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店正門外的路對面是個廣場,廣場上種著一簇一簇的牡丹花。谷雨剛過,廣場上的紅牡丹愈發(fā)嬌艷欲滴,展現(xiàn)出“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的雍容脫俗,而那白色的牡丹,兀自開在一片角落,榮寵不驚,是那樣的清雅脫俗。在以牡丹為“市花”的洛城,每年這個季節(jié),到處彌漫著牡丹花的馥郁香氣。
凌小姐穿一身青綠色國風(fēng)旗袍,楚楚動人地立在玻璃轉(zhuǎn)門內(nèi),旗袍上山水寫意圖案勾勒出攝人心魄的線條美。
迎賓小姐,是酒店的第一印象,百里挑一的美人兒,高貴典雅,風(fēng)姿秀逸,可體的旗袍,將修長而豐滿的身材勾畫得山青水秀,無論從哪個側(cè)面瞧去,都讓人著迷。
亭亭玉立、春意盎然的凌小姐,臉盤上掛著甜甜的微笑,心中卻七上八下,別有一番滋味。
剛接班,大堂總管、港方的利夫便來巡視過了。利總管瞪著眼,不客氣地從頭到腳審視她,看得凌小姐背上起了雞皮疙瘩,好似被總管的目光剝?nèi)チ似炫?,任門外的涼風(fēng)吹拂裸露的肩膀。利夫威嚴(yán)地說:“胸花為什么戴得這樣低?快掉到乳房下面去啦!”盡管沒有第三個人聽到這句話,凌小姐的臉仍然一片緋紅,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別在胸前的裝飾,羞怒地抗辯道:“您怎么這樣說話?”利總管冷冷地笑道:“檢查大堂員工的儀表,是我的職責(zé),你不服?”凌小姐忍住了滾動在眼簾后的淚珠,繼續(xù)小聲地抗辯:“您欺侮人……”
這場小小的風(fēng)波的結(jié)局,是利夫填了一張過失單給凌小姐。兩張過失單,為嚴(yán)重警告,再往下,便要考慮解聘了。五星級酒店的高薪,令局外人眼饞,但領(lǐng)取高薪的前提,卻是毫不客氣的制度大棒。為了保住工作,凌小姐她們連例假來了,都不敢歇半天,兢兢業(yè)業(yè),忠心耿耿。不料,卻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利夫發(fā)下一張過失單……
“他卑鄙,分明是尋釁報復(fù)……”凌小姐一面笑容可掬地歡迎進入酒店的客人,一面恨恨地想。
以前,凌小姐只是從新聞中知道有“性騷擾”這回事,現(xiàn)在,她卻有切膚之痛了。利夫早就開始用輕佻的話撩撥她,常說些“你乳房好高,好迷人”之類的話。凌小姐為避免和頂頭上司沖撞,采用了綿里藏針的戰(zhàn)術(shù),軟中帶硬,不讓利夫有可乘之機。誰知,利夫并不知趣退縮,依舊咄咄逼人,星期六,要凌小姐陪他去KTV唱歌,凌小姐知道利夫不懷好意,斷然拒絕了,這樣就惹惱了利總管,他的報復(fù)充滿了赤裸裸的威脅。
大堂里的姑娘們,只有前臺的小李,匆匆過來說了一句安慰話:“別怕,他敢拿你咋樣?”其余的,都是冷眼旁觀。也許是怕利夫,也許是往常的妒意得到了某種滿足……
紅塵滾滾,世道艱險,凌小姐22歲,便深深體會出其中的炎涼之意。
二
一輛天藍色的TAXI駛到酒店門前,車門開了,鉆出一個穿黑西裝的青年,他望望對面廣場的牡丹花從,皺攏的眉頭稍稍有些舒展,但很快轉(zhuǎn)過頭,毫不遲疑地向玻璃轉(zhuǎn)門走來。
當(dāng)轉(zhuǎn)動的玻璃門把青年推出,他兀地立到凌小姐面前時,凌小姐照例欠下身子,笑盈盈地、軟聲軟語地說:“歡迎先生光臨……”
她流利地說完閉眼都能背出來的歡迎詞,風(fēng)度翩翩地重新直起身子,這時,她才覺察到有些異樣,客人并沒有從她身旁飄然而過,走向前臺或電梯,卻如被使了定身法一般,死死地釘在了門廳,離她僅半米之遙,那張清秀的臉,凍結(jié)成一副啼笑皆非的傻樣,雙唇微啟,鼻梁緊繃,眼睛受驚似的擴張著,黑瞳中射出癡迷的目光,毫不掩飾地集聚在凌小姐身上……
凌小姐知道自身的魅力,不管在酒店大廳,或是大街小巷,異性灼熱的目光,應(yīng)該說習(xí)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今天不然,一則,利夫的騷擾與報復(fù)攪亂了她的心境,激發(fā)起姑娘高傲的反抗心理,使她覺得男人的討厭;二則,面前的這位青年過分得令人作嘔,仿佛她是他一道美味的點心,毫不顧忌地、近在咫尺地細細品味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小姐窘迫得又羞又惱,她收起臉上的微笑,肌肉也僵硬地繃緊了,露出凜然的冷氣,帶著明顯的鄙視說:“先生,請您別擋在門口,您該往里面走。”
她的話沒有起作用,穿黑西裝青年的姿勢絲毫未變,照樣呆呆地逼視著她,那目光越來越癡迷、惶惑、灼熱,像是走火入魔,看得凌小姐不寒而栗。
凌小姐終于克制不住,長期培養(yǎng)出來的職業(yè)的忍耐力突然消失了,今天受到的種種委屈一下子集聚在心頭,如地下水找到了缺口噴發(fā)出來,她忘記自己是個永遠微笑的迎賓小姐,還原成一身傲骨的熱辣辣的姑娘,竟然提高了嗓門說:“先生,希望您自重,立刻離開這兒!”
上午,大廳里的客人不多,沙發(fā)那兒有幾個外國人,悄沒聲兒小聲交談著,寧靜的氣氛籠罩著光滑晶亮的大理石地面,所以,凌小姐那稍稍高了些的嗓音,竟如驚雷般炸響開,嚇住了廳堂中的各色人等,四周的目光悉數(shù)被吸引過來,驚異地交織在凌小姐和黑西裝青年身上,不明白這兒究竟出了什么事。
利夫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了。他瘦弱的身子輕捷地滑過地面,飛到了出事現(xiàn)場,一副“控制局面、舍我其誰”的神態(tài),一面欠身笑瞇瞇地向客人道歉,一面惡狠狠地盯住凌小姐,厲聲喝道:“你怎么可以這樣向客人說話?快賠不是!”凌小姐的頭皮麻了。糟糕,冤家路窄,又被利總管抓住,他肯定要大做文章!凌小姐滿心委屈,卻無法訴說,只好硬著頭皮解釋:“我只不過請客人離開門廳……”
玻璃轉(zhuǎn)門外又進來幾位客人,有黑頭發(fā),也有黃頭發(fā),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糾紛,均駐足而觀。
利夫覺得事關(guān)酒店聲譽,更加嚴(yán)厲:“不必解釋,你到底想不想道歉?”
直到這時,西裝青年好像才緩過神來,有點尷尬,訕訕地說:“沒事,沒事,女士不曾得罪我……”
利夫擠出滿臉的笑容,討好地說:“我是大堂總管,對部下管教不嚴(yán),敬請先生原諒!”
凌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萬分狼狽,滿肚子的冤屈再也壓抑不住,鼻子一酸,淚水便唰唰地滾淌下來。自當(dāng)迎賓小姐以來,一直被眾星拱月般捧著,聽?wèi)T了贊賞之辭,今天卻是當(dāng)眾出丑……她捂住臉,向前臺方向逃去,又高又細的鞋跟和繃緊的旗袍下擺,妨礙了她,使她趔趄著險些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倒。
三
一小時之后,穿黑西裝的青年,在房間里安頓好行李,重新來到大堂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門廳那兒的迎賓小姐換了新人,已經(jīng)不是那個和他發(fā)生過小沖突的姑娘了。他躊躇片刻,終于走到門廳,客氣地詢問新迎賓小姐:“請問,剛才在這兒值班的女士下班了嗎?”對方的回答,讓他大驚失色,說那姑娘已不是酒店職員,剛剛被解雇,離開了。他追問原因,新迎賓小姐勉強微笑著,略帶憂郁地說:“請先生去問經(jīng)理吧。”
青年找到大堂總管利夫,請他解釋解雇迎賓小姐的理由。利夫聳聳肩膀,不在意地說:“按酒店制度,員工有嚴(yán)重過失,立即解雇。像凌小姐那樣公然侮辱客人,辭退是理所當(dāng)然的啦?!鼻嗄昕棺h道:“可是,我并不覺得受到了侮辱,你們這樣做,未免粗暴?!崩蜓劬χ新冻龊闷娴纳裆樣樀卣f:“難得先生好心,寬宏大量,不過,這純屬酒店內(nèi)務(wù),我們有自己的規(guī)矩啦。”青年正色道:“貴店內(nèi)政,外人哪敢干涉,不過,此事與本人有關(guān),或者說,由本人引起,我不能不過問。希望貴店收回成命,請女士回來工作,本人愿向她致歉,請她原諒方才的唐突無禮?!崩蛐睦锊粯芬猓焐蠀s仍是彬彬有禮的外交辭令:“先生的態(tài)度令人感動,不過,此事已驚動了總經(jīng)理,是他下達的解聘命令,怕難以挽回?!鼻嗄昴樢怀?,不依不饒地說:“那請您引路,我求見你們總經(jīng)理。”
半小時前,利夫從電腦里查詢到,穿黑西裝的青年,外表稀松平常,卻是臺灣的大富商,在向總經(jīng)理匯報時,他還特意將這點宣揚了一下,促使總經(jīng)理決心解雇凌小姐。現(xiàn)在,他當(dāng)然不愿意引客人去見總經(jīng)理,不過,也不便硬性阻攔,就使一個緩兵計,笑嘻嘻地說:“總經(jīng)理正忙著,我一定將先生的意思轉(zhuǎn)達?!彼?,只要拖延半天,臺灣青年一忙開,便不會再掛念萍水相逢的大陸姑娘了。那青年對凌小姐過分地?zé)崆殛P(guān)切,令利夫十分不快。他心里刻薄地想,這丫頭,還真能招蜂引蝶……
臺灣青年似乎存心找岔,不肯放利夫過關(guān),吃過午飯,又打電話尋到大堂總管,詢問總經(jīng)理有無新的決定。利夫肚中冒出一股股的無名火,險些對著電話罵出粗話,好吃力才按捺住,應(yīng)付道:“改變決定也無濟于事,凌小姐自己決意離開,我們和她聯(lián)系過,她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迸_灣青年無奈地說:“她這樣堅決?”利夫心里獰笑著,嘴上卻說得輕松:“沒辦法啦,女孩子心比天高,得罪不起啦?!鼻嗄赀t疑著,小心翼翼地問:“能告訴我她的住址嗎?我該向她陪不是?!?/p>
利夫在話筒邊氣歪了臉,“媽的,想吃天鵝肉?”這句粗話自然是大堂總管不便說的,說出來的是堂而皇之的話:“非常對不起啦,員工的私人秘密,我們不能向客人提供的啦。”
電話掛斷了,臺灣青年呆呆地坐在客房的床上,清秀的臉滿是郁悶,他下意識地翻開床頭柜上擱著的皮夾,抽出一張發(fā)黃的舊照片,久久地端詳著。他突然從床上躍起,棱角分明的嘴唇上,浮出拿定主意后的堅毅,他滿意地笑了,不再遲疑,取下衣架上的西裝,大步向門外走去。
四
40年前,同樣是牡丹花開時節(jié),有一位姓呂的年輕人,決定離開洛城老家,去香港投奔經(jīng)商的叔叔。那時,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已向洛城吹來,古老的洛城開始舉辦第一屆牡丹花會,迎接著四面八方的賞花人。
不過,呂某人對此并不留戀,他的離開,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躲開個人感情的慘敗。他無比珍愛的夏姑娘,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追求。他斷定被拒之門外的原因,是夏姑娘接受了周公子的愛情。這種三角關(guān)系,從大學(xué)時代開始,已若明若暗地折騰了好幾年。在校園里,呂某人頗有信心和周公子競爭,自信學(xué)識人品均不在周公子之下。及至到了社會上,呂某人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卑微,連個像樣的糊口職業(yè)都尋不上,而周公子呢,名門富家之后,種種優(yōu)越性,顯而易見。
呂某人心灰意懶,便產(chǎn)生了到香港去的念頭。骨子里,依然潛伏著不甘認輸?shù)男睦?。也許,到香港后,靠叔叔的支持,有飛黃騰達、出人頭地的一天。
走之前,呂某人猶豫許久,決定還是大大方方地來向夏姑娘告別。他來花店想買一束花送給心愛的姑娘,買玫瑰花吧?愛情已被拒絕不太合適,他眼前一亮看到了本地剛上市的牡丹花,他便拿起一束牡丹花矜持地敲開了夏姑娘家的磚券院門。
不談愛情,同學(xué)的友誼仍在,夏姑娘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他,說了許多鼓勵他勇往直前的話,令他心里暖洋洋的。待夏姑娘送他出門來,天上卻飄灑起不大不小的雨點,仿佛是老天奉送的惜別的眼淚。夏姑娘怕淋濕他,急忙回屋取了一把奶黃色的布傘。他說,走得急,怕沒時間來還傘。夏姑娘笑道,去香港,又不是天涯海角,一把傘,早還晚還不打緊。他接傘在手,傘把上還余著夏姑娘的手溫,也就不再推辭,高高興興地打傘走了。
呂某人以“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破釜沉舟之志,到了香港,尋思不混出個人樣,就不回洛城,不重見夏姑娘。唯一使他與夏姑娘有聯(lián)系的,便是那把奶黃色的布傘。他有個對誰都不肯說的想法,總有一天,要把布傘還到夏姑娘手上,當(dāng)然,那時的他,是完全嶄新的形象了……
呂某人命運不濟。叔叔在香港的生意不好,戰(zhàn)略轉(zhuǎn)移,要去臺灣,他只得跟著前去。商場等于戰(zhàn)場,叔叔投機失敗,大虧血本,債臺高筑,一氣之下,撒手奔了西天,留下呂某人,慘了。應(yīng)付債主,還算簡單,反正光棍一條,石頭里榨不出油來。令他寒顫的是前途無望,舉目無親,四顧蕭蕭,別說掙個富貴還鄉(xiāng),只怕連盤纏都無處去借。他暗暗后悔,不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一步走錯離開故園。那天黃昏,他坐在荒山石崖旁,肚子餓得咕咕亂叫,身邊,剩下的稍稍值幾文錢的,只有夏姑娘送的那把奶黃色布傘了。他苦笑著想,拿傘去鎮(zhèn)上換兩只肉包子吃嗎?算是夏姑娘給他的最后的晚餐?吃完以后又如何呢?
面前,清晰地浮現(xiàn)了夏姑娘楚楚動人的笑容,耳邊,響起了她略帶調(diào)皮的話語:“……又不是去天涯海角……”沒想到,真是到了天涯海角,窮途末路……
呂某人絕望了,連去小鎮(zhèn)吃最后的肉包子的力氣也不復(fù)存在。罷罷罷,飽死餓死都是死,就這么著下海了斷也省事。他慘笑著擺弄手中的小布傘,這是人生的最后牽掛了,且讓它充當(dāng)自己的祭物吧,也不枉費夏姑娘的一番好心。他將布傘一片片地撕下來,信手朝崖下拋去,任它們飄散到起伏不停的海濤上……
扯完布條,呂某人又抖松傘骨,將骨條扯出來,一根根地往下拋,對人生的最后留戀也這么縷縷地扯斷。末了,他將傘把與傘的主骨扯開,正待隨手拋去,突然,他凄涼暗淡的目光被幾絲亮線吸引住了。那閃亮的東西躲在掏空的傘把里,幽幽地閃爍,使他一個激凌,緊張得全身發(fā)顫,急急忙忙把那物件掏出來,一看,半邊身子癱軟了,險些被他拋入大海的傘把中,竟藏著幾顆碩大的鉆石,即使外行,也知道那價值難以估量。他把鉆石死死地攥入掌心,雙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眼淚嘩嘩地流淌在臉上,嘴里喃喃地念著夏姑娘的芳名,生命的勇氣重新回到了他的肉體之中……
以后的事情就簡單了??窟@些鉆石,他還清了叔叔的欠債,并有了重入商場的本錢。從死神門口歸來的人,有更多的勇敢與智慧,他吉星高照,漸漸地大發(fā)了,成為臺灣島上有點兒名氣的富商。
但是,臺灣海峽,無情地隔斷了呂某人與洛城的聯(lián)絡(luò)。他曾經(jīng)輾轉(zhuǎn)托人,到洛城尋訪夏姑娘,卻是人去樓空,渺無音訊。他想不通,既然夏姑娘斷然拒絕了他的愛情,怎么可能送他如此貴重的鉆石?且又用了如此含蓄、怪誕的辦法,難道不怕傘弄丟嗎?再說,小家碧玉的夏姑娘,哪里會有這般家產(chǎn)……他百思不得其解,幾十年一樁心病,日夜纏繞著這位富翁。
現(xiàn)在,回到洛城,第一天便在酒店門廳與迎賓小姐發(fā)生糾葛的青年,是當(dāng)年那位呂某人的兒子。呂公子受父親之命,來老家參與投資談判。當(dāng)然,還有一件蹊蹺的任務(wù),便是再試著找找早年的夏姑娘——而今自然該稱夏老太太了。
五
呂公子重新出現(xiàn)在酒店的大廳里。令呂公子失望的是,當(dāng)他彬彬有禮地向幾位姑娘打聽凌小姐的情況時,她們竟都吃吃地笑著,一問三不知。有的還狡黠地反問:“我們之間從不過問對方的私事,您打聽她的住址干嘛?”
呂公子無奈,要了杯咖啡,在大廳東端的鋼琴咖啡吧處落座,悶悶不樂地歇著。
遠處,有幾位姑娘湊在一起議論什么,偶爾還用手指朝他這邊點點,像是在議論他。也許,他和凌小姐在門廳的糾葛,眾人俱已知曉,加上他四處打聽凌小姐地址,增加了大家的好奇心。議論他什么?癡?好色?想勾引美女……
呂公子喝著咖啡,淡淡地一笑。這幾個小時,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心中翻江倒海發(fā)生了什么。
在進酒店大門后的一剎那,他確是被迎賓小姐嚇住了。他發(fā)現(xiàn),這個迎賓小姐,竟活脫脫是父親念念不忘的夏姑娘,臉形、笑容,與父親珍藏著的泛黃的照片上的人兒全然一樣,更鮮明的是,那對水汪汪攝人心魄的大眼,在照片中已讓人傾心,誰想到又能讓他活生生地面對面地瞅到呢?
夏姑娘當(dāng)然不可能再這樣年輕,唯一的可能是,迎賓小姐乃夏姑娘的親生女兒。莫非天底下有這等巧事?呂公子簡直懷疑自己的神經(jīng)出了毛病。沒等他清醒過來,令他難堪、又令迎賓小姐傷心的風(fēng)波便已經(jīng)發(fā)生了……
鋼琴師輕輕地彈著《玫瑰色的人生》,這樂曲的名字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呂公子邊喝咖啡邊思考著。自己如此急切地尋找凌小姐,到底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想通過這條偶然的線索尋訪夏姑娘呢,還是他本人被這一面之交的姑娘深深吸引了?一見鐘情——開玩笑,他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在臺灣的大學(xué)里,愛情游戲也不止耍過一回。但他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中了。是那迷人的風(fēng)度和外表?不全是。在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下,她的窘迫和羞惱,繼而的憤慨和斥責(zé),最后的傷心和可憐,似乎像潮水,一浪一浪地漫進了他的心房,在這種梯隊式的襲擊前,他突然變?yōu)椴辉O(shè)防的城市,他簡直想恥笑自己突如其來的溫情與軟弱……
然而,沒有誰肯告訴他凌小姐的地址,她像輕輕拂過額發(fā)的春風(fēng),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七百萬人口的城市中,如何尋得到落進大海的一滴水珠,即使這滴水珠晶亮耀眼……
他覺得有誰輕輕走近,一股馨香撲面而來,他尚未抬起頭來,那俏麗的身影已從他座位旁飄然而過,飄走的影子丟下一句悄悄的話語:“去找前臺的李小姐,她是凌小姐的好朋友……”
他感激地望著迤邐遠去的背影,認出那是新的迎賓小姐。一位好心的姑娘,他暗暗贊嘆。小姐只是悄悄給他指點一下迷津,連停下來把話說完都不肯。是因為他已成為酒店佳麗們嘲笑的焦點人物,避避嫌疑嗎?
他來不及過多地思索,急著去前臺尋訪李小姐。可惜,他在李小姐面前又碰了壁。李小姐傲氣地聽完他的請求,冷淡地說:“凌小姐的飯碗都為您砸了,還想煩她?”
“不不,我只是想道歉……”
李小姐輕微地哼了一聲:“可惜,我無權(quán)將她的地址告訴您……”
正巧有旁的客人走近前臺,李小姐換了個笑臉去說話,無情地把他晾在了一邊。
六
街上的燈亮了,滿街盡是大落地櫥窗,透出精品店的豪華和雅致,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品,如文物古玩般擱在秀逸的紅木架上,使有錢沒錢的人都忍不住投去垂涎的目光。雖然是古都,但洛城人學(xué)大都市的商業(yè)本事,速度特快,幾乎沒用多少時間,便讓古老的城市時刻緊跟潮流,充滿了時尚和國際范兒。
凌小姐與李小姐坐在臨街的櫥窗旁。這是家開張不久的西餐廳。兩人要了兩杯咖啡,要了腰果之類的小吃與一盤水果沙拉,邊吃邊聊,同時隨意瀏覽街上的人流。
李小姐問:“找新地方了嗎?”
凌小姐無所謂地說:“歇兩天吧,又不缺這點兒工錢?!?/p>
“也是,太巴結(jié)了,真犯不著?!崩钚〗闵畋硗?,“其實,憑你的天姿國色,想干什么都容易?!?/p>
凌小姐用咖啡匙點點女伴說:“去你的!我只想靠自己本事發(fā)展。”
李小姐笑了:“別急啊,誰敢往歪里想你,那個利夫是癲蛤蟆,吃不到天鵝肉的?!?/p>
凌小姐臉一繃,秀眉緊蹙:“別提他,惡心倒胃口?!?/p>
“好吧,我的女神!”李小姐乖順地說,看得出,她倆的友誼,是凌演主角,李演配角,“噯,說另一個人唄,那臺灣小子到處打聽你哩,還想從我這兒要你的住址?!?/p>
凌小姐著急了:“你沒說吧?”
“那當(dāng)然,我還能把凌姐賣了!不過,瞧那臺灣小子的猴急樣,真可笑,似乎上天入地,不把你找到,便不肯罷休。”
凌小姐冷冷地撇了一下嘴:“見他的鬼!”
“該罵,是他害凌姐丟了飯碗……”
“這點倒該謝他了,早不想在利夫手下干,這一鬧,倒干脆,走得省心,是酒店負我,不是我負酒店?!绷栊〗闫届o地說。
李小姐嘲笑地說:“你永遠有理哪!其實,你隨便走到哪一家,都會有利夫那樣的色鬼纏著,誰讓你長得太艷、太美啦……”
凌小姐揚起咖啡匙,威脅道:“想討打?”李小姐趕緊求饒:“你省點兒力氣啦,要打,也得去打利夫和臺灣人,我可不招惹你……”
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正鬧著,沒注意邊上早站定了一位青年,趁她們咯咯笑得說不出話的空隙,他才溫文爾雅地欠身說:“兩位女士,能在你們旁邊落座嗎?”
李小姐正想“呸”一口,請這不識相的人走開,餐廳中有那么多閑座位,非擠過來湊熱鬧,安的什么心?話未出口,她和凌小姐都愣住了,所謂冤家路窄,這程咬金并非別人,正是她們方才攻擊著的臺灣人。
呂公子這次換了行頭,身上穿的,不是白日里的黑西裝,換上一件淺灰色大格子的休閑西裝,灰白的襯衫上,系著條暗紅色的領(lǐng)帶,把白皙的臉映出點兒微紅,比第一回見面時看上去舒服多了。但是,見到他,凌小姐頓時花容失色,一臉的不快,險些脫口而出,說些刺激人的不禮貌的話。她板起臉,招手叫服務(wù)員過來結(jié)賬,同時冷峻地沖著李小姐說:“走吧,我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啦!”
呂公子束手而立,現(xiàn)出了不知所措的慌張樣:“別走,哦,我不敢打攪,還是我走……”
李小姐諷刺地說:“既然你喜歡這個座位,我們讓你好啦?!?/p>
呂公子鼓起勇氣道:“能不能請你們再稍坐片刻……”
凌小姐已等不及服務(wù)員算完價錢,把幾張人民幣扔在桌面上,朝李小姐使個眼色道:“我先走啦!”說罷,挎起小包,揚長而去,把個呆若木雞的呂公子拋在腦后。
李小姐當(dāng)然領(lǐng)會凌姐的意思,她先走一步,免得臺灣人再糾纏。李小姐冷漠地打量著衣冠楚楚的臺灣青年,說:“遺憾啦,這不是我工作的酒店,沒有義務(wù)為您服務(wù)啦?!彼美w手將服務(wù)員遞過來的賬單揉成小團,一揚手,扔進煙灰缸,不無得意地說:“對不起,再見!”
她往前走了兩步,想起什么,又回轉(zhuǎn)身,板著臉問:“你怎么來的?是盯我梢?!”
“不是,不……”呂公子張口結(jié)舌。
“我警告你啦,這可是在洛城,你再敢跟著,本姑娘不管你是何等人物,讓你嘗嘗厲害!”
她火辣辣地說完,大模大樣地走了,任呂公子哭笑不得地站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垂頭喪氣落座,見服務(wù)員恭候在一旁,只得隨口道:“來杯紅酒吧?!?/p>
他向窗外望去,那兩個俏麗的背影一忽兒便消失在燈下的人流中,只留下了無限的悵惘。
七
由臺灣啟程來洛城前,臥病在床的父親把當(dāng)年的故事又對呂公子詳敘了一遍。當(dāng)初雄姿英發(fā)的呂某人,因為幾十年商戰(zhàn)的消耗,已過早地衰老了,近年更是被心臟病折磨得虛弱不堪,一年倒有半年臥床休息。他對十分鐘愛的兒子說:“我不行啦,這份家業(yè)全由你來操持。不過,你全面接班前,要去洛城一趟。現(xiàn)在政策寬了,你要替我去了掉一個宿愿。”
這個宿愿,自然是找到夏姑娘,報答當(dāng)年的饋贈之恩。父親要呂公子到洛城談判投資項目。這個項目的具體安排,早由父親派出的手下安排停當(dāng),只待最后拍板簽約。父親說,項目的總投資是三千萬美元,雖說夏姑娘當(dāng)年所贈鉆石的總價只是這數(shù)目的十分之一,但只要找得到夏家,他情愿將這筆投資悉數(shù)回報夏姑娘,也就是說,這筆投資,是專為夏姑娘而去的。
呂公子是孝子,父親的話,他絕對服從,他問:“若是找不到父親的恩人呢?”
呂某人閉上雙目,許久才蒼涼地道:“那就讓這筆投資在洛城利滾利唄,我們呂家是一分錢也不要收回的。這樣,我西歸時,良心上才稍稍安定。”
呂某人并把當(dāng)年的情敵周公子的住址和名字告訴了兒子。他認為,憑周家早年在洛城的名聲,即使住家搬了,總還容易尋找。他不無傷感地說:“我當(dāng)年雖敗在周公子手下,但只要他不負夏姑娘,我便對他感恩戴德?!眳文橙说囊馑?,如果夏姑娘真的煙消云散,無蹤無影,也要將周公子的詳情打聽清楚。畢竟,他們有過那種酸甜苦辣俱全的三角關(guān)系嘛。
現(xiàn)在,呂公子決定下功夫來探尋周公子——應(yīng)該說是周老伯——的下落。為不負父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內(nèi)心里煩躁不安的,卻是為了那位云里霧里、飄飄忽忽的凌小姐。
西餐廳里的第二次相遇,使他更加堅信不疑,這個令他一見鐘情的凌小姐,與父親的夏姑娘,必然有緊密的關(guān)系,否則,何以會如此相像,竟仿佛從同一個模具中脫胎而出。他在李小姐面前碰壁,百般無奈,確實耍了小聰明,在酒店大廳的咖啡吧里等候,等到李小姐下班離店,他就悄悄地跟著,想尋個合適的機會,攔住李小姐,懇求她講出凌小姐的地址。他想,在街上說話隨便些,不像在酒店中諸多佳麗的目光下,未免窘迫。他甚至攜帶了那張泛黃的夏姑娘的玉照。預(yù)備必要時拿給李小姐看,說明他追蹤凌小姐,是為了尋找另一個與其相像的人,并無半點邪念。喜出望外的是,李小姐步出酒店不遠,便和另一位女子攜手去了西餐廳,那人正是凌小姐,真是有如神助!可氣的是,兩位麗人,竟不容他多說一句話,傲然離去,像離開精神病人般逃得遠遠的。
呂公子憤憤不平,他讓人討厭到這個地步?在臺灣,不論他家的財富,單憑自個兒的人品才貌,也吸引過好些妙齡女孩,兩個洛城的酒店女員工,眼光便這般高?稍稍平靜些,他的心又釋然了,人家生氣有理由呢,畢竟風(fēng)波由他而起,害凌小姐被酒店解雇。但他還是要找到這位凌小姐,他舍不得放棄這片飄到他面前又要飄走的彩云。
這天夜里,呂公子在酒店的席夢思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躁熱難眠。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有過不止一次的風(fēng)流韻事,如此難受,難熬的煎迫,卻是頭一回,好像抓不住凌小姐的倩影,全身的每一塊骨頭,每一根神經(jīng)都起來反抗,讓大腦無法駕馭,魂不守舍,安靜不下來。他弄不明白,僅見過兩面的姑娘,何以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使他難以抗拒?這便是愛情么?他不敢相信——憑什么呢?不過,恍惚之中,他記起了從哪本書上看到的話,真正的感情,如火山爆發(fā),并不預(yù)告,也并不需要理由……
他嘆了口氣,干脆從床上坐起,翻出記事本,尋找父親給他的周老伯的舊地址。也許,這是可走通的路,他要找到周老伯,再找到夏姑娘,最后,路的頂端,可能是凌小姐。真是這樣,他將有體面的、充分的理由見到凌小姐,并獲得良好的增進了解的機會,而不必像傻小子般在街上追逐,受到對方的嘲笑。
呂公子是性急之人,立刻撥起電話,托人查找周家的下落。
果然,周家在洛城頗有聲望,盡管人世滄桑,舊住址不起作用,可是呂公子在洛城的合作者,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新地址,甚至獲得了準(zhǔn)確無誤的電話號碼。于是,呂公子終于在話筒中聽到了父親舊日情敵的聲音,那是一位上了年齡的老人暗啞的嗓音。當(dāng)聽到呂公子親熱地稱呼周老伯,報出自己的家門,說明父親對老朋友的問候時。話筒那一面的老人顯然驚喜了,意外之余,聲音顫抖起來。
事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周公子確實與夏家保持著某種聯(lián)系,只是聽上去并不親密,至少,夏姑娘沒有成為周公子的夫人,因為周老伯在電話中對呂公子說到夏家,完全是講述一個遙遠的朋友的口氣,并傷感地說,夏姑娘早已不在人間。不過,他透露了重要的訊息,當(dāng)年的夏姑娘,果然有一個女兒,也果然姓凌,聽到這兒,呂公子險些大聲歡呼,只是怕嚇著了周老伯,才強行壓抑住萬分的狂喜。
八
淡淡的晨光,終于爬上了窗簾。凌小姐靜靜地躺著,靜靜地想著,卻一點兒也理不清紛亂的思緒。她為什么睡不安寧,為什么心煩意亂,是為了丟掉酒店的飯碗?才不是呢,她相信自己的運氣,更相信自己的資質(zhì),她會得到更好的機會。何況,她早就不想在利夫手下工作,以免老有一種被老鷹玩抓小雞游戲的感覺。
她輕輕地嘆著氣,她難道是被那個不知從何冒出來的臺灣人攪亂了思緒么?
他那樣令人討厭,近在咫尺地毫不掩飾地死盯住她,他那樣恬不知恥,在酒店里闖了禍,還窮追不舍地跟到西餐廳,厚著臉皮與她們交往……
總而言之,短暫的印象,竟沒有一星半點兒是美好的,潔身自愛的女孩,怎么可能喜歡這種肆無忌憚的花花公子呢?
凌小姐又長長嘆了口氣。事情真這么簡單,倒也干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本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以后也不想再見,說聲討厭,如撣灰塵一般甩去便行,可為什么會弄得睡不太平,連夢中都隱隱約約冒出這張陌生的臉來……
簡直不可思議,凌小姐被自己心底升起的固執(zhí)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個人,還有點兒讓我喜歡……她想罵自己神魂顛倒,把心底不知趣的聲音壓下去,可是,她做不到,那念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來。
她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打量過。由于天生麗質(zhì),街上、單位中、舞會里,投向她的男性的目光太多了,有的甚至公然挑逗,那些,除了激起她的厭惡,從未在心中留下什么痕跡。這個臺灣人不一樣,他看她的目光,沒有輕浮,只有癡迷,沒有狂熱,只有驚喜,那樣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位妙齡美女,倒像在欣賞一幅久聞其名、不見其身的名畫——這點也令人可氣,因為凌小姐不是一幅畫,卻是大活人。
這種感覺,竟不知不覺地潛入了凌小姐心底,激起了她的好奇心:這位臺灣青年,像富家子弟,絕不會是頭一回遇到漂亮姑娘,她到底憑什么令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癡迷得出洋相呢?
也許,女人既討厭男人輕薄的目光,同時又喜歡自己有吸引異性的魅力,這種矛盾,使凌小姐情不自禁地猜測自個兒在臺灣青年眼中的分量。所以,當(dāng)她不無遺憾地想過,他們只是世界上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的兩位,以后再也不會相遇,也不可能交換心中關(guān)于對方的感覺時,他卻突然在西餐廳出現(xiàn)了。當(dāng)時,凌小姐的心中是重重地被擊中了一下,不過,出于女孩子的孤傲,她絲毫沒有流露出來,反而冷漠地快快離去了。
她這樣做太孩子氣嗎?也許,她可以大大方方請他坐下,大大方方說一下白天的糾葛,障礙會消失,可能會出現(xiàn)一點兒交流的機會……
她是為此而失眠了嗎?有這個必要嗎?
她回答不出。事實是,她已經(jīng)失眠了。
“吱呀——”客廳的門開了,接著是木樓梯“咯吱咯吱”地響,盡管父親的腳步很輕,但那年久失修的樓梯依然承受不起,發(fā)出刺耳的呻吟。媽媽去世時,凌小姐還年幼,可憐了父親,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含辛茹苦把她養(yǎng)大。凌小姐聽?wèi)T了這年復(fù)一年的清晨樓梯聲,父親下樓取回牛奶,當(dāng)凌小姐起床后,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奶煮雞蛋。她工作以后,多次求父親不要再如此操勞,早餐該她來做。父親看著如花似玉的女兒,總是含笑地搖頭,他不愿她去那窄小擁擠的廚房受煙熏。
想到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女兒心頭涌起無限柔情,她真想賺好多好多的錢,去高檔社區(qū)買套房,讓住慣青磚灰瓦老房子的父親晚年享受享受。她平躺著,眼睛打量著上方那幾根看熟了的木梁,不由苦笑起來,憑工資,她到什么年月才能圓了這個夢?
她去過市區(qū)一個花園洋房小區(qū),中學(xué)時同班的女友邀她去玩。那兒,住的都是眼下洛城的闊佬,屋里的豪華不必說了,那兩只值好幾萬元的名種狗就讓人瞠目吐舌,專雇了個小保姆管狗哩,一天光洗幾回澡就夠折騰的。她知道,女同學(xué)自己沒啥本事,外地一位老板出錢買的房子,用大把的鈔票供養(yǎng)著她。凌小姐在酒店打工,自然知道這類事兒眼下不稀罕,只要你長得漂亮,又愿聽話,肯掏腰包的闊人還真不少。
凌小姐不敢笑話女同學(xué),人各有志么,但她可不愿走這條路。面對床的墻上,掛著母親姑娘時代的相片,那時,沒有彩照,是黑白照上了顏料,隔幾十年了,相片上的母親,依舊光彩照人,溫馨地望著女兒。
美艷之極,又稍稍帶點兒棱角,便是母親特殊魅力所在。她知道母親是極有個性、好強自重的女人,她不該做任何令母親傷心的事。
父親在門外輕聲喚她,怕她睡過頭,誤了上班。昨晚,她沒對父親說被酒店辭退的事,何必讓父親再增加幾絲白發(fā)呢?她一邊應(yīng)著,一邊懶懶地套衛(wèi)衣。想到被辭退的情況,一肚子委屈涌上心頭,酸楚楚的,竟覺得眼睛也有些發(fā)潮了,同時,又憤憤地想到了那個讓她倒霉的臺灣青年。“怎么會讓這個鬼纏上了?!”她在心中狠狠地罵,為了泄掉點兒氣。
一種奇怪的念頭突然冒上來,霎時間,她扯住衛(wèi)衣的雙手停止了動作,眼前有些兒恍惚,又浮出了花園洋房豪華房間的影子,那臺灣人好像也買了一套,低頭哈腰地請位姑娘住進去,那姑娘像她的女同學(xué),又像她本人,模模糊糊地辨不清……
父親在門外又催了一聲,把凌小姐從迷糊中驚醒,她不由在心中“呸”了出來,悄然說道:“沒羞,沒羞!”這話,不知是在說臺灣人,還是在說自個兒。
九
自從離開大學(xué),隨父親步入商界,呂公子很少有起得這么早的。商界多應(yīng)酬,臺灣的應(yīng)酬又常常搞到深夜,早上自然要多睡一會兒。
今天早晨,呂公子卻在酒店中早早地醒了,窗外的天空,只泛出些青色,離天大亮還有點時間,呂公子卻全無睡意。
昨天夜里,他在電話中向周老伯問明凌小姐的地址后,心里便忐忑起來,按他快速進攻的脾氣,一大早就想去拜訪凌小姐。不過,他已領(lǐng)略了凌小姐的高冷,太冒失,是否會把事情搞糟呢?
人就是如此奇怪,凌小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而刺激了呂公子,使他更為她吸引了,更想早早與她開始溝通。在知道地址后,要按捺住不去看她,實在超過呂公子的忍耐力。
他在酒店餐廳里隨意吃了些早點,便出門叫了輛TAXI,從西到東穿過半個洛城到了那條老街,打發(fā)走司機,他在陌生的街上游蕩起來。這樣的青石板老街,臺灣的大城市早已不多見,但在呂公子的記憶中,卻頗為親切,自小,父親常說洛城的事兒,使他向往這種兩邊是青磚青瓦磚券門的老門老戶、腳下是青石鋪路的老街氣氛。還好,洛城的青年人穿西裝的挺多,只要他不開口,不露出特殊的口音,誰也不會特別注意他,讓他覺得十分自由自在。
他在點心鋪前立定,望望人頭擠擠的店堂,不敢往里進,縮回腳,立在街沿上,看定了對面的小巷。號碼沒錯。凌小姐就住這條巷,而且是巷口。
第一家,周老伯在電話中說得十分清楚。他能望得到那兩扇緊閉的紅木門。人的感情實在微妙,這街,這巷,這門,本來與他沒絲毫關(guān)系,現(xiàn)在,竟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親近。
小小的街,像無法跨越的天塹,他不敢過去,更不敢去敲那門,他覺得自己突然怯懦了,他怕再走錯一步棋,局面更不可收拾。凌小姐,好像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人,這是緣分嗎?
街對面,巷口的磚券院門悄悄打開了,行云流水地飄出位絕妙的人兒。凌小姐一身春裝,挎一只純白小皮包,走上了街道。呂公子的眼睛瞪大了,熱騰騰的血直往腦門上沖,他再不遲疑,拔腳就往街對面奔,他早早地候在街上,不正為了等這一刻么?
胡同中,凌小姐身后,歪歪斜斜、急如閃電地竄出一輛自行車來,那車想讓開凌小姐,往右側(cè)了側(cè),掠過凌小姐,沖上了街心,和奔過去的呂公子對個正著,眼見得要撞個人仰馬翻。呂公子見騎車者是位少年,料想事情不妙,急中生智,讓過半個身子,右手抓住車龍頭,順勢拖了一下,緩解了碰撞的強力,但身體失衡,單腿一跪,還是倒了下去。那車上的少年身手敏捷,在車子倒下的剎那,竟向斜刺里跳將出去,趔趄著沒有摔倒。
幾秒鐘里發(fā)生的變故,使一步之遙的凌小姐嚇得憋住了呼吸。她顯然認得騎車少年,驚叫起來:“明明,這樣子騎車,不怕闖禍哪!”
少年不在乎地傻笑著:“沒事,沒事,摔不壞的!”他見車子亦安然無恙,便大大咧咧對著呂公子喊了聲:“Hi!”推起車,又冒冒失失地騎遠了。
凌小姐這才顧得上來打量另一位。呂公子早從地上站起,拍去了膝蓋的灰塵,略顯尷尬地笑著,迎接了凌小姐的目光,他看到了姑娘烏亮的雙眸,那里閃爍著疑惑、慌亂,或許,還有一點兒驚喜……
“你——”她櫻唇微啟,脫口而出,她突然覺得一片緋紅上了臉頰,因為她記起,起床前,自己還想到過這個臺灣青年,但她馬上鎮(zhèn)定下來,盡力讓臉變得冷漠些,淡淡地說,“又是巧遇嗎?”
“不不,”呂公子窘迫地說,“我是特意來找您的……”
凌小姐努力讓自己顯得落落大方,但還是顯出了一些怒氣,因為這個臺灣小伙子竟輕而易舉打聽到她的住址,她不由懷疑好友李小姐,莫非她“出賣”了她?凌小姐不由帶刺地說:“你本事不小啊,以前干過偵探?”
“哪里,我只想和女士說幾句話……”呂公子盡量讓自己變得自然點,避免始終處在可笑的境地,“我希望我還沒讓女士討厭到不屑一顧的地步!”
凌小姐一笑:“我們素不相識,有什么可說的?”這時,她的臉突然漲紅了,精神緊張起來,因為感覺告訴她,四周,尤其是點心鋪方向,有許多目光正向她和他身上聚集。這里,認識她、關(guān)注她的人太多,她來不及多思索,說了一句立刻讓自己后悔的話:“想談?wù)?,那你到前面路口的電影院大門等我……”她的心哆嗦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她怎么會提出如此建議,好像是與人約會似的。
呂公子的全身霎時被意外的驚喜裹住了。他沒想到凌小姐會向他發(fā)出這樣的建議,給他一個機會。他向那張讓他迷醉的臉看了看,興奮地答應(yīng)著,接著拔腿向前跑去。
十
凌小姐非?;诤?,她實在不該冒失地提出到電影院見面,算什么意思呢?她成為妙齡少女后,經(jīng)常有異性向她獻殷勤,向她直接進攻,提出約會要求的也不算少,她總是用各種辦法拒絕。偶爾,也會有讓她稍稍感興趣的男友,不便拒絕,半推半就赴約,卻一兩次就感到乏味而不愿深交下去。好友李小姐曾點著她的鼻子說:“你啊,是讓男人寵壞了的女人,眼光不要太高噢!”
今天卻是怎么啦?她想不去電影院,又覺得不妥,那有成心耍人的味道,太不道德。她拿起手機,打到酒店去,找李小姐,責(zé)問她,為什么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訴臺灣人。
李小姐聽明緣由,拒不承認是她泄密,但又咯咯地笑個不停,向凌小姐打趣:“當(dāng)心噢,臺灣人是很會纏的,你別擋不住啦!”
凌小姐氣惱地掛斷了電話。她猜不出臺灣人還能從何處知道地址。不過,她又暗暗慶幸,這家伙總算沒冒失地闖進家里,否則,又如何向父親解釋呢?
看來,只有硬著頭皮去電影院了。
遠遠地,她便看到那青年站在空蕩蕩的石階上,左顧右盼,一副焦急的模樣。她打電話耽擱了片刻,臺灣人等急了,恐怕已在懷疑是否上了當(dāng)。她暗自好笑,便不再遲疑,往電影院的石階走去。
早晨,電影院尚未開場,當(dāng)然沒有觀眾,寬大的臺階上,只有他們兩個。他為她終于出現(xiàn)而歡喜,喜氣洋洋地欠身表示歡迎,彬彬有禮地說:“能請您到茶館坐坐嗎?”
這家伙,真精明,趁她到來之前,已觀察了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影院旁邊有個精致的小茶館,沒幾位顧客,正是閑聊的好場所。
事已至此,她只能點頭同意,總比站在大門外招人眼目好啊。
他們面對面坐進了茶館的小包廂,中間,只隔著一張細長的茶幾。兩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兒恍惚,好像都還沒適應(yīng)眼前的事實。
侍者送上茶飲后,凌小姐冷靜下來,客氣地問:“不知先生有什么話要說?”
“噢,我要向女士道歉,為我在酒店門廳中的不禮貌行為請求原諒……”
想到他對她那種如癡如醉的注視,凌小姐臉頰上發(fā)熱,她說:“無所謂的,反正已經(jīng)過去了……”
“可是,那害得您丟了飯碗!”
“我可以另找工作?!绷栊〗闫届o地回答。
“我能為女士做點兒什么嗎?比方說,向酒店經(jīng)理說明錯在本人,讓他邀請您回去……”
“不必要,我已經(jīng)沒興趣了。”凌小姐果斷地拒絕了呂公子的建議。
呂公子小心翼翼地又說:“我能用別的方式彌補給您造成的損失嗎?比方說,我為您介紹一份工作?”
凌小姐自信地答:“我想,我自己有能力找到工作。”
“那當(dāng)然,當(dāng)然……”呂公子無奈地應(yīng)道。
凌小姐抬起手腕看看表:“今天上午,我正要去一家酒店應(yīng)聘,不能多奉陪,如果您的話說完了,我該走了?!?/p>
呂公子平常的口才此刻全不管用,他想不出任何可以留住凌小姐的理由。況且,她畢竟已給了他老大的面子,不便過分勉強,再次惹惱了她。他裝作爽快地起身送客:“不敢延誤女士的正事。非常感激女士的寬宏大量,不計較我的冒犯?!?/p>
凌小姐款款地起身離席,臨走,似真似假地警告說:“我不管你從何處偵察到我的住址,不過,你若是再不得到主人邀請就跑了來,那是非常不應(yīng)該的,我不會原諒?!?/p>
呂公子已在心中盤算好下面的幾步棋,忙含笑而答:“不敢不敢,一定不做讓女士生氣的傻事?!?/p>
一片紅艷艷的晨光,投進茶室,也投在門口絳紅色的地毯上,把凌小姐的背影照得紅閃閃的,久久地吸引著呂公子鐘情的目光。
十一
跑了一天,處處不順心,疙疙瘩瘩的,與凌小姐過不去,讓一向?qū)ψ詡€兒的魅力堅信不疑的美人兒品嘗了人生的艱辛。
她去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五星級,是老同學(xué)介紹的,人事經(jīng)理客氣地接待了她,見面后,沒聊上幾句,對方臉上便洋溢著贊許的微笑,看樣子,對她的形象、談吐以及資歷都十分滿意。人事經(jīng)理當(dāng)場收下她的簡歷,說去向總經(jīng)理匯報,請她稍候,也許馬上可以決定錄用她。不料,人事經(jīng)理進屋轉(zhuǎn)一圈,出來時臉上的表情全變了,不冷不熱地說,他們沒有合適的位置,希望她另謀高就。凌小姐猜想,是總經(jīng)理不欣賞她,只得悻悻地告辭。
第二家,依然是這么一套,凌小姐犯疑了,擔(dān)心有人從中搗鬼,便打電話去問李小姐。李小姐干酒店的時間長,知道內(nèi)幕,告訴她:“看樣子,你上黑名單了!”“黑名單?”凌小姐莫名其妙。李小姐給她解釋道:“大酒店為防止員工頻繁跳槽,有互相保護協(xié)議,人事情況,電腦聯(lián)網(wǎng),員工為何被辭退,均有約定的符號注明??磥恚驕?zhǔn)是把你歸在得罪顧客、無理取鬧一類,這是最忌諱的呀?!绷栊〗銗琅溃骸疤珘牧?,把我的路都堵死嗎?”李小姐無可奈何地說:“除非找小一點兒的酒店,沒有電腦聯(lián)網(wǎng)的……”
凌小姐氣鼓鼓地回到家里,又怕父親知道后著急,不敢露在臉上。父親遞給她一張便條,說是周老伯打來電話,請她吃晚飯,便條上是飯店地址。
她掂量著那張小紙片,試探地問:“我去還是不去?”
父親不動聲色:“隨便你自己吧?!鄙酝#娝鸽y的樣子,知道女兒要聽自己明確的意見,又體諒地補充道:“去吧,周老伯是真心關(guān)懷你,周家是場面上的人物,多點社會關(guān)系,對你工作上有好處?!?/p>
聽父親這么一說,凌小姐不再猶疑,回房間去梳洗打扮。
年齡大起來,凌小姐漸漸體會到父親的矛盾心情。她手中有母親早年的日記,熟讀過多遍,知道周老伯曾是母親的戀人,后來不知因為什么事鬧翻了,日記就是在那時中斷的,以后沒再續(xù)寫過,好像那件事對母親打擊甚大,使她結(jié)束了女孩子玫瑰色的夢。母親仿佛欠了周老伯一筆債,凌小姐小時候,家里經(jīng)濟不寬裕,但硬是每月省一筆錢給周家,直到母親過世,父親仍舊這么做,后來,周老伯突然出現(xiàn)在她家,知道她母親已經(jīng)去世,不由傷心落淚,并表示要供她上大學(xué)。父親理所當(dāng)然地拒絕了周老伯的要求,唯一同意了的,便是不再還那筆債。到底是什么債,父親不肯說,凌小姐始終沒弄清楚過。逢年過節(jié),周老伯會請凌小姐過去玩。但凌小姐總要父親明確同意了才肯去。
這便是女兒的細心與孝心了,不愿傷害父親的自尊。凌小姐想,在找工作的事上,她可以聽聽周老伯的意見。對那個飽經(jīng)人世滄桑的老人,她懷有敬意,甚至還有點兒依戀,也許是因為在望見他深褐色的眼珠時,能聯(lián)想到母親年輕時代的一段生活……
十二
凌小姐輕盈快捷地走進大上海二樓的餐廳時,望見周老伯已端坐在桌旁,見她進來,慈愛地笑著,起身歡迎,隨周老伯站起的,還有一位身著藍色高級西裝的年輕人,畢恭畢敬把身子轉(zhuǎn)向她,柔聲道著晚上好,同時殷勤地為她挪開座椅。
她雖然已學(xué)會熟練地應(yīng)付各種場面,但在剎那間,還是諒訝地嘟起了小嘴,不知如何招呼。面前的這位青年對她已經(jīng)很不陌生了,乍見面時,他們曾鬧得很不開心,今天早上,卻已經(jīng)有過一次奇怪的約會。沒想到,晚上他們又會走向同一張餐桌。凌小姐心中暗自好笑,倒真讓李小姐說對了,這位呂公子猶如鬼附身似的牢牢纏住了自己。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好像并不討厭他的糾纏,似乎還隱隱地有些兒歡喜,只不過莫名驚詫,猜不透他如何能接通與周老伯的關(guān)系。此人這般神通廣大?
周老伯今晚異常興奮,見凌小姐望著呂公子充滿好奇,哈哈一笑,招呼兩位后輩坐下,開始細細介紹這段綿延了近半個世紀(jì)的故事。待他說完,呂公子從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只皮夾,小心地取出一張照片,珍惜地攤在掌心中,對凌小姐說:“這便是家父給我的令堂的玉照,您與母親真是像極,所以我頭一回見到您,便看傻了,并非無禮冒犯,望您寬恕?!?/p>
凌小姐望著母親年輕時的相片,想到自己少年失母,一陣心酸,不禁淚水盈盈,濕了睫毛,趕緊掏出紙巾輕輕拭去,那般風(fēng)情,讓呂公子看著更增添了幾分疼愛。
這頓飯,說話的主角,始終是周老伯,呂公子小心翼翼,不敢在長輩面前高談闊論,凌小姐像頗有心事,除去偶爾對周老伯應(yīng)答幾句,只默默含笑地細嚼慢咽,并一直躲閃著呂公子脈脈含情的目光。
將近席終,周老伯突然略帶神秘地笑道:“知道我為什么尋這兒吃飯嗎?”
兩個年輕人紛紛搖頭,表示不解。周老伯說:“你們不曉得啦,這兒的舞池,過去就很有名氣,我和你們的父、母,年輕時常來玩呢!”
呂公子與凌小姐對視了一下,顯出了共同的興趣:“真的嗎?”
“我會騙你們?”周老伯眼中閃出歡樂的目光,大約是想起了遙遠的青春歲月,“怎么樣,飯后去玩一會兒,陪我老頭子回首往事?”
呂公子立刻欣然答應(yīng),凌小姐偷偷一笑,也點頭應(yīng)承。那嬌媚的一笑,讓呂公子好不喜歡。
凌小姐陪周老伯跳三步舞。一首長長的舞曲,呂公子安靜地坐在舞池旁,雙目卻始終追隨著凌小姐飄逸的倩影。她那秀長勻稱的身材,加上富有樂感的天分十足的舞步,在舞池的波浪起伏里,顯得更加迷人。
回歸座位時,周老伯有些氣端吁吁了,他自嘲道:“年歲不饒人,不行了,不行了,該讓位,你們年輕人玩吧?!?/p>
呂公子聽著,正中下懷,當(dāng)樂聲重新奏起,趕緊起身,恭敬地邀請凌小姐入池。凌小姐嫣然一笑,溫順地將柔軟的小手擱到了他的掌心中。
剛?cè)胛璩貢r,他們顯得拘謹。呂公子左手只松松地托住凌小姐的右手,似握非握,另一只手僅用指尖點住小姐的細腰,不敢有絲毫的冒犯;凌小姐微微側(cè)過頭,視線徘徊在呂公子的肩頭,始終避開彼此的正面注視。樂曲徐緩舒展,漸漸地呂公子和凌小姐的神經(jīng)松弛了,呼吸也輕松了,交誼舞的魅力,在于能輕而易舉地縮短男女間的距離,創(chuàng)造出適合交流的氣氛。
呂公子在變換舞步,把凌小姐甩出去又引回來的過程中,終于抓住了凌小姐的目光,這回,她沒有馬上躲開,還迷人地抬起睫毛,朝他微笑,令呂公子平添幾分男人的勇氣。他的頭略略前傾,輕聲道:“沒想到吧,我們還有這么些緣分?”
凌小姐撇撇嘴:“這算啥緣分,碰巧罷了。”她想了想,又道:“你壞,早上見面時,你分明已知道這些故事,為什么不說?”
呂公子反詰:“你容我多說話嗎?像躲鬼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哪!”
凌小姐撲哧笑了:“你還不鬼?頭回見面,便把我的飯碗砸了!”
“那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賠你飯碗……”凌小姐連連搖頭,正色道:“我從小習(xí)慣靠自已,你不要勉強……”
呂公子佯作嘆氣:“你還是大門緊閉,拒人于外哪!”
凌小姐調(diào)皮地撅撅小嘴:“胡講,我現(xiàn)在陪你跳舞還不夠?”
“當(dāng)然是好的開始,明天能允許我去府上拜訪嗎?”
凌小姐揚起眉毛,表現(xiàn)出驚異樣:“你好過分,得寸進尺哪?”
呂公子認真地說:“很想多了解一點兒你的情況,回去可以詳細向父親匯報。”
凌小姐笑他:“別抬出你父親來壓我。我早上就警告過你的,不經(jīng)我同意,不許去我家?!?/p>
呂公子擺出副苦惱相:“到什么時候,姑娘方能恩準(zhǔn)呢?”
“不行,我一直不會同意?!绷栊〗銛蒯斀罔F地說。
“為什么壁壘森嚴(yán)啦?是伯父管得緊嗎?”
凌小姐搖頭道:“父親不管,他什么都由著我,是我自己不愿意?!?/p>
呂公子苦笑:“我那么讓你討厭嗎?”
“哼,要真討厭,我還陪你跳舞?”凌小姐反問,“告訴你也罷,我那兒的街坊都特愛管閑事,不想讓他們指指點點,說我家有臺灣人進出?!眳喂硬挥纱蠡蟛唤猓骸艾F(xiàn)在的洛城人不是蠻開放嗎?”
凌小姐說:“正是太開放了,所以有些人專愛胡亂猜測,背后講難聽的話?!?/p>
呂公子何等聰明的人,聽凌小姐這么一講,頓時有所領(lǐng)悟,便不再追問下去。
當(dāng)呂公子把凌小姐引回周老伯身旁時,自信他和她之間的堅冰已鑿開一個口子,太陽正暖洋洋地升起,雪融水流的春天快來了嗎?
十三
凌小姐堅持不用送她回家,呂公子悻悻作罷,叫了TAXI,送周老伯回去,老人多喝了幾杯酒,又在“大上?!庇|景生情,煞是興奮,竟無倦意。車到家門,老人邀呂公子再上樓坐坐。呂公子正有許多事要與老人商量,就欣然從命。
久不生火的壁爐,改成了形狀奇特的書架,矮矮的鐵架上,堆著厚厚的外文版圖書;靠窗的寫字臺有兩米來長,上面文房四寶一應(yīng)俱全;橢圓形的硯臺如一把打開的折扇,旁邊筆架上掛著筆尖大小不一的毛筆,透出了主人濃郁的書卷氣。
呂公子恭謹?shù)卦谏嘲l(fā)上坐直了,對老人說:“周老伯,您這兒仍是書香世家,不像我們家,早就商人化了?!?/p>
老人道:“我是落伍啦,內(nèi)地也家家都想做生意發(fā)財呢?!?/p>
呂公子嘆道:“其實,人沒錢時想著發(fā)財,錢多了,又覺得好多東西也不是錢能換得到的,依舊是若有所失,若有所夢?!?/p>
周老伯好奇地看著這位世侄:“沒想到,你這般年紀(jì),便有如此見識?!?/p>
年輕人認真地道:“我是從父親身上觀照到的,他現(xiàn)在錢財無數(shù),卻還苦戀著年輕時的夢。也許,他愿用大半錢財去換回青春,哪怕此夢曇花一現(xiàn)也心甘情愿?!?/p>
老人緩緩抬起頭,仰望著高高的天花板,莊重的臉上,顯出追思往事的茫然,深沉的聲音,從喉嚨中慢慢涌出:“是啊,我和你父親有過一個共同的夢,可惜,競爭的結(jié)果,誰也沒能圓了那個夢?!?/p>
呂公子覺得,現(xiàn)在提出問題正是時候,便說:“父親一直認為,他離開洛城后,您一定和夏姑娘成百年之好,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呢?”
老人沉默了許久,屋內(nèi)的氣氛凝重起來,四周堵著的源于各個年代的圖書一起靜寂地望著一老一少,歷史,在逼人的寂靜中飄忽出來。
老人長長地嘆著氣:“也許,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錯誤,也是我一生最迷惑不解的難題。”
十四
那時候,周家正經(jīng)歷著大劫難。周家是個大家族,難免良莠不齊。八十年代初期,周家有人嫌實業(yè)賺錢慢,竟把腦筋動到歪路上,抽出一筆資金,與黑道上的人物合伙去西南做毒品生意。事發(fā)后,不但周家聲望大跌,而且傳言可能被抄家,弄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周公子的母親,本來是極膽小的,怕家里落到《紅樓夢》中寧、榮二府的下場,將來連口飯都沒得吃,便將自己多年私藏的貴重物品藏到了傘把中,尋思找個可靠的地方轉(zhuǎn)移出去。說來也巧,那日,夏姑娘到周家來看周公子,恰好周公子不在,他母親知道姑娘與兒子的婚約已定,未過門的媳婦賢惠、美麗,看看也令人歡喜。本來,周家尚有人嫌夏家太貧寒,現(xiàn)在想想,再合適不過,共產(chǎn)黨信不過富人還信不過窮人嗎?夏姑娘告辭時,天上正飄雨絲,周伯母便順手將那藏有秘密的傘交與她,送出門來,正想千叮萬囑,讓她把這寶貝傘兒藏嚴(yán)實了,卻不料迎面撞上兩個公家的人進來。那些人,本是來周家查問販毒品之事,周公子的母親卻以為來了抄家的,嚇得臉色慘白,哪里還敢多話,直催著未過門的媳婦快走。周公子回到家來,聽母親一說,頓覺不妥。那是什么年月,人人趨紅避黑,何苦把純潔的夏姑娘扯進家族的是非堆里呢?
那幾日,周公子有要緊的事去南京,行前沒空去找夏姑娘,便在火車站給她打了個電話,不便說明了,只講過些日子他會去看她,在此之前,請她保管好母親給她的傘。
夏姑娘在電話那頭調(diào)皮地問:“你們家的財產(chǎn)管得那樣緊嗎?一把傘都要注冊登記?”
周公子沒法解釋,只得說:“讓我當(dāng)面對你說吧?!?/p>
夏姑娘嘻嘻地笑了:“好啊,我等著你,看你會不會為把傘休了我!”
她說此話時,絕沒料到戲言亦可成真。
周公子回洛城前,夏姑娘買了水果去看望未來的婆婆。周母一見她,就追問傘藏好了沒有。夏姑娘不在意地回答,傘給了朋友了。周母大驚失色,要她速速追回。她說,朋友離開洛城,恐怕難以追回。周母一聽,頓時急得哭起來。周家的叔伯妯娌被哭聲引來一大群,聽周母說明緣由,有斥責(zé)夏姑娘的,有懷疑她有意吞沒財物的,夏姑娘縱然渾身是嘴,又如何辯得清楚?又羞又氣,逃出了周家大院。
當(dāng)周公子回家,才知大事不妙,急巴巴地趕到夏家去,發(fā)現(xiàn)夏姑娘大病在床,紅顏消褪,雙眸無光,冷冷地,沒了往日的熱情,令周公子心疼。周公子不相信心愛的姑娘會貪圖那些財寶而丟棄愛情,但夏姑娘說不清傘的下落,他又無法向家人交待。他坐在夏姑娘床頭,陪她許久,也沒可能去除她臉上的陰云。當(dāng)他小心翼翼地勸夏姑娘想辦法追回傘時,夏姑娘惱了:“你也像他們一樣懷疑我?”他婉轉(zhuǎn)地說:“我總要有理由向母親解釋哪,你為什么不能講清傘給了何人?”夏姑娘倔犟地說:“如果傘里真有東西,我的朋友一定會來還我!”“你那樣相信他?”周公子的話里有了明顯的妒意。夏姑娘驕傲地說:“這是我的事!如果他不還,我負責(zé)還!”周公子一氣之下,脫口而出說:“你還得起嗎?”這句話,觸怒了夏姑娘,把她近日憋著的怨氣都引發(fā)出來,她喊道:“我還!還!還不起用我的命還!”她一陣咳嗽,嗆得臉色慘白,她淚流滿面,嘶聲道:“怪我瞎了眼,竟想入非非,要和你們這樣的富貴人家來往,被人看賤了,是我活該!”
夏姑娘的激動,引來了她的父母,他們怕女兒氣壞了身子,便把周公子生硬地勸走了。
隨后,夏姑娘給周公子寄來一信,說她要去鄉(xiāng)下長期養(yǎng)病,并保證將來一定還周家的債。周家上下,愈發(fā)懷疑夏姑娘,以為她拿了鉆石,遠走高飛享受去了。周公子雖然不肯相信,但又講不出任何理由來為她辯白。
一晃五六年,周公子再也沒見過夏姑娘的面。偶爾聽人說,她嫁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人,卻不知她住于何處。周公子也斷了尋她的念頭:何苦揭那層傷疤?難道真想去追回舊債?
經(jīng)過那次大劫難,周家家道中落,最后為了糊口,一年冬天周公子去當(dāng)了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裹件破棉襖,戴頂破棉帽,和叫花子沒多少區(qū)別。那天,他正理頭掃街,卻被一位婦人擋住了。他老老實實往邊上讓去,不敢抬頭看一眼,按當(dāng)時的話說,這叫“夾起尾巴做人”。這時,他聽到對方溫柔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他的心頓時哆嗦了,怯怯地抬起頭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下,和年輕時代的戀人重逢。她已變成一位秀麗的少婦,皮膚依然那樣白皙鮮嫩,好像歲月繞開她而行,并未刻下多少印痕,只有雙目沒當(dāng)年那般熠熠閃光。
他很尷尬,他是遭人唾棄的“垃圾”,他還有什么可說?他也不想和她聯(lián)系,何必牽累她呢?然而,她卻不驚不慌,沉著而關(guān)切地注視著他,溫和地說:“知道你在這一帶掃街,我找你好幾天了!”他心里一熱,眼睛卻又酸酸的,即便她還記得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朝四周看一眼,見無人注視,把一個紙包塞到他手里說:“我是特意來還債的,我一直記得欠著你們周家一筆債。一下子還清,我沒那個能力。以后,我會每個月送來……”說罷,她不等他作出反應(yīng),迅速地離開,順著他掃得干干凈凈的街道,走遠了。
紙包里,是500元人民幣,放在過去,這點兒錢,不夠周家付花錢。那時不同嘍,周公子掃大街的收入只夠買點青菜蘿卜,500元,按當(dāng)時物價,能買多少好吃的?
以后,周家每月都能收到一小筆錢,有時是200元,有時是100元,當(dāng)然都不是從郵局匯來,或者在街上給,或者扔進了他家的窗子,有幾日,周公子見到的送錢人,并不是夏姑娘,卻是一位中年書生。周公子猜想,那是她的丈夫。他幾次想拒絕這樣的“還債”,但他抗拒不了那一小筆錢的誘惑。那點兒錢,令他和家人在難熬的歲月里可以偷偷品嘗生活的歡樂。甚至讓他在無人注意的寒夜里喝幾杯高粱酒……
后來生活慢慢好起來了,他打聽到夏的住址,心情復(fù)雜地前去拜訪時,竟得知她在不久前大病亡故。他望著亡者空蕩蕩的家,連一張床都是用長板凳架起的,頓時明白,他們是用何等的節(jié)儉,每月從口里省下錢來給周家,他熱淚涕橫,不由失態(tài)地嚎啕大哭。這番真情,是任什么也抵不上的,不是她欠了他的債,而是他欠了她的,并永遠難以償還。
她病故之后,她的先生繼承她遺志,繼續(xù)省下錢來給周家,使周公子知她遇到一位真正疼她的人。周公子提出要照顧夏遺下的女兒凌小姐,卻被那位沉默寡言的教師拒絕了,直到今日,都不肯接受他的一點兒幫助,既令人敬嘆,又讓人無可奈何……
十五
這天夜里,呂公子在酒店的床上又失眠了。他本是處事干脆的男人,晚上總是沾著枕頭便熟睡,很少品嘗失眠的滋味,到洛城的這幾天,可真是怪了。
本來,他想對周老伯傾訴自己對凌小姐如春潮般滾滾而來的情愫,但聽周老伯講完那段令人百感交集的故事,頓時語塞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現(xiàn)在,他終于能將發(fā)生在父親、周公子和夏姑娘之間的故事聯(lián)通了。盡管他沒法親耳聽女主角說話,但他已能大約猜到她的心思。他相信,當(dāng)年夏姑娘知道傘中的秘密后,之所以不肯說出傘給了他的父親,是因為周公子一直把呂某人看作情敵,必然會極其憤恨,以為是呂有意騙走周家的財產(chǎn),而夏又未對呂說過一把普通的傘必須完璧歸趙,如何期望奔赴海外的呂能始終保管好舊雨傘呢?她估計事情十之八九難以挽回,不想讓周、呂兩家結(jié)仇,只有自己默默承受重負。
這是一位多么堅強,摯情的女性!由她身上,呂公子更相信自己已不可抑制地戀上的凌小姐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寶貝。
他們之間好像有不可跨越的鴻溝。這鴻溝,源于凌小姐強烈的自尊自重。她斷然拒絕他去她的家,把意思說得十分明白,她不想被人看作是為了錢而投到港臺富翁懷中的女性。
呂公子如何打通走向凌小姐的禁區(qū)呢?
他走到窗前,拉開白紗窗簾,面對酒店前方的萬家燈火,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兒。他拿定主意,從容地拿起手機,他要和父親通話。
呂老先生在海峽彼岸聽著兒子敘述昔日戀人與情敵可悲可泣的故事,聽得心潮波動,竟好一會兒沒有反應(yīng),幾乎讓兒子懷疑他打瞌睡了。
“爸,您聽清楚了沒有?”呂公子不得不大聲發(fā)問?!斑?,唔,知道了?!眳卫舷壬K于囁喏地說,“你把事兒給周老伯講清楚了嗎?”
“還沒哪。我想,應(yīng)該講清楚,不能讓夏阿姨在地底下還背著黑鍋。不過,既要講清楚,總得表示我們的態(tài)度,所以先和您商量?!?/p>
“唔,你的意思呢——”
“我想,把我們在洛城投資的一半股份送給周老伯,算我家還他幾十年前的債。”
“不,給他70%,另外30%,給夏阿姨的女兒吧!”呂老先生突然提高嗓門,顯出了久經(jīng)沙場的果敢,決斷地說。
父親做這樣的決定,讓呂公子滿意,但他又為難地說:“可是,怕凌小姐不肯要,她脾氣很硬哩?!?/p>
“是嘛,很像她媽啰。”呂老先生在電話中發(fā)出贊許的笑聲,“那么,你和周老伯商量吧,由你全權(quán)決定?!?/p>
擱下電話,呂公子感到無比舒心,父親的授權(quán),使他可以由著自己的想法去做。他不但要了解上一輩的宿債,而且要為自己與心愛的姑娘開辟一片綠洲。
十六
和周老伯談話,是相當(dāng)輕松愉快的。當(dāng)呂公子代表父親表示了償還舊債的誠意后,周老伯在意外之余顯得由衷的感動,是啊,呂家不說,這世上還會有誰知道這個秘密呢?
周老伯客氣地推辭,認為即使還債,也用不了這許多。但呂公子堅持己見,認為事隔幾十年,多幾倍償還理所當(dāng)然,不但要周老伯接受70%的股份,還要他擔(dān)任合營公司的董事長。周老伯見他誠懇相求,也就爽快地應(yīng)允了。這時,呂公子才提出,本來也想送股份給凌小姐,估計她不肯憑白無故地接受,但凌小姐分明是為他丟了飯碗,所以希望周老伯以董事長的身份聘請她擔(dān)任個高級職務(wù)。
周老伯慈愛地看著這位英姿勃勃的世侄,善意地笑他道:“我看你們跳舞時蠻投機的,你直接向她說,不是更好嗎?”
呂公子知道老人洞穿了自己的心事,略略有點兒尷尬,不得已說:“她太要強,不愿被人小瞧,以為要依附著什么……”
“你很喜歡她吧?”老人干脆點明了。他無法回避,只得點頭。
老人爽朗地大笑:“是啊,這樣的女孩子誰能不喜歡呢!”
呂公子臉色微紅,無奈地說:“她天性高傲,我不敢冒失呢。還望老伯助一把力?!?/p>
老人搖搖頭說道:“這種事,旁人是幫不上忙的。心誠則靈,還得靠你自己。不過,你的主意甚好,我們聘她在公司任職。給她一個發(fā)展的機會,憑她的天資,會干出成就,滿足她的靠自身本事立足社會的愿望。至于其他事情,你好自為之啰?!?/p>
呂公子感激周老伯鼎力相助,并信誓旦旦地說,他此生別無他求,傾心竭力追求凌小姐,相信會感動天地,保佑他成功。
合營公司的談判很順利,合同簽了,請周老伯代表臺資任董事長的手續(xù)也辦妥,呂公子需要回臺灣去,把資金調(diào)動出來。
這幾天,他強壓住自己的情感,沒有再去看望凌小姐。他和周老伯約定,聘凌小姐任職一事,全由周董事長出面,與他呂某人無關(guān),所以他不想露面,因為凌小姐實在聰明,他在她面前很難掩飾什么。
啟程前,他又到凌小姐家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并不是想再在街上邂逅凌小姐,只不過看看青石板老街和那幢磚券院門的老房,心里舒服。他冷不丁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家小花店,頓時控制不住心中的激情,掏出紙筆,寫張便條,在郵局里買只信封,封嚴(yán)實了,又在信封上寫清凌小姐的大名與地址,然后跑到花店買了束火紅的玫瑰,多付20元錢的小費,請店主人按地址送去。這筆劃算的買賣,自然讓店主人樂不可支。
便條的內(nèi)容是:“我將離洛。謹遵姑娘之命,不敢去府上打攪。臨別贈花一束,自怕不算違禁。寸心難言,一筆略過。不敢奢望什么,只盼姑娘春風(fēng)如意,花開年年。”
他望著花店主人進了那磚券院門,輕輕地吁口氣,不勝惋惜地轉(zhuǎn)身走去,走得飛快,只怕自己又被那扇門吸引住了。
十七
呂公子走出TAXI,站在明媚的陽光下,他接住司機從汽車后備箱拿出的行李箱,慢慢推著,箱輪滑上走道,朝候機室滾去。
他突然站定了,全身肌肉與神經(jīng)都緊張起來。他看見候機廳門口站著一位紅色風(fēng)衣的女郎,在滾滾人流中亭亭玉立,無比醒目。女郎也發(fā)現(xiàn)了他,微笑著向他招手,款款地走來。
他立刻興奮地反應(yīng)過來:“凌小姐是來送我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等好事。
凌小姐的笑聲,打破了他的緊張:“送束花就算告辭過了嗎?討厭有人送你?”
他納悶地問:“你怎么會知道我乘這班飛機?”
“哈,你不知道我即將得到的身份嗎?我既然蒙周董事長看得起,要當(dāng)董事長助理,這點公關(guān)本事自然要具備啰!”
呂公子聽她話中有話,怕她已看穿自己與周老伯的秘密,連忙把話題引開:“我乘這班飛機,可是誰也沒告訴呢。”
凌小姐睨著他,好笑道:“貴人易忘事,你忘了我在那家酒店干過,忘了我有個在前臺上的好朋友——喏,就是被你盯過梢的李小姐啦,要查你訂啥票,還不易如反掌?”
他恍然大悟,不由暗暗佩服凌小姐的聰明。然而,更令他心旌搖動的,是凌小姐為何來送他……他試探地問:“是周老伯要你送我……”
凌小姐像看透他的內(nèi)心,狡黠地說:“這點兒小事,還要董事長交辦?助理不能主動點?你是合營公司的臺資方,這個關(guān)系我能不特別重視?”
呂公子自嘲道:“自然啦,我在你眼里,就是個臺灣來的小老板啰?!?/p>
凌小姐不由自主地安慰他道:“不必如此憤憤不平的,你不但是老板,還是我母親老朋友的兒子,這點兒我不會不知道,聘我進公司,也是特意關(guān)照啰?!?/p>
呂公子一番苦心,被凌小姐一語點穿,不由訕訕地辯解:“那是周老伯的意思……”
凌小姐咯咯地脆聲笑著:“好吧,不說這個,我這個人不懂含蓄,包涵,包涵!”
呂公子坐的是飛廣州的航班,打算由廣州轉(zhuǎn)飛臺灣。候機室里嘈雜得很,他們只能在角落里站一會兒。
有一剎那,他們竟然又找不出話說,那含蘊深長的沉默,不言而喻,容易使人尷尬,比唇槍舌劍的對陣,更難從容應(yīng)付。
呂公子終于開口:“再次感謝你來送我,在機場等候,人是最孤寂的,今天卻不一樣了?!彼睦镎f的卻是另一句話:“只要你說不想我走,我一定馬上撕掉飛機票?!?/p>
凌小姐揚起頭,用手捋了捋額前的秀發(fā)說:“其實,我來送你,主要是想親口告訴你,我真心感激你和周老伯的好意,不過,我還是不想到你們的公司任職……”
呂公子驚訝地問:“為什么呢?是討厭我,非遠遠避開不可嗎?”
凌小姐笑了:“別講得那樣刻薄么?!?/p>
“能告訴我原因嗎?”呂公子急切地問。
“……”凌小姐遲疑了一下,“也許我要用外交辭令,無可奉告!”
呂公子失望地說:“我只能帶著懊喪離去了。”
凌小姐見他如此,有些不忍:“知道我的打算,對你很重要?”
“非常非常重要?!眳喂硬幌胙陲?,斬釘截鐵地說。
凌小姐看看他,臉上猛地飛起一片紅霞,稍停,才說:“我覺得不好,你是老板,我是雇員,這不好……”
“那有啥關(guān)系……”呂公子講完半句,猛然領(lǐng)悟到什么,再瞧瞧凌小姐極不自然地轉(zhuǎn)頭避開他的視線,心中豁然開朗,凌小姐不已經(jīng)暗示出一點兒特別的意思嗎?他急忙改口,“對對,我考慮不周,我應(yīng)尊重你的意愿。”
“放心,我已經(jīng)應(yīng)聘另一家外資公司了?!绷栊〗愎首鞯卣f,“請代我問候伯父。我相信母親直到過世,也沒忘記他……”
呂公子望著凌小姐略帶羞澀的臉,內(nèi)心完全紊亂了,他想表達無比的欣喜,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喃喃地說:“過不多久,我就會重返洛城?!?/p>
凌小姐想用笑聲沖淡已經(jīng)冒出來的窘迫,便道:“也許我會成為你在生意場上的對手?!?/p>
“哦,我太高興了,能與你這樣的對手打交道!”呂公子歡喜地昂起頭,瀟灑地說。
機場的廣播頻頻催促去廣州的旅客驗票。
凌小姐用低得幾乎聽不出的聲音道:“去吧,等你再來……”她最后向他投去一個令他難以忘懷的微笑。
作者簡介:
張劭輝,80后,做過記者、編輯、銀行高管,少年時代開始愛好文學(xué),發(fā)表過作品,出過書,過往不計。當(dāng)前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