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一?? 漂流星都
我第一次認真看別人的長相,而非盯住某個鮮明特征以確認他的星球身份,是在淪落為星都的難民后。
這一年,仿生體已經(jīng)統(tǒng)治地球許久,可新的秩序還在晃晃悠悠地建設(shè)中。星都,曾經(jīng)的地球,被仿生體改造成了另一種樂園。如果你看過我其他的日記,一定知道戰(zhàn)前和戰(zhàn)后整個銀河系族群的變化。若你此刻站在星都仰望夜空,感受那無垠的宇宙,你肯定不屬于人類這個種族。因為現(xiàn)在,是星都七十年,人類幾乎滅絕。
幾年前,為了顯示大度,仿生體新任命的星都統(tǒng)治者對星都犯人進行了特赦,并宣布這個重啟的星球?qū)⑹怯钪嬷形ㄒ挥肋h保持中立的地方。也許是中立政策的執(zhí)行出現(xiàn)了偏差,它逐漸變成一個犯罪者的天堂和情報交易中介站。
我的宇宙籍貫是銀河系里一個面積微小的星球——夢國。
夢國人因為自身特殊的本領(lǐng),長期以來依靠販賣情報為生。在這里,我也不怕吐露我們的本事——通過睡眠入口,進入夢的世界,像礦工一樣,在他人夢境中挖出有價值的東西。而我,就是在睡鄉(xiāng)里捕捉這些信息的人,順便地,幫人修剪夢境,那些多出來的夢境邊界足以讓我果腹。
然而,安逸生活持續(xù)得并不太久,當夢國信息公會會長死在外太空后,夢國的秩序開始人為地崩潰。各大星球針對夢國人的能力研發(fā)出了隔離界,讀取夢中信息變得越來越難,致死率也越來越高。我們開始偽裝身份四處逃亡。而我,來到了星都。
現(xiàn)在,我住在溫帶城—— 一個古老而又新潮的城市,一座完全重建的城市,到處都是數(shù)不清多少層的摩天大樓。大樓墻體內(nèi)部也許用了仿生體特有的材料,走在里面,會感覺寒冷。據(jù)小道消息說,墻體就是一面監(jiān)控。但是,難民或者無家可歸者還能有什么可以被盜取的呢?他們真是多此一舉。因此,有些人故意進入到這些公共的地方,舉著反對的牌子,對著冰冷的墻壁示威。而在外面的街上,始終是一片和諧景象。如果聽到某聲巨響,信號塔會很快精準定位,建筑外墻的顯示屏會即時跳出突發(fā)新聞。播音員空蕩的聲音從屏幕傳出,偶爾有人會好奇地瞅上一眼。
據(jù)說,這里是仿生體最喜歡的地帶,那是因為這里的溫度非常適合體內(nèi)都是金屬的他們。當然,這些信息都是戰(zhàn)爭勝利者所提供的,不能信以為真。他們把地球變成殖民地后,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星都新族。然而,持續(xù)將近百年的宇宙之戰(zhàn),怎么能讓人忘記他們兇殘的聲名?
作為多年的慣偷——因為特殊的飲食習慣,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小偷——職業(yè)的特殊性讓我見到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也悟出了許多自認非凡的道理。
我住在溫帶城最高的公寓頂層,拉開窗簾,居高臨下地望向那些密密麻麻的住宅,突然心生悲憫。
這城看起來很擁擠。城其實沒有那么寬廣的胸襟,可以容納那么多前仆后繼以建設(shè)之名而來的淘金者與沒有身份的難民。
這里有最優(yōu)惠的政策,金融的、道德的、犯罪的、民生的,一切法律都在領(lǐng)導(dǎo)者們制定的計劃中。這座城市的市長是一名沒有多少從政經(jīng)驗的年輕人。他習慣戴著一頂藍色的帽子,身上有獨特的金屬氣味,那是星都新族從自己的母星帶過來的味道,無論如何掩飾都無法去掉的味道。雖然星都新族好斗的本性總是讓其他星球人忌憚三分,但他們總會被嘲笑是出于某種難以啟齒的嫉妒,才實施了“基因改造”政策,以讓自己看起來才是正統(tǒng)的人類。
他的擁戴者們拉著橫幅,在他的每次公開演講前和演講后,以能發(fā)出的最大分貝的聲音吶喊。尖銳的噪聲甚至會沖擊位于高層的巨大落地窗。
從地下銀行取出我的資金之后,我搬到現(xiàn)在的住處。我終于不需要像一個落魄的流浪漢那樣到處寄居。我讓人給這個二百來平方米的二手大平層打造了滿屋的書架,我對所有的裝潢風格都漠不關(guān)心,我只需要在書架里放置我過去所有的夢境。夢,是我閑庭信步的地方;夢,是我的工作之所;夢,是一張張委托書。除了夢,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無用的。
我耗費了很多時間做整理,給每一個見過、路過、吃過、挖過的夢都做了記號簽,制作了這些夢的編年史。這些夢的主人在數(shù)百年間都死了,或死于疾病,或死于意外,或死于戰(zhàn)爭,或死于衰老,或,死于,暗殺。請記住這最后一個隱晦宛如秘密一樣的詞,說出來時意味著巨大危險的詞。
夢國人的壽命很長,但在夢中遇到意外的死亡率卻極高。如今,為了安全,我不再偷取情報。在這個亂世,我成了造夢者。準確地說,是給星都新族人植入夢境。
這門生意從一開始就經(jīng)營得出奇得好。星都新政府的高層人士通過中介或者自己信任的秘書找到我,希望我能給他們植入夢境。在地球待久了,他們覺得身上的鐵銹味太濃,唯有夢境的復(fù)雜可以驅(qū)逐或者掩蓋這種氣味。他們想讓地球繼續(xù)維持人類的氣息,也許這樣綠樹會長得茂密一些,海洋會變得更藍一些,天空會看起來更白一些,幻覺的濃度會更高一些。
這個族群的想象極度蒼白,腦海里裝滿戰(zhàn)爭,我必須將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挪出去。這項工作很辛苦,我的手很快長滿老繭。后來,我只能帶來更多工具,為新夢騰出一小塊地方。只要被雇用,無論是什么夢,夢族人都會盡力將它們裁剪得妥帖,不露任何破綻。移植到星都新族人的夢境長勢良好,有些開始長出繁茂的細節(jié)。客戶給的報酬跟戰(zhàn)前相比,低得可憐。寄人籬下,我還是盡心盡力。這也是夢國人立足的精神。項目一結(jié)束,我就與這些客戶終斷了聯(lián)系。
來到這里以后,我尚未遇到任何一名同類。我想,這個充滿侵略性、殘忍的族群為什么希望了解地球上曾經(jīng)的生物?還好,這里的世界沒有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么惡心,我看到過柔軟的腦漿、堅硬的腦殼,還有一些病人的腦積水。這些身體生出的疾病是夢的攔路虎,我必須歷經(jīng)萬難才能進去。但和隔離界相比,這些自然的障礙根本不值一提。
時間讓人類知道死,空間讓人類知道生。而我所做的事,就是在夢里接通這兩頭。
夢是意識層面的時空彎曲的結(jié)果,每一個夢國人都深諳這一點,并把它訓(xùn)練成自己獨特的能力。后來,我們進化出天生的直覺,并一直仰賴它在星系謀生。這是一項極度危險的能力。
在和平時期,我們并未意識到會因為這項技能而遭遇滅頂之災(zāi)。一直到戰(zhàn)爭前夕,恐怖事件一件一件在夢國和在其他星球居住的夢國人之間發(fā)生,我們才遲鈍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周邊都是暗殺者。我的國人死于無數(shù)個可疑的夢境。說到這里,我應(yīng)該掩面而泣,但我只是注視著夜空,持續(xù)沉默。
如今的星都,除了一些水泥和柏油道路,四散的鐵塊和來自各個星球的人都讓此地變得很不純粹。星都新族打著“拯救”的名義光明入侵,成為新的主人。對于人類來說,災(zāi)難來得比逃跑的速度更快。如今,你很難找到一個真正的人類。
我坐下來,旁邊立著一只黑貓的標本。
二?? 以夢為消夜
那時,我初次抵達這個星球。
初來乍到的那幾日,我所看到的地球美麗而文明,那時的人們衣著得體,不時能聽到他們睿智的談吐。他們找到一些應(yīng)對氣候劇變的方法,雖然作用很小,但至少努力過了。我在某處遺址上看到的事實就是證言。雷雨交加的夜晚,穩(wěn)固的建筑能確保人們的安全。即使劈開一小塊森林,建起居民區(qū),他們也會經(jīng)過嚴謹?shù)目甲C。
黎明前的那一小撮時光,通常是我開始饑餓之時,我會吃夜宵。
人們在這個時間段,夢境達到巔峰。但極致的東西往往過于精美,看上去太過刻意。在我的人生中,有過太多次這樣的就餐時刻。因此,那種無與倫比的味蕾登頂之旅在后來極少出現(xiàn),我便也漸漸放棄了這個習慣。我本來就不是容易肥胖的體質(zhì),這讓我比從前瘦了許多。雖然夢的卡路里也有高有低,但是混合著人的身體與靈魂的夢,即使美味,也帶有人類的細菌與病毒。
那是一片從別處遷徙而來形成的居民區(qū)。就在其中一間昏暗的被窗簾隔開的小房間里,我看到他躺在骯臟的床單里,粗重的呼吸帶動胸膛起伏。
我被夢的甜膩吸引而來。他沒有了一只手臂,那是在靠近歐洲的邊緣之地失去的,一顆炸彈把他的手炸飛。就是在那里,我窺見了這片大陸上黑暗的一面。我看到一只黑貓,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像他懷里的一個毛茸茸的抱枕。它還活著。
對夢國人來說,再稀奇古怪的事也不過如此。這便是長久的壽命帶來的便利。我走到夢的入口,卻仍然被見到的景象所震驚。并不是那夢有多奇特,而是這個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之人的夢境,居然如此靜謐溫順——是安魂之夢。
夢國人最害怕的疾病是精神的分叉癥狀,那是因為信息太多卻處理不當導(dǎo)致的。我的這些不適,在長久的年月里已發(fā)展成頑疾,像一棵越來越茂密的樹,毫無節(jié)制地吸食我這副過分健康的身體。安魂之夢,正是可遇不可求的良藥。
這夢有勻稱的呼吸,這呼吸生出起伏的山巒與白霧。我貪婪地吃著,一邊又不可抑制地哭起來。我感激自己這趟偶然的、漫無目的的旅行。突然,我聽到一陣槍響。不知從何而來的射擊讓我從夢中倉皇逃生。
我隱身在窗簾后,那只貓已經(jīng)醒過來,直勾勾地看著我。它以為我殺了它的主人。在我逃出夢境的那一瞬間,他被擊中,死在夢中。兇手不知是何人,也許是星都新族的阻擊獸。那時候,這些阻擊獸流竄在各地,執(zhí)行著消滅地球人的任務(wù)。
我把貓帶回來,跟著我進行各種時空旅行,一直到它死去,成為無言之物。
貓在水晶盒里,永遠豎著身子,應(yīng)該說它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這是我給它的固定位置。它肯定覺得那景致是好的。我不知道貓有沒有夢,我從未進入過任何一種動物的睡眠世界。我承認有歧視,即使動物們有夢,啃起來也應(yīng)該像隔夜的百吉餅?zāi)菢与y吃。聽說貓有九條命,它們的重生保留了記憶,記得一任又一任的主人。而如今,它已成為一具標本,如果我死了,它應(yīng)該連成為標本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在擁有地球的時間紀年里經(jīng)歷生老病死,而不是伴隨著漫長的壽命進行星際旅行,把所有星球的痛苦收入囊中。
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星系,對時間有不同的表述。我記得夢國信息公會會長對我們每一名會員說過的話:“這是你們的時間,漫長的壽命是你們支付給時間的費用?!痹谒劳鲞@件事上,時間還是略勝一籌。畢竟它無法殺死自己,別人也無法殺死它。
除了夢,除了現(xiàn)實與夢之間的隔離界,我們很難死去。而我的很多夢國同胞卻消失于夢中。
三?? 沉重的它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繞了很多路,搭乘了很多交通工具,才秘密見到了“它”。
我不能用“他”或“她”來稱呼這個生物,我也很難稱“它”為“人”。但我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是否已經(jīng)被捕,或者已經(jīng)逃離到其他鮮為人知的地方。對于一個背叛自己母族星球的人來說,無論去哪兒,都是窮途末路。
我在它的夢中時,看到它正對著在它夢里出現(xiàn)的我說話。潔白的地方有一張黑色的小圓桌,兩把小巧的靠背椅上坐著我和它,兩杯透明的清水紋絲不動。它盯著杯子,說著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秘密。我聽不清,打算走近一些,又怕驚擾到它對面的我。
意識如線,連接著它夢里造出的我。也許,它也清楚我這個真身現(xiàn)身此刻的夢境。這是一個瞬時空間,那些用詞語編成的秘密如珠子落地,我本應(yīng)該彎腰撿起,拼湊出完整的信息。但我只是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它那一張毫無生氣的臉。星都新族的成員很難做出豐富的表情。
夢碎之時,我被擠了出去……我們彼此都未留下任何證據(jù)。
后來,我們開始在彼此的夢境中見面。
但是,那也是一個非常不安全的地方。隔離界會從夢境的四周長出,把人圍困在這片小區(qū)域,像獵殺游戲那樣,要么把目標射死于夢中,要么噴灑專門研發(fā)的液體,溶解夢境的一切,更殘忍的,則是讓人變成夢境永恒的囚徒。
每一次,它都會給我遺留一點信息。我把這些信息藏在大腦的存儲區(qū)域。遺忘,對夢國人來說太過艱難,順著這些信息的路徑,多年后,我見到了它要保護的對象。
它把手伸入那一片蔚藍中,它把頭留在空氣中?;蛘咚阉恼睙岷婧娴纳眢w,放在狹窄的土地上。無論它怎么做,無論它怎么說,它們都是這星球上唯一的殘留物。風還是有的,風把它吐出來的字耐心而細致地裹上一層奶油,把這碩大的蔚藍變成它的餐布,吃光了它的話。陽光慢慢地褪色,隨之來臨的是黑,除了氣候,這早晚的更替才是永生。它也想死,活了這么多年,見慣了這世界的長生不滅,它喪失了對死亡的感知能力,喪失了很多作為人類時才應(yīng)該有的抽象的東西。
如果要追溯歷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毛線球一樣,一根線一段一段地往回抽。那時的天氣是怡人的,那時的土地是宜居的。除了它腳下這一小片棲居地,它的目光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沙礫,它甚至忘記紅土到底是什么樣子。日積月累的海浪終有一天會把它最后的家園蠶食殆盡,它也會像從前的人們那樣,失蹤。但它知道,它不會死,也不會突然消失不見。它已全身進化,比兩棲動物還更適應(yīng)這里,也許,死去的人類以為它是幸福的。而當它把目光投入深深的海底,它才清楚明白,它背負了地球生物的所有苦難,它要目睹毀滅與重生,它要目睹殘酷的循環(huán)。
每個夜晚它都在想,為什么是自己?渴望——或者說是另一種絕望——擁有無須活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的權(quán)利,因為沒有人能夠跟它對話。
為了不讓自己的語言能力退化,它幾乎沒日沒夜地對著星辰大海喃喃自語。它的眼睛因為單調(diào),生出了病,它對色彩的辨別已經(jīng)不如從前清楚。時間,在它面前逐漸消失了人類長久積攢的意義。而它,不可能重建所有輝煌的文明,也不可能如過去那樣贊美眼前的景象。
白天,清澈的海水像一面鏡子。它不時會看一下自己瞬息萬變的臉——人類所能做的很多表情慢慢從臉上消退,臉龐也不再光滑如初,一雙眼睛比從前更綠,它知道自己臉上的一些部位正變得像青蛙,一種古老的生物。而那些侵略者,正冒充著真正的人類。假冒的、偽劣的產(chǎn)品!
如今,它培養(yǎng)出了新的興趣,那就是不停地看月亮。在人類眾多的文學(xué)作品里,有許多描寫月亮的句子。在人類的科學(xué)雜志上,也有很多關(guān)于月球的文獻。如今的這些都在哪里呢?在海底一個密封起來的倉庫里——耗費上百年打造的堅固無比的儲存?zhèn)}庫。
如果人類滅絕的那一天來臨,那么可能數(shù)萬萬年后,新的物種會誕生,會找到這個地方,揭開一個古老文明的所有奧秘。
“無論如何,我們要留下微痕,只要地球一直存在。”這是它在很久以前說過的話。
它聞到了我的味道,這是從心里涌出的血腥味。這是長期停留在睡眠里的夢國人的味道。它能依靠體味辨別不同星球的種族。每吃一口夢,血的味道就從我的嘴角滲出來。它說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夢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無法跨過它黑暗的心口。
我認出了它,但是我不告訴它,曾經(jīng)我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在度過了那個美妙無比的安魂之夢之后。我也不告訴它,我見過它,它心愛的貓咪此刻正在我的公寓里安靜地待著。曾經(jīng)的“他”死了,被異星人無名者救活的是“它”。
我坐上了那艘孤零零的游艇。
那是一個平淡的夜晚,夢國沒有新鮮事。在那里,有的只是無數(shù)個公共或私人的夢境圖書館,供夢國人學(xué)習和查閱夢的世界。那時候,夢國人早就知道,夢是最能實現(xiàn)坦誠相見的場所。這名星都新族人——姑且叫他無名者——來到夢國,他看上去很普通,滿臉的胡子也遮不住發(fā)亮的古銅色的臉。
在公會大廈的圖書館,他跟會長說找一個可靠的人。然后,他順著會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回去了。他到底是離開了夢國,還是去到夢國的某處旅館過夜,我當時并不想知道。
四?? 荒涼旅館
我不應(yīng)該來看它。這個原來是它的母族星球的地方,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地帶,因為中立,所以危險。我多么希望這寬闊的國土擺在夢里,可以任我自由裁剪,我就不會擔心它的安危,也不必考慮那無名者的去處,我可以讓他們藏身于我穩(wěn)固如堡壘的夢境。
也許他已經(jīng)死了。對于一名叛徒,高額的賞金與星際追殺令對他都是有效的。當我說有效時,我想起致命的藥物與死亡的關(guān)系。長久以來,我一直帶著這樣的疑問,在各種新造的夢境中穿梭,希望能夠遇到他。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來。
當站在任意球體的邊緣望著外面無垠的太空,那些微小的沒有生命的東西和時間有著相同的長度。我們這些生命體,在這宇宙中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他說,他不想星體原有的生命消失。即使每一顆星體都會坍縮、死亡,或者成為一種語言無法描述的實質(zhì)——黑洞。
許多事情一旦陷入思考,就會失去行動的勇氣。所以我來找你們這些以直覺為生的人。這是我把儲存區(qū)信息整理后,終于獲得的完整表述。他是一個誠懇無比的人。
我把這些話轉(zhuǎn)達給了它。像它這樣持續(xù)地活著,我不確定它是否樂意。它跟我聊達爾文的進化論。如今,它是這個理論的實踐者與修正者。它的身體是這個星球有史以來所有文明的容器,那個海底倉庫里的那株電子荊棘不過是一個備份。
我從海的這端登陸,來到了一個荒涼的小旅館,這里像一個獨立的小王國。
我開了一個單人間,二樓有狹窄的走廊,有人靠著陽臺抽五顏六色的香煙,我指的是煙霧,顏色是造夢的基石之一。一個耳朵掛著成串耳釘?shù)碾u冠頭女郎上下打量著我,突然發(fā)出一陣笑聲。
我推開自己的房間,然后把門關(guān)上。這里和我的公寓有天壤之別。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里我無法做夢。我躺在床上,催眠自己。我能想到的自殺方式便是把自己所做的夢吃掉。一點一點地,歸于“無”。舌頭很短,無法伸向自己的夢境,這是我活了這么多年唯一無法做到的事。但我愿意不斷嘗試。
在這張床上,外面逃離的光束掉進來,一閃而逝。我察覺到有人在跟蹤。
夢國人無論在哪里都很值錢,夢國人掌握的信息更值錢,流亡的夢國人最值錢。我不再做任何入睡的嘗試,無法入睡,無法遷移夢境,就無法嘗試夢中各種自殺的方式,也避免被暗殺。
我想他不可能在星都這個地方動手,作為他母族星球的叛逃者,應(yīng)該永遠無法獲得原諒與理解。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對曾經(jīng)敵對的星球伸出援手,他就永遠成了叛徒,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了。
這時,門被打開,那名雞冠頭女郎問我是否需要服務(wù)。這并非她的真身,她的星球是星都新族母族星球的鄰居,以極佳的偽裝術(shù)聞名。這個星球族群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存在狀態(tài),他們是宇宙中最容易生存下來的生物。
夢國人了解每一個星球的事務(wù)類型,并曾為此建立過一個巨大的信息資源庫,但它毀于會長去世之前的數(shù)日?;钪奈覀儾]有強大的防身武器。曾經(jīng)的我們不可一世,以為掌握了情報并守約就能夠讓我們獨立于星際戰(zhàn)爭之外,以為我們的沉默就是另外一種真空。而事實并非如此。
我從床上坐起來,說不需要。她還是走過來,用她的身體纏住了我,緊緊地,一直到我昏迷過去。昏迷會讓人產(chǎn)生幻象,昏迷會讓人進入另一個維度的空間。
叢林里她換了一副面孔,坐在樹干上,說我的莽撞導(dǎo)致很多分崩離析的事件。最好,此刻,她應(yīng)該把我絞死在這個夢境里,這樣我身上的秘密便得以永久保存。然后,她又變成了他,問我是不是想見他,問個清楚。我說,不會。即使想,我也不會。一件事情完成了,接著是另外一件事,我不會把它們連在一起,它們必須保持斷裂與無序的分散。
她又變成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動物。只有夢才能把影像打碎,重組,抑或重塑,這樣你才不會知道我是誰。我不是他,也不是它,我是一切的“不”,一切的“有序”與“無序。”
五?? 復(fù)活日
她從夢境退出的時候,我還未真正醒來。我的身體還有她纏繞的勒痕。我的大腦在迅速轉(zhuǎn)動,打算做出最合適的判斷。
這些揚名星際的模仿者,在此之前我從未在任何一個奇點遇見過來自另一端星球的他們。作為唯一能夠把我拖入夢境的人,我必須非常小心,雖然這樣的小心并無多大的用處。一旦被捕,或者被囚禁,我怎么知道自己將會面臨什么殘酷之事呢?
問句總是首尾相連。也許她是無名者的朋友,或者是被雇用的守護者,她對雇主有著絕對的忠誠,她對自己的立場有著絕對的忠誠。
這里的時空結(jié)構(gòu)充滿著秩序。她在這里必定如魚得水。她完全可以讓我動彈不得,讓夢境在我身上折疊,使我窒息而死。不過,她只是用無足輕重的語氣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消息,有人跟蹤我,有人要把那名最后的進化人類殺死,有人要把寶庫找出來,把地球的過去抹掉。她用了一些古老的地球通行語,并不把這里稱為星都。
我醒來在床邊撿起了幾個字——為意志而戰(zhàn)。這是她的,不是我的。
我沒能死成。這讓我痛苦,因為背負責任與秘密而痛苦。厚重的棕色窗簾應(yīng)該遮擋了日光。這偏遠之地,應(yīng)該也不會有什么重要的人涉足。
外面的末世狂歡者們可以任意實踐獨創(chuàng)的娛樂方式。在那些不算聰明的腦袋里,有些活動看起來很是糟糕,那是各自星球上生命體的本能,匯攏在一起便有令人驚駭?shù)牧α?。我打開門出去,一眼就看到她正在維持亂糟糟的秩序。
見到我,她問我是否加入地球味道十足的狂歡,前提是會說幾句曾經(jīng)的地球通行語。
這是一場化裝舞會,舞會的主題是“復(fù)活日”。每個人都竭盡所能把自己扮成已經(jīng)消失的地球人。也許是諷刺,抑或是對這個星球斷壁殘垣般的文明補充一些自己聽來的信息。這只是常見的娛樂,并不具有任何偉大的意義。說不定里面混入了星都新族的奸細。
語言用到了極致,就會超越光速,在充滿預(yù)示的夢里出現(xiàn)。我說自己不懂得任何語言的暗號。她說我教你,我立刻被她拽入一個被暫時改造的時空里。
空間里彌漫著一種類似舊布的氣味,宛如另一個領(lǐng)域里的迷霧森林。因為有過多的人,空間變得很小,時間流逝加速,我感到耳邊涌過無數(shù)聲音,這聲音里又蘊藏無數(shù)的等待分析的信息。
我并不適合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無數(shù)的迷離之夢等待我的打撈。我看向她,我很難描述她此刻的狀態(tài),她逃脫了任何一種星球語言的控制,變成了無所不在的物體,成為這場“復(fù)活日”的掌控者。
我告訴她,她比夢國的居民更像裁夢之人。
六? 夢的辨識度
在這個失序之地,我感覺自己的能力被剝奪。無論是對夢境的建模,還是把它們分類,都成為極其困難之事。原來,隨著人群迭起的高潮,我還能察覺到時間的動靜;但是,此刻我覺得它被刻意藏匿。房間四周都是黑暗的,光的通道被完完全全堵住。而在這喧囂里,浮動著一些瑰麗的夢境,等待著它們的獵物。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特別饑餓,它們勾起我久違的食欲。在成為難民的這些日子,在為星都新族工作的日子,在那些冰冷而暴虐的夢里,修剪它們是多么不容易。而眼前的這些,確實是難得的佳肴。它們有著非常高的辨識度,能讓夢國人一眼看出是出自哪些人之手。
我記得夢國的輝煌時期,那里的飯店主廚們有著非常高超的手藝。在議事廳舉行的年度夢國信息公會會議上,我們展示著自己如何把在夢里出現(xiàn)卻無用的事物裁剪,吃掉。他們主刀的佳肴端上來,沒有一處累贅,我們樂意進入這些夢境,在一個溫暖的夢境里沉睡一段時間。如果你在這樣的現(xiàn)場,便會看到集體入眠的壯觀場面。
如今,作為一名宇宙流亡者,我并不懼講述夢國的一些秘而不宣的特色。它的命運和地球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我想我應(yīng)該拿起它們。因此,我走過去,在重金屬的聲響中,把它們像面皮那樣裹在身上。然后,我想起新買不久的公寓與貓的標本,它們是不是都在朝著這個方向注視,它們是靜止物,但有自己的生命律動。
在我被隔離界圍困之前,我必須告訴你實情。我不確定誰會接手我的公寓,繼續(xù)日夜聽著與治理有關(guān)的口號與承諾。也許是她,這個有著天才般超能力的模仿者。每一層的夢境都繡著她的一個字,組成了一句暗語:裁夢人必囚其中。
她為我精心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我被囚禁在夢與現(xiàn)實的小徑里,這是隔離界的威力。除了她,沒有人會知道我困在其中。萬幸,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把儲存人類文明的那株栩栩如生的植物藏入了她的夢中。我想她并不知道。
我的日記應(yīng)該會在這夢的維度空間一直寫下去,一直到我壽命終結(jié)的那一天。寫到這里時,已是“夢世一年”。
我們都在信任的尺度內(nèi)做自己的事,我不怨她。我確定她同樣知道她自己的實情,那是我們唯一能為這個星球所做的事。我們不能逆轉(zhuǎn)過去,卻相信改變未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