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龍

關鍵詞 時間 道 孔子

〔中圖分類號〕Ｂ２２２．２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０４４７－６６２Ｘ（２０２４）０４－００３７－１１

時間一直是古今中外哲學家們關注和研究的對象。立足西方，康德在先驗要素論中專門論述時間和空間，認為兩者屬先驗范疇，是人類思維的先驗預設；海德格爾將時間與存在相關聯(lián)，考察其之于此在和世界以及人的價值；柏格森更是明確表示，時間乃是形而上學的關鍵問題。反觀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多關注時間，并將其視為天道和人道的組成部分或具體展開，近代伴隨著“古今之爭”，有關時間的研究則通過考察“進化”“歷史”等觀念變相展開?；谌粘Ｉ?，我們身處時間中，凡事無法與之分離，但今天我們往往將時間當作完成一件事必不可少的條件，而非尊重時間本身，更不會在尊重的基礎上反思它的價值和意義，進而與時間融為一體。換言之，我們以時間為手段，而非視時間為目的。時間被我們碎片化，個體的精神生命也隨之支離破碎?？鬃釉凇墩撜Z》中對時間有很多直接或間接的闡述，形成了獨特的時間觀。這對我們當下正確理解時間，并與之形成良性的關系，發(fā)揮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作用，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發(fā)意義。

一、瞬息萬變：用時間來檢驗人

時間瞬息萬變，總是呈現(xiàn)為既成與未成的狀態(tài)，時刻是其自身又非其自身。在孔子那里，時間瞬息萬變的特點，成為檢驗人的重要條件之一：正因為瞬息萬變，所以身處時間中的人也可能發(fā)生改變，他們所改變的不僅是外在的容貌，更可能是內在對仁德的守持和理想的堅持。于是，能否長時間不改初衷，堅持最初的理想，能否在極短的時間內不違背應遵守的原則，堅守內心的信念，成為檢驗個體德性與德行的重要標準之一。由此可見，瞬息萬變的時間能檢驗人，并進一步助力個體成人。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保ā墩撜Z·雍也》）

眾所周知，孔子在《論語》中從不吝嗇對顏回的夸贊。這里將顏回與其他人進行對比，說明顏回能長久地堅持仁德，而其他人只能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叭拢云渚?。……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雹偈紫?，孔子之所以肯定顏回，乃是因為顏回“不違仁”的品性，并非一朝一夕，而是能做到始終如一。這樣的仁德因內化于自心，成為內在德性的一部分，所以能不免而行，在長久堅持中與個體生命融為一體。錢穆已注意到這一點，“學者試反就己心，于其賓主出入違至之間，仔細體會，日循月勉，庶乎進德之幾有不能自已之樂矣?！雹谝驗槟芊祷刈孕?，反求諸己，所以能體會到踐行仁的快樂，在行之中不斷將仁德與自心融為一體，方能自覺行之，快樂無比。

由此看來，時間之于仁德的培養(yǎng)和具備，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仁德的培養(yǎng)需要在時間中完成，并非一蹴而就，需要長久堅持；另一方面，仁德需要由時間來檢驗，才能證顯其是否真正具備，所謂“日久見人心”?！叭站谩标P乎時間的長短，“人心”則指向內在的心性。如果僅僅只是轉瞬即逝，無法長久堅持，則說明仁德還沒有穩(wěn)固地扎根于個體自身的德性之中，無法成為個體自得且習以為常的品性，那么，便還是會有失去的可能，沒有完成仁德的具備?！叭虏贿`者，心常在內，雖間有出時，終在外不穩(wěn)，才出即入。蓋心安于內，所以為主。日月至焉者，心常在外，雖間有入時，終在內不安，才入即出。”③不難看到，個體之心的扎根與時間的檢驗在這里呈現(xiàn)互動關系：如果不能長久保持，則說明自心受制于外，飄忽不定；與之相反，若自心能安之于內，個體便能將仁德的體認、培養(yǎng)以及守護，放在時間綿延的過程中慢慢積淀、逐步養(yǎng)成，最終與自身的精神生命融合為一?？梢姡瑐€體需要在時間中不斷鍛造和錘煉，方能逐步做到安心。此后，時間又進一步檢驗著個體之心能否持續(xù)做到安之于內。這同時彰顯了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意義。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保ā墩撜Z·里仁》）

如果說前面是從長時間能否前后一貫來檢驗個體是否真正做到了心靈的安頓與仁德的具備，并由此展現(xiàn)時間的檢驗之功的話，那么這里便呈現(xiàn)為另一種時間檢驗的面向：在極短的時間內，能否依然守持仁德。這同時體現(xiàn)出時間與仁德的關聯(lián)。金景芳認為孔子的思想有兩個核心：“一個是‘時，另一個是‘仁義。第一個核心是基本的，第二個核心是從屬的。第一個核心偏重在自然方面，第二個核心偏重在社會方面?！雹茈m然“仁義”這一核心是否是從屬的，還可進一步商榷，但相關論述無疑也關注到了兩者的關聯(lián)，以及“時”在孔子哲學中的重要地位。

真正的君子無論處于何種境地，即便造次、顛沛，都能始終如一：在極短的時間內——“終食之間”都不違背仁德?？鬃又赋隹v然是短暫的時間，也不能放松對自己的要求。換言之，對于仁德的堅持是時時刻刻、不可松懈的事，“言君子為仁，……無時無處而不用其力也?！雹僖坏叭ト省北悴皇蔷?，無法成就好的名聲。與之相應，唯有時刻不離仁德，守持仁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君子。“在一切時而無不安于仁，故謂之君子?！雹诳梢姡瑫r間通過檢驗個體是否守持仁德，促使個體成為君子，幫助個體逐步邁向理想人格。這進一步展現(xiàn)出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意義。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保ā墩撜Z·里仁》）

與前不同，這里用時間來檢驗一個人是否有踐行仁德的主動性。個體從當下能做的開始，起心發(fā)念于仁德：從較短的時間出發(fā)，慢慢拓展至更長的時間。如果個體提出在較短的時間片段中，都無法做到對仁德的踐行與堅持，孔子是不認可的。這同時強調個體意志的力量，并變相說明個體自身之于仁德的行動意愿最為關鍵?！吧w為人在己，欲之則是，而志之所志，氣必至焉。”③從時間和仁德以及與個體成人的關系來看，時間之于個體踐行仁德的意義在于：一方面，這一行為需要在時間中具體展開，以時間的綿延作為付諸行動的前提和條件；另一方面，從短暫的時間——一日開始做起，慢慢拓展和綿延至長久，這為個體做到“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提供了起點和基礎。否則，便是個體自身不愿意在踐行仁德上下功夫，并非能力不及?！坝靡惶炝匆娨惶旃Γ俗圆豢先粘Ｓ昧?，故知非力不足?！m一日之短暫，人自不愿為其所不好而用力?！雹茉诖艘饬x上，時間能檢驗一個人是否有向仁之心，是否能在短時間內激發(fā)和保持踐行、守持仁德的信念。

如果側重于“一日”這個時間概念來予以分析，則不難發(fā)現(xiàn)，時間在這里檢驗人，而且提醒人：提醒個體雖然長久踐行仁德，將仁德轉化為自覺自愿的行為確實不易，但從當下開始，從點滴的時間積累開始，個體能夠逐步走向長久的踐行和仁德的穩(wěn)定。這里的“一日”雖展現(xiàn)為較短的時間段，卻為個體從自身內部覺醒，進而堅持之于仁德的信念，提供了可能。而“一日”本身也在寬慰和化解個體踐行仁德的畏難情緒，并為激發(fā)個體踐行仁德的意愿提供動力。⑤

瞬息萬變的時間在不斷綿延中塑造了歷史的模樣，孔子自覺地將其理想的形成、追求和實現(xiàn)放在歷史中展開：既追尋上古先王之道和周代禮儀，逐步形成自己的理想，又在時間的綿延中追求和實現(xiàn)著這一理想。這既是在時間中檢驗和呈現(xiàn)著孔子的理想，又展現(xiàn)著孔子的歷史時間觀，并進一步呈現(xiàn)時間與歷史的互動。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保ā墩撜Z·述而》）

孔子說自己對于先賢的論述只是傳述而不創(chuàng)作，對于古代的傳統(tǒng)相信并喜好?？鬃铀J可并自覺繼承的古之傳統(tǒng)，乃是在歷史中經(jīng)歷時間的積淀而逐步形成的，“蓋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歷數(shù)千載眾圣之所成?！雹捱@一時間之維在歷史中展開，又同時成就歷史的塑造與形成，這體現(xiàn)著時與史的互動。進言之，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中庸·第三十章》），其所好之古從堯舜而來，綿延至孔子所處的時代。不難看到，孔子對文化的傳承有一種自覺的使命感，并由此將自身也放在歷史中生成與考察。事實上，正是因為孔子將自身放在歷史之中，讓自己成為歷史和時間的一部分，才能更好地擔負起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才能使這一使命賦予孔子以自覺與自信。故而，在“子畏于匡”（《論語·子罕》）和桓？拔樹欲害孔子時，孔子都能展現(xiàn)出從容與淡定。

此外，因為在時間的綿延中體認文化的積淀與傳統(tǒng)，所以，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未來的歷史走向都能由此推演知曉?！耙笠蛴谙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不難看到，孔子對周禮的選擇也是基于周禮在歷史時間中的積淀與傳承，既去除了糟粕，又繼承了精華并有了新的發(fā)展。所以，無論是周禮相比于夏商之禮的完備，還是孔子理想的塑成，都是在時間的積淀和歷史的發(fā)展中形成的。而這樣的選擇同樣展現(xiàn)出孔子將周禮放在歷史中考察，將自我放在歷史中塑造，將使命放在歷史中傳承。這讓孔子成為歷史中的人，并自覺擔負起相應的使命，展現(xiàn)出他深厚內在的歷史時間觀。這一點被一些學者所關注，并進一步延伸出時間的社會性所具有的實踐功能，從而展現(xiàn)《論語》中時間的歷史主義的價值指向。①

歷史沒有旁觀者，身處歷史中的孔子也時刻與時間相伴，所以，他自己也在被時間檢驗著，無論是長時間的堅持，還是短時間的不違背。由此一來，孔子所提出的“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以及“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論語·里仁》）也同樣適用于己。在深沉的歷史時間觀的背后，孔子也經(jīng)歷著歷史時間的洗禮，而逐步成為自身，并完成自身所肩負的使命。此二者是相互關聯(lián)的：正是有了這樣的歷史時間觀，孔子才得以追尋先賢之道，并將其作為自身的理想與使命自覺擔負起來；正是因為在時間的推移中，孔子對于這一理想與使命的追尋才被不斷檢驗，進而逐步穩(wěn)固，并在時間的綿延中逐步展開。

由上所述，時間總是在不斷變化，這種變化可以展現(xiàn)為長時間的綿延，也可以展現(xiàn)為短時間的片刻，無論是何種狀態(tài)，時間之于個體成德、成人都有檢驗之用，而時間也為個體成人提供了重要保障。與之相關，孔子對于在時間中所積淀的傳統(tǒng)自覺予以擔負和傳承，展現(xiàn)出孔子的歷史時間觀，這與時間的檢驗之功形成了一種互動關聯(lián)，共同助力孔子理想的塑造和實現(xiàn)。

二、不斷更新：用時間來成就人

瞬息萬變成就了時間的另一特質：時間在不斷地更新和生成之中。其在“既濟”的同時總指向未來，呈現(xiàn)“未濟”的狀態(tài)，是交替與更迭的呼應。個體在不斷更新的時間中，也因時間而成就自身，讓人在時間的積淀中，成為更好的自己。

首先，立足于孔子自身的經(jīng)歷。孔子活了７３歲，用１４年的時間周游列國，宣揚自己的思想，追尋失落的周禮，這一時間的跨越本身就成就了他傳奇的一生，成就了他對后世影響深遠的精神。在周游列國的過程中，孔子遭遇了在陳絕糧、被困匡地等危險，經(jīng)過這些考驗，他鍛造了自身之于困境的坦然處之、泰然面對的能力與品質。即便弟子們已經(jīng)“莫能興”（《論語·衛(wèi)靈公》），而子路已有所慍，表達不滿，孔子依然可以義正言辭地回應：“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孔子守持著自己的道德原則和信念。面對匡人差點加之其身的殺害，他也能以自身之于文化的自覺擔當，自信地回應：“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從這些事件中不難看到，孔子自身的精神鍛造和不斷培塑，也是在時間的綿延與事件的經(jīng)歷中不斷迎來和完成的。

其次，孔子對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經(jīng)典闡述和歸納，同樣展現(xiàn)出時間之于孔子人生境界的不斷提升，并最終邁向自由之境的重要作用。換言之，在時間的積淀與綿延中，孔子得以不斷提升人生境界，逐步邁入更高的精神層次，成就更好的人格狀態(tài)。從一般意義上說，個體同樣可以在時間中通過自身的努力，完成人生境界的提升與理想人格的培塑。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保ā墩撜Z·為政》）

從１５歲到７０歲，時間在不斷推進，孔子的人生境界和人格狀態(tài)也在不斷提升。在這里，個體的成就在時間的延續(xù)中逐步完成。當然，這并不是說時間是個體成人、不斷提升人生境界的唯一條件，個體自身持續(xù)的努力才是最關鍵的因素。這里只是要說明，時間成為個體成就自身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總需要在時間中，個體在不斷提升精神境界上付出的努力，才有了實現(xiàn)的保障和條件。個體在時間的積淀中不斷成就自身，展現(xiàn)出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意義。①

其實，從１５到７０，中間有３０、４０、５０、６０等不同階段，這些相互貫連的數(shù)字，本身就展現(xiàn)出時間前后相繼的特點。而在每個階段，個體都有之于自身精神境界提升的階段性任務。換言之，不同的時間段無法抗拒地到來，恰恰是在提醒個體不能懈怠，而要在這一時間段中把握時間、利用好時間，完成這一時間段之于個體精神境界提升的要求，才能由此一步步邁向更高的人格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所以，在這里，時間不僅成就了個體，同時也在提醒個體要懂得珍惜和尊重時間。正如孔子感嘆的那樣：“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朱熹注解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雹谶@既體現(xiàn)出時不我待的特點，提示我們需倍加珍惜，也提醒我們應尊重時間的規(guī)律，無一停息乃是道體之本然。其實，對于時間的珍惜和尊重，同時構成了個體成人的內在要求：唯有懂得珍惜時間，并對時間予以充分尊重的人，才能談及成就自身仁德。③

以往對于這句話的理解關注的點，或在“志于學”所展現(xiàn)的個體意志與信念的關鍵作用，或是對各不同階段的關鍵字詞的解釋與闡發(fā)，又或是對“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之境的解讀，而將理解呈現(xiàn)片段化。如果我們能將這句話當作一個整體來加以看待，并著重于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價值和意義，體會尊重時間的必要性，則不難看到，在時間中個體得以成就理想人格?！按苏履丝鬃幼允銎湟簧鷮W之所至，其與年俱進之階程如此。學者固當循此努力，日就月將，以希優(yōu)入于圣域?！雹芸梢?，個體邁向“圣域”是在時間中積淀和努力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時間之于個體體道、踐道和把握道均具有重要作用。此外，時間之于個體的成就，在孔子那里還展現(xiàn)出其他豐富的面向：一方面，用時間來提醒人們，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期望在短時間內達成不切實際的目標，否則會適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是用時間的轉瞬即逝、隨時更新，提醒人們要懂得珍惜時間、把握年華，將所知所說付諸行動，積極地將知識和計劃向現(xiàn)實轉化。

孔子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保ā墩撜Z·子路》）不要急于求成，想在短時間內達到很高的目標，這是無法通達，無法實現(xiàn)的。此處，孔子將“欲速”與“小利”予以對舉，展現(xiàn)出“欲速”內蘊的功利性：使用時間的主體因對完成和成功有一種急切之心而過于功利，不顧及質量或效果，只看重暫時的結果和目標。這同時折射出“欲速”的主體不尊重時間，將時間踏于腳下，當作某種工具來利用。這種急功近利的態(tài)度放之于時間之上，必然無法達到內外通達無礙的境地，這本身也是“見小利”的表現(xiàn)。由此可見，孔子在這里是用時間來提醒個體，既不能過于功利地去作為，也不能因為功利之心的驅使，而工具化地面對時間、使用時間。相反，個體應懂得時間的綿延與生成的特性，并基于這一特性，在慢一些、緩一些的狀態(tài)中讓時間來促使事物的不斷生成和目標的逐步達成，這樣不僅能成就個體自身，也能隨之成就萬事萬物?？梢?，這樣的成己與成物內在要求個體對時間予以尊重。

雖然，個體不能急功近利、期望在短時間內實現(xiàn)某些目標，但也不能拖泥帶水、過分拖沓，遲遲不能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際行動。孔子曾提出“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論語·顏淵》）的說法，這一方面提示我們，一旦做到“克己復禮”，則可實現(xiàn)“天下歸仁”的效果，故而這一行為刻不容緩。時間只有向前，沒有后退，所以不能一再延后，要立即付諸行動。一旦將自我之信念轉化為實際行動，便能產(chǎn)生與之相應的效果。而這一行動完全由個體自身決定，所謂“為仁由己”（《論語·顏淵》）。放在時間之維上來理解，這既是告知我們時間不等人，要盡快做到“克己復禮”，也展現(xiàn)出個體對于時間的珍惜以及時間之于個體的提醒：意義和價值的覺醒，都來自自身的覺悟和意志，而非取決于他人。所以，顏回的回答“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保ā墩撜Z·顏淵》）便展現(xiàn)出一種刻不容緩的態(tài)度，因為他理解了老師對時間的珍惜與尊重，以及對個體行動力的強調。由此一來，時間不僅之于個體有成人之用，而且之于天下歸仁——仁德的推廣，天下的太平亦有作用：時間的有限以及不斷更新，提醒著個體要積極做到“克己復禮”。

進言之，時間的不斷更新，也促使身處時間中的人和萬物，不斷更新生成，逐步實現(xiàn)成己與成物。“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便展現(xiàn)了這一點，每天更新的時間成為個體、萬物得以更新的前提與保障。而在這一過程中，孔子一方面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的感嘆，另一方面又展現(xiàn)出“不知老之將至云而”（《論語·述而》）的達觀。前者體現(xiàn)出時間在不斷更新的過程中一去不復返的特征，孔子有見于此，提出個體要珍惜時間，這一點與“一日克己復禮”（《論語·顏淵》）要求主體刻不容緩的踐行相應；后者則展現(xiàn)出孔子在時間的綿延中，以時間來成就自我，通過時間的不斷積淀，個體實現(xiàn)著自我人格與精神境界的提升，從而不再懼怕死亡的到來，并進一步將自我之生命與時間的綿延融為一體，這一點又提示我們凡事“欲速則不達”（《論語·子路》）。

孔子上述對于時間的看法，彰顯了時間乃是有限和無限的統(tǒng)一?！笆耪呷缢狗颉保ā墩撜Z· 子罕》）呈現(xiàn)時間的無限性，不斷流淌、永遠向前，但這又提醒我們時間的有限：當看到時間不斷流失，便能明白它之于個體生命是有限的。所以，在無限中存留著有限，由此懂得珍惜，明白時間不會復返，所謂“歲月逝矣，時不我與”（《論語·陽貨》）。而“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則暗含生命的有限性，雖然個體終歸會老去，但可以在這一有限的、必然的規(guī)律中，因為對時間的尊重與使用，以及享受其所為，而能與時間融為一體，忘卻時間的有限迎來時間的無限，進而成就生命的無限。前面所提及的孔子從１５到７０歲的人生經(jīng)歷，也展現(xiàn)出時間有限與無限融合的特點：人們隨著年齡的增長必然老去，這是個體生命時間有限性的體現(xiàn)，但一方面，時間的不斷接續(xù)和綿延，本身就是時間無限性的展現(xiàn)，另一方面?zhèn)€體在時間中不斷提升自我的人格狀態(tài)與精神境界，也將個體的有限生命引向無限永恒的狀態(tài)。

從孔子的時間觀中不難看到，正是因為時間有限，所以才促使人們珍惜時間，在充分利用時間的過程中促使個體真正做到尊重時間，并由此成就自身；正是因為時間無限，才得以在時間中迎來個體與萬物的不斷更新與生成，進而成己與成物。

三、有限無限：用時間來溝通天人

如上所述，時間是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從片段性來看，時間是短暫有限的；從整體性來看，時間是綿延無限的?！霸谥袊軐W中，對時間的關切既是一種真實性和存在的形而上原則，也是道德行為和文化實踐的原則?！雹傩紊蠈用娴臅r間與天地時序相關，涉及時間的無限性；形下生活的時間與具體踐行相涉，關聯(lián)時間的有限性。這為個體的成就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同時契合于時間“既濟又未濟”的特點?；谶@一特質，我們用時間來溝通天人，這內蘊著時間與道的關聯(lián)，具體涉及兩個面向：一是時間與天道，二是時間與人道。上文中提到的“用時間來檢驗人”和“用時間來成就人”涉及時間與人道的關系，而時間與天道的關聯(lián)則表現(xiàn)在聞道，以及天地的時序之道等方面?？鬃訉r間的思考契合儒家哲學“內在超越”的傾向：“不是把天命、天道推遠，而是一方把它收進來作為自己的性，一方又把它轉化而為形上的實體?！雹跁r間由此既展現(xiàn)為經(jīng)驗性的存在，凸顯出現(xiàn)實的品格，又與天地之道關聯(lián)，具有超驗、永恒的特點。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

對這句話，闡釋者們多側重于對“聞道”的理解，并由此展現(xiàn)出孔子在道的追求上，具有大義凌然的精神：只要能夠追尋和把握了道，即便朝聞夕死也義無反顧，可以了無遺憾。“道者，事物當然之理。茍得聞之，則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茍得聞道，雖死可也?！雹壑熳雍统套拥慕忉專急磉_了這樣的看法，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然而，這里值得追問的是：道的獲得并非易事，在這一追尋的過程中，需要哪些因素的支持與配合？自然，追尋道的主體自身的努力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除此之外，這里還啟示我們，個體在追尋道的過程中需要時間的積淀，甚至需要窮極一生的時間來追尋道、把握道，才有可能在某一天“聞道”。

換言之，個體在時間的不斷積淀中，獲得了聞道的可能性?！罢驎r時可死，故必急求聞道?！雹苠X穆的解釋，體現(xiàn)出時間對個體追尋道的提醒：生命有限，時間寶貴，所以要抓緊時間來追尋道，實現(xiàn)聞道。這一點與前面提到的時間的有限，并由此引發(fā)個體對時間的珍惜與充分使用有關?！把浴啦灰住?，宜窮一生以求之也?！雹堇顫珊竦慕忉?，則展現(xiàn)了時間之于個體聞道的保障：個體只有窮盡一生的時光，不斷努力，才有可能聞道。這既彰顯出聞道的不易，也證顯了時間對實現(xiàn)聞道具有重要作用。進言之，“朝聞道”之“朝”雖是一個短暫的時間片斷，但其需要厚重的積淀作為基礎。所以，個體在追尋道的過程中，如果沒有時間提供積淀的可能，沒有時間保障過程的完成，個體便難以聞道。

時間除了提醒和成就個體之于道的聽聞與把握，其自身也蘊含著天地大道，展現(xiàn)著天地的時序。對于蘊含著天地之道的時間予以尊重，是孔子對弟子的基本要求。如若不然，便會被孔子斥責。這不但體現(xiàn)著時間與天道的關聯(lián)，而且展現(xiàn)出孔子對時間的敬畏。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保ā墩撜Z·公冶長》）

這是《論語》中孔子批評學生最嚴厲的一次。宰予是“孔門十哲”之一，但為何孔子會如此嚴厲地批評他？是因為朱熹提到的“志氣昏惰”①的原因，還是因為“古之圣賢未嘗不以懈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此孔子所以深責宰予也”？②如果宰予真的是因為懶惰、懈怠而被孔子責罵，那真是理所當然，但細想一下便可知這種說法有可商榷的地方：若果真如此，宰予如何能成為“孔門十哲”？換言之，這樣“志氣昏惰”的學生怎么配得上“孔門十哲”的稱譽？所以，宰予的行為是否還有其他地方觸怒了孔子？

朱熹解釋這段話時，提到了一個關鍵點：“晝寢，謂當書而寐?！雹圻@里值得注意的是“當”字。這句話意為應當讀書的時候卻睡覺。白天是讀書的大好時光，夜晚則是用來休息的，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不僅是一種作息的規(guī)律，更是個體尊重時間規(guī)律的表現(xiàn)，是個體依據(jù)天地的時序來安排自己的行動與生活。事實上，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都在天地的時序中存在和生成，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也，百物生也。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這種無言的天地之道昭示我們，百物之生既依賴于四時之行，又在四時之行中逐步完成。在這個意義上，宰予不遵從時間的規(guī)律，應該讀書的時候睡覺，應該睡覺的時候，卻可能在勤奮用功，便構成了孔子嚴加斥責的原因之一。④

跳出這一事件本身來看時間與道的關聯(lián)，便不難發(fā)現(xiàn)，時間的綿延呈現(xiàn)出晝夜的更替和四季時令的變化，這內蘊和彰顯著天地之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保ā吨芤住ず恪ゅ琛罚┧裕`背時間的規(guī)律，不尊重時間運行的規(guī)則，便是對天地大道的不尊重。進一步說，在相應的時間內，做與之對應的事，體現(xiàn)了時與事的呼應：既是指時間為事情的完成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條件，又是指事的完成彰顯了時間的價值和意義?！抖Y記》中提到的“事與時并，名與功偕”（《禮記·樂記》），便已將兩者（事與時）關聯(lián)起來。有學者認為：“沒有具體事物的變化，就沒有時間?！兓皇且驗闀r間才可能，而是時間因變化才成立。”⑤這種說法雖有以事壓制時的傾向，但注意到事之于時的意義，又不無所見。事實上，事與時呈現(xiàn)雙向互動：以具體的事來呈現(xiàn)時間的規(guī)律，指定某一時間中個體應做何事，是以事來展現(xiàn)時間的價值，并提醒做事之人應尊重時間；與之相應，這也是用時間來規(guī)定事、確定事，何時該做何事，需基于對時間的敬意，做到心中有數(shù)。

進言之，上述事件中所展現(xiàn)的孔子對蘊含于時間之中的天地之道的尊重，以及時間的規(guī)律所內蘊的要求，是孔子對于天時的規(guī)范性的理解，這構成了人事活動的根據(jù)，它規(guī)定和提醒著行動者在某一特定時間中的應做之事。這種事與時的互動性，一方面體現(xiàn)出時間的社會性與實踐性，正是因為這些特性，使得時間的流逝與使用之于個體有了價值和意義，否則時間只能是空泛的概念，無所謂有限與無限；另一方面進一步展現(xiàn)出“道不遠人”的特點，天地之時序，以及所彰顯的天道，本就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事中內蘊和展開，它彰顯著個體之事與天地之時的關聯(lián)。而這一件件事在提醒時間與道關系的同時，也提醒我們要尊重時間，尊重時間蘊含的天地之道，而不是肆意凌駕于時間之上，將其視為外在的工具，而與個體精神生命的成長、理想人格的培塑格格不入。

由此可見，天道與人道并非彼此隔絕，而是相互貫通。個體在具體做事的過程中，遵循著天地的時序，以人間之事配合天地之道；個體所做之事關聯(lián)著人道，在時間的展開中逐步完成。所做之事必須遵從于一定的規(guī)律，如前所述，它是人事活動的根據(jù)，在遵從時序的前提下，于規(guī)定的時間內，做對應之事。這種在時間意義上，道之不同面向的貫通，還可以在“君子時中”內蘊的中庸之道上得以彰顯，而這也體現(xiàn)著用時間來溝通天人。

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保ā吨杏埂罚?/p>

這一表述體現(xiàn)著“中庸”之德與“時間”的關聯(lián)，這是從時間的角度來理解和解釋中庸。朱熹對此予以說明：“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蓋中無定體，隨時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謹不睹，恐懼不聞，而無時不中?！雹龠@一解釋有幾點值得注意：首先，君子的中庸之德所體現(xiàn)出的“時中”是隨時處中，即時時刻刻要求自己處于中庸之道。這一點和前面所提及的“無終食之間違仁”（《論語·里仁》）相通，展現(xiàn)出時間之于個體德性培養(yǎng)和完成的作用。其次，這種中庸之德所關聯(lián)的“時中”乃是一種平常之理，這便體現(xiàn)出前面所提到的“道不遠人”（《中庸》第十三章）的特點，是在具體的事上體現(xiàn)中庸，是日常生活中個體踐行的道理。個體在時間展開的過程中努力以具體行動踐行平常之理，這內蘊著人道之維。第三，君子要求自己無時無刻不做到中庸之道，這既是時間對個體的檢驗與提醒，也是在時間中君子對中庸的體認與踐行，這內蘊著實踐智慧?？鬃右浴皶r中”來界定中庸，展現(xiàn)其對具體時機、時境的理解，中庸之道呈現(xiàn)在“時”中，這在實踐中意味著面向具體性的實踐判斷和智慧抉擇。

進言之，所謂“時中”在一定意義上是指君子在具體的時間或時機中能靈活運用和貫徹中庸之道?！翱鬃又R，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梢运俣?，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孔子的“權變”智慧與“時中”思想相通：在不同的情境下，孔子做出相應的行為反饋，這是在具體時境中的變通，是孔子面對具體情境做出的判斷與踐行。這不僅體現(xiàn)著他對“時”的理解，更展現(xiàn)出他對“時”所關聯(lián)的中庸之道的運用。

由此，時間不僅檢驗著君子是否能恰當?shù)刿`行中庸之道，而且能在時間的綿延中，讓君子通過不斷地踐行，深切體認和把握中庸之道，這都體現(xiàn)出時間與道的關聯(lián)。而“中庸”既是生活中為人處事的原則，關乎人道，又是世間萬事萬物要遵循的規(guī)律，涉及天道。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第二十七章）也在提示我們天道與人道的關聯(lián)，而一切的高明之事就在日用常行之中，這一日常離不開時間，因為其本身就是在時間中逐步積淀而形成的。進言之，時間也有中庸之道，“君子時中”提示我們，君子總能恰到好處地做到對時間的把握和運用，而用“時中”來界定君子，不僅體現(xiàn)著時間之于君子人格形成的價值和意義，而且體現(xiàn)出時間與道的關聯(lián)，凸顯了時間在溝通天人上的作用。

四、余論：時間、道與人的融合

以時間來檢驗人，用時間來成就人，通過時間溝通天人，使時間與歷史的關聯(lián)變得厚重，進而在時空的綿延中蘊含了人的情感，讓時間自身也變得有情有義?！叭寮視r間觀……強調的是時間與人的道德、人的心理、人的情感的契合?！雹跁r間本是客觀的、量化的分秒，但在上述過程中內蘊了人情。這種內蘊人情的時間，促使個體不再冷冰冰地對待時間，而是能感受到時間的溫度，以及時間之于自身的價值和意義。與之相應，正是因為時間內蘊了人情，所以個體才能通由時間成就自身，并讓蘊含人情的時間成為精神生命的一部分，這無疑為人與時間的交融提供了前提條件。這一點未被當下學界系統(tǒng)闡發(fā)，有些學者對儒家時間觀的理解借助于《周易》，展現(xiàn)“過去”與“將來”的相交與回旋，并由此區(qū)別于西方主流哲學對時間的理解，相關內容雖對時間的情感性有所涉及，如形成親子之愛與孝養(yǎng)之情，但并未將其單列并予以重點考察和闡述。①

人在時間中感受到了時間對于人的提醒、督促，體會到了厚重的歷史時間之于個體邁向理想人格狀態(tài)的價值和意義，這便讓人對時間產(chǎn)生了一種溫情與敬意，這是時間內蘊情感的第一層含義。另外，時間在參與個體檢驗、成就以及天人溝通的過程后，其自身也被人主觀化、情感化。時間不再是冷冰冰的量化刻度，而是有了價值、有了意義，成為具有人情味的一分一秒。我們在時間中形成彼此間的感情，檢驗著個體在短暫的時間片段中能否都具有溫情，是否有之于仁德的堅持，這每分每秒都成為個體之于他者情感、之于仁德守護的見證。這樣的時間才能被我們珍視，被我們尊重，也才能反過來成就我們。②

概而言之，因為用時間來檢驗人、成就人、溝通天人，時間在促使個體不斷成人的過程中，自身也因為人的參與而不僅是客觀的、本然的時間，更是在歷史中不斷積淀和生成，并內蘊人情的時間。由此，個體方能將時間納入生命的成長中來，進而與自身的精神生命相融合。事實上，正是因為時間的歷史之維與人情之味，我們才能通由它來成己成物。③

當下人們往往以時間為工具和手段，將它視為外在于自身生命的存在，無法與其融為一體，也不尊重和敬畏它。這當然與當下快節(jié)奏的生活有關，我們總是急于完成一件事，在這一過程中爭分奪秒、無時無刻不關注著時間，將時間視為鐘表上的刻度?！翱坍嬤@一時代特征的時間觀念，是精致化的測度時間與單向線性時間的某種結合。這種結合的結果是，時間作為一種外在的、強大的自在之流而出現(xiàn)，時間成為一個對象、客體，成了人的異在力量，人與時間的關系問題開始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雹芊从^孔子的時間觀，其內蘊著歷史的維度，以時間來檢驗人、成就人、溝通天人，其前提是對時間的敬畏與尊重。一方面，如果不能對時間存有一顆敬畏之心，時間便無法用來檢驗人，個體只會感到被時間壓迫，喘不過氣來；也無法用來成就人，因為時間永遠外在于個體生命，而無法與之融為一體，無法將時間內化在自身德性的培養(yǎng)與完善的過程中，故而個體雖沉浸于時間，卻不能真正實現(xiàn)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對時間不尊重，是被孔子嚴厲斥責的行為，這便從一個側面凸顯出孔子對時間、天地時序以及由此彰顯的天地大道的尊重與敬畏之心。此外，游離于歷史之外看待時間，時間便會變得單薄而沒有厚重感，最終淪為刻度的標識與分秒的組合，使得個體失去對時間應有的敬意。

那么，個體如何與時間融為一體，進而實現(xiàn)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價值和意義呢？王維有詩云：“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保ā督K南別業(yè)》）談笑間，王維忘記了歸去的時間。之所以會忘記，恰恰是因為他在談笑間不受時間的限制，不被時間所催逼。由此成就了時間的綿延，讓時間不斷而來、無窮無盡，片段化的時間也因此而連成一片。不再因為趕著時間去哪里而匆匆忙忙，不再把時間變成量化的刻度而讓時間淪為工具。王維的“無還期”所體現(xiàn)的對歸期的忘卻，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無所事事，但實際上是對時間的尊重，成就了時間的持續(xù)不斷。不將時間刻度化，個體也不被時間的斷斷續(xù)續(xù)以及板塊化、碎片化、機械化所限制，而能真正迎來完整的時間和完整的自己，從而讓自身也變得靈動豐富。如此一來，時間成就了自身：讓自己沉浸在時間里，在忘記時間的過程中與時間融為一體，而非總將時間當作工具和手段，時刻與時間斤斤計較，讓自己匆匆忙忙、面目可憎。

這與孔子所說的“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有相通之處，這種不知道老即將到來的狀態(tài)，恰恰和上面王維所說的“談笑無還期”相通。因為在發(fā)憤和快樂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故而讓所有的時間都呈現(xiàn)綿延不斷的狀態(tài)。讓自身的成長和發(fā)展，與時間的流淌融合，將自我的存在、成就與時間的到來交織。在這樣的意義上，時間不再是工具和手段，而是與自我成就并行不悖、相互偕行的存在。個體也在時間流淌的過程中，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成就自身?？梢钥吹?，時間在這里成為成就自身的重要因素和路徑之一。

進言之，當我們將時間作為一種目的而非手段，視為一種成就自我的路徑，將時間與天道、人道聯(lián)系起來，對時間保有尊重和敬意時，我們才能更好地與時間融為一體，而自我的生命也會在時間（綿延的時間）與空間（天地的場域）中走向永恒，成就自身永恒的價值。反觀當下，現(xiàn)代人看上去似乎很珍惜時間，很看重時間，利用時間來做事，抓緊著每分每秒，生怕浪費時間，但實際上是把時間切成一段段，并利用時間來完成事情、達成目的，功利化地使用時間，這恰恰是對時間最不尊重的表現(xiàn)，其后果是我們也不被時間尊重。于是，我們感覺自己被時間擠壓、催逼。當時間被人們弄得支離破碎，身處時間中的人，其精神世界也隨之支離破碎。時間無法成為完整的本身，也就無法成為成人的路徑，身處時間中的人，其生命體驗感會有所減弱，①幸福感也會隨之降低。有時，甚至會感覺自己被分裂，而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自給自足的存在。

但是，當我們反觀孔子的時間觀就會發(fā)現(xiàn)，其展現(xiàn)出時間與道，包括天道和人道的關聯(lián)。同時，在這一關聯(lián)中，時間與道以及身處時間中的人，最終融合為一?！皻v史中的時間是個具體鮮活且不可逆轉的事實，它就是孕育歷史現(xiàn)象的原生質，是理解這些現(xiàn)象的場域?！雹趽Q言之，只有在厚重的歷史時間中，我們才能更好地體味道，并隨著時間的流淌，將天道與人道貫徹于個體成長和精神生命之中，促使個體成人。這再次提示我們，如果能將時間與道聯(lián)系起來考察，則時間便能成為目的，成為促使我們更好存在的路徑和因素，而不是擠壓我們的量化的刻度：因為與時間融為一體，不再將時間刻度化、與之斤斤計較，個體也變得從容博大、舒適自然、完整豐富，從而在這一過程中與時偕行，成就時間的同時，也讓自己在時間中成就。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