周云亨 吳宗翰

〔提???要〕為了應對能源與環(huán)境危機，歐盟已將能源轉型納入首要政策議程。得益于能源轉型持續(xù)推進，歐盟加強了集體能源安全，提升了國際競爭力，并改善了環(huán)境質量。歐盟能源轉型前景取決于歐盟及成員國政策制定者如何平衡集體安全與成員國利益、短期需求與長期雄心以及戰(zhàn)略自主與對外依賴等關系。中國與歐盟在推動能源轉型的進程中有著共同的安全關切與利益訴求。為此，中歐雙方可以在全球治理、雙邊關系及具體產業(yè)等各個層面積極開展能源對話，促進能源合作，共同加快推動全球能源轉型進程。中歐積極推進能源合作，不僅能夠改善彼此的能源安全，還將為全球可持續(xù)發(fā)展作出重要貢獻。

〔關?鍵?詞〕能源轉型、能源安全、碳中和、中歐合作

〔作者簡介〕周云亨，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政治學系副主任、副教授吳宗翰，浙江大學環(huán)境與能源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

〔中圖分類號〕F45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8832（2024）2期0071-20

進入21世紀以來，歐盟推出了“氣候與能源一攬子計劃”（EU?climate?and?energy?package），將能源轉型作為能源安全及應對氣候變化的支柱性政策。歐盟委員會已將綠色新政排在六大優(yōu)先任務之首，能源轉型是其中的核心要素，其重要程度高于數字化轉型、民生就業(yè)、共同防務等要務。為了使自身轉變?yōu)楝F(xiàn)代化、資源節(jié)約型且富有競爭力的經濟體，實現(xiàn)經濟增長與化石能源消費、溫室氣體排放脫鉤，歐盟加快實施綠色新政，積極推動能源轉型，力圖將歐洲建成首個氣候中和大陸。歐盟能源轉型能否實現(xiàn)預期目標，不僅關乎歐盟能源與氣候治理實施進度，而且會影響全球能源轉型進程。中歐在推動能源轉型時面臨共同的機遇與挑戰(zhàn)，但是雙方能源合作的深度與廣度仍不及預期。如何將中歐對于能源轉型的共同關切與利益訴求轉化為雙方的能源合作值得深入探討。

一、歐盟能源轉型的目標與舉措

能源轉型泛指一個國家或社會主導能源的轉換或更替過程。盡管能源轉型的這層含義已被大多數人所接受，但是對于各國應轉向哪些能源，這一極富爭議性的議題已上升為政治與外交問題。得益于以德國為代表的歐盟成員國在可再生能源領域取得的重要進展，能源轉型在歐盟政策文件中經常被狹義地界定為是向可再生能源轉型，而其更寬泛的含義是指通過積極開發(fā)可再生能源、提高能效、推動低碳能源替代傳統(tǒng)化石燃料等措施建立起安全、經濟、清潔、高效的能源供應體系，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為了更好地還原歐盟能源轉型進程，闡釋歐盟的行動邏輯，本文在探討歐盟能源轉型時傾向于將其界定為轉向可再生能源與提高能源效率，其最終目標是建立可再生能源體系。

長期以來，歐盟的能源發(fā)展狀況不容樂觀，嚴峻的能源形勢迫使歐盟不得不重視能源問題。2022年歐盟能源凈進口額約為9800億歐元，能源對外依存度高達58%，凈溫室氣體排放量相當于37億噸二氧化碳當量。為了加快能源轉型，歐盟陸續(xù)出臺了《能源路線圖2050》（Energy?Roadmap?2050）、?《歐盟綠色新政》（European?Green?Deal）、《歐盟氣候法》（European?Climate?Law）、《重新賦能歐盟計劃》（REPowerEU）等政策法案。歐盟提出到2030年至少有42.5%的終端能源來自可再生能源，力爭將占比提升至45%，能源效率在1990年的基礎上提升42%，溫室氣體排放量相比1990年至少削減55%，到2050年確保歐洲成為全球首個氣候中和大陸。為此，歐盟大幅放松清潔能源產業(yè)補貼限制，積極推動能源轉型。在歐盟發(fā)布的一系列政策文件中，脆弱性、產業(yè)競爭力、供應多樣化以及戰(zhàn)略自主性等都是高頻詞，表明了能源轉型的緊迫性。為了達成既定目標，歐盟開源與節(jié)流并舉，在能源的供給側和需求側兩端主要采取了三種舉措。

（一）明確可再生能源主體地位，擴大本土能源供給

積極推動可再生能源產業(yè)發(fā)展是歐盟綠色新政的重中之重，也是其優(yōu)化能源結構的必由之路，明確可再生能源的主體能源地位已經成為歐盟能源轉型的路徑選擇。歐盟主要通過制定法律及發(fā)展戰(zhàn)略持續(xù)提高可再生能源在一次能源結構的占比，可再生能源占比還將作為約束性指標分解至歐盟成員國。如果該指標無法完成，成員國可以利用靈活性機制加以彌補。如最終仍未達標，歐盟委員會將啟動糾正程序，直至通過歐洲法院予以制裁。早在2018年，歐盟就制定了到2030年至少有32%的終端能源來自可再生能源的政策目標。2020年，歐盟委員會發(fā)布了《歐洲新工業(yè)戰(zhàn)略》（A?New?Industrial?Strategy?for?Europe），強調要對可再生能源產業(yè)發(fā)展以及確保供應鏈完整性提供強有力支持。為了實現(xiàn)溫室氣體減排目標，2021年歐盟通過《減碳55》（Fit?for?55）一攬子計劃將可再生能源在終端用能的占比大幅提升至40%。2022年5月，歐盟在《重新賦能歐盟計劃》中進一步將可再生能源占比提升至不低于42.5%。2022年10月，歐盟委員會發(fā)布《能源系統(tǒng)數字化行動計劃》，希望通過對能源系統(tǒng)的深度數字化改造，加快推動可再生能源融入能源系統(tǒng)。2023年10月的《可再生能源指令》提出力爭將可再生能源占比提升至45%。2023年12月，歐盟在《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二十八次締約方大會（COP28）發(fā)起《全球可再生能源和能效倡議》，承諾到2030年可再生能源發(fā)電裝機容量增至3倍，達到至少11太瓦。為達成上述目標，歐盟持續(xù)擴大可再生能源投資。得益于政策的強有力支持，自2011年以來，可再生能源占歐盟終端能源的份額年均提高了0.8個百分點。2023年5月歐盟境內太陽能與風能發(fā)電量占比高達30%，首次超過化石燃料發(fā)電總量。

（二）加強能源需求管理，鼓勵提高能源效率

同采用替代燃料與碳封存相比，節(jié)能降耗、提高能效無疑是一種很有競爭力的應對能源與氣候危機的解決方案。通過推動提效節(jié)能和加強需求管理，歐盟可以同時減少對化石能源的依賴和降低碳排放，達到加強能源安全、提高經濟競爭力與改善環(huán)境狀況的效果。有鑒于此，歐盟已經將能源需求管理以及提高能源效率作為能源轉型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具體而言，歐盟主要從兩方面加強能源需求管理：一方面是不斷提高能效目標，另一方面則是將能效從指引性目標轉變?yōu)榧s束性目標。為了加強能源與環(huán)境治理，2021年歐盟提出到2030年將能效提升目標由此前的32.5%大幅提高到39%。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以后，歐盟委員會意識到此前的政策目標已經無法有效應對能源危機。為了填補大幅降低對俄羅斯化石能源依賴而出現(xiàn)的能源供應缺口，歐盟已將“能效優(yōu)先”作為其能源政策的基本原則。2023年3月歐盟理事會與歐洲議會提出到2030年將終端能源消費量在此前基礎上至少削減11.7%作為約束性政策目標。這意味著屆時歐盟的終端能源消費總量必須控制在7.63億噸石油當量以內。對于成員國而言，歐盟制定更加嚴格的能效目標迫使它們要在2024—2030年間將每年終端能源消費平均削減幅度從2024—2025年度的至少1.3%提升至2028—2030年度的1.9%。

（三）推進氣候立法，綜合運用多種政策工具推進能源轉型

為實現(xiàn)經濟增長與化石能源消費、溫室氣體排放的脫鉤，歐盟試圖通過氣候立法加快推動成員國能源轉型，而碳排放總量控制與交易制度是當前歐盟最重要的用于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的政策工具。在歐盟看來，選擇碳交易市場作為能源與氣候治理政策工具能達到兩方面效果：一是需求效應，即通過提高碳交易價格有效降低單位產出二氧化碳的排放水平；二是替代效應，即通過提高化石能源的使用成本增強低碳能源的競爭力。2020年歐盟27國溫室氣體排放量相比1990年削減了31%，而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了50%以上?；诖?，歐盟宣稱已經實現(xiàn)了溫室氣體排放與經濟增長的脫鉤。在歐盟看來，這一成就表明其碳排放交易系統(tǒng)（EU?Emissions?Trading?System）正在發(fā)揮作用。僅在2022年，該系統(tǒng)的排放權拍賣收入就達到了388億歐元。自2013年以來，此項收入的75%以上都用于氣候與能源治理項目。為了在氣候治理領域確立全球領先地位，歐盟及其成員國芬蘭、奧地利、德國、瑞典、法國、西班牙、愛爾蘭、葡萄牙、丹麥、匈牙利、希臘及盧森堡都已通過立法明確不晚于2050年實現(xiàn)凈零排放，其中芬蘭、奧地利、德國和瑞典更是提出將于2045年前實現(xiàn)該目標。不僅如此，歐盟日益重視碳關稅在控制溫室氣體排放與能源轉型方面的作用。2023年10月1日，歐盟碳邊境調節(jié)機制（Carbon?Border?Adjustment?Mechanism）已經正式進入試運行階段。自2026年起，這一調節(jié)機制將依據產品生產過程中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對進口產品征收碳關稅，目前該機制已將鋼鐵、水泥、鋁、化肥、電力等行業(yè)納入其中。

二、歐盟能源轉型的驅動力

歐盟積極推動能源轉型主要源自三方面因素：其一，維護集體能源供應安全，避免能源供應中斷；其二，積極發(fā)展包括可再生能源在內的清潔能源產業(yè)，提升歐盟的整體競爭力；其三，追求環(huán)境可持續(xù)性，即追求經濟增長與能源安全不應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若僅就其政策藍圖而言，力圖兼顧能源、經濟與環(huán)境三者之間的協(xié)調發(fā)展是歐盟能源轉型始終奉行的原則，只是在不同政策情境下歐盟會調整目標的優(yōu)先次序。

（一）維護集體能源供應安全

僅就能源層面而言，維護集體能源供應安全是歐盟能源轉型的主要驅動力。由于境內化石能源稟賦不佳，歐盟無法實現(xiàn)能源自給自足，只能通過進口來滿足能源需求。而俄羅斯憑借著良好的資源稟賦和地理上的比鄰關系成為歐盟主要的能源進口來源國。據統(tǒng)計，2020年歐盟的能源自給率僅為42.5%，其成員國24.4%的能源需求依賴俄羅斯。如果按不同能源種類統(tǒng)計，2020年歐盟41.1%的天然氣、36.5%的石油和19.3%的煤炭供應都來自俄羅斯。新一輪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歐盟及其成員國重新審視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問題。2022年3月，歐盟成員國領導人在凡爾賽峰會上一致同意將終結歐盟對俄羅斯化石能源的依賴。歐盟為此還出臺了一系列能源制裁措施，包括禁止從俄羅斯進口煤炭、禁止對俄羅斯能源行業(yè)進行新的投資，并對俄羅斯的海運原油與石油制品采取限價措施。

對歐盟而言，擺脫對俄羅斯化石能源的依賴至少會帶來兩方面收益：一方面，能源供應不再受制于現(xiàn)實或潛在的敵對國家將有助于規(guī)避“被勒索”的風險；另一方面，實施能源禁運還能打擊俄羅斯將能源收入轉化為軍事資源的潛力。正是基于上述考慮，歐盟寄希望于通過加快能源轉型消除歐盟成員國在化石能源時代對俄羅斯的強依賴關系。這是因為在化石能源時代，能源供應安全的要義在于以適度的成本獲得充足的化石能源，而可再生能源主要聚焦于能源轉化技術與存儲技術，以及與其相關的設備供應。伴隨著可再生能源開始大規(guī)模替代化石燃料，能源供應安全將由此前的化石能源供應安全轉變?yōu)槟茉吹霓D化與存儲安全，傳統(tǒng)化石能源的外部輸入轉變?yōu)樾履茉吹膬炔可a或者必不可少的外部設備供應。換言之，隨著越來越多的成員國通過能源轉型逐漸提高可再生能源在終端能源結構中的比重，歐盟整體能源自給率得以提高，這有助于其更有效地規(guī)避國際危機導致的能源供應中斷風險，從而更好地維護集體能源供應安全。有鑒于此，歐盟已將可再生能源等綠色產業(yè)發(fā)展視為地緣政治競爭新賽場和全球技術競賽的核心領域。

（二）提升國際競爭力

就經濟目標而言，提升歐盟的整體競爭力是其加快能源轉型的重要驅動力。歐盟在清潔能源領域已經具備了強大的科技競爭力。自2014年以來，歐盟在氣候與環(huán)境領域、能源領域和交通領域的專利申請數已分別占據全球份額的23%、22%和28%。積極推動能源轉型能夠有效提升歐盟國際競爭力，為其創(chuàng)造可觀的經濟效益。據歐盟委員會預測，到2030年包括太陽能光伏與光熱技術、陸上與海上風能技術、電池技術在內的戰(zhàn)略性凈零技術的全球市場規(guī)模有望增長兩倍，年產值達6000億歐元。為了搶占發(fā)展先機，歐盟提出需要確保本土的戰(zhàn)略性凈零技術產能到2030年達到自身需求的40%。不僅如此，加快能源轉型還會為歐盟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崗位。自2015年以來，節(jié)能與可再生能源產業(yè)新增就業(yè)人數年均增長率已是歐盟全行業(yè)增長率的3倍。2022年僅可再生能源產業(yè)就已為歐盟成員國創(chuàng)造了164萬個就業(yè)崗位。

對可再生能源的投資還有助于削減化石燃料支出，使歐盟更好地規(guī)避國際油價暴漲帶來的沖擊。得益于可再生能源替代，歐盟在2019年與2020年分別削減了1.56億和1.65億噸標準油化石能源的采購量。按當時市場價格計算，這相當于為其節(jié)省了435億和346億歐元化石燃料開支。如果歐盟按計劃達成中長期能源與氣候目標，能源轉型將使歐盟在2031年至2050年間的化石燃料進口成本削減約2.8萬億歐元。

（三）實現(xiàn)減排控污目標

就環(huán)境目標而言，加快能源轉型不僅是歐盟應對氣候變化的必要措施，而且是其治理空氣污染的重要手段。能源轉型的持續(xù)推進使得歐盟成員國的能源消費與碳排放逐漸脫鉤。到2021年，歐盟能源消費碳排放強度相比30年前降低了26%。在20世紀90年代，主要得益于煤炭轉向天然氣，歐盟境內化石燃料碳排放強度下降了12%。進入21世紀以來，可再生能源的加速發(fā)展促使化石燃料在歐盟一次能源結構中的比重降低了15個百分點，由此也使歐盟成員國的碳排放強度得以持續(xù)降低。盡管如此，目前歐盟碳排放量僅占全球排放總量的10%。為避免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碳泄漏問題，歐盟將自2026年開始對與電力、氫氣、鋼鐵、水泥、化肥和鋁有關的進口產品征收碳關稅。歐盟高調宣揚開征碳關稅，除了有意加速全球工業(yè)部門去碳化的考慮外，還力圖增加其在全球氣候變化談判的籌碼，加大對其他國家的減排壓力。

不僅如此，歐盟在能源轉型領域取得的進展還有助于減少污染、改善空氣質量。至少就長遠而言，歐盟實施綠色新政所帶來的環(huán)境與健康效益將超過短期成本。得益于能源轉型的持續(xù)推進，歐洲大陸的城市與鄉(xiāng)村已經變得更加宜居。歐盟境內由于空氣污染導致的過早死亡人數已經從1990年的大約100萬人迅速降至2020年的23.8萬人。據歐盟委員會預測，如果到2040年化石燃料能源消耗按預定計劃比2021年減少80%，同時煤炭逐步被淘汰，歐盟境內因空氣污染導致的過早死亡人數還將持續(xù)快速下降。

三、歐盟能源轉型面臨的挑戰(zhàn)

盡管歐盟在推動可再生能源產業(yè)發(fā)展、降低對俄羅斯化石能源的依賴、提高產業(yè)競爭力與戰(zhàn)略自主性、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等政策目標上都取得了進展，但這些尚不足以確保其在可預見的未來能夠有效應對重大的能源與環(huán)境危機。為了使能源轉型行穩(wěn)致遠，歐盟和成員國的政策制定者需要謹慎地平衡一系列復雜關系：既要確保歐盟集體能源供應安全，又要尊重成員國保留必要的能源決策自主權；既要承認化石能源出口國正當利益，又要建立長期支持歐盟能源轉型目標的持久能源聯(lián)盟；既要維護歐盟與美國能源伙伴關系，又要提高歐盟的國際競爭力和戰(zhàn)略自主性。要想妥善處理這些復雜關系，歐盟必須克服諸多挑戰(zhàn)。

（一）統(tǒng)一能源戰(zhàn)略的缺乏

盡管歐盟成員國在維護集體能源安全等方面有著共同利益，但這不足以確保各國采取共同行動，加快能源轉型。受制于其獨特的能源決策機制，迄今為止歐盟難以實施統(tǒng)一的能源政策與戰(zhàn)略。《里斯本條約》明確規(guī)定，歐洲議會與歐盟理事會有權采取措施以實現(xiàn)能源市場一體化、維護集體能源安全、促進能效與新能源發(fā)展以及推動能源設施互聯(lián)互通等目標。歐盟成員國則保留了國內能源開發(fā)與供應的決策自主權。盡管歐盟在法律層面已具備制定共同能源政策的權威，但在實踐層面許多涉及能源轉型的決策權仍掌握在成員國手中。這一局面容易導致歐盟成員國基于本國的能源優(yōu)勢與國家利益來推動能源轉型。

自歐盟開始推動能源轉型以來，內部一直存在著明顯的分歧，各國針對核能角色、能源價格調控爭論不休，對于能源轉型資金來源意見不一。首先，以法國為代表的核能支持派強調核能是具有競爭力的清潔能源，應將其歸為戰(zhàn)略性凈零技術，這是確保歐盟能源安全的必要舉措。為此，法國正在積極推進《能源主權法案》，以捍衛(wèi)核能作為法國工業(yè)明珠的地位。不過，以德國為首的核能反對派認為核廢料帶來的污染目前尚無法得到妥善處理，核能開發(fā)還存在著安全隱患。如果將核能視為綠色能源，德國擔心以核電為主的法國將會占用大量的綠色融資。其次，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導致的天然氣價格高漲使得不少成員國居民無力支付能源賬單。據統(tǒng)計，2022年歐盟境內有4000萬人陷入能源貧困狀態(tài)，比2021年增加了1000萬人。面對這一局面，法國、西班牙等國主張對天然氣價格設置上限，以便控制電價；而以德國為首的一些國家認為人為限制漲價將會鼓勵電力消費，有悖節(jié)能目標。最后，據歐盟外部獨立審計機構歐洲審計院（European?Court?of?Auditors）評估，若要在2050年實現(xiàn)氣候中和大陸的目標，在2021—2050年期間歐盟成員國每年需要投入1萬億歐元。目前歐盟承諾將2021—2027年間歐盟財政預算的30%用于推行綠色新政。然而，即便歐盟兌現(xiàn)了該承諾，屆時每年大約870億歐元的投入還不到實現(xiàn)2030年目標所需投資總額的10%。如何通過成員國政府預算和企業(yè)投資填補巨大的資金缺口將是歐盟需要解決的難題。

（二）能源轉型目標的不確定性

歐盟能源轉型的長期目標給2030年以后化石燃料的需求帶來了不確定性，同時也給歐盟針對化石能源的國際合作增添了新的挑戰(zhàn)。從能源供應安全視角來看，歐盟必須與可靠的能源出口國建立穩(wěn)定的伙伴關系。但要實現(xiàn)其長期的能源與氣候目標，歐盟需要確保其與他國的能源合作能夠進一步促進可再生能源的發(fā)展。概言之，歐盟正在積極尋求建立可靠的清潔能源伙伴關系。挪威愿意與歐盟成員國組建歐盟—挪威綠色工業(yè)聯(lián)盟，但同時希望歐盟明確2030年以后進口挪威石油和天然氣的需求并作出長期承諾。歐盟對此表示拒絕。歐盟之所以不愿與挪威簽訂長期的油氣進口協(xié)議主要是基于兩點考慮：首先是擔心此舉有可能會減緩歐盟擺脫化石燃料的進程，從而對能源轉型產生負面影響；其次，這類著眼于長遠的化石燃料供應協(xié)議與歐盟長期的能源與氣候目標并不相容，可能會對歐盟作為全球氣候政策領導者的形象產生負面影響。需要指出的是，歐盟努力避免簽訂長期的石油和天然氣購銷協(xié)議意味著一旦出現(xiàn)重大的能源危機，歐盟成員國可能不得不在現(xiàn)貨市場上以更高的價格購買所需的能源。

（三）美國因素的干擾

美國基于自身實力地位而采取的政策對歐盟積極推進能源轉型構成了挑戰(zhàn)。首先，美國極力破壞歐盟與俄羅斯的能源合作。拜登政府先是援引了2019年美國國會通過的《保護歐洲能源安全法》（Protecting?Europe's?Energy?Security?Act），對參與“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項目的公司實施制裁。此后，美國還一再敦促歐盟對俄羅斯采取更嚴厲的能源制裁措施。拜登政府推動的一系列能源制裁措施，使得俄羅斯能源公司在歐洲的市場份額逐步被美國公司瓜分。其次，拜登政府大規(guī)模綠色補貼取得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以削弱歐盟競爭力為代價。在歐盟看來，美國主要針對成熟技術且具有排他性的激勵政策將會使歐盟實施的激勵措施收效甚微。拜登政府推出的《通脹削減法案》（Inflation?Reduction?Act）預計未來十年內向美國國內的清潔能源生產商和消費者提供3690億美元補貼及稅收抵免，這無疑會導致歐盟成員國處于明顯的競爭劣勢。最后，美國在能源轉型與氣候談判領域的政策搖擺也對歐盟產生了不利影響。美國共和黨政客中不乏氣候變化懷疑論者，對能源轉型和氣候談判并不熱心；民主黨人受新能源生產商和環(huán)保運動影響，積極支持能源轉型和氣候談判進程。然而，伴隨著政策主導權在兩黨之間的更迭，美國的能源與氣候政策多有反復。共和黨執(zhí)政時會質疑歐盟的能源轉型計劃，而民主黨執(zhí)政時美國有可能凌駕于歐盟之上，力圖在能源轉型與氣候治理領域扮演全球領導者角色。

四、中歐能源合作的進展與前景

中國與歐盟分別是全球第一大和第三大能源消費主體，2021年雙方的能源消費量以及由此產生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合計占全球總量的36.6%和39.2%。與此同時，中國與歐盟的石油對外依存度分別高達74.3%和96.6%。中歐面臨的共同能源挑戰(zhàn)促使雙方決心在能源與環(huán)境領域大力加強政治、經濟與科技合作，以便加速向資源集約、可持續(xù)、溫室氣體低排放以及氣候適應型經濟社會轉型。為此，中歐雙方已明確將應對氣候變化和清潔能源領域的合作打造成為雙邊伙伴關系的主要支柱之一。目前中歐雙方在加快各自能源生產方式與利用方式革命性轉變的同時，還積極開展能源對話，促進地區(qū)能源合作與政策協(xié)調，共同推動全球能源轉型進程。

（一）中歐推動能源轉型的共同利益與合作機制

作為全球重要的能源消費與進口方，中歐雙方在能源轉型領域有著共同的安全關切與利益訴求。中國和歐盟都面臨降低對化石能源和進口能源依賴、應對氣候變化的問題，需要處理好經濟發(fā)展、能源開發(fā)與環(huán)境保護之間的關系。雙方在能源轉型領域加強合作無疑能為彼此解決能源與環(huán)境問題創(chuàng)造必要條件。中歐共同推動清潔能源技術開發(fā)、推廣及應用，將有利于雙方實現(xiàn)經濟、能源與環(huán)境的協(xié)調發(fā)展。通過開發(fā)可再生能源、降低化石能源在一次能源結構中的比重以及提高能源利用效率，中歐不僅能節(jié)省龐大的能源開支，削減對進口油氣資源的過高依賴，還能在控制溫室氣體排放方面為全球作出表率。這種一舉多得的政策措施能為中歐雙邊關系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提供重要的驅動力。作為全球治理的主要參與者，中歐雙方的合作還將為全球可持續(xù)發(fā)展作出重要貢獻。

共同利益的存在只是中歐雙方合作的基礎，只有建立良好的合作機制，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歐在能源轉型領域的合作進程。得益于中國對外能源合作的不斷擴展以及歐盟能源外交的日益成熟，中歐已在區(qū)域、國家和地方各個層級建立起能源合作機制，合作成效逐漸顯現(xiàn)。

首先，中國與歐盟在區(qū)域層面建立了能源合作機制，并將共同推動能源轉型作為雙方合作的重要內容。若就決策層級而言，中歐領導人峰會是最高的決策機制，為雙方共同加快推動能源轉型創(chuàng)造了機遇。得益于這一機制，中歐雙方發(fā)布了《中歐能源安全聯(lián)合聲明》、《中歐氣候變化聯(lián)合聲明》以及《中歐領導人氣候變化和清潔能源聯(lián)合聲明》等重要文件。作為領導人峰會的有益補充，由政府官員與行業(yè)專家組成的中歐能源合作大會和中歐能源對話起到了落實首腦共識的作用。中歐能源合作大會是雙方在能源領域規(guī)模最大的能源交流合作機制。這一由中國科技部與歐盟委員會牽頭舉辦的會議對于可再生能源發(fā)展、提高能效等雙邊能源合作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中歐能源對話機制由中國國家能源局與歐盟委員會能源總司主導建立，旨在擴大雙方公共部門在低碳技術研發(fā)與推廣方面的合作，鼓勵企業(yè)積極開發(fā)可再生能源。通過上述多層級能源合作機制，中歐雙方積極推動能源轉型，就氣候變化等政策議題展開了深入交流，并相互分享綠色發(fā)展經驗。

其次，中國與歐盟成員國在國家層面建立起了雙邊能源合作機制，積極推動能源轉型。中國與歐盟重要成員國的清潔能源合作可追溯至20世紀70年代的中法核能合作。兩國在粒子加速器與核廢料處理等科研領域開展的初始性合作既為中國與西方國家進行核能合作打開了局面，同時也為中方向法方購買兩座核電站的商業(yè)性合作奠定了基礎。經過多年合作，中法建立了寶貴的信任，雙方在核能領域的合作有助于中國更穩(wěn)健地發(fā)展核電，同時也為法國企業(yè)開拓中國市場創(chuàng)造了條件。如果說中法在核能領域合作良好的話，那么中德在可再生能源領域的合作成效顯著。自1981年簽訂了首個可再生能源合作協(xié)議后，中德雙方簽署了十余項可再生能源合作協(xié)議。雙方從最初低級別的貿易合作與技術援助演變?yōu)楦呒墑e的相互投資與合作生產。

最后，中歐雙方在地方層面也建立了合作機制，共同推動能源轉型進程。作為雙方合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地方官員為主的中國—歐盟市長論壇起到了承接合作項目的作用。在這一層面，深圳與阿姆斯特丹、廣州與布里斯托爾、成都與波恩、常州與埃森、威海與根特等城市達成了合作協(xié)議，共同推動中歐城市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一合作機制還促使雙方在新能源城市、低碳城市等領域開展合作，創(chuàng)建了一批涉及企業(yè)的合作項目。加強地方層面的交流還為城市之間分享能源供應以及需求管理經驗提供了捷徑。這一機制同樣有助于為雙方的企業(yè)、行業(yè)協(xié)會以及大學提供交流與合作的平臺。

（二）中歐共同推動能源轉型障礙猶存

盡管中歐在能源轉型領域有著共同的安全關切與利益訴求，雙方也建立了合作機制，但是迄今為止中歐取得的合作成果仍遠不及理想預期，這與歐盟對中國的多重定位不無關系。歐盟已經明確將中國定義為應對氣候變化與加快清潔能源轉型的合作伙伴、追求技術領先地位的經濟競爭者和制度性對手，改變了單一的戰(zhàn)略伙伴定位。歐盟對華戰(zhàn)略定位的轉變導致其更多通過安全與經濟視角看待中歐能源合作。如果綜合運用安全、經濟及環(huán)境等維度來評估，中歐在能源轉型領域的合作進展有限既與中歐合作的預期收益目標存在沖突有關，也與中歐采取不同的轉型策略以及雙方在合作過程中交易成本過高等因素有關。

首先，就合作的預期收益而言，中國以市場換技術同歐盟以技術換市場的能源合作范式已經難以達到各自目標。伴隨著本國企業(yè)取得的長足進步，市場換技術的傳統(tǒng)策略對中國而言已經缺乏吸引力。繼續(xù)依賴國外相對過時的技術將會導致國內相關產業(yè)缺乏核心競爭力。與此同時，隨著中國實力的增長，歐盟不再將中國視為發(fā)展中國家，而是重要的全球參與者與技術領先的大國。為了確保自身競爭力，歐洲企業(yè)除了加強科研投入外，還日益傾向于對核心技術采取嚴格的保密措施。隨著中國企業(yè)逐漸具備國際競爭力，一些歐洲企業(yè)不僅擔心會失去海外市場，而且擔心會喪失其在歐盟境內的市場份額。為此，歐盟有意在電動汽車等領域通過關稅和非關稅壁壘維護歐洲企業(yè)競爭力。2023年8月歐盟出臺《新電池法》，中國生產的動力電池進入歐洲市場不得不面對綠色貿易壁壘的挑戰(zhàn)。2023年9月歐盟委員會宣布對中國電動汽車發(fā)起反補貼調查。2024年3月歐盟理事會通過了《關鍵原材料法案》（Critical?Raw?Materials?Act），意圖通過加大本地生產等方式降低對中國戰(zhàn)略性原材料的依賴。歐盟保護主義產業(yè)政策使得中歐雙方在能源轉型領域的合作難以深入開展。

其次，盡管積極推動能源轉型是應對能源與氣候危機的必然選擇，但中歐對能源轉型推進速度及策略存在著明顯差異。歐盟成員國大多已經完成油氣對煤炭的替代，正在推進可再生能源對化石能源的替代，而中國尚未完成其他能源品種對煤炭的替代。為此，中國明確主張傳統(tǒng)能源的逐步退出應建立在新能源安全可靠替代基礎上，并反對將能源問題政治化、工具化與武器化。這與歐盟奉行先破后立的能源轉型策略以及將能源禁運作為對外政策工具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

最后，中歐合作進展不足與雙方決策模式存在差異以及合作交易成本過高等因素有關。從政府層面看，中國的行政管理體系是自上而下的決策與執(zhí)行模式，而歐盟主要是基于分權的模式。這意味著中歐開展能源合作需要在尊重彼此差異的前提下進行大量的協(xié)調工作。對企業(yè)而言，知識產權保護力度不足、提高能效融資成本高以及相對模糊的國家安全風險定義等因素的存在，都會造成雙方企業(yè)對于加強彼此合作仍然抱有顧慮。

（三）中歐能源合作范式亟需轉變

在能源與氣候領域，中歐有著很強的相互依賴性，雙方可以在全球治理、雙邊關系與特定產業(yè)等層面加強合作，積極務實地推動能源轉型。

在全球治理層面，中國與歐盟都是全球能源轉型和應對氣候變化的重要推動者。面對能源安全及氣候變化等問題，中國明確提出了方案。2024年2月2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深化新能源科技創(chuàng)新國際合作。有序推進新能源產業(yè)鏈合作，構建能源綠色低碳轉型共贏新模式。深度參與國際能源治理變革，推動建立公平公正、均衡普惠的全球能源治理體系?！敝袊兄Z到2030年非化石能源約占一次能源消費比重的25%。截至2023年底，中國可再生能源發(fā)電裝機容量達到了14.7億千瓦，全年新增裝機超過了全球一半。中國還承諾于2030年前實現(xiàn)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xiàn)碳中和，不再新建境外煤電項目。中國的行動為《巴黎協(xié)定》應對氣候變化增添了新動力，并激發(fā)了全球行動。中國的積極作為是歐盟所樂見的，對此，歐盟委員會坦言中歐的密切合作對于全球應對氣候變化、加快清潔能源轉型而言至關重要。鑒于中歐在全球治理領域的影響力，雙方可以開展綠色產能合作，推動清潔能源開發(fā)，支持發(fā)展中國家提升能源基礎設施，共同為聯(lián)合國提出的“人人享有可持續(xù)能源”倡議作出重要貢獻。中歐還可以在二十國集團、清潔能源部長級會議、國際能源署、國際可再生能源署、國際能源憲章等多邊論壇或國際組織內加強合作，通過參與聯(lián)合國的能源合作，共同維護全球能源體系的穩(wěn)定。

在雙邊關系層面，中歐應當積極對話，鼓勵跨國能源投資，確保相互開放市場。中國應當歡迎歐洲企業(yè)投資中國清潔能源產業(yè)，鼓勵歐盟企業(yè)將更有競爭力的清潔能源技術投放至中國市場。這不僅有助于中國維護本國的能源安全，削減溫室氣體和污染物排放，還能為國內消費者提供多樣化清潔能源服務。歐盟也應當歡迎中國在歐洲的電動汽車行業(yè)與其他清潔能源領域進行投資，同時為凈零技術跨國間流動營造公平的貿易環(huán)境。為此，中國可以向歐洲闡明，歐洲市場對中國清潔能源商品的開放有助于歐盟境內的消費者以更低成本獲取安全可靠的能源服務，降低歐盟成員國的能源轉型成本，使其綠色新政行穩(wěn)致遠。

在具體的產業(yè)層面，中歐雙方需著手解決清潔能源技術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促進有效供給的增加。在需求側方面，清潔能源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需要政府制定切實可行的產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并基于這一戰(zhàn)略選擇與之匹配的政策工具。對此，中歐可以在制定可再生能源配額、提高能效、溫室氣體減排目標以及機動車尾氣排放標準等方面加強協(xié)調，提高相關政策的穩(wěn)定性與可預測性，充分發(fā)揮市場機制在推動能源轉型方面的推動作用，通過企業(yè)競爭來降低成本。在供給側方面，鑒于信息不對稱是妨礙中歐能源合作的重要因素，雙方有必要共同創(chuàng)建中歐清潔能源信息交流平臺。通過這一平臺，中歐雙方能夠展示各自在能源與環(huán)境領域的解決方案。政府部門可以以此為依據來編制雙方技術合作清單，并將此納入雙邊合作議程。只有建立行之有效的產業(yè)信息交流平臺，才能避免出現(xiàn)中歐領導人希望共同推動能源轉型而雙方企業(yè)未能及時跟進的局面。

【責任編輯：母耕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