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
楊樹并不成林,三兩棵散漫矗立在田頭或者渠畔,如幾個閑聊的人。曠野坦蕩,蒼黃和翠綠連成一片,在季節(jié)的藩籬里格外炫目。麥田絕對是主角,零星的綠顯得突兀而醒目,仿佛環(huán)繞古城上的祥云。田野幾乎沒有鋪墊,一晌工夫,成熟的蒼黃就排山倒海傾瀉開來。莊稼人說,麥?zhǔn)煲簧危Q老一時。節(jié)氣到了,誰也擋不住。節(jié)氣剛性倔強,像傳說中的英雄。
田野沉浸在浪漫的收獲中,翠綠給蒼黃披上一層新裝。這是充滿希望的節(jié)氣,每一個節(jié)氣都有一個主題,綠色是希望和永恒的象征,蒼黃被綠色渲染,短暫而熱烈。
在節(jié)氣的變化過程中,色彩恪守使命,獨具魅力。
星星繁密的時候,月亮消失了,萬物換上統(tǒng)一的服裝。夜包裹萬物,返璞歸真。田野在夜里淪陷,深邃而嚴(yán)謹。
農(nóng)事繁瑣、連貫,晝夜不停地做,身體幾乎透支,苦味太濃,嗅覺卻是甜的。星空見證了莊稼人對收獲付出的艱辛。夜露微涼,酷暑漸退,星星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風(fēng)隨心所欲,有時候靜如死水,有時候驚天動地。天空倒懸,幽藍神秘,像一幅玄妙的圖畫。
村里偶爾響起一兩聲狗吠,公雞跟著叫起來,由遠及近,連成一片。夜厚重起來。熱鬧的麥場脫粒機正加足馬力,金黃色的麥粒從篩眼落下,連成一片河流。星星在頭頂顫抖,銀河橫貫天際,天宇傾斜,像一扇旋轉(zhuǎn)的石磨。一顆流星劃一道弧線,頃刻消失了。一抹幽藍飄帶般系在脫粒機堅硬的外殼上,天不知不覺亮起來,又是一個忙碌之夜,每一個熬過來的人都在對方身上看到凝固的汗跡。
父親對色彩的敏感是季節(jié)性的,進入農(nóng)歷四月,每天都在院后的菜園子張望,透過菜園子?xùn)艡?,能看到麥田的變化。父親逐漸消瘦,這是我們不想承認的現(xiàn)實。骨子里的倔強使他對醫(yī)生的話聽而不聞。他甚至拒絕吃藥,每次吃藥,我們站在一邊看著,喝了好幾口水,也沒把藥送進去,“哇”的一聲,五顏六色的藥丸吐在地上,咧嘴皺眉的樣子像一個孩子。最后的麥季,父親靠的是意志,誰也說服不了,像只急眼的斗雞。
翠綠的麥田逐漸硬朗起來,柔軟的秸稈變得粗壯,葉片的經(jīng)絡(luò)像血管般分明。
蒼黃一絲絲潛入眼瞼,像血液在繃緊的血管里流淌。父親等不及,離開菜園子,跑到麥田里,一邊走,一邊念叨。麥芒已經(jīng)發(fā)黃,布谷鳥的叫聲此起彼伏。父親拍著胸脯,又活過來了,我又活過來了。喊聲在成熟的麥田里蕩漾,透著自信和滿足。
與季節(jié)同時到來的,是父親溫暖的提示,快了,快了,背后是安慰和希望。在我們眼里,父親親切,樂觀,壓根不是一個病人。父親攤開掌心,一撮青黃的麥粒聚成一團。每人一粒,父親不厭其煩給我們分發(fā)禮物,如此反復(fù),我們領(lǐng)到十幾顆麥粒。清香在簡陋的房間里氤氳。父親高興地看著我們,皺紋里盛著掩飾不住的喜悅。那是我們引以為豪的季節(jié)。快了,快了,父親不停地安慰我們,要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吃到新麥。
麥?zhǔn)帐俏覀兊墓?jié)日。
衣服早被汗水濕透,成了累贅,父親赤膊上陣,單薄的肋骨幾乎撐破蒼白的皮膚。很多人看著,夸贊,能著呢,又熬過一個麥季。父親干得更歡,用行動向我們證實,他不是一個病人。蒼白的脊梁在紫外線的直射中,暴起一層皮,蛻變后的皮膚黝黑,如覆蓋一片積雨云。
麥子打下,攤在麥場上曬的日子相對輕松,父親坐在翠綠的樹蔭下,悠閑地吸煙。金黃的麥粒在陽光下發(fā)出怡人的喊叫,父親用雙腳親近它們,熾熱的感覺蔓延到全身,很受用,呼吸都帶著色彩。
一場風(fēng)雨毫無征兆突襲而來。父親早有預(yù)料,拿掃帚簸箕木掀開啟一場爭分奪秒的戰(zhàn)爭。每年麥?zhǔn)斩加袔讏鰪妼α魈鞖猓覀儾晃?,第一時間參與進來,一種天然的力量驅(qū)使著我們。風(fēng)裹著蒼黃的雨滴,箭鏃般落在身上。父親哪肯讓我們回去,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父親這時候更需要我們。我們像父親那樣無畏,暴風(fēng)雨來得再猛烈些吧,我們不怕。一棵碗口粗的楊樹攔腰折斷,所幸倒在麥場后面,躲過一劫的我們將一地蒼黃的麥子堆成一座錐形的小山,那棵撲倒在地的楊樹日后成了我們的坐騎。
那場雨接連下了兩天,父親站在窗前,愁眉苦臉。雨過天晴,父親第一時間跑到麥場,掀開塑料布,一股霉味兒撲鼻而來,父親攤開麥子,劃出一條溝,再也找不到那種溫暖的感覺。我們安慰父親,天晴了。父親好像等著我們這句話,渾濁的眼睛看著遠方,喃喃自語,我怕熬不過去了。
我有一片屬于自己的田,是父親留下的。父親走得悲壯而唐突,沒等麥子重新曬干就走了。那個灰白的晚上,太陽像一個失去熱量的火球。我抱著父親,像抱著一捆麥穗。
秋冬交替的季節(jié),我在田里種植冬小麥。我知道,我不是在種地,而是在延續(xù)父親的血液。看著地中央隆起的新墳,想象父親被一地蒼黃簇擁的壯觀,竟然產(chǎn)生一種對收獲的恐懼。那些令人窒息的日子,飽含父輩多少汗水和艱辛。
綠色的樹葉像精致的風(fēng)鈴,清脆的樂聲在曠野上流淌。蒼黃被季節(jié)改變,綠色在燃燒。
我在土地上延續(xù)父親的血液,這種延續(xù)同四季輪回一樣默契,形而上,也形而下。我喜歡土地的變幻,那是季節(jié)的饋贈。我把土地打扮得像一個明星,小麥在陽光下發(fā)出暢意的喊叫,每一個土壤細胞都有汗水浸泡的痕跡。
我在田里除草,打藥,追肥,澆水,捉蟲子。
我的那片田挨著一條干涸的溝渠,田南北走向,溝渠東西走向,丁字形。河畔有三棵潲桶粗細的楊樹,像科幻片里三個綠衣戰(zhàn)士。田里活多,也累,三棵楊樹看著我,我直腰喘氣的時候也抬頭看著三棵楊樹,距離有時候遠,遠的時候我在地南頭,有時候近,近的時候我在地北頭。有時候很累,我就走過去,是沖著一片綠蔭走過去的。我希望綠色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涼爽,有些東西,需要意會才能獲得。我坐在樹蔭下,樹的間距不是很大,一庹多長,樹枝在空中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傘狀的窟窿。田野空闊,種莊稼的人越來越少了。學(xué)校傳來孩子們的誦讀聲,抑揚頓挫,像水紋在曠野上跌宕。透過層層疊疊的綠葉,能看到教學(xué)樓頂層的信號塔,銀色的金屬塔散發(fā)著質(zhì)感的白光,與視線恰在一條線上,像空中河流。鐘聲悠揚地傳過來,那種連貫性的音符質(zhì)感綿長,與楊樹發(fā)出的聲音匯聚成一曲獨特的和鳴,經(jīng)久不散。風(fēng)送走了鈴聲,楊樹依然在歌唱,載歌載舞,不知道疲倦。
風(fēng)除了提醒時間的長度,還創(chuàng)造音樂。翠鳥在綠葉間跳躍,將音節(jié)提升一個新的高度。在田里干活像參加一場音樂會,身臨其境,儀式感爆棚,讓你脫離單調(diào)和寂寞,徜徉在詩一般的田園。
田野上最后一個人走了,陪伴我的是聲音和色彩,風(fēng)像梳子理著我的頭發(fā),晚霞給我繡了一件五彩衣。村莊被淡淡的暮靄籠罩,散發(fā)著古樸的氣息。一個年輕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傳來,小尕,吃飯了——空氣顫動了一下,很快發(fā)出琴弦般的和鳴,小尕,吃飯了——
田里的草成了氣候,蔓延開來,它們形狀各異,千姿百態(tài),大有篡奪之勢。對付草,需要時間和耐心,要有打殲滅戰(zhàn)的決心。彎腰,屈腿,埋頭,睜大眼睛,全神貫注,一壟挨著一壟,絕不放過任何一株,如有漏網(wǎng)之草,很快就會蔓延,鏟除更麻煩。對付拉秧子草,急不得。這種草根扎得深,盤根錯節(jié),散兵游勇般盤亙在田壟間。先把如蛇一般纏在秸稈上的秧蔓鏟斷,用鐵鏟挖一個坑,把大大小小的須根鏟斷,繼續(xù)深挖,直到剜出老根。一棵草就是一個家族,大大小小,子子孫孫。一天下來,剜不了幾壟地,一塊地需要幾天時間才能除一遍。這一遍做完,下一遍又開始了。遇到連陰雨,草猖狂生長。貓在屋里躲雨,看著不住流的雨腳,像在鏊子上煎熬,心里便產(chǎn)生一種對草的憎恨。雨過天晴,是除草的最佳時間,三伏天,曬得身上冒油,越熱越干,莊稼人有一副鐵打的身板。
有人要我把地頭三棵楊樹砍掉,說影響了莊稼生長。話雖然婉轉(zhuǎn),但充滿了威力。想到干活累了,再也不能在樹蔭下乘涼,我有點兒遺憾。樹倒下的瞬間,葳蕤的墨綠鋪在田野,辣眼的青氣冒失亂撞,像失去家園的野兔。
看不見樹,地顯得開闊起來。麥子黃了,沒有綠色點綴,我感到惋惜。有人說,可以栽三棵小樹苗。那個建議我砍樹的人,出了這個主意,也許,他覺得冒犯了我,想用這個辦法緩和我們的關(guān)系。他繼續(xù)說,等小樹長大了,你可以砍掉,然后再栽。他皺著眉頭,像一個聰明絕頂?shù)娜恕N衣爮乃慕ㄗh,來年春天,買了三棵小樹苗,栽在溝畔。
廣袤的平原總有讓人驚喜的色彩。農(nóng)歷五月,蒼黃作為大地的底色充滿令人遐想的暖意。翠綠的樹葉述說著季節(jié)的故事。
季節(jié)被色彩點綴,每一種色彩都具有神奇的張力和內(nèi)涵,在時間的遞進中,不斷變化,彰顯新的涵義。
我喜歡蒼黃和翠綠交融的五月,那種洶涌和葳蕤的氣勢讓人心生美好的遐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