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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開人格面具之后的繁復(fù)之作

        2024-05-26 09:21:23趙勇
        美文 2024年7期

        裴亞莉是我的小師姐。她年齡沒我大,入童慶炳老師門下讀博士卻比我整整早三年。在童門中排輩份,我自然就只能“屈居”師弟了。記得我來北師大念書時,裴亞莉剛畢業(yè),她也就不時被人提起——山西人,會寫散文,比較小資,博士論文欲與卡爾維諾過招,卻被童老師叫停,便急中生智,華麗轉(zhuǎn)身,開始研究電影……這充分說明,裴亞莉雖離開了北師大,但北師大還有她的美麗傳說。

        后來我就見到了她,再后來,我也讀到了她的散文。

        裴亞莉的最新散文集《穿越麥地》(太白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中收有一篇《慶炳吾師》,我是在第一時間讀到的,那是2015年7月。童老師突然去世后,我們這里準(zhǔn)備編一本《童慶炳先生追思錄》,遂向其朋友、弟子征集懷念文章,裴亞莉則是成文最早也寫得最長的人之一。記得我當(dāng)時打開她這篇萬余字的長文,從頭讀到尾,不由得感慨:她寫得可真是詳盡??!那些與童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被她悉數(shù)道出,細致、綿密,如數(shù)家珍,童老師的音容笑貌在她筆下也變得栩栩如生了。讀著讀著,忽然就看到有一處地方提到了我:

        5月18日,趙勇到陜師大參加學(xué)生論文答辯,道別的時候,我問他老師的身體狀況怎樣?他說:“好著呢,幾天前中心開會,老師全程參加了呢?!蹦俏揖头判牧?,可以將新出版的集子《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請趙勇帶一本回去給童老師了。趴在車子的后蓋上,想想,寫一句什么話給老師呢?陽光燦爛,我寫了“慶炳吾師悅讀”。私下里想,敢于將老師那鼎鼎的“童”字去掉的學(xué)生,可能不多吧!大概一個星期以后,接到老師的電話,大聲說:“你的書我看了!”我問怎么樣,他說字太??!太讓我害羞了。不知道童老師是怎樣看完了那些小小的字。

        ——很真實,就是這樣!因為趴在她家汽車后蓋上簽名這件事也被我寫到了《童慶炳先生的最后兩課》(《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里,我是見證者。由此我便想到,假如我返回北師大時沒有趕上童老師的最后一課,假如我沒有在講課現(xiàn)場及時把這本書交到他手里而是拖了個十天半月,那么,童老師就不可能給裴亞莉打那個電話,裴亞莉也不可能聽到童老師最后的聲音了。

        事后想來,冥冥之中發(fā)生的這件事情總覺得有些神奇。

        如今,重讀這篇散文,我自然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在裴亞莉這里,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師生情自不必說;而在童老師那里,我則意識到他對這位女弟子的喜歡。記得童老師晚年時曾跟我念叨:“我?guī)н^的博士生有七八十個,但真正喜歡的學(xué)生并不是很多?!睆摹稇c炳吾師》中可以看出,裴亞莉敢于那么沒大沒小地跟童老師說話,童老師也樂意與她談學(xué)術(shù),聊家常,其前提應(yīng)該都與“喜歡”相關(guān)。但為什么喜歡,說起來或許就比較復(fù)雜——可能是因為性情,更可能是基于才情。而在作者所寫的另一篇懷念劉錫慶先生的文章中,我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秘密。

        裴亞莉在大學(xué)時代就寫開了散文,并且已寫得小有名氣。但那個年代還沒有“文創(chuàng)”專業(yè),她便只好選擇文藝學(xué),先是師從李壯鷹先生讀碩士,然后追隨童慶炳老師攻博士。這樣,寫散文與寫論文就產(chǎn)生了矛盾,這讓她感到痛苦:

        我的痛苦也是不能跟童慶炳先生說的,因為作為他的博士生,如何能撰寫出有一定學(xué)術(shù)價值的學(xué)術(shù)論文,順利通過學(xué)位論文答辯,那才是迫在眉睫的事。不過在我的總是想要寫一點什么的沖動對于學(xué)業(yè)的負面影響的事情上,童老師和李老師的態(tài)度是有所不同的:在我開始讀博士的時候,童老師自己也寫散文并且公開發(fā)表。童老師青年時代創(chuàng)作并出版過小說作品,對于學(xué)生試圖“寫點什么”并不是完全反對。所以當(dāng)他告誡我“寫散文應(yīng)該緩一緩,先把論文寫好”的時候,我知道,這個寫與不寫的界限,在童老師那里,是有彈性的。

        童老師帶學(xué)生素來是以“嚴(yán)厲”著稱于世的。但從這處交待可以看出,在做研究和搞創(chuàng)作之間,他對裴亞莉還比較寬容。我想,童老師沒有明確禁止裴亞莉?qū)懮⑽模蛟S是對她的散文寫作抱有更大期待(當(dāng)時她已有散文集《舞緣》出版),或許是他本人也有一個作家夢。自己的弟子能在寫論文之余寫寫散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那其實也是對自己作家夢的一個延續(xù)。對于這樣的學(xué)生,是應(yīng)該喜歡也必須喜歡的。

        如果說裴亞莉?qū)懮⑽脑谕蠋熯@里得到了某種首肯,那么在劉錫慶老師那里則是獲得了一種真?zhèn)鳌!丁皩懮⑽?,就是要拿開人格的面具”——紀(jì)念劉錫慶先生》是篇懷念文章,但在我看來,借助于劉老師的耳提面命,裴亞莉也對自己的散文觀進行了一次清理。此前,我并不知道裴亞莉與做當(dāng)代散文研究的劉老師有那么深的交情,一讀這篇文章我就發(fā)現(xiàn),劉老師不僅對裴亞莉同樣喜歡得不得了,而且還愿意傾囊而出,把自己多年寫散文、研究散文的經(jīng)驗傳授于她。讀過裴亞莉的那些“少作”之后,劉老師當(dāng)面向她說出了一句名言:“寫散文,就是要拿開人格的面具?!迸醽喞蚵犅勚蟮母惺苁牵骸斑@簡直就是一記棒喝,是發(fā)生在我的靈魂中的爆炸。我的身體依然是我的,它安靜地存在。但是我的心,已經(jīng)變了,它被充滿快感地深深刺痛著,它兀自在繼續(xù)獨行的路上翻江倒海。我的耳朵一旦聽到這一句話,我的心,就永遠不會忘記,并且,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p>

        我相信,劉老師的這番話給裴亞莉帶來的震動是刻骨銘心的。想一想,我們每個人行走于世,哪一個沒有戴著榮格所謂的“人格面具”?這并不奇怪,因為這是交往的需要,自我保護的需要,甚至是刻意隱藏自我的需要。然而,這個人格面具戴久了,又很容易與自我合二為一,真我、本我也就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結(jié)果,我們誤以為那個人格面具就是我,其實卻是隱沒了自我。把自我解放出來的形式有多種,寫散文便是其中之一。當(dāng)然,也有人會把散文寫得虛頭巴腦,華而不實,這時候我們可能會說他寫得比較裝,假模假式不靠譜。其實說白了,還是沒有拿開人格面具的緣故。戴著面具跳舞,那是參加假面舞會;戴著人格面具寫散文,又豈能寫出真貨色?寫散文可能有多種講究,但講究到最后,道理或許就這么簡單。

        值得慶幸的是,裴亞莉在年紀(jì)輕輕時就懂得了這個道理,而經(jīng)過她的反復(fù)琢磨之后,這個道理又被她解析到了這樣的程度:寫散文“只不過是一種用袒露自我的方式進行人格上的完善而已,這應(yīng)該算作某種自我治愈吧。這種袒露、面對、自省和自我治愈式的寫作,力量正是來自劉老師的‘人格面具說對于我的令人疼痛又歡樂的開示”(第287頁)。袒露自我,完善人格,或者自我治愈,這種散文觀與“大我”無關(guān),它關(guān)心的是“小我”的修復(fù)和營造,充實和提升,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是回歸散文本性的一種體現(xiàn)。古往今來,那些散文佳作,哪一篇不是在“小我”上下功夫?動不動就拽著“大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那是政治家的事情。要想當(dāng)一個散文家,還是先把“小我”琢磨通透再說吧。

        以此散文觀去讀裴亞莉的散文,我便看到了她在這方面的追求,茲舉一例。大概是上高中時,裴亞莉所在的學(xué)校包場看電影《紅高粱》,可以給家人買票,她就邀請了父母同看。父母戴著草帽,從田間地頭趕來。母親的手上還拎著一個由手絹四角拴起來做成的小包,里面是兩個大西紅柿。母親說:“渴了吧?”說著就把西紅柿遞了過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裴亞莉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適感。她解釋說:“假如是在菜地里,媽媽戴著草帽遞給我一個西紅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旁邊是來來往往的自己的同學(xué)和老師,爸爸媽媽一人一頂草帽,媽媽遞給我一個西紅柿,這讓那時的我感到相當(dāng)別扭?!保ǖ?91頁)這一細節(jié)我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我想起了我自己的一次經(jīng)歷。我兒子小學(xué)六年級時,有一回他穿戴整齊,走在全班的隊伍里,正要去參加一個隆重的活動。穿行校園時,被我這個土包子爹發(fā)現(xiàn)了。我見他人模狗樣一臉嚴(yán)肅,很稀奇,就大喊了一聲他的小名。我兒子順著聲音瞅過來,既沒有應(yīng)答,也沒有揮手致意,而是狠狠地瞪我一眼,就轉(zhuǎn)過臉去邁方步了。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

        如今,借助于裴亞莉的描述,我才終于找到了答案。裴亞莉說,在城里看電影,那已是另一個空間。母親的所作所為讓她覺得不適應(yīng),是因為其中滲透著一種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而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場景則會引來老師、同學(xué)異樣的目光,也會讓她感到害羞、難堪。同理,當(dāng)我喊出我兒子的小名時,我是把家庭生活的私人經(jīng)驗帶到了公共場合,我這里喚舒服了,他卻渾身不自在了。

        我從這件很容易被讀者忽略的小事說起,是想指出裴亞莉袒露自我的細致入微。在她的散文中,經(jīng)驗、感受、思想、心理活動,乃至靈魂深處輕微的震顫,往往都能被她及時地捕捉,然后又在她筆下不經(jīng)意地流出。這樣來寫散文,就很地道,也很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當(dāng)然,話說回來,裴亞莉畢竟是學(xué)者,同時也是一位敏感的知識女性。于是讀她的散文,我便能處處感受到女性學(xué)者的溫婉、細膩、體貼以及支撐其思考的思想資源?!犊措娪昂鸵粋€人的別裁史》是對她自己觀影經(jīng)驗的記錄,也是對她青春往事的清點與撫摸。而在一部部觀影體驗的呈現(xiàn)中,往事仿佛成了她的“藝術(shù)人生”。從這里走向她的電影理論研究,那些研究很可能也就有了一種感性溫度。《在客廳寫作》是對她寫作生活的部分回顧,卻也是她對女性寫作的一種反思。她從我們的師母曾恬老師在客廳里寫作談起,接通的則是伍爾夫那個“一間自己的房子”的經(jīng)典命題,或者是把那個命題進一步具象化之后對女性自由寫作的體認(rèn)與呼喚?!洞┰禁湹亍穼懙氖撬囊淮温眯校驗檫@場旅行,因為她象征性地穿過了一片片麥地,她也有了一次精神還鄉(xiāng),有了對其來路的一次刻意尋訪,更有了一種飽含哲理的頓悟:“收割機對麥田的愛,是時尚普遍的愛;鐮刀對麥田的愛,也是愛,卻是一種古典老套的愛,令人緬懷其形式的愛?!保ǖ?67頁)而在她這本散文集中,我也看到伍爾夫、杜拉斯、波伏瓦、卡爾維諾、王小波等人一次次地顯山露水,仿佛是在為她的寫作站臺,但實際上卻是她在向著這些曾經(jīng)滋養(yǎng)過她的作家、學(xué)者遙遙致意。我甚至想到,盡管裴亞莉沒有做成有關(guān)卡爾維諾的博士論文,但她卻是熟讀過卡爾維諾的全部作品的。如今,卡爾維諾的幽靈在她散文中游蕩徘徊,應(yīng)該是她的卡爾維諾情結(jié)發(fā)作了。

        我這么想著,忽然就覺得裴亞莉散文中已嵌入了卡爾維諾所欣賞的那種文學(xué)價值觀??柧S諾曾經(jīng)談到過“輕、快、準(zhǔn)、顯”的重要性,除此之外,他不是還討論過“繁”嗎?他分析意大利作家加達的散文,說“最不起眼的東西都被視作一個關(guān)系網(wǎng)的中心,使得作家不禁要順著每一條線索摸下去,細節(jié)變得愈來愈繁復(fù),也使得他的描寫和離題變成無限。無論起點是什么,筆下的東西總是一再鋪展下去,覆蓋愈來愈廣闊的地平線”(《新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我讀《穿越麥地》中的許多篇什,其實就有這種感受。裴亞莉善于在生活瑣事、閱讀思考、感受頓悟之間自由穿行,穿行中她又帶出了一些看似離題的線索,似乎容易讓讀者迷失。然而,當(dāng)她使這些線索豐滿起來之后,讀者可能才恍然明白,非如此不能陳其豐富之意,非如此不能騁其復(fù)雜之情。這正是卡爾維諾所說的“繁復(fù)”之功。而這種繁復(fù),也構(gòu)成了裴亞莉散文寫作的一個特點。

        記得是三年前的一天,我又去陜西師大公干,又一次見到裴亞莉。臨別時,她送我一本《穿越麥地》的打印稿,囑我提提意見。我在返程的高鐵上讀了兩三篇,原本計劃返回后續(xù)上,卻因立刻進入忙亂狀態(tài),終于把這件事情忙忘了。如今,在這本散文集出版之后,我寫下上面一點讀后感,算是對裴亞莉的一個遲到的答復(fù)吧。近些年來,我也不時會寫幾筆散文,把自己“袒露”一番。但“袒露”之后又常常心里發(fā)虛,因為拿掉人格面具,把真我端到世人面前,是很容易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于是我邊寫邊困惑,又邊困惑邊寫,最終也不知道自己袒得如何,寫得怎樣。裴亞莉?qū)懮⑽牡臅r間已不能算短,她也有過這樣的困惑嗎?

        (責(zé)任編輯:龐潔)

        趙 勇 山西晉城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兼任中國趙樹理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文藝?yán)碚搶W(xué)會副會長等,主要從事法蘭克福學(xué)派、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大眾文化理論與批評的教學(xué)與研究工作。著有《走向批判詩學(xué):理論與實踐》《法蘭克福學(xué)派內(nèi)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等學(xué)術(shù)著作十余部,及《人生的容量》《劉項原來不讀書》等散文、學(xué)術(shù)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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