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蘇子
還來得及往回走
還來得及往回走——
成為一個阿根廷人或挪威人。
擁有一張四歲肖像和紅色貝雷帽。
擁有唯一的廟宇——
當陽光透進林中空地,
它們是無患子樹、楓樹和榆樹。
當冬天早晨漆黑,氣溫驟降,
桂花在冬月隱隱吐露香氣。
慶幸成為健康沉默的農(nóng)人,
田間地頭,擔心紋枯病、赤霉病和收成,
飲酒、游泳,渴望長生不死,
卻又被無可避免的絞痛糾纏。
(唉,苦惱的深宵人人都有。)
要早早捕捉幸福的智慧,
在溫暖的地方思考“一”。
在風雨交加的清晨驚嘆愛的新穎無限。
愛人類。愛具體的人。
學習用希伯來語安慰他們,
用拉丁語交朋友。
在死亡的時辰——父親獨自走向太古,
要親吻他汗?jié)竦念~頭,
要緊緊地將他擁抱。
金粉
一夜過去。喧鬧街巷,
在小攤吃一碗熱乎餛飩、煎蛋,
耳機里推薦《孤獨小白臉》,
Arno也正唱道:“月亮在你的腦袋里
哭泣,我遇到了陽光?!?/p>
哦,怪不錯哩!
對街,孩子鼻涕泡被陽光照得又大又亮,
新鮮得過分的橘子、蜜瓜,
不停來去自在的懶人——
又引誘他成為惡棍生活的一枚金粉。
余閑
你說,雪山很好,
戈壁很好,
峽谷、云杉很好。
樊籠很好,
暖陽很好,
水仙、瞌睡很好。
這針鼻大小的余閑!
親密
來,手指像這樣捏住薄荷葉片,
別摘下它,
只輕輕揉,一下,兩下,
放到鼻尖下聞一聞……
喜歡嗎?
它是所有過往都含有的親密。
有一陣子,是冬天,
從浦西回浦東,
她選擇坐輪渡,
然后轉搭地鐵。
六點,天已黑透了,
燈火接管陽光領地,
像一滴汗親近另一滴(汗)。
她縮著脖子,
站在水埠頭,
和下工的工人,
幾個外國雇員,
等對岸的客輪過來。
物哀·蘆葦
不是死了,
而是萎去的大片大片,立在水中。
不日,天氣會變得很壞,
有雨雪,水也會結冰。她猜,
它們必是有好的哺育可以倚靠,
有她并不曉得的最好教養(yǎng),
隔著那片靜穆虛空。
桃花
都試過了?當你被一片陰森樹林圍住,
或春夜在只剩下柱子的廟宇里棲身。
唉,這可憎的無常:
用一整張魚肚白覆住人的游戲。
(維吉爾稱之為命運。)
結果,你熟稔的中世紀詩歌幫你了嗎?
還有你寫詩的法子,
你唱歌的法子,
你所有固有的天賦,
所有后天的技藝,
你蛛網(wǎng)般緊實的驕傲有什么用呢?
你看身上的肌膚像花瓣在枝頭上萎去,
你過于成熟的青春正分泌出苦澀。
而你的睡眠(如果還可以入睡),
是休息還是親近了沉寂的泥土?
哦,誰能給你一片最后的阿司匹林?
是伊壁鳩魯嗎?
他教人如何得到快樂。
是否也能教你避開陰河的嚎叫,
而去留意長在黝黑、虬曲枝干上的——
一朵桃花。
清明·種草
蜉蝣掠過水面。汽車駛回道路。
大太陽下,有人看見她們除草,挖地,
把許多麥冬分拆開來。
父親自生病至故去,
女兒們經(jīng)歷了陪診時的忐忑,
親人病危時的絕望和治喪時的克制,
“死亡真的隨時發(fā)生”的憂懼攪得家中秩序大亂,母親慟哭。
死亡,哪是瞞住甜蜜的故事不使人知道?
而更像石頭落入不知名的幽井。
(也是避開萬物兇險的唯一辦法)
趁有好天,把山谷中野生麥冬移栽到
父親的墳塋兩側。
不習慣的勞作讓她們出汗,腰痛,
在做夢似的不愉快感覺里,
用力摳扯拉拽,最大程度的破壞。
讓單薄無依靠的分株自立門戶,
讓它們在熱烘烘帶點兒咸的野草腐爛氣味里,
維持抗拒死亡的力和執(zhí)念。
要記得澆水,施肥……
要相信它們未來可期的不可捉摸的綠(不是來自尋常桕柏),
會使父親的居所有所不同,
即使從不可知的神秘五維或更高維(她時常這么猜想)看它,也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