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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的四季永遠有少年

        2024-05-31 04:23:49蘇薇
        躬耕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唐阿諾馬場

        蘇薇

        我聽見蘇琛還在跟看門人理論,夕陽以可見的速度在墜落,從青草湖那邊飄過來的水汽讓這個黃昏變得冰冷而潮濕。我聽見蘇琛說,宣傳海報上不是說,五一就開始,現(xiàn)在都九月底了,怎么還沒開始?看門人沒好氣地說,沒建好怎么開始?沒建好,干嗎發(fā)海報?蘇琛說??撮T人說,下個月肯定開始,票都開始售了,網(wǎng)上,你沒看見?他斜著眼睛看著蘇琛,理直氣壯。又說,一個馬術(shù)演員病了,找不到替補,這也是原因。蘇琛說,找不到替補,你們早干啥了?他嘟嘟囔囔,十分不滿。看門人不理他了。這已經(jīng)是我們不知第幾次來這兒問了,我渴望看馬術(shù)表演,就像渴望母親的歸來。

        蘇琛叫我,八斗,我們回去吧。他看著我,朝我招手,這個有著一副俊美臉孔的男人,從三月份開始,正式成了我的合法監(jiān)護人,他十八歲了。也是從三月份開始,他讓我叫他叔叔,可我一次也沒有叫過。而且,他叫我八斗,我無比厭煩,像身上貼了塊狗皮膏藥。我慢慢地朝他走去,夕陽完全沉沒了,一切像泊在古老的時光里,風(fēng)吹得大開大合,有灰塵撲在臉上,我無比沮喪。

        我們家就我們兩個人,你得聽我的?;厝サ穆飞?,蘇琛又重復(fù)這句討厭的話。他不止一次這樣說,本來我們家三個人,半年前,祖母去世了,就剩下我們兩個。開始的那段時間,他很緊張,總是盯著我看,那時,他面臨高考,我知道,他很難選擇。我告訴他,你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能活下去。我搬到我父母留在古巷里的那間小屋里,自己做飯,自己上學(xué),完全和蘇琛脫離關(guān)系。我不想拖他后腿。

        有一天,蘇琛站在古老的院子里,背對著夕陽和我,八斗,我決定了,我要去送外賣。他說。聲音沉穩(wěn)而冷靜,完全不像是他。那時,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樣,蘇琛的成績很好,祖母在時,他是想考軍校的。他有武術(shù)基礎(chǔ),可以發(fā)揮特長。但很不幸,祖母突然去世了,她得了腦溢血。這個和我有著同樣身世的男人(也是從三月份開始,他讓我叫他男人),哭得稀里嘩啦。我祖父,就是蘇琛的父親,四十歲就不在了,那時,蘇琛剛剛出生。而我的父親,也在我七歲的時候,意外車禍身亡,一年后,我母親離開了家,我跟著祖母生活。

        蘇家是武術(shù)世家,祖父去世后,祖父唯一的徒弟教蘇琛武術(shù),他練得有模有樣,甚至超過了他的師父。祖父還留下了兩本“武功秘笈”,蘇琛有空就照著練,我想他的武功一定打遍小鎮(zhèn)無敵手。祖母在時,無數(shù)次要求我練武,都被我拒絕了,我長得柔弱瘦小,不像是蘇家的子孫,這也是蘇琛叫我“八斗”的原因。在我們這里,八斗的意思就是,不值一提、不堪一擊,帶著些輕蔑。

        回去的路,顯得有些漫長,我們要穿過小鎮(zhèn)最繁華的街道,穿過一年四季永遠飄著香味的古巷,穿過一個不大的花卉市場和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車行。蘇琛照例給我買一份燒烤,他說,八斗,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強壯起來,我會教你武術(shù)。我悶著頭吃完一根烤串,說,練武有什么用,我還不是一個孤兒?說著,我的鼻子一酸。蘇琛不說話了,他站住,愣愣地看著我,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這一刻,顯得孤單落寞,他有著一雙憂郁的眼睛,里面看不到底,有時我想說句狠話,都被這雙眼睛阻止住了。你看看那個車行,蘇琛說,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有輛車,我?guī)闳ザ碉L(fēng)。那是小鎮(zhèn)唯一的車行,門口永遠有戴著大紅花的車,我不置可否。

        馬術(shù)表演不知道何時開始的,蘇琛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好幾天了,我埋怨他,心里懊惱得不行。星期天我就帶你去,他說,我已經(jīng)買好票了。而且,是年票。他欣喜著,就是你可以隨時去,在一年之內(nèi)。我的氣頓時消了,剩下的就是盼著星期天的到來。那幾天日子過得很慢。蘇琛調(diào)整了工作,他周一到周五去送外賣,周末教兩個學(xué)生,據(jù)說,兩個學(xué)生一個月可以讓他收入1800元,還可以管我。我知道,蘇琛的數(shù)學(xué)好,不是一般的好,考試的時候,幾乎都是滿分。

        馬術(shù)表演九點開始,我和蘇琛早早就到了,動物園里的人不多,看馬術(shù)表演的卻很多。這個動物園是新開的,在小鎮(zhèn)的一隅,旁邊有個湖,我很喜歡這里,也許這里的荒蕪,契合我的心境吧,有種心意相通的孤單和冷漠。

        我們坐在第一排,聽說小丑會發(fā)禮物,第一排的機會多一些。蘇琛問我,你想要禮物嗎?我冷漠地點點頭。我們只好擠進第一排,只剩兩個空位。我緊張地坐著,在一片鑼鼓聲中,表演終于開始了,強勁的音樂,眩目的燈光,雄壯的烈馬和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少年。開始是一段空中舞蹈,表演者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身體輕盈得像兩片樹葉,翩然飄在遼闊而熾熱的舞臺上。接著是一段魔術(shù),小丑發(fā)了幾個禮物后,開始了大飛輪表演。三個瘦高的少年,一層層站在旋轉(zhuǎn)的大飛輪上,穿著黑白色演出服,上面綴著金色的碎片,錯著身子,這樣可以讓大飛輪轉(zhuǎn)起來。他們做著各種動作,身體快得像一道道閃電,大飛輪轉(zhuǎn)起時甩出的光晃得我眼花。蘇琛低聲說,喜歡嗎?下一個就是馬術(shù)表演了。我沒有理他,這是我們最平常的相處方式,我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誰也管不著,蘇琛也拿我沒辦法。

        大飛輪被推下舞臺后,馬術(shù)表演就正式開始了,我聞到了馬的氣息,那么凜冽,像冰天雪地里踏雪而來的梅香,那種雄性的、不甘落后的、帶著苦寒的氣息,讓我熱血沸騰,坐不安穩(wěn),我半挺著身子,看見一個少年打馬而來,他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那匹英俊無比的紅馬跑了起來,四蹄騰空,馬鬃飛揚,遼闊的背影倒映出一片山河。音樂鏗鏘,在背后追逐著他們,我激動得快哭了。接著又是一匹,這次是匹白馬,我仿佛看見了它的眼睛,憂郁蒼涼如北國的冬日,這是我記憶中的白馬,它又回來了,與我在這個貧瘠的小鎮(zhèn)相遇。我的淚流了下來,我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父親帶我去東北,去騎馬,我們騎的就是一匹白馬,那匹馬溫柔得像是我的兄長。我們和馬相處了二十多天,走的時候,馬送了我們好久好久,用頭蹭我的衣衫,我拉著它的鬃毛不舍得放手,那是我記憶里最純白的一段時光,每每想起,都是曠世的溫暖。此后,白馬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失去父母親的夜晚。白馬還在奔馳,又來了一匹棕色的馬和一匹黑馬,場地上現(xiàn)在總共有四匹馬,它們各不相同,都神勇無比,像前世種下的因,此刻從它們的骨子里都散發(fā)出來勇敢的果,音樂聲變得低沉而縹緲,馬蹄飛馳中帶起一股股青煙??茨隳屈c出息。蘇琛小聲說。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過了多久,馬匹消失了,少年也消失了,我還呆呆地坐著。我認出表演馬術(shù)的少年就是那個表演大飛輪的少年,只是又多了一個又瘦又小的。你還不走,等著管飯嗎?蘇琛有些嘲弄地說。他總是這樣,在別人最關(guān)鍵的時候故作平淡,最是可恨。

        我沒理他,我還舍不得走,我要去看白馬。我知道他們的馬廄就在后面,那里有個小馬場,有幾匹矮馬,供游人拍照,還有就是這幾匹表演馬術(shù)的馬,我在表演開始之前,偷偷跑過去看過。人群早已散去,舞臺空空蕩蕩,像一場幻境。

        我來到舞臺后面的馬場,那幾匹剛剛表演過的馬又站在各自的位置吃草。白馬在最左側(cè),依次是紅馬、棕馬和黑馬。一個馬仔(剛剛的一個表演者)在給它們添草料,熟悉的青草氣息撲面而來,我走過去,看見青草里還有細碎的豆餅。真好!我在心里說。小時候的白馬也是吃青草和豆餅,豆餅會讓它們肌肉矯健,四蹄有力,毛皮光滑,還可以增強抵抗力。

        你不回去吃飯嗎?蘇琛跟著我。我要和他們一起吃。我指著馬仔。那個馬仔聽見我說話,抬起頭,燦爛一笑,我看到了一張帥氣的臉,沒有蘇琛好看,但也夠出眾,眉眼真誠,線條疏朗,眼神清澈,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你叫什么?我問他。小包。他說,姓包。這個姓很少。我說。你上幾年級了?他問我。我說,五年級了。這么小。他打量了我一眼,又往馬槽里添草料,長得太小了,像顆縮水的丸子。我很不喜歡他這句話,就走到馬前,用手摸了下白馬的脖子。別動它,小心它踢你。小包說。它不會踢我。我自信地說。又撫摸了一下紅馬的脖子,我身上仿佛帶著原始的馬的氣息,與它們有著天生的親近。我一個挨一個撫摸了一遍馬的脖子,站到小包面前。我想和你們一起吃飯,我說,我可以出飯錢。

        八斗,不要胡鬧。蘇琛叫我。他當著陌生人的面叫我八斗,讓我很沒面子,也很羞愧。我不理他,繼續(xù)和小包搭話。我們吃糊涂面條,你能吃下嗎?小包笑了,像故意逗我,指著一個用布搭起的棚子,在那里,你去看看。我走進棚子,聞到了蔥花的香氣,一個馬仔在做飯,往鍋里下面條,我知道這是這里通常的吃法,用咸的玉米糊湯下面條,煮出來黏糊糊的,湯飯都有了。我看見一鍋飄著菜葉的玉米面條,還有幾個雞蛋。沒有肉?我說。那個做飯的馬仔抬起頭,嘻地一笑,哪有肉,有雞蛋就不錯了。他往碗里盛面條,四個大碗,都特大,盛完了,朝里面一喊,阿諾,小林,吃飯了。話音剛落,就走出兩個少年,我一看,正是馬術(shù)表演的另兩個少年。你叫什么?我又好奇地問盛飯的馬仔。我叫小唐。馬仔說。經(jīng)過進一步了解,這四個少年,分別叫小包、小林、阿諾、小唐,都是初中畢業(yè)后開始馬戲表演的。我算是認識他們了。心像突然打開了一扇門,一股久違的溫暖的氣息充滿胸口,我像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小林和阿諾各自端著一碗面條出去了,小唐在洗手,我自顧自地拿了個碗,給自己盛了半碗面條。小唐走回來,吃驚地看著我。我說,我給你付錢。說完,我就灰溜溜地走出棚子,蘇琛站在馬前和小包聊天,看見我出來,也是一驚,皺了下眉,嘴角動了下,這是他每次犯難時的特有動作。我給你買雞翅。他說,或者我們吃過飯,再過來,好不好?他哄著我。我說不好。蘇琛無奈地搖了搖頭。自祖母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他也變了,變得多愁善感了,再不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了。有一次,我看見他哭了,眼淚從他手指縫里流出來,他站在月光下,月光照著他蒼白的身影,像一棵被遺棄的朽樹,孤零零的只剩下幾根瘦枝丫。那晚,春寒料峭,風(fēng)無理取鬧地吹來吹去,蘇琛就那樣站著,我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他都沒有把手放下來。

        對不起,我們付飯錢。蘇琛只好說。又說,還有沒有了,要不我也在這兒吃吧。他看著小包。我厭惡地瞟了他一眼,真不愧是蘇家的人,都一樣。小唐說,還有呢,去吃吧。我發(fā)現(xiàn)小唐也是個話多的人。小林和阿諾比較沉默,他們坐在墻根的臺階上,大口大口地吃著飯。我也走過去,挨著他們坐下,一會兒,小包和蘇琛也來了,一溜兒坐下,我們都大口大口地吃著飯,呼嚕呼嚕的。我突然有一種錯覺,好像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我在這個世界上不再孤單。這一頓飯,我們吃得轟轟烈烈,每個人的額頭都冒了汗。

        從那以后,我每個星期都去動物園,看馬術(shù)表演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蘇琛有時去有時不去。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樹葉落滿馬場,那些帶著秋的寒涼和人世滄桑的落葉,讓馬場美得無可比擬。來拍照的人多了,矮馬頻繁地供游客騎來騎去,我真怕有人將它們的腰壓彎。表演馬術(shù)的幾匹馬,還是在原來的位置,每次看完表演,我都要到小包的布棚里坐一會兒,我已經(jīng)跟他們很熟了,我通常會帶些蘇琛準備的瓜子等零食。他們的住宿環(huán)境真是太差了,幾個床墊子放在地上,上面是團成一團的毛毯或被子,衣服放在紙箱子里,唯有演出服高高地掛在布棚子頂上,飄著金色的流蘇,閃閃發(fā)光。你們老板不管嗎?我問小包。這就是包吃包住,懂嗎?小包說。我黯然。

        我出去喂馬,現(xiàn)在,喂白馬成了我的任務(wù),為了爭取小包的信任,我在他面前喂得一絲不茍,白馬安靜地看著我,眼神溫柔,像多年的老友再次遇見,每次它看見我都是眼里一亮,抖動下脖子。我給它梳理皮毛,用毛巾擦掉它臉上的塵土,它干凈得像馬群里的王子。如果時間允許,我會把所有的馬都梳理一遍,它們都是我的摯愛,是我在這塵世里溫暖的存在,我感到我的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那天,表演結(jié)束,觀眾都散去了,動物園一下子變得冷清。我們給馬喂了草,加了黃豆餅和一種特殊的飼料,又梳理了馬毛,清理了馬廄,我穿著蘇琛給我買的膠靴,四匹馬精神抖擻地站著,夕陽從遙遠的天邊掃過來,打在馬背上,馬像站在一片金光里,美得讓人心醉。風(fēng)吹得合轍押韻,低沉如小提琴的余音。小包說,等馬休息一會兒,我們?nèi)デ嗖莺伞K吐晫ζ渌齻€人說,然后,他故意放慢速度,然后就去吃一碗面,我請客!他說完,其他三個人都歡呼起來。我說我也去。小唐說,帶上蘇玥。阿諾和小林不說話,看著我,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倆,他倆總是話少。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暮色像一件大袍子包裹了我們,我們騎了三匹馬,剩下的黑馬,小包說它這幾天沒精神。我和小包騎的白馬,我感覺我們像騎在一片白云上,像一道白色的劍光,劈開蒼茫的暮色。很快到了青草湖邊,沿著湖岸慢跑起來,湖水平靜,像放倒的一面墻。有歌聲傳來,有人在唱一首憂傷的歌,歌聲且行且退,飽滿蒼涼,讓人想起已成過往的心事和無法回去的昨天。

        小林和阿諾的棕馬超過了我們,小唐的紅馬也超過了我們,暮色如水,紛至沓來又逐漸遠去的馬蹄聲像一個個迷離的夢,我感覺我真的入了夢境,小包在我背后說,讓他們到前面去吧。我腿疼。不知怎么回事,這幾天,腿一直疼。你怎么了?我仰頭問他。他說不知道。四周的縹緲讓我的聲音也縹緲起來。很快,紅馬和棕馬繞了一圈,又追上我們。他們喊著要吃面,小包輕笑一聲,打馬飛馳,我們很快離開了青草湖,把馬送回了馬場,然后一起去了小鎮(zhèn)里的一家餐館。我們是走路去的,走了好久好久。這期間,我問小包,我們不能打車嗎?小包低聲說,打車不花錢嗎?我說,那你的腿?他說,不礙事。我不說話了。蘇琛帶我去哪兒,都是騎的摩托車。蘇琛也很少打車。我黯然地想。

        四個少年加我,我們點了五碗面,圍著一張小圓桌,吃得熱氣騰騰,我們都很興奮,似乎這是世上最好吃的面,期間,老板走過來,問我們要不要涼菜,我們都搖了搖頭。小餐館不大,但很溫馨,放著輕快又傷感的民謠,緩緩如四季流轉(zhuǎn)。小林和阿諾不說話,小包和小唐在講笑話,我獨自慢慢地吃,看著窗外,想起祖母說過,我從小就是個孤僻又敏感的孩子。臨走的時候,小包付了60元,一碗12元。我很替他心疼,我兜里有十幾塊錢,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給他。

        回到家里,已經(jīng)很晚了,因為我們又是走路回來的,路上,小包他們一直在唱歌,迎著風(fēng),豪邁得像真正的歌手。阿諾唱得最好,他的歌有著金屬的音質(zhì),很像某位歌星。小包說,阿諾的夢想就是當個歌手,他一直在努力。我看了眼阿諾,他害羞地低下頭。

        蘇琛問我,你去了哪里?他像是受了內(nèi)傷一樣,有氣無力地站起身?;璋档臒艄庀拢难劬锶菓n傷,我從沒見過他這種眼神,嚇了一跳,低聲說,和小包他們吃了頓飯。蘇琛長長呼出一口氣,眼里的憂傷慢慢沉淀,變成一片深沉的海。他將我拉到眼前,一字一頓地說,你父母不在了,我要照顧好你,無論你愿不愿意。我抬起頭看著他,想起青草湖,那么孤寂地躲在黑暗里,他多像青草湖,看季節(jié)變換,等候鳥歸來,湖水似風(fēng)聲。蘇琛伸出手臂似乎還想要擁抱我一下,我一閃身,慌忙逃回自己的房間。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學(xué)校要搞慶?;顒?,周末要排練,我有三個周末都沒有去看馬術(shù)表演了,我很想念白馬,也很想念小包他們。蘇琛送外賣,每天都很晚才回來,放學(xué)后,我就自己熱點飯,吃完寫作業(yè),我的成績很好,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考上大學(xué),實現(xiàn)蘇琛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我知道,蘇琛沒有上大學(xué),這成了他一生的傷痛。大學(xué)開學(xué)那段時間,他總是六神無主地自言自語,該開學(xué)了吧,應(yīng)該開學(xué)了。然后他就悵然地看著窗外,陷入漫無邊際的冥想。

        這天,我剛寫完作業(yè),蘇琛就回來了,他說,小包出事了。他站在我面前,一身寒氣,憂郁地看著我。我說,怎么了?蘇琛說,他在練習(xí)的時候,從大飛輪上摔了下來,斷了腿。我很吃驚,說,他那么熟練,還用練習(xí)嗎?蘇琛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在哪兒都一樣。我一陣茫然,像被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該怎么辦。窗外暗了下去,一片濃云飄過來,有落葉飄落,不像蝴蝶,倒像一群驚弓之鳥。黃昏來了,蘇琛說,我給他打了電話,醫(yī)生說,以后他恐怕不能表演了。說完,頹然坐下,雙手互握,好像很冷的樣子。

        蘇玥。蘇琛第一次這么鄭重地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像看見外星人坐在我面前。他的臉一紅,慢慢地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十二歲了,是個少年了,是個小男子漢了,以后,我就叫你蘇玥吧。他又站起身,去拆身邊的一個盒子,我這才看清那是一塊生日蛋糕。小鎮(zhèn)的四季永遠有少年,蘇琛說,勉強一笑,吃了蛋糕,我們就去醫(yī)院看小包。

        那天,我跟蘇琛過了個潦草的生日,我們什么都沒有做,就吃了塊蛋糕,然后我們就去了醫(yī)院。去醫(yī)院的路上,蘇琛騎著摩托車,我們走在風(fēng)中,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快到的時候,蘇琛說,你要是冷,就挨我近點。我確實很冷,已經(jīng)是深秋了,空氣中是步步逼近的冷意,可我沒有往前湊,我和他隔著一拳頭的距離,對于他,我心里總親近不起來,不知為什么。祖母去世的時候說,你們要相依為命,你們是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我突然明白了,我對他,是嫉妒,是少年的嫉妒,我嫉妒他比我長得好看,雖然我也不差,但總有人說,比他叔叔還差那么一點。我嫉妒他會武術(shù),他練武的樣子,讓我想起古裝片里驚鴻一現(xiàn)白衣飄飄的俠客。我還嫉妒他徐徐走過來的樣子,像踩在蓮花上,每一步都出塵飄逸。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愧疚,我很想對蘇琛說點什么,我說,你覺得,小包會好起來嗎?蘇琛想了想,說,誰知道呢,我想會的。

        我們見到小包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他瘦了,眼睛變得大而明亮,當我看見他眼里的光芒時,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我把一塊蛋糕放到他面前,讓他猜猜為什么會有蛋糕。你的生日?他興奮地說,生日快樂哈!他拿起叉子就吃,幾口就吃完了,嘴邊還掛著一塊奶油。怎么樣,你的腿?蘇琛問他。小包說,醫(yī)生說的不對,我怎么會不能表演,我還會是小鎮(zhèn)最靚的仔。他眉眼飛揚,少年的自信一絲不茍地寫在臉上。我知道,他表演的視頻被傳到了網(wǎng)上,有人說他是最漂亮的馬仔。那是。蘇琛笑了。他好像一下子也輕松了。

        小包的腿沒有打石膏,不是斷了,是骨裂,而且不是一處骨裂,是好幾處,醫(yī)生說是以前的舊傷,沒長好,又加新傷。小包說,以前摔過,休息幾天就算了,沒有看過醫(yī)生。父母都忙著生活,沒有人管他。他的臉色黯下去,過了片刻,又一笑,蘇玥,誰的身上沒有傷,是不是?我扭了下頭,我說,白馬呢?白馬好嗎?好著呢。小包打了個響指,跟蘇琛一樣,它好像又長高了,下次讓你單獨騎騎,蘇玥。他一口一個蘇玥,讓我想起今天我就12歲了,是個和他們一樣的少年了,我心里一陣興奮,生出一種特有的自豪感。

        小包他們要去打架,似乎謀劃得很周全,他們不讓我告訴蘇琛。小唐在昏暗的光線下向我說出計劃的時候,眼神像兩把彎鉤,把我的魂都勾出來了。那是小包出院后的第一個周末,馬術(shù)表演結(jié)束后,我們喂了馬,清理了馬廄,我正想回去,小唐拉住了我,我們還像以前一樣一溜兒坐在墻根下的臺階上,天氣很冷,風(fēng)帶著遺恨一樣吹得肆無忌憚,馬術(shù)表演小包沒有參加,他還在養(yǎng)傷,他的拐杖放在身邊,一臉茫然,像在橫渡一場大夢。這次打架,他也是參加不了的。我說,為什么打架?小唐說,你沒看見嗎,紅馬身上的傷,兩道劃痕,這么長,他比劃著,傷我的馬,比傷我還嚴重!他恨恨地說,嘴角抖動著。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忙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你不能告訴你的團長,讓他來管嗎?小唐冷哼一聲,團長就知道收錢,他哪里管我們的死活,更不會管馬的死活。他會說,這點小傷沒問題,繼續(xù)。小唐學(xué)著團長的樣子,嘴巴一歪,眼睛一挑,他的樣子讓小林和阿諾都笑了起來。小包沒笑,他好像還在夢里。

        我去看那匹紅馬,果然有兩道劃痕,在左半個屁股上,像是用刀子劃的。我心疼地用手抱了抱馬脖子。我說,還是不去了吧,打架萬一出了事怎么辦,慢慢就會好的,我們給它增加點營養(yǎng)。這不是增加不增加營養(yǎng)的問題,小唐目光炯炯地看著我,這是骨氣!骨氣!你懂嗎?他重重地說。說完,又回到臺階上,坐下來,半夢半醒地看著紅馬。紅馬像沒事人一樣站著,它吃飽了,不時打個響鼻,其他幾匹馬也跟著打響鼻。天完全黑了,世界陷入一片昏暗,有妖嬈的風(fēng)從馬場外刮來,帶著股不明所以的氣息,我問小包,你同意他們?nèi)??小包黯然地說,我又幫不了他們。原來是有一天他們出去買東西,跟小鎮(zhèn)的一群少年發(fā)生了矛盾,就此結(jié)下了仇怨。蘇琛說過,小鎮(zhèn)的四季永遠有少年。而少年總能那么容易碰上少年。蘇琛不讓我跟小鎮(zhèn)的少年多接觸,他說,蘇玥,你長得那么瘦小,只管好好學(xué)習(xí),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走的時候,小唐問我,蘇玥,你去不去?我說我還要寫作業(yè)。小包說,別讓他去,跟他沒關(guān)系。我又問了他們的時間、地點,他們也不瞞我,說,就在今晚,地點在青草湖邊,那個長廊的盡頭,那里晚上沒人,地形平坦空曠。我還知道了對方的頭頭,叫李黑,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真是個扎眼的名字,我心想,一定也心狠手黑。我很替小唐他們擔(dān)心。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蘇琛居然也早早地回來了,這個如一個鬼魂一樣的男人,我不喜歡他在家。可今天,我心不在焉地寫了會兒作業(yè),還是走到他面前,告訴了他小唐他們打架的事,還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你幫幫他們吧。八斗,蘇琛一著急叫出了這個名字,你是個善良的少年。又看了看表,我們快走吧。我和蘇琛出了門。他們可真會選地方。路上蘇琛說。我和蘇琛到的時候,雙方好像已經(jīng)打了一個回合,小唐他們大口喘著氣,阿諾最小,臉上流了點血,模模糊糊的。雙方都在調(diào)節(jié)氣息,空氣變得鼓鼓囊囊,緊張的氣息讓人骨骼都在響。還好,雙方都沒有拿什么兇器。我看到了李黑,是個十分瘦高的少年,并不是我想象中李逵的樣子。蘇琛站到了他們中間,不說話,我想,他是想以氣勢壓倒這些人。據(jù)說,練武的人骨子里會流淌出一種鋒利的氣息,能讓人感覺到。當然,小唐他們早認出了我們,他們不說話,只盯著蘇琛看。這時,李黑說話了,他陰沉沉的,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稱,像是裝出來的,閣下是哪路的?最好少管閑事。蘇琛慢慢轉(zhuǎn)過身,對著李黑說,蘇家聽說過吧?小鎮(zhèn)的蘇家。他也陰森森的。李黑冷哼一聲,把臉扭向一邊,鄙夷地說,早就沒人了。還有我,蘇琛不卑不亢,還有他。蘇琛指著我。李黑又是一笑,顯然是在笑我。我感到了羞愧,走上前,大聲說,你們這是犯法的,我打電話報警了。我的聲音太大了,我聽見青草湖的水起了微瀾。他們雙方都沒想到,我這個最不起眼的小不點兒,居然會這么大聲說話,都是一愣,繼而發(fā)出笑聲。李黑他們也是三個人,顯然是為了公平。不要逼我動手。蘇琛重重地說。然后,不等李黑他們反應(yīng),拉著小唐他們就走,很快消失在蒼涼的夜色里。

        回去的路上,我問蘇琛,他們?yōu)槭裁匆@樣?蘇琛幽幽地說,少年有少年的世界。你慢慢就懂了。他今天好像有心事,沒有再像以前一樣教育我,我也不再說話,心里也像有了心事,少年的心事。

        我真的成了一個憂郁的少年,沉默寡言,每天背著書包自己上學(xué)。蘇琛很少給我做早飯,大多時候給我留幾塊錢,我拿著錢,在早餐車上買個包子、買杯豆?jié){,邊吃邊往學(xué)校走去,靜靜的,像一棵會行走的樹。蘇琛每次見到我都很意外的樣子,你病了?我說沒病。那你怎么了?我說沒怎么。說完,也不看他,徑自離去。

        每個周末去馬場,成了我生活中最快樂的事,那些演出的節(jié)目,我早就背熟了,大飛輪、馬術(shù)、空中彩綢、雜技、魔術(shù)、摩托競技,甚至音樂什么時候響起,什么時候結(jié)束,我都一清二楚。但我還是每次都坐在觀眾席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從頭看到尾,連小丑都認識我了,有時還主動給我一個大氣球,一個編成小動物的氣球。

        我最喜歡看馬術(shù),人騎在馬上做各種動作,馬匹和騎手配合得十分默契,騎手要有高超的技巧,來展示精彩的動作。當雄壯的馬蹄聲響起的時候,我感覺世界一下子就亮了,那些空洞無垠的黑暗、錯落的往事、心底的傷痛,仿佛是可以吹散的塵埃,不留痕跡。小唐他們騎在馬背上,蹄聲時而遙遠時而清晰,那樣瀟灑富有朝氣,我像站在原地的指示牌,只等他們持劍歸來。

        演出結(jié)束后,往往天近黃昏,我就去和小包打掃馬廄,小包現(xiàn)在不當演員了,他成了真正的馬仔,管理四匹大馬和六匹矮馬。我們總是從給馬添草料開始,然后打掃馬廄,給馬飲水,將馬廄打掃干凈,我再用小毛刷,給馬清理皮毛。清理完,我總要站在白馬的身旁待一會兒,像是我們上輩子就結(jié)了緣,這輩子是續(xù)緣。白馬溫順地看著我,眼里是星星點點的光,它總是不由自主地靠近我,用頭摩擦著我的衣衫,在我身旁走來走去。黃昏的風(fēng),一如清澈的水,在我們中間流過,我的心就會涌起一片清涼,還有少年特有的傷感,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每次走的時候,我都抱著馬脖子,告訴它我下次來的時間,讓它好好地等我。白馬也像明白我的話,站在風(fēng)中,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遠去。

        這樣的日子,我希望一直下去??墒?,小林又出事了。他要離開馬戲團了。當小包告訴我的時候,我剛給白馬清理完皮毛,白馬光滑得像披著一匹緞子。夕陽徐徐地墜落,四周呈現(xiàn)出柔和蒼茫的光來,小林坐在墻根下的臺階上看手機,臉上看不出表情,他永遠這樣,像個孤獨的拓荒者。他怎么了?我輕聲問。他爸爸出事了,他爸爸跑運輸,被自己的貨物砸傷了腰,住在醫(yī)院里,讓他回去找個掙錢的活,好給他看病。據(jù)說傷了脊柱。小包說。那他怎么還不回去?我說。等著團長拿錢,沒錢怎么回去?團長有事回老家了。小包說,又嘆了口氣,小林他爸還說,他像只瞎鳥,只知道瞎飛。難道在這里就是瞎飛?他有些不滿,說著,提著水桶去照顧他的矮馬了。我看了看四周,梧桐樹葉落如雨,這是秋天的最后一場落葉,樹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將蒼穹分割得面目全非。

        團長回來的那天,我正好也在馬場,這個有著一張扁平臉的男人,將小林叫過去,我以為他會把小林的工資全部結(jié)清,沒想到他只給了他路費,他說,馬戲團快支撐不下去了,你沒看見嗎,幾乎沒有觀眾,天氣冷了,動物園又偏,荒涼得像片墳場,或許過不了多久,馬戲團就解散了,他也會出去打工。至于小林的工資,他一定想辦法,盡快轉(zhuǎn)給他。他站在我們面前,深秋的風(fēng)將他的衣衫吹散開來,像只大蝙蝠。他看見了我,你是誰?我說我是看表演的。他臉上立刻現(xiàn)出驚喜,接著,又悲涼一笑,說,謝謝你!總算還有一名觀眾。

        團長走后,天完全黑了,馬場昏暗的燈光讓夜色像凝固的膠,我們都站在小林面前,小林的臉茫然無措,眼神落在遠方。小包努力擠出一絲笑,拍著小林的肩膀說,你先回去,我們再想辦法,路有無數(shù)條,是不是?又轉(zhuǎn)向小唐和阿諾,是不是?小唐和阿諾都點了點頭。又轉(zhuǎn)向我,你說是不是,蘇玥?我也點了點頭。大家一起想辦法,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小包大聲說。然后他就回到廚房里,端出一大盆大饅頭,還有榨菜。小包的腿表演不了,但走路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來,我們吃晚飯。小包說。他將大饅頭分給每個人,也給了我一個,又問我,蘇玥,你寫完作業(yè)了嗎?我說寫完了。然后,我們又一溜兒坐在臺階上吃饅頭,五個人挨得緊緊的,也沒感覺到冷。饅頭溫?zé)幔腋杏X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饅頭。吃完饅頭,小包說,我們唱首歌吧。唱完,蘇玥你就回家,天色晚了。我說好。于是,他們一起唱了一首很憂傷的歌,聲音很輕,像從遠處飄過來的。歌聲里,是不適合他們年齡的傷感,還有一些讓人惴惴不安的東西。我站起身,像從昏暗的暗格里浮出來,我說我要回家了。歌聲沒有停下,小林輕輕推了我一下,我向動物園大門口走去。歌聲還在原地,若有若無,天空是蕭瑟的蒼白,我的心里也生出一絲不適合年齡的憂傷來。

        我回去后,又對蘇琛說了小林的事,其實,我沒打算跟他說,我和他的話越來越少了,我們像地球和月球,我是地球,自己要轉(zhuǎn)。蘇琛是月球,不但要自轉(zhuǎn),還要圍著我轉(zhuǎn)。說完,我就回了自己房間,呆呆地坐在書桌前。蘇琛給我買的新運動鞋,還在書桌一角,我沒有穿。我不想穿。我聽見蘇琛在翻箱倒柜,家里就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鼓搗啥呢?我沒好氣地說。過了會兒,蘇琛走到我身邊,蘇玥,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幫幫小林?你不會打那只花瓶的主意吧?我翻了個白眼。蘇琛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心思被識破的惱怒,他懊惱地說,別人都去撞南墻,只有你去撞北墻,你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我冷哼一聲,是不一樣,別人都有父母,只有我沒有。我也沒有!他大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嗚咽。我嚇了一跳,蘇琛快步走了出去,砰的一聲將我的房門關(guān)上。

        那只花瓶是祖母的母親留下的,一直放在祖母房間的墻角,是一只白瓷花瓶,也不值什么錢,但卻成了我和蘇琛心底的安慰,一度讓我們覺得我們很有錢。蘇琛在網(wǎng)上讓人估過,說值兩千塊錢。他很興奮地跟我說,等過些年,它會值三千、四千,會越來越多。那天殘陽如血,古老的風(fēng)如同流浪藝人的腳步,天空是浩蕩的深藍,我們站在花瓶面前,癡癡地預(yù)估著它的未來。

        蘇琛到底還是幫了小林,他把他那塊天王表押給了一位朋友,朋友借給了他一千塊錢,他轉(zhuǎn)給了小林。當我知道這些的時候,蘇琛才邁出醫(yī)院的大門,他患上了急性腸胃炎住院了,住了三天。出院的蘇琛,更瘦了,成了一張豆腐皮,他本來就偏瘦,又幾天沒吃東西。我提著他的日用品走在前面,他突然一笑,行啊,蘇玥,比只小狗強多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感覺鼻子有點酸,在病房里,我聽見他在電話里跟人說,我們已經(jīng)債臺高筑了,要抓緊時間掙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蘇琛手腕上的表不見了,我問他,他才說是他押給了一位朋友。那不是朋友。我冷冷地說,是朋友,怎么會要你的表?我知道,那塊天王表是蘇琛的最愛,除了洗澡,從來不摘下來。過了會兒,蘇琛又幽幽地說,我們,在別人眼里,是一無所有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的時候,似乎已經(jīng)晚了。學(xué)校說要讓我的家長去學(xué)校一趟,作為家長的蘇琛被請到了學(xué)校,那天他還一拐一拐的,他送外賣的時候撞到了一棵樹上,他看見我的時候,居然一笑,真是禍不單行啊。我沒有理他,低著頭。班主任把事情經(jīng)過大概說了一遍,我把班上那個專門欺負弱小同學(xué)的“大頭”撞翻了,他的頭又撞到籃球架子上,流了血,家長找來了,要求學(xué)校處分我。蘇琛說,這是校園霸凌,是要堅決制止的。還有,你們學(xué)校也有管理不到位的責(zé)任,當然,蘇玥也有不對的地方,回去我會好好教育他。蘇琛的話讓我無地自容,我感覺我少年的心受到了傷害,回去的路上,我執(zhí)意沒有坐他的摩托車,一路走回去。最終,學(xué)校沒有處分我,那個大頭從此沒再找我的麻煩。

        小林走了不久,表演魔術(shù)和空中彩綢的演員也離開了。后來,小丑也離開了。我再沒見到大鼻子的小丑。等到秋天全過完的時候,表演雜技的演員也離開了,只剩下了大飛輪、馬術(shù)和摩托競技三個節(jié)目了,這三項都是小包他們表演的。也就是說,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小包、小唐和阿諾三個人。

        馬戲團在一天天凋零,同時離開的,還有小林的馬,棕馬,它被團長賣到了人民公園,淪為和矮馬一樣的境地,成為專供游客拍照用的馬。這讓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很不是滋味,就像看見一個將軍被貶為士兵。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拿著我所有的零花錢,去了人民公園,我要去看看棕馬。那天的天氣很冷,空中飄著紛亂的雪花,天空看起來深不可測。我踏著雪來到人民公園,公園里有很多人,這是冬天的第一場雪,到處都是拍照留念的。我終于找到了棕馬,一個男人站在它旁邊拍照,雪落在它身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它,它還是那樣高大,卻看起來那樣落寞,隔著那么遠,我都能感覺到。我站在這片全力以赴的白中,久久地不敢靠近它,直到快中午了,人群散去,我才問了價錢,交了費,那匹馬的主人說,要不要找人給你牽馬,一圈五塊錢。我說不用。又問,要不要拍照,拍照另加10元。我說不用。我就牽著它走一圈。你可以騎上。他說。我搖了搖頭。

        我牽著棕馬走了一會兒,漫天大雪中,棕馬突然半跪下來,用頭摩擦著我的衣衫,我很感動,它認出了我,它在讓我上馬,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心疼地抱著馬脖子,像以前無數(shù)次抱著它的樣子,低聲在它耳邊說,你要好好的,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馬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朝天打了個響鼻,又甩了下馬尾,眼神像被過濾了一樣純凈,憂傷而溫柔地看著我。我跨上馬背,馬輕快地跑了起來。

        那天中午,我沒有吃飯,就那樣牽著棕馬,一圈圈走在雪中,馬蹄聲清脆、遙遠、蒼茫,馬的主人也沒有多收我的錢,他看起來是個好人,我希望他不要虐待棕馬。

        我去看棕馬的事,沒有對蘇琛說,那場雪下得很大,好幾天后路上還是白茫茫的。放學(xué)后,我快快地走回家,我中午在學(xué)校附近吃飯,不到放學(xué)就餓了。我回到家,很意外地看見蘇琛也在家,他在填一張表格,我從他身邊走過去,也沒去廚房找吃的。蘇玥,蘇琛叫住我,你過來,看看這件事靠譜不?什么事?我冷冷地說。一個比賽,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很鄭重地把表格交給我。我一看,是一張安城舉辦民間武術(shù)大賽的參賽表,還有一條誘人的待遇,就是大賽的前三名,可以直接聘為塔山武術(shù)學(xué)校的老師,只要本人愿意。塔山武校在我們這里赫赫有名,好幾次上了春晚的舞臺??孔V。報吧。我說。我將表格還給他,進了自己房間,心里突然涌出一些令人心悸的恐慌。我書桌上放著一袋蛋撻,這是我的最愛,是蘇琛放的,我想還給他,但我太餓了,我還是把它全吃掉了。

        一會兒,蘇琛敲門進來,我剛吃完蛋撻,很不好意思地扭過頭,我說我要寫作業(yè)。蘇琛在我身邊站了會兒,突然說,謝謝你!我莫名其妙,抬起頭,看見他的眼里閃爍著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我一定好好比賽。他堅定地說,像在發(fā)一個人生誓言,我感覺窗外的雪都被他震落了枝丫。

        蘇琛說到做到,從那天起,他更早起床了,我有小鬧鐘,會自己起床上學(xué)。我知道,蘇琛是去練武了,他一定是在一個偏僻的、無人煙的、不被打擾的地方,在深淺不一的寒冷里,將骨子里那份倔強和執(zhí)著揮灑出來。他的一招一式我都看過,我想象著他的樣子,心里有些失落。我想我是個自私的人。

        馬戲團的經(jīng)營快到盡頭了。我站在動物園門口,難過地想。看著被白雪覆蓋的大棚,慢慢老去的馬場,荒無人煙的設(shè)備,看門人看見我,說,買年票的都退了,你不退嗎?我說我不退。徑直走進大門,我聽見他在背后說,停幾天就不演了,損失的可是你自己。我沒有理他,離開始還有十分鐘,我看見一家三口走了進來,他們也是來看馬術(shù)表演的。我突然像撿到錢一樣高興起來,他們坐在觀眾席上,鄭重其事,像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音樂已經(jīng)響起來了,我聞到了馬的氣息,白馬、紅馬,還有黑馬,小唐和阿諾已經(jīng)換好了演出服,小包居然也換上了,他說,他只表演飛輪。他一臉凝重,我想問他,你行嗎?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表演開始了,大飛輪英姿颯爽地轉(zhuǎn)起來,小包他們的表演精彩極了,一家三口看得入了迷,小男孩不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笑聲,像只小老鼠。我的眼睛濕潤了,在表演完大飛輪的間隙,一個小丑,從舞臺后面跳了出來,踩著滑稽又夸張的步子,大鼻子、紅頭發(fā),懷里抱著幾個用氣球編織的小動物,他沖觀眾席鞠了一躬,表演起特有的接球動作,幾次差點跌倒,撲空的樣子,驚險又好笑。又抖著身子,做著后仰的動作,逗得小男孩站了起來,接著,他像以前一樣,把一只小兔子拋向觀眾席,他左看右看,好像那里坐著無數(shù)的觀眾,小兔子被小男孩爸爸接住了,小男孩高興地舉著雙手。馬術(shù)和摩托競技只有小唐和阿諾表演,演出也相當成功。當演出結(jié)束,一家三口離開,我坐在舞臺一側(cè),慢慢脫掉小丑演出服時,看見小包、小唐和阿諾,都感激地看著我,我白了他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是個少年了,客串一下小丑,還是綽綽有余的。他們都笑了,上前抱住我,少年的眼里都有閃亮的東西,都躲著不讓我看見,我感到他們的血也沸騰起來,在燃燒。

        表演完,我就開始打掃馬廄了,冬天了,天黑得早,我得抓緊時間。我走進馬廄,發(fā)現(xiàn)矮馬也不見了,我一驚,飛奔去找小包。被團長賣了。他說。賣哪兒了?我喘著粗氣問。不知道,很遠很遠。小包說。我慢慢走出去,失魂落魄地坐在墻根的臺階上,有雪花飄下來,無聲無息。我感覺自己像一枝枯萎的花,都大雪封門了,還固執(zhí)地架在干癟的梗上,等著被北風(fēng)一把拉下馬。

        快來,蘇玥,小林的視頻電話。他們在叫我。我走進馬廄,看見小包的手機上果然是小林的頭像,他站在一處工地上,后面還有“安全生產(chǎn)”的標語,他黑了,頭發(fā)長了,好像長大了。我擠進去,驚喜地問他,你怎么樣,還好嗎?小林看見我,也一臉的驚喜,蘇玥也在啊,考試了嗎,考得怎么樣?我說還沒有。小包說,別提考試,提考試傷感情。他們嘻嘻哈哈,興奮地說著話,小唐和阿諾也搶著說了幾句,我聽見視頻里風(fēng)嗚嗚地吹著,有機車的轟鳴,還有人在走來走去,小林說他爸爸已經(jīng)出院了,在家靜養(yǎng),他每月要支付很高的醫(yī)藥費。不聊了,該干活了。小林沖我們擺手,很快掛了電話。

        蘇琛在準備武術(shù)比賽,他準備得相當認真,據(jù)說還有筆試,當老師嘛,不能只會拳腳。他不停地做題,翻資料,他越是努力,我心里越郁悶。我知道,他一旦考上,就會去當老師,就會離開我,離開家,那么,我又是一個孤兒了。放學(xué)后,我慢慢地走,四周是苦澀的暗黃,冬天的蕭瑟表里如一地呈現(xiàn),堅硬的大地,孤獨的北風(fēng),虛幻的謊言一樣的明天。我不想回家,我?guī)е改噶粝碌男》孔拥蔫€匙,這把鑰匙一直在我的身上,似乎我隨時都準備回去。我拐上了小路,朝老城走去,這里離老城很遠,幾乎穿過了大半個小鎮(zhèn),我走啊走,走得書包重如小山,才走到家門口。我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面前,燈光昏暗,我嚇了一大跳。我知道你會來這里。人影說。我躲開他,去開屋門。別開了,屋里沒有吃的,你不餓嗎?人影說。我不餓。我倔強地說。來,我?guī)湍汩_。人影從我手中接過鑰匙,卻不開,直直地看著我。四周有的人家亮著燈,有的一片黑暗。這里住的人越來越少了,房屋越來越破敗,四周的高樓似乎能將它們一口吞下去。我感覺心中的怨恨一下子爆發(fā)了,我一頭朝蘇琛撞過去,就像那次撞“大頭”一樣,同時哭喊著,你騙人,你就是個騙子!蘇琛被我嚇壞了,他后退一步,慌亂地扶住我,八斗,你怎么了?他叫出了八斗,我更憤怒了,將他往外面推,這是我的家,你走,你走!有人打開門,走了出來。蘇琛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虛弱地說,你是想讓別人都認為我虐待你嗎,你說,我虐待過你嗎?我擦干眼淚,不說話。他又說,你是個少年了,要有少年的樣子。他的聲音暗沉沉的,和這憔悴的夜色融為一體,有種不修邊幅的荒涼。他帶我去了附近一家小餐館,吃飯的時候,他說,我不會丟下你的,你放心。我說我不用你管。我埋頭吃飯,蘇琛望著窗外,窗外是曉風(fēng)殘月的夜色,蒼穹深邃,星光遙遠,它們都不屬于我,屬于我的只有面前這碗熱氣騰騰的面。我看了眼蘇琛,他吃得很慢,像是在想些什么。

        你聽說了嗎?蘇琛吃完面說,阿諾生病了。聲音幽幽的,和他十八歲的年齡很不相稱。我突然覺得,蘇琛不太像蘇琛了,他變得陌生了,于是,我抬起熱乎乎的臉,冷冷地說,誰不生???你不也生病。不是,是白血病。他慢悠悠地說。我愣住了,白血病我聽說過,是很不好治的一種病。我心里又條件反射般地想起了別離,我說,阿諾他也要走了嗎?對這種大開大合的消息,我一時難以接受,我不喜歡別離,生活卻給了我太多的別離。本來不想告訴你的。蘇琛說,但你去看表演的時候,肯定會知道。我想起上次馬術(shù)表演的時候,阿諾上了兩次馬,都沒有上去。原來,他是病了。我的情緒立刻低落下來,不想吃了。以后,還不知道會不會再演出了,你說呢?蘇琛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小聲說,像怕碰碎了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我又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蘇琛說,他一直在發(fā)低燒,開始以為是感冒,沒當回事兒。我茫然地看著窗外,起風(fēng)了,我看見枯枝在搖晃,小餐館的人越來越多,一副熱火朝天的樣子。只剩下小唐了。我在心里說。

        阿諾說,我們再去吃一碗面吧。我、小包、小唐,我們圍著電暖器,這次表演沒有賣出一張票,只有我自己,但小唐還是將三個節(jié)目都一絲不茍地表演了一遍,我和阿諾坐在觀眾席上,阿諾說想當一回觀眾,以后就沒有機會了。他很少說話,明澈的眼睛在舞臺燈光的照耀下,有了一絲憂郁。少年的憂郁。沒事,你會好起來的。我說。沒事,他說,我還會回來的,你等著我。我使勁兒點頭,真的相信他會回來,相信馬戲團會像以前一樣紅火。我看著舞臺上的小唐,他的演出服閃閃發(fā)光,他整個人都閃閃發(fā)光。阿諾要回老家了,他的行李都整理好了,還有他的黑馬,他托付給了小包,讓小包好好照顧。我一陣難過,我知道,阿諾只有一個大伯,在外地打工,他沒有其他親人,正如我和蘇琛。此刻,我很想問問蘇琛,如果我得了白血病,你會拋棄我嗎?

        團長居然給阿諾捐了兩千塊錢,這徹底顛覆了我對他的印象,他高高大大,走路的姿勢像橫穿馬路。他把錢交給阿諾的時候,眼里居然有一絲溫暖和凄涼,這兩種情感交替出現(xiàn),他說,孩子,回去好好看病,好了還來,這里永遠有你一口飯吃。他轉(zhuǎn)過身,靜了片刻,又轉(zhuǎn)回頭,低低地說,前提是我還在,馬戲團還在。我感覺他一下子老去了。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背著手,像個地痞一樣在馬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很讓人討厭。

        我們真的去吃了一碗面,這次我們是打車去的,小包說阿諾身體不好。小包在這里年齡最大,我們都聽他的。在吃面的時候,我們開始都避免談?wù)摪⒅Z的病情,我們談?wù)撟罱碾娪?,談?wù)擇R,談?wù)撚螒?,我們一會兒擠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一碗面我們吃了很長時間。我們把碗里的肉片都給了阿諾,讓他承諾要勇敢,要記得和我們常聯(lián)系。阿諾很鄭重地答應(yīng)著。回去的時候,我沒有回家,阿諾說要和馬告別,我也跟著他們?nèi)チ笋R場?;璋档臒艄庀?,馬場像沉在一片深海里,阿諾抱著馬脖子,和馬頭抵著頭。青草湖的水汽若有若無,它應(yīng)該結(jié)冰了,氣溫都零下八度了。

        那三匹馬一如既往地對著我們打著響鼻,雜沓地走來走去,黑馬像預(yù)知到了什么,溫順地站著,平時,它是最愛走動的。阿諾不說話,小包又給馬添了草,馬廄不太冷,有股熱烘烘的氣味,我喜歡這種味道,馬的味道。過了一會兒,阿諾拍拍馬脖子,誠懇地說,你好好吃草,好好表演,等我回來。聽你包大哥的話,別想我。他的話,讓我們都笑了起來,好像離別不是近在眼前。

        阿諾第二天就走了,小包他們把他送到車站,看著阿諾向進站口走去,小包的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小唐說,真沒出息。說這話的時候,距離阿諾走,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月。這兩次演出都只有我一名觀眾,其實,我很感謝團長,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苦苦地支撐著,他心里一定也有一種永恒的東西吧。正如蘇琛,他的心里就有一種永恒的東西。武術(shù)比賽馬上開始了,后天,蘇琛的比賽服都準備好了,白色,網(wǎng)上買的,穿上比賽服的蘇琛,像個俠客,冷峻的眉,冰冷的眼,倔強的下巴,眼里是一切即將終結(jié)的決絕,還有種生生不息的東西,帶著萬物復(fù)蘇的朝氣。我已經(jīng)決定了,如果蘇琛能夠取得前三名,我就回父母家,自己照顧自己。

        你想看我的比賽嗎?蘇琛小心地問。我怎么看,我要上學(xué)。我沒好氣地說。眼皮都沒抬。安城電視臺會有直播,還會有重播。我希望你看。他誠懇地說。我看了,你就會得第一名?我開始寫作業(yè)了,不再理他。

        比賽那天,我還是裝作肚子疼,請了一會兒假,我說我要回家吃藥。電視里的蘇琛,讓我想起駿馬,想起北方蒼莽森林里的孤狼,他先是打了一套“蘇家拳”,拳拳生風(fēng),來了個絕美的亮相,這是祖父的拳術(shù),我看都看會了。我看了會兒,感覺不太對勁,原來蘇琛加了他的獨創(chuàng),更柔,更韌,更剛,剛?cè)岵?,也更好看。接著,一套連招,他騰空飛起,一個空翻,身體快速旋轉(zhuǎn),然后瀟灑落地,動作行云流水。我看得呆了。蘇琛表演完了,我就關(guān)了電視跑回學(xué)校,我沒看比賽結(jié)果。我不想知道結(jié)果。

        阿諾走后,黑馬也被處理了,它的命運比棕馬好,被賣給了另一個馬戲團,還是干老本行,我想,它是一匹馳騁的馬,怎么能囿于籠中,想到這里,我深深地為棕馬悲哀。不知道棕馬還好不好,我有好久沒去公園了。

        我又去了人民公園,這次是騎車去的,我十二歲了,蘇琛給我買了輛自行車。我上學(xué)離家近,都是步行去。蘇琛不在,他走的時候給了我比平時多的零花錢,我拿著這些錢,一個人去了人民公園。這次公園里的人不多,只有幾個老人在鍛煉身體,游樂場也沒有開,池塘里的荷花都枯萎了,一切都是冬天的景象,蕭條、蒼涼,暗沉沉沒有睡醒的樣子。我去了小馬場,發(fā)現(xiàn)沒有了馬,只有馬樁,孤零零地立在冬日的黃昏里。我的心一沉,茫然四顧,我看見那個賣烤腸的阿姨還在,就去問她,阿姨說,冬天了,沒有幾個人來,馬都拉去馱運東西了。我說冬天了,也不影響拍照啊。阿姨說,那誰知道呢。我又說,拉東西不是有大卡車嗎,還用馬嗎?阿姨說,有的地方用,比如山區(qū),比如偏遠地區(qū)。

        我又一個人往回走,我不知道蘇琛回來了沒有,我很想把棕馬的事告訴他。路上我拐到了動物園,隔著大門,看著黃昏中的馬場,還有小包和小唐住的小屋,仿佛看見一片離別的景象??撮T人看見我,又問,你的票確定不退?別后悔。我冷冷地說,不退。他悲哀地嘆了口氣,回去了?,F(xiàn)在整個馬場,只有白馬和紅馬了,我能聞到它們的氣息,甚至能分辨出哪匹是白馬哪匹是紅馬,我在動物園門口站了好久,直到夜色隆隆降臨,我才騎車回去。

        蘇琛回來了,他洗了澡,靜靜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悲喜,我從他身旁走過,他看了我一眼,送你一樣?xùn)|西。我腳步?jīng)]停,我還沉浸在失去棕馬的情緒里。蘇琛打開手邊的一個盒子,拿出一套練功服,送你的。從明天開始,我就教你練武。其實,你已經(jīng)晚了,但亡羊補牢還有希望,防身、健體、磨練意志,對你以后有好處。我不練!我干脆地說?;氐阶约悍块g,突然想起小時候,祖母在的時候,蘇琛也是一個惹是生非的少年,他英俊的面孔,漂亮的身手,讓他在這個小鎮(zhèn)成了霸王龍一樣的存在,總有一幫少年跟著他,簇擁著他走在街上,戴著墨鏡,頭發(fā)在陽光下抒情地飄動,有好幾次,我碰見他,他朝我微笑,打個響指,我沒有理他,徑直跑掉了。我從來沒把他當叔叔,我們像陌生人一樣,更不會聽他的話。你試試。他在我身后說。他居然跟我進了房間。我說我不練。我將練功服摔在地上,惱怒地說,很想上去再踩兩腳。你看你,總像長不開。他說。我更加惱怒,他以前說我,總是說像死面饅頭,現(xiàn)在換了個說法。于是,我在他詫異又無奈的眼神里,理了理思路,鄭重地說,蘇琛,以后你就不要再管我了,我長大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再無瓜葛。哼!蘇琛冷哼一聲,我知道,你早就收拾好東西了,你的確長大了,你隨時都可以展翅高飛,一去不回頭了。說完,他重重地摔門而去。

        我站在房間里,窗外是不在狀態(tài)的夜色。冬天的寒冷,通過窗縫盡職盡責(zé)地偷襲著我,我聽見蘇琛在打電話,好像是和小包。小包在電話里提到小唐,他們在電話里說了好久。我的心一緊,如果小唐也離開了,那馬戲團就徹底解散了。它就像平地起的一束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現(xiàn)在,這束光越來越弱,似乎掩面一笑就可以消失。我不由自主走出房間,站在門口看著蘇琛。小唐要去當演員了。他淡淡地說,將練功服掛在衣架上。練功服很好看,和小包他們的演出服差不多。怎么突然想去當演員了?我訥訥地說。掙錢唄。蘇琛說。他低著頭,擺弄手機。你比賽的結(jié)果出來了嗎?我突然問。蘇琛明顯一愣,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想了想,又說,你也可以去當演員,你長得好,又會武功,比有些演員強多了。我想起了紅馬,小唐走了,紅馬將何去何從。我又問蘇琛,那紅馬怎么辦?蘇琛說,小唐想把紅馬帶到影視基地,但這樣好像有點難。

        終于到了周末,我又去了動物園,這次演出是在上午,小包告訴蘇琛,蘇琛告訴我的。你還要去嗎?蘇琛說。我當然要去。但我沒有回答他。馬術(shù)表演的大棚和馬場在冬日的晴空下,多了種柔和的美。我先去了馬場,馬場被清理了,白馬和紅馬,已經(jīng)準備好,小包和小唐換好了演出服,小包看見我一笑,來了?眼里是躍躍欲試的欣喜。小唐還是沒有說話。我問小包,你能表演嗎?小包說,試試吧。我又問小唐,你要去當演員了?他點點頭,臉上看不出悲喜。那你以后是不是就是大明星了?哪有那么簡單,我是去當群眾演員。群演,你懂嗎?我說我懂。演出開始了,觀眾席上還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次我感覺到了小唐明顯的緊張,在表演大飛輪的時候,他兩次都動作失誤,他紅色的演出服像一團火,這次他穿著紅色的演出服,以前都是白色的。有風(fēng)從大棚敞開的門洞里吹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又走了。強勁的音樂一如昨天,我的心卻無所依托,十分虛無,感覺這個大棚比平時更空曠了。這時,進來幾個人,他們從觀眾入口處進來,穿過長長的過道,坐到了我的右前方。是李黑。我立刻認出了他。我緊緊地盯著他們,心一陣緊張。小包和小唐渾然不知,大飛輪表演完了,臺下響起了掌聲,是李黑他們鼓的掌。小包和小唐把大飛輪推走,接下來是馬術(shù)。李黑他們安靜地坐著,當馬蹄聲響起的時候,他們又鼓起掌來,掌聲被強勁的音樂和馬蹄聲掩蓋,小包和小唐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接著是摩托競技,只有兩輛摩托了,可他們依然表演得一絲不茍,他們像兩道閃電,在巨大的球形容器里飛快地旋轉(zhuǎn),做著各種驚險的動作,我看見演出圍欄上居然有一套小丑的服裝,就走過去,迅速穿上,當我把氣球朝空中做投擲的動作時,我的心激動無比,就像有許多往事來了又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李黑他們不見了,觀眾席上空無一人,像變了個巨大的魔術(shù)。

        我沒有提李黑他們來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光里,李黑他們每次演出都來看,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也不跟我打招呼。我事先準備好小丑服和氣球,熟練地往觀眾席上投氣球,他們總是搶著去接。有時還主動向我討。讓我奇怪的是,小包和小唐從未提起過他們,像他們從來就不知道。蘇琛說,少年有少年的世界。那么就讓這少年的世界,用少年的樣子,存在吧。

        年底的時候,小唐走了。同時走的,還有他的紅馬。據(jù)說,他真的去了橫店,在那花花世界里,尋找著他虛無縹緲的明星夢。馬場只剩下了小包,這個名副其實的馬仔,和他的白馬相依為命。又一場大雪,我得了嚴重的感冒,遲遲不好,還要期末考試,又有兩個星期沒有去馬場了。我不知道小包還在不在,白馬還在不在,我刻意回避著他們,不去問蘇琛,蘇琛也不說。期間,我只知道阿諾的病情惡化,他沒有去天津的醫(yī)院,在老家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就出院回家了。動物園已經(jīng)發(fā)出了公告,因某種原因,演出暫停,沒退票的抓緊時間退票。看門人鈍鈍地看著我,他近乎絕望了。你還不退票嗎?他說。我說我不退??撮T人差點被我氣瘋。至于明年開不開,什么時候開,馬戲團還在不在,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小包說,團長說了,看情況。他們的馬戲團是民營的,但也要辦理各種相關(guān)手續(xù),得去文體旅局、供電局、環(huán)衛(wèi)局辦手續(xù),還要拿到演出證、營業(yè)證等,才能演出,否則是不合法的。我希望明年,他們都還在,人和馬,四個少年,四匹馬,一個都不少,就當我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蘇琛帶小包去檢查了腿,一天,蘇琛回來,我盯在作業(yè)本上沒抬頭,這次考試沒考好,我悶悶不樂。生命中有那么多不辭而別,父親不辭而別,母親不辭而別,祖母也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去世的。我看著蘇琛,想,有一天,這個男人會不會也不辭而別,留下我自己,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孤苦的人,像小包一樣,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和一個殘缺的夢。

        阿諾死了。蘇琛說。他白天還給蘇琛發(fā)信息,晚上就離世了。

        我驚訝得以為是夢。

        小林又換了工作,他學(xué)了氣焊,據(jù)說,這比當小工掙錢。

        小唐真的當了演員。這些都是蘇琛告訴我的。我在電視上真的看見小唐了,一閃而過,他騎在一匹戰(zhàn)馬上,穿著鎧甲,演的是一位古代的士兵,我問蘇琛,那是不是小唐?蘇琛仔細看了看,說是的。你的眼真尖。我又問蘇琛,小唐騎的那匹紅馬,是不是馬場的那匹?蘇琛說沒看清。但愿是那匹。小唐沒有丟下它,他們在寒涼的人世間繼續(xù)相依相偎。

        小包問我,你還想看演出嗎?我點點頭,憂傷地說,還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有。馬場凋零,四個少年各奔東西。大飛輪一個人沒法演出。馬術(shù)、摩托競技,一個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演。因為馬術(shù),動物園紅火了一段時間,小鎮(zhèn)就這么多人,誰有時間天天看馬術(shù)表演。小包說,周末,周末你來吧,還是原來的時間。

        我看見馬背上的小包飛了起來,白馬像長出了翅膀,變成傳說中的天馬,飛翔在環(huán)形場地上。我感到有人進來,是小丑。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紅色的頭發(fā),鼻子掛著個雞蛋殼一樣的小球,他抱著一懷氣球編織的小動物,朝著我,又蹦又跳,還深深作了個揖,樣子滑稽極了,他朝我扔了個氣球,我伸手接住,突然感覺這個小丑那么熟悉,當他再次向我扔氣球的時候,那兩道眼神像兩道刀鋒劃過我的臉頰,我認出了他,他是蘇琛。我的淚流了出來,我感到委屈極了。莫名的委屈。馬背上的小包還在馳騁,馬蹄聲像大地的心跳,蓬勃而有力,像山谷的回聲,悠悠揚揚。我仿佛回到了當初人頭攢動的觀眾席上,小唐、小林、阿諾又回來了,四個英姿颯爽的少年。棕馬、紅馬、黑馬,也回來了,它們像劃過歲月的劍,從我眼前掠過,晨霧一樣消失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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