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青草

1

看完戲院里的舞臺上跳完的一支舞，向螢窗有些不舍地看著那位跳舞的女子走下臺去，心中很有些惆悵。

湍流鎮(zhèn)有個多年的古風(fēng)俗，就是在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農(nóng)歷正月的初五到初六里，鎮(zhèn)上的戲院里總會有本鎮(zhèn)里各個村落組織的各種傳統(tǒng)文藝演出，名曰“鬧戲”，為的也是過年多添一些喜慶的氣氛。據(jù)說這個風(fēng)俗已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到后來，連鎮(zhèn)上街道辦、居委會、文化站等等部門，也把它當(dāng)作在春節(jié)里的一項重要工作來抓了。除了有組織的活動外，又有一個自由的節(jié)目，那就是由臺下的觀眾自由地上臺報名表演自己拿手的才藝，相聲口技，功夫雜耍，民間技藝，什么都行，普通的唱歌跳舞更不在話下了，這也當(dāng)作是給百姓們送去更多的快樂，上臺者皆有禮物贈送，還給當(dāng)天所有上臺的人評獎并頒發(fā)獎品。所以每年的春節(jié)，湍流鎮(zhèn)上總是別樣的熱鬧。

向螢窗這是第二次來湍流鎮(zhèn)了，他在七年前曾跟著父親來過一回，也看了一回鬧戲，但記得的只是人多和熱鬧，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這回再來，卻看到了一位在臺上跳舞的美麗女子，其實她也沒有怎么打扮，因為是自由表演，不是為了特意演出而穿上專門的戲服和化了妝，很是樸素自然，但也就是這個樸素自然，那軟若無骨的動作，那隨舞姿甩動的飄飄長發(fā)，那臉上的淺淺笑意，才顯得更是淡雅和與眾不同，充滿著書卷氣息，真是美麗又優(yōu)雅。

向螢窗正年輕氣盛，在這偏僻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居然遇此佳人，一看即傾心不已，他還拼命地擠到舞臺最前方去觀看，但一支才幾分鐘的曲子很快便結(jié)束了，隨著曲子結(jié)束，滿場的掌聲和叫好聲。當(dāng)然了，他叫得特別響，掌也鼓得特別歡。

可是，剛剛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人，此刻卻已消失了，“我去哪里認(rèn)識她，如何去認(rèn)識她？”他不免落寞。

又看了一個節(jié)目，可那個女孩子沒有再出現(xiàn)。而三叔卻在一旁催了，“小向，我們快走吧，時間不早了，我們還得趕去你外婆家呢?！?/p>

于是二人一同穿過人群出了戲院，小向一路不住回頭往臺上看，可看來看去也是別人在表演，剛剛那個女孩子不知去了哪里。他坐上了三叔的摩托車，準(zhǔn)備去他外婆家，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去過外婆家了。

2

長玉村是鄉(xiāng)下一個很偏遠(yuǎn)的山村，小向的爸媽在那里生活過多時，但這些，他都記不太清了，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為父親去外地工作的原因跟隨父親搬離了那里。

小向聽父親說，他的名字是母親取的，“你母親懷你的時候，在一個安靜的晚上，看到屋子的窗外，飛滿了點點流螢，那是多美的景象，于是，她就想到了‘螢窗這個名字?！备赣H說，小向的母親是一個很有些古味的女人，有事沒事看看背背古文，研究古人們的風(fēng)度和閑情，說話時經(jīng)常征引些古書舊籍里的詞句，抑或自己寫些古味的話來形容自己的感想和心情，還會自個兒填填詩詞寫寫文章發(fā)發(fā)自己的愁緒。

然而小向卻一直覺得，“螢窗”這個名字不太好聽。首先，聽著像個女人的名字，再者，雖然聽上去意境是很美的——一個充滿螢火蟲的窗戶，可卻“鬼氣很重”。想想，螢火蟲要在什么地方才有呢？那是鄉(xiāng)下的山村里，而又要出現(xiàn)在窗前，那么這處屋子肯定是要處在山腳下或者野外的田地邊了，因為通常只有山腳下和田地間才有螢火蟲，也就是說這個屋子是間孤獨(dú)的單家園屋。單家園屋自然是靜悄悄的了，靜悄悄的屋子的窗前，忽地飛來了滿窗的螢火蟲。螢火蟲，人們又經(jīng)常叫為流螢。有流螢出現(xiàn)的地方，總是會令人想到破舊的屋子，想到破敗的殘墻，想到凄涼的孤墳，想到蕭蕭的荒草，而這些情景，都是充盈著鬼氣的，因為鬼狐正是在這些地方出沒的……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充滿了談狐說鬼的故事，里面有一篇叫《連瑣》的故事，說的是一個楊姓書生搬到江邊一處舊屋子住，屋外有很多荒草和古墓。晚上的時候，他總聽見有女子念詩的聲音從風(fēng)中飄來，她念的是“玄夜凄風(fēng)卻倒吹，流螢惹草復(fù)沾幃”，意思就是說在黑暗的夜晚里，冰冷的風(fēng)翻來覆去地吹呀吹，野外飛動的螢火蟲沾在草棵上，然后又沾在我的衣襟上。這凄涼詩句里也帶上了流螢。而且他又姓向，向和想，音近，向螢窗，那不正是“向往螢窗、想念螢窗”的意思嗎？

對于小向的解釋，父親不以為然，說什么《聊齋志異》、流螢惹草，你母親一定是沒有想到這些的，即使想到了，也不會想到鬼氣上來，因為這些詞其實都很美??！又或許她當(dāng)初也正在看著這些書，因為她確實也經(jīng)?？匆恍┱労f鬼的、比較稀奇古怪的書，又恰巧看到流螢，于是就把你的名字順意取作了“螢窗”。

3

父親告訴小向說，你母親會寫詩填詞，而且她寫的字也很漂亮?？上В赣H寫過什么，小向并不知道，因為沒有人記下來，她寫的字是什么樣子的，他也不知道，因為沒有機(jī)會見到。甚至母親長什么樣，小向也不知道。雖然他也見過母親，但他那時才不到兩歲，早就忘記了，他只能從父親的嘴里，零星聽到一些她當(dāng)年的事。父親告訴他，母親是一位周圍所有村落的人們都夸贊的純樸美麗勤勞的好女子。她才剛20歲的時候，嫁給了父親，第二年，她懷孕了，不過又流產(chǎn)了。這次意外之后母親就一直沒有再懷過孩子，直到十多年后，她才再次懷了孩子，那就是小向，但在小向才兩歲的時候，母親卻因故去世了。

據(jù)說，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小向的媽媽正在野外的田間看莊稼，附近的河岸邊有幾個小孩子在岸邊樹上抓蟬玩，有一個小女孩不小心滑到了河里，一同去的小孩里，有會游泳的兩個較大的孩子勇敢地跳下去救她，誰知他們幾個，一下子就從近河岸的淺水處，被卷到了水深又急的地方，另外的孩子則大聲地呼叫。那時附近除了小向媽一個人外，沒有其他人，她聽到了，便趕去下水救他們。她救上來了兩個孩子，而她和那個最先落水的小女孩沒有上來……

小孩子通常只有到了六七歲的時候才開始保留印象較深的童年記憶，所以對于母親，兩歲都不到的小向，根本不記得她長什么模樣，而且從小到大，他也始終都無法知道她的模樣，因為母親連一張照片也沒有。其實她是拍了照片的，二三十年前鄉(xiāng)下拍照可不是件容易事，次數(shù)自然不多，所以她能有的照片也自然不會多。母親去世后不久，父親在老家鎮(zhèn)上的工作調(diào)動了，那時搬家打理好的包裹，不小心弄丟了一個，而母親留下的所有的東西，包括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照片，恰好都放在那個不小心被弄丟的包裹里。所以，這個丟失的包裹，不僅僅是父親的遺憾，同時也更是小向的遺憾，母親所保存的形象都在那里，肯定也包括她寫的一些詩詞和書信等等，全都弄丟了，因為這個緣故，小向連母親長什么模樣也從不知道。

父親這一離開，就是一二十年，期間他還調(diào)動搬遷過幾次，越調(diào)動距離老家越遠(yuǎn)，因為種種原因，一直以來都很少回老家。這也一直是父親最為遺憾的事，人長大了，老了，總會比較念舊一些，對故土對舊人的情感會越來越深，鄉(xiāng)下的老家里，還有好些叔伯親戚呢，小向的外婆、母親的弟弟妹妹也還在那里。

這么多年來，小向只跟著父親回去過老家一次，那是七年前了，所以對這些本就不太熟悉的親友，他很久不曾見過了。小向的母親有五個弟弟妹妹，她是老大，還有四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她的弟弟，也就是小向的舅舅，他上次回去時見到過，但是她的四個妹妹，也就是他的阿姨，他只見過一個，她嫁在本地，上次回家時見到了她；另外三個都不認(rèn)識，因為沒有機(jī)會見到。她們嫁得遠(yuǎn)，而且以前聽父親說，她們嫁的人家過得都比較辛苦，路途又不便，所以出嫁后很少回來。父親還在老家的時候也很難得能互相見到，所以就更別說小向了?，F(xiàn)在過去了這么久，她們的孩子也早已大了，應(yīng)該過得很好了吧。

父親還在的時候，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總會對小向說，有機(jī)會我們回鄉(xiāng)下去看看吧，順便掃掃墓，給你的爺爺、奶奶和媽媽，上上香，燒燒紙。前些日子，我夢見你的母親，真真切切，她就在我的眼前一樣。但兩年前，父親因為生病去世，與母親相逢去了，他回家掃墓上墳的心愿，一直沒有完成。

這一年的過年，小向想回去老家看一下那些親人，再不見一下，都幾乎要生疏和忘記了。于是，在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向螢窗回去了老家湍流鎮(zhèn)那個叫長玉村的地方。

4

小向七年前曾和父親一塊兒回來過，雖然他也僅是那一次回來過，但那時他的年齡也不算小了，對老家的印象還是留有一些的，老家的一些親友熟人還是有些面熟的，何況這次回來之前，已跟老家人聯(lián)系好了，他此番回來見面后的一番噓寒問暖、熱情接待等等瑣事，自不必多提。

小向的爺爺奶奶早已去世，只是父親還有幾個堂兄弟在村里，小向吃住安頓在其中一個人的家里，小向叫他三叔。

說到掃墓，那通常都是在清明前后的，湍流鎮(zhèn)的風(fēng)俗卻有些不一樣，主要是在正月里的春節(jié)期間，并且一直可以持續(xù)到清明時節(jié)。小向在這里逗留的時間有限，自是等不到清明了，所以在回家的這段時間里就要進(jìn)行完，他回這里的一個很大目的，就是為了給爺爺奶奶還有母親掃墓，這也是父親一直的心愿，小向從小到大，僅來過一次。或許，在還未有記憶時，還跟著父親在長玉村生活的時候，年年都隨父親參加了，但那早已是忘卻了的事情了。

正月初六，小向的外婆那邊約好了，小向母親的弟弟妹妹會在這一天相聚，也是他們一大家子這20年以來，人數(shù)最齊的一次相聚了。其實以前也是有過相聚的，通常就是在過年的時候，雖然平常因為路途的原因往來得少，但外嫁的她們，隔個幾年還是會回一次娘家看看，只是都因為各自的家庭原因，弟弟妹妹未能在同一天里見到。這一回，是很難得的一次，可惜，即便他們眾姐妹這次人齊了，作為大姐的小向的母親，卻早已不在了，代替她來的只有小向一個人，能去認(rèn)識一下她們也是好的，同時也還可認(rèn)識些表兄弟姐妹。

所以，上墳掃墓等等的瑣事，在初六之前的日子里，小向便已跟著眾叔伯們完成了。

將來有一天，小向父親的骨灰也要遷回來與母親合葬在一塊——出生在哪里，也埋在哪里，人都是落葉歸根的好，故土在哪里也歸宿在哪里。不過，現(xiàn)在小向母親的墳?zāi)共⒉还聠?，因為并不是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埋葬的，同時葬在一塊的，還有她沒有救上來的那個小女孩。

三叔告訴小向：“小女孩的父母說，人都走了，而你母親是為了救這個小女孩而走的，那就讓她們在一塊吧，讓小女孩在另一個世界里做你母親的女兒去。所以她們葬在了一塊?！?/p>

其實小向已經(jīng)知道了，先前聽爸爸說過。

“你爸媽的認(rèn)識，也是很有些故事的，不知你爸爸有沒有和你提過?！比逭f。

“聽過一些，但我爸說的并不太詳細(xì)，好像是他的一個同學(xué)介紹的，我媽嫁給他的時候，才剛20歲。”

“那只是一小部分。”三叔說。

“你的爺爺，也就是我的父親的兄長，他還在世的時候，是個很懂些醫(yī)術(shù)的人，把自己所知的傳授給了你的父親?！?/p>

“你的父親，那時年輕，還讀了些書，在我們村里，算得上學(xué)識不錯的人了。他又懂得些醫(yī)術(shù)，瞅著生產(chǎn)隊里活計不忙的時候，偶爾就會偷跑出去，去一些村里給人醫(yī)病，那樣可以賺一些閑錢以供家用。你的父親每次出門時，除了背上必備的小藥箱，也會帶上不少自配好的常用草藥，裝兩個蛇皮袋里挑著去?！?/p>

“給那些病人看病，診金一例2角，開藥的話，一服藥也是收2角錢。2角錢在當(dāng)時，可以買一斤大米，在當(dāng)時可以說是很不錯的報酬。他每次出門，都總能掙到個十幾二十塊錢回來，在當(dāng)時算是很不少的錢了，他也經(jīng)常會補(bǔ)貼給我們這些兄弟用?！?/p>

“那時連單車都是貴重的奢侈品，一般人是不可能有的，只能靠走路。你的父親，出發(fā)前先想好這回要去什么地方，然后便朝那個方向走去，到了那個村子，順著那個地方的村路或者村河，一路沿途走下去，也是一路醫(yī)下去，直到把帶去的配藥全都用完，再走回來。往往一個行程下來，都是上百公里甚至更多，人走路速度不快，加上一路又要停頓，得花費(fèi)很多時間，所以每出門一次，都要花上三五天到一個星期時間。你的父親回來之后，經(jīng)常會與我們說一些行醫(yī)的見聞?！?/p>

5

“有一回，你的父親出門返回時，在一條山道上迷了路，那時又下起了大雨，他猜想著回家的大概方向，在山道上頂雨亂走亂闖，狼狽不堪。后來，雨停了，天色也已晚了，還出了月亮，但他還沒有找到回家的路。在山林的夜色里，他忽地斷斷續(xù)續(xù)聽到有女子唱歌的聲音，這不是很稀奇的事情嗎？那感覺，就像是夜晚山上的孤魂野鬼在歌唱，但那歌聲卻是很動聽的，歌詞里唱道：天鼓破云雨霏霏，驚動花期風(fēng)信吹，朝來一夜雨，柳絮起芳菲……”

“你的父親，便順著歌聲的方向?qū)とィ哌M(jìn)了一片竹林，忽地就冒出了一處搭得非常精巧別致的竹樓，這片竹林正位于一條河流的岸上。竹樓里點著煤油燈，門前的坪地上，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20來歲的樣子，正在月色下自己唱著歌兒，還舞著袖子跳舞。竹樓門坪的四周，還種著很多的薔薇花，那時是五六月份，正是薔薇盛開的時節(jié)，有風(fēng)吹過薔薇叢，四周散發(fā)著一片濃郁的薔薇花香，飄到了河面上，沿河而下，又飄到河對岸去了。這像是在故事里聽到過的夢幻情景一樣。”

“你的父親走上前去打了招呼，歌舞的女子停了下來，聽了你父親的訴說，招待了他，還進(jìn)屋里拿來了茶水和點心給他吃。原來，這里離長玉村并不遠(yuǎn)了，是長玉村對面連山的另一面，山腳下有一條河，她就是在那河岸的另一邊村子里。她和她的父親，是給自己生產(chǎn)隊守山林的。平常時主要是她的父親在那里，偶爾她也會去陪一下父親，那天很巧，她去那里的時候，你的父親出現(xiàn)在了那里?！?/p>

“她聽說你的父親是位醫(yī)生，很是高興，帶著笑沖竹樓里喊‘爸爸，我們這里來了一位醫(yī)生，剛好給你看病呢！原來，她的爸爸生有頑疾很久了，一直都沒有治好，雖然不至于臥床不起，但人有病總是不舒服。所以剛巧讓你爸給他看看。”

“你爸身上恰巧還剩一些草藥，也剛好對他的病癥。她竹樓門坪里種的薔薇，也剛好派上了用場，因為薔薇除了可供觀賞，還可作藥用和食用。薔薇里含有的一些成分，可以抑制細(xì)菌滋長，有利膽、清熱利濕、祛風(fēng)活血、解毒消腫的作用，對肺癰、痢疾、關(guān)節(jié)炎、癱瘓、跌打損傷、瘡癤疥癬等都有很好的療效。她當(dāng)下便去采摘了一些薔薇花煲了粥，又挖來薔薇根，與你父親的藥材一塊煲湯藥吃了，他的病情當(dāng)晚就減輕了很多?！?/p>

“第二天早晨走的時候，你爸把需要配置的草藥名字都告訴了他們，也沒有收他們的看診費(fèi)用，因為他半夜在山上就是靠他們招待的，這也當(dāng)作是酬謝。女子為你的父親指路送他下山，你的父親問她叫什么名字？她答了一句詩：‘問得九天神女答，閑適女子無憂愁，叫你父親自己去猜。你的父親想了想，問是‘嫻嗎？她不置可否。然后你的父親又問她，昨天她自己唱的歌是什么名字呢？那是他從沒聽過的，很好聽。她笑笑說，那是她自己寫的歌詞和隨便亂唱的曲子?！?/p>

“那時正是清晨，在山上的竹林里，又是在河岸邊，加上頭天晚上還下了雨，所以早上四周都飄著乳白色的云霧和水汽，還夾帶著薔薇的香氣，她那清脆的笑聲，真是一笑白云外，飛向了天際，又隨著云霧飄向了山林深處、河的對岸。”

“你的父親回來后，我們幾個堂兄弟關(guān)系好，年紀(jì)也差不多大，他便向我們說了他的境遇，說得跟夢里的情景似的。我們知道，你的父親，對她是一見鐘情了，只是，他表白不出來而已。這個人，就是你的母親了，你的父親就是這樣第一次遇上你的母親的。真是和書里面的故事一樣?！?/p>

“你的父親，也早已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了，一直都有村里的媒人來為他說親，但一直未果。自遇上你的母親以后，他更是拒絕了別人的說親介紹，一直想回到那片竹林里看看，但一直沒有機(jī)會，何況，他無端跑去那里做什么呢？也不好意思去?！?/p>

“恰巧，你的父親有一位小時候一起上學(xué)的同學(xué)在那個村子里，他們的關(guān)系不錯，有一天遇到你父親的時候，看他一大把年紀(jì)了還沒有討老婆，便說要為他介紹個對象。你父親知道他和你母親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便來了興趣，問是什么人呢？他同學(xué)就說是他本村人，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才剛20歲呢！只是，她的家里條件艱苦一些。你父親說沒有關(guān)系，又問她叫什么名字？答說是嫻。”

“你父親聽到這里，自然是高興昏了。再到后來，雙方家里見了面，才知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接下來的事情便很順利，才剛20歲的嫻，嫁給了你的父親。你的父親與人說，對象是他同學(xué)介紹的，其實，哪里僅僅是同學(xué)介紹這么簡單呢！”三叔說。

6

“以前，我們一大家人，全都住在一棟古老的大圍屋里。后來，大家各自成家，有些錢以后，都慢慢地新建了房子，從老屋里搬走了。再后來，老屋里就一個人也沒有了。早在你上次回來之前，那里就沒人住了，人都是舍棄舊的尋求新的，所以整棟老屋子都荒廢在那里，用來堆些柴草雜物之類的，你上次來的也是我們的新家，所以你沒有去看過老屋吧?！比逭f。

“是的，我沒有去過。現(xiàn)在那些老屋還在嗎？我想去看看。那是我爸媽都生活過的地方，尤其是我媽。”小向說。

“屋還在，只是，長滿了荒草，也倒塌了不少。”

三叔帶向螢窗去看了以前他們生活居住的老屋子。

那是很漂亮也很大的古屋，建在山腳下，屋子橫豎有幾排幾列，高低錯落，組合得非常巧妙，有好幾個大廳，幾十個房間，還有好幾個庭院，如同一個私家園林。一個個天井和一條條過道，把所有的房間全都連通在一起，外圍還圍了一道圍墻。每一列屋子的天井之間，都砌了墻作屏風(fēng)，從一列屋前的天井前望去，天井間的一道道屏風(fēng)墻，把長長的房子分成了很多段，屏風(fēng)與屏風(fēng)之間的每一段，都是一個大天井，天井兩側(cè)是并排的房間，房間門前則是供人行走的細(xì)長的走廊。每一道屏風(fēng)墻兩側(cè)都開了過人的門，墻中間則開了各式不同的雕花窗戶，從這道窗上，可以直接看到盡頭的窗、天井以及房間，視覺空間和透光性都是一流的。屋子的周圍和屋內(nèi)的庭院空地，都種了花草樹木，若是用作菜園，那真是十分漂亮。

但這個漂亮，也應(yīng)該是屬于以前了，因為現(xiàn)在每一個天井，每一扇屏風(fēng)，每一條過道上，甚至每個房間的門窗上，都長滿了雜草和青苔。一部分的屋頂還倒塌了，倒掉的圍墻，也長著高高的荒草和青苔?？戳酥荒芰钊烁袊@：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的一代代人，他們今昔何在？

“以前，你的爸媽就住在這個房間里?！比逯钢粋€房間對小向說。

里面堆了一堆不知是多長時間的稻草，地上還散落著一些小陶罐、小木箱，那是搬家時沒有什么用而遺棄的吧，除了這些，屋里就沒有什么了，空蕩蕩的?？諝饫锿钢还蓾駳夂兔箽猓匕逡灿行瘢ど先ボ涇浀?，不知是沉積的塵土太多了，還是門窗之外飛進(jìn)的草木樹葉積累得厚了、腐爛了造成的。墻上還有一個壁櫥，掀開櫥門，門掉了下來，它都腐朽了。壁柜里居然還發(fā)現(xiàn)了一把小木梳，靜靜地放在那里，黑色的灰塵都快淹沒它了。向螢窗拿起它，梳齒斷了幾根。這，或許是以前我媽梳頭發(fā)用的吧？

“因為之前流產(chǎn)過一次，她懷你的時候，離上一次懷胎都相隔了十幾年，都30多歲了，算是高齡孕婦了。你還沒生下來時，她與你父親商量，給將來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呢？這個房間位置好啊，坐在這里，透過窗戶看到房間外，又能穿過重重天井的屏風(fēng)障礙，一直看到庭院和屋外的空地。那時沒有通電，只有點油燈，有時為了省油，晚上連燈也不點，除非是有月亮和星星的時候，不然屋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晚上的窗外，還有一樣?xùn)|西是可以看到的，那就是螢火蟲了。你的父母正在商討著你名字的時候，看到窗外飛舞的點點螢火蟲，一會兒落在窗臺上種的花草上，一會兒又飛起來，從剛開始的零散點點，慢慢地招惹聚集了螢流，有句話她是怎么說的了？‘流螢惹草惹螢流，就是這個意思?！?/p>

“這樣，整個窗外看到的，除了點點盡是歡快的螢火蟲，以及螢火點綴下庭院里種植的花草，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她便想出了個名字：螢窗。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適合這個名字。你現(xiàn)在在這里，也可以想象一下當(dāng)初他們看到的情景。

“以前，除了要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閑余的時候，還經(jīng)常要上山去割柴草回來燒，因為以前做飯煮菜都是燒的柴草，整個村子里的婦女幾乎都要去上山割草。每天早晨，拿著鐮刀竹杠，最早出門打頭陣的，就是你的母親。后來，村后修建水庫，周圍所有村子里的年輕人，全部都要去勞動，那個水庫，可是大家用鋤頭一鋤一鋤地挖出來的，直到現(xiàn)在還在蓄水和發(fā)電，為村民們服務(wù)。在那里勞動的時候，誰長什么樣，大家都看得到。大家都說，湍流鎮(zhèn)上最漂亮的人就是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是全鎮(zhèn)上最幸福的人了，娶了本鎮(zhèn)最漂亮的人當(dāng)老婆?！?/p>

“除了去生產(chǎn)隊里勞動和上山割草，還得經(jīng)常去上山砍竹子，因為那時村里沒有通電，晚上要照明，用的是煤油燈，或者點豆油，你母親愛看書學(xué)習(xí)，更是少不了照明。但點煤油燈，買煤油要錢呀，那時候誰家的煤油燈可以點長一些時間，也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為了省油錢，便經(jīng)常燒一種小竹子制成的火把，當(dāng)成蠟燭一樣，以取代煤油燈。買煤油要錢，而竹子卻是不要錢的，只是得費(fèi)人工和力氣去砍，然后挑回來。我們整個院子里，最遲滅燈的房間，肯定是你爸媽的房間了。你媽很聰明，會寫很多的詩詞，她還把自己的名字，取了個謎語，是這樣子說的：‘問得九天神女答，閑適女子無憂愁，又還寫過好多的詩詞曲，可惜這些古言古語的我不太懂，所以除了這個謎詞，再多的我就記不起來了。”

“唉，說起來呀，你的母親現(xiàn)在要是還在，那就好了。以前大家都過得辛苦，整個人都好像成了一件勞動工具，她什么福也沒有享到就走了。你沒有見過她，而她什么東西也沒有留下，哪怕是一張照片，也真是遺憾……”三叔說。他一下子說了很多關(guān)于小向母親的事。

7

轉(zhuǎn)眼，已是正月初六了，到了向螢窗去外婆家里的時候。小向還在流連忘返，回味著半路遇到的戲院里表演的漂亮女子，她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身影讓人久久難以忘懷。在三叔的催促下，二人出了戲院，小向重又坐上了三叔的摩托車，趕去外婆家里。

三叔騎著摩托車，載著向螢窗，平穩(wěn)地馳在路上，小向隱隱地記得，前面不遠(yuǎn)一個路口往右轉(zhuǎn)，便是去外婆家的路。摩托車的前面左側(cè)，還行著一輛小汽車，可能也是想在那個路口往右轉(zhuǎn)，快到路口時，可能一下沒有留意到后面的摩托車，忽地就往右邊拐了過去。三叔雖然本也是要在這個路口右拐的，但小汽車提前拐了進(jìn)來，他一下反應(yīng)不及，摩托車就沖小汽車撞了過去。

這么一沖撞，摩托車上的兩個人高高地從車上甩飛了出去，躍過了汽車，掉在路口一排擺賣年貨的小攤上，小攤被砸倒了，人又掉到了地上。

向螢窗從地上爬起來，又去扶起三叔。剛剛的情形，雖然驚險，但因為有了那些小攤舒減緩沖，好在沒有受什么重傷，要是直接從空中掉到地上，那這一撞一摔的結(jié)果可真是不輕。

車上下來了兩人，一個是五十來歲樣子的中年男人，另一個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向螢窗眼前一亮，她不正是剛才在戲院里看到的跳舞的人嗎？

小向想說我剛才在戲院里看了你跳舞呢，以示友好，但想到眼前發(fā)生的事可是交通事故，實在不是說這些話巴結(jié)討好的時候。雙方互看了一下人和車子的受傷情況，三叔與他們理論起了誰有理無理、如何開車以及賠償問題，一下談不出一致的結(jié)果，便打了電話讓交警前來處理。

三叔說：“小向，你先去你的外婆家吧，時候不早了，我就不送你去了，我在這里等候交警來處理問題。叫一輛載客的摩托車載你去就是了，只需花幾塊錢，他們認(rèn)得路的，到了那里，你也找得到你的外婆家在哪里吧，你上次也去過，應(yīng)該還有印象的。即便找不到，你打電話問一下就是了?！?/p>

小向說好，便叫了輛摩托車。

向螢窗到了外婆家，母親的一眾兄弟姐妹們都早已齊了。大姨，二姨，三姨，四姨，舅舅，各個姨丈、舅姆，以及他們的孩子，一一認(rèn)識，真是感嘆不已。只是少了一位三姨父，說是他剛才開著自己的車子去鎮(zhèn)上了，發(fā)生了一起車禍，與一輛摩托車相撞了，正在等候交警過來解決。而當(dāng)天發(fā)生的車禍卻還真不少，鎮(zhèn)上的很多路上都出了事故，鎮(zhèn)上的交警不多，得一樁樁地趕去處理，一下忙不過來，所以還真得費(fèi)些時間等待。

小向聽說是車子和摩托車相撞的事，想著會不會就是剛才自己和三叔遭遇到的？問了車子和人的樣貌，那還真就是自己的三姨父，同在一塊的還有他的女兒，也就是自己的一位表妹！

既然是親戚，也沒有人員傷亡，那么這個小事故也就可以作罷了。分別打了電話給三姨父和三叔，這個事情就此了了。

小向的三姨，原來嫁到了臨縣，家里一直過得辛苦，以前想要回一趟娘家都難得，更別提一家人都來了。后來，把幾個孩子都撫養(yǎng)大了，他們也分別出來工作了，都有很不錯的業(yè)績和收入，后來還開了自己的公司，日子慢慢地改觀了，過得富足了，后來一家人都搬到更遠(yuǎn)的城市里工作生活了。今年三姨和姨父二人，他們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的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大小10個人，開著兩輛車子，從上千公里外的地方遠(yuǎn)道來到外婆家。因為小向的母親生他生得晚，所以小向母親的弟弟妹妹們的小孩，反而大多都比小向年紀(jì)大，并且很多都早已成家生子了。

小向又說自己剛才在鎮(zhèn)上戲院里看到表妹跳舞，真是跳得不錯。三姨說，那個丫頭呀，自小就愛唱愛跳，很有天分，現(xiàn)在還在一所藝術(shù)學(xué)校里上學(xué)，明年就要畢業(yè)了。或許是她剛才去鎮(zhèn)上時，看到了鎮(zhèn)上的鬧戲，一時興起，上臺去露了一手。

小向驚訝不已，真意外，在戲院里看了一位陌生女孩子跳舞，轉(zhuǎn)而就與她坐的車子相撞了，再轉(zhuǎn)而，她居然是自己從未謀面的表妹，成了親戚，這個轉(zhuǎn)變也太快了。但又有些失落，她是自己的表妹呢，不是陌生姑娘，近親，豈不是“沒戲”了？

小向問了表妹的名字，說是叫“薔薇”。

三姨又說，不過，薔薇并不是她親生的，而是領(lǐng)養(yǎng)來的。他們夫婦生了兩個兒子，一直想生個女兒，但都未果，后來就領(lǐng)養(yǎng)了個小女孩，成了自己的女兒，就是這位表妹。一晃眼，她也長大了，今天一塊兒跟著一大家人前來看望外婆。

小向想起了三叔告訴他的，父親當(dāng)年在一座搭著竹樓、竹樓前種滿了薔薇花的山上，遇見母親時的情景，他的面前，仿佛也飄過一陣濃濃的薔薇花香。

8

向螢窗從湍流鎮(zhèn)回來了，走前，諸位姨舅與眾表兄弟姐妹們自是依依惜別，并相約日后有機(jī)會定要再相聚，要不然，兄弟姐妹間的關(guān)系都要淡了，而下一代更是面對面遇見了也如同陌生人，可別一等，又是一個二十年才聚得齊人。

湍流鎮(zhèn)之行，對小向來說是收獲很大的，除了了卻父親一直未能如愿的回家掃墓的心愿，還認(rèn)識了一大堆不曾認(rèn)識的親戚——尤其是還認(rèn)識了一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叫薔薇的“表妹”。

沒幾日，小向在家里忽地聽到有人在門口叫他：“向螢窗！向螢窗！”

小向答道：“哎，我在這里！”

“請你簽收快件包裹！”原來，是郵局的投遞員送來個包裹。

包裹還真不小，用個布袋包裝著，很大的一袋，沉沉的，摸得出里面都是書報。小向看看包裹上的地址，是從湍流鎮(zhèn)寄來的，但署名卻是不認(rèn)識的人。

小向拆開包裹，首先拿出一封信：

向螢窗：

你好！

或許，你是不認(rèn)識我的，我是長玉村隔壁村的人。在前兩天，偶然碰到你的三叔，聽說你回來了，真是非常遺憾，沒有遇到你，要不然，我就可以親手把這些物品給你了。因為我去外地我的兒子那里過年了，這么些年來，我大部分時間都是生活在兒子那里，只是每年偶爾才回長玉村住一陣子。

一直以來，我都保留著這些物品，想要送還給你們父子，但因為從來都見不上面，所以一直未果。這些都是你母親的東西，有書報、信件、本子、文稿、畫稿、照片等等。

說起來，這也是非常巧合的事，有二十年了。那一天，我在家里清理些廢雜的物事，處理給回收廢品的人。在他來到我家之前，已經(jīng)收了不少的破爛，我不經(jīng)意地在他挑的竹簍里，發(fā)現(xiàn)些舊書報，順手翻了翻，看到了一些書上簽署的是你母親的名字，還翻到一本書里夾了幾張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家的恩人呀，那就是你的母親！

20多年前的一天，長玉村外的河邊，有一幫小孩子在那里玩耍，發(fā)生了一起小孩落水的事故，去救人的就是你的母親，而被你母親救起來的兩個男孩，都是我的兒子。但是你的母親，卻因此而離去了。如果不是你的母親，我的兒子可能早已不在了，不會有今天，我也不可能到他們家里過年享福，安享晚年。

除了書和照片，我又翻了翻，大半竹簍都是你母親的物品，不知是如何失落到收破爛的人手中去的。我問他，他答說是從別處回收來的，那個人說是撿來的，撿了一大袋子的書，就當(dāng)廢紙賣給了他，真是白撿來的錢。我見是你母親的物品，而且整理得很齊整，猜想可能是你父親搬家時不小心丟失，或者是被人偷走當(dāng)廢紙賣錢的，所以當(dāng)然不可能讓它被收破爛的人拿去了，便把它們買了下來，并一直好好地保存著，想著有一天還給你的父親。

但因為你父親工作的調(diào)動和我家的搬遷等等原因，一晃眼都20年了，我一直沒有見到你的父親，它們始終都放在我這里?，F(xiàn)在又聽說你的父親也走了，真是令人痛心。

不知終究什么時候才能遇見你，即使是遇到了，我也是不認(rèn)識你的。但我認(rèn)識你的三叔，這次過年時在路上遇到他，他提到了你，我便問了你的詳細(xì)姓名地址，把這些東西全都寄給你。

我也聽過很多你母親的事情，而對你們一家，卻一直未有任何回報。她在我們一家人心里，是天上最明亮的一顆星星，云上最美麗的一位仙子，她也會是湍流鎮(zhèn)長玉村上永遠(yuǎn)值得人紀(jì)念的女子。

此致，祝好！

榮伯

小向看完信，驚嘆不已。又取出數(shù)本文稿翻了翻，字跡端莊秀麗，寫了好些詩詞和散文隨筆。小向又拿出一本書，書里夾著有幾張照片，已發(fā)黃了，有些照片上的人物和景色顏色都有些脫落了，那些照片里都有個清秀活潑的女孩，溫婉大方，帶著閑適自然的淺淺微笑；其中有一張，她與小向父親的合影，倚在一座小竹樓下，竹樓外，是秀麗的山中草木景色，竹樓邊，種滿了薔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