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應(yīng)該是小學(xué)的時候,父母工作不在家,我獨自度過了許多個漫長的白天和夜晚。
晚上經(jīng)常停電,你會發(fā)現(xiàn)黑暗是有聲音的,像浪潮一樣。先是遙遠(yuǎn)的廣場上,集體跳舞的人發(fā)出的驚呼;然后一層層推近,是近處的溜冰場,年輕人噗噗咚咚摔倒的呼號;然后是家里的燈,輕輕的一聲“啪嗒”,黑暗的海水就淹沒了一切。很害怕,只能跳到床上,躲到被子里。還是怕,分散注意力,背白天背過的課文吧?!杜郎交⒌哪_》:“學(xué)校操場北邊墻上滿是爬山虎……爬山虎的腳要是沒觸著墻,不幾天就萎了,后來連痕跡也沒有了……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腳,那些腳巴在墻上相當(dāng)牢固?!北持持?,忘了下一句,想出去拿書,又不敢。那干脆以后,就背自己寫的東西吧,自己寫的,總不會忘記了。就這樣,開始寫東西。
我很喜歡詩人帕斯說過的:所謂創(chuàng)新,是無數(shù)次訓(xùn)練的結(jié)果。人們常常覺得靈感會像金蘋果,“啪”一下砸到你的腦袋上。但是不是呢?我覺得靈感是一個搭建編織的過程。就像在野外有一間自己的小屋,方圓無人,只有寂靜。從外面撿回去一張破爛的漁網(wǎng),一個沒有小鳥的鳥籠,一把刀柄折斷的匕首,或者,什么都沒有撿到。只是帶回去了一身的柴火味和泥巴。然后坐在屋里,一點點地收拾,把它們修補、擦亮、組合,并且就憑借這些被別人丟棄了的碎片,關(guān)鍵時刻點燃了它們,看它們小小的火光,可能別人都不稀得看的火光,跳躍著度過了漫長冬日。
又想起那些爬山虎的腳了。誰曾真的見過它們動起來的樣子?可是漫長的時間過去,你一回頭,會看見它們已經(jīng)爬滿了房屋和墻壁。我愛我自己那日復(fù)一日的,爬山虎的小小的腳。
寫《六腳馬》來源于我曾收集到這樣一聲哭喊:媽媽!那天我正在家趕稿,聽到樓下有個小孩哭了好久,撕心裂肺地、一直拼命地叫“媽媽、媽媽”。
我想到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是一位非典型意義上的“好母親”,直到今天,她依舊對做飯、洗衣等家務(wù)活一竅不通。她貪玩,責(zé)任感也不強……周圍人都說她不好,我自己也時常覺得委屈,在淋雨回家,把潮濕的校服掛在窗臺滴滴答答地擺動時;在漫長的夜晚,獨自用耳朵數(shù)著街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時;在大家都唱“世上只有媽媽好”的小時候,我唱的是“世上只有奶奶好”“只有爺爺好”“只有爸爸好”……“媽媽”那兩個字如同生銹的報時小鳥,是如此難以開口。但在經(jīng)過了更多的對女性的思考后,在很多年后的今天,我突然想問我自己,她只能是我的“母親”嗎?“母親”一定要有一個整齊劃一的模子嗎?我那喜愛穿黑色裙子帶我在河濱路散步的母親,我那午夜十二點在出租車上流淚的母親……很奇怪,我在之后漫長的成長中,遇到于當(dāng)時的我而言似乎難以逾越的困難和痛苦時,那些課本里的愛的教育、那些名人堅忍不拔的勵志故事,都黯淡無光,我想起的還是我的母親。
所以《六腳馬》結(jié)尾的那句話,也算是我在跟我的媽媽說,沒關(guān)系,你可以走。向著你自己的人生飛馳吧,媽媽。
小舟跑起來。雨水簾簾,蕩開土面,波浪一層一層將我們推出去。真是很遼遠(yuǎn)、很寬廣的海。經(jīng)由她填補過的海面,平整順滑,無暗礁水底埋伏,也沒有旋渦誘人下墜。
我試圖問清楚那幾個女人的下落,離家的去了哪里?尋找的去了哪里?消失的去了哪里?
她只是告訴我,她們都在這山中,和她一起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