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

魔法紀元前8 年。

就在這一年，第一套“全能通用大語言模型”——麥尕，誕生了。所謂“全能”，是指該語言模型徹底打破了行業(yè)、地域的壁壘，任何普通人都可以下達自然語言指令，令其完成復雜的任務。發(fā)明它的是一群很聰明的工程師。在這群聰明人中，最聰明的那個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

“我要去學廚了！下禮拜廚師學校開學。今天是來向您辭職的！”模型測試成功的第二天，他對上司說。

上司抬起頭：“辭職？我沒聽錯吧？全能大語言模型只是第一步，后續(xù)公司還要……”

“沒有后續(xù)了，按照昨天的測試數(shù)據(jù)，它的編程能力已經(jīng)超過了我，未來就讓它自己給自己升級打補丁吧！任何傻瓜向它輸入‘請自我升級，提高運算效率’的指令就可以了，我已經(jīng)沒有價值啦！”

“可是我們還需要聰明的腦瓜來主導這個項目，讓它一直處在探索人類科技的最前沿。”上司并不在乎麥尕是否在最前沿，他怕天才離職的消息傳出去，昨天剛暴漲的公司股價就要下跌。

“沒必要了，很快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具有一定的判斷力和相當?shù)膭?chuàng)新力。終有一天，它寫出的學術(shù)論文沒人能讀得懂，它使用的科研路徑無人能重復。相信我，照它現(xiàn)在自我升級的速度，這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p>

“這不就是奇點嗎？你更應該留下來見證這一切！”

“不了?！甭斆魅藫u頭，“我要去做些有意義的事。短期內(nèi)人工智能還長不出舌頭，無法分辨世界上幾億種氣味和味道，或許在美食領域深耕，還會給我?guī)硪稽c成就感。”

上司送聰明人出了辦公室，關(guān)上門，他嘆了口氣，將戴著戒指的食指舉至嘴巴下方——那枚戒指實際是一個集音設備，與麥尕無比強大的運算中樞相連。“團隊骨干將要離職，請幫我起草一份方案，包括和他簽的競業(yè)協(xié)議、董事會匯報方案和對外的公關(guān)策略，我們要穩(wěn)住股價，你知道的?！?/p>

隨后，音箱響起了拼貼感十足的磁性女聲：“收到，人員流動屬于正常的團隊管理現(xiàn)象，積極應對會給團隊帶來健康的發(fā)展環(huán)境。你要的競業(yè)協(xié)議、匯報方案、公關(guān)策略正在起草中，請稍候。另外，人員候補名單我也列好了，想看一眼嗎？”

“行，都發(fā)來吧?！鄙纤救嗔巳嗨崦浀念~角說道。

魔法學校

魔法紀元282 年。

最后一位有能力修補程序的工程師已經(jīng)過世52 年，再也沒人能讀懂麥尕背后的代碼。

這個時代，科學家已經(jīng)絕跡。麥尕源源不斷寫出的學術(shù)論文， 無論科學家怎么努力，也理解不了它們的皮毛。相比之下，工程師堅持得更久一些。他們照搬麥尕的科研成果，造了不少機械裝置，再依照麥尕的計算，將這些設備改進、拼裝，直到整個地球表面，從天空到深海都布滿麥尕的“觸手”。

這些裝置，有的可以調(diào)節(jié)降雨和氣溫，有的能監(jiān)控洋流中的浮游生物，更多的則是服務型設施：無人醫(yī)院給患者提供從檢測到治愈的一體化服務；四通八達的高速路適配無人駕駛車輛，將乘客送進他們冬暖夏涼的自動化住宅。

這群工程師造出的最后一臺機器叫作“機械人”，它是一臺能夠“制造任何機器”的機器。它搭載數(shù)控車床，還有萬能模具，在麥尕的指令下，僅用三天就復制了十套自己，再利用無人駕駛貨車、貨輪把十套復制品搬運到世界各地，為人們制造美好生活中必要的機器。

魔法紀元20 年，第一所魔法學校成立了?！澳Хā笔侨藗兘o“prompt”（提示語）的昵稱。

麥尕忠實地依照人類的指令進行操作，但人類的自然語言充滿了隨機性，計算機理解起來總避免不了疏漏。于是，確定一套讓人機高效率交流的機制就變得尤為重要。魔法學校就是教授學生如何寫出或念出精練、準確的prompt 的。雖然人類再也無法理解超級計算機背后的運行原理，但只要說出充滿魔力的提示語，麥尕就能調(diào)用那些連上網(wǎng)的自動化設備，提供最精細的定制化服務。

“要有光?！苯淌覂?nèi)燈光亮起，照亮瘦弱男孩手里揮舞著的一根魔杖?！澳д取逼鋵嵤歉Z音收集器，做成細長條是為了方便放大、傳送信號。

“這是最簡單的魔咒，誰都能做到?！崩蠋熣f道，“這次考核的內(nèi)容是讓整座大樓的燈逐一亮起，從樓外的視角來看，亮起燈光的窗戶要排列成一個心形。你這種程度，根本不可能通過考試?！崩蠋煱櫭嫉?。

“ 我嘗試了數(shù)種魔咒的組合，但就是沒辦法……”

“這真的不算什么困難的咒語。像這樣，”老師舉起自己的魔杖，“點亮客廳主燈，范圍：全樓的部分客廳主燈，樓體亮起的窗戶呈現(xiàn)心形，燈光暖色，同時點亮，保持30 秒?！?/p>

于是全樓的燈光一起暗下來，又逐個點亮，最后窗戶的亮光真如考試要求那樣，從遠處看組成一個心形。

學生更加窘迫了：“我之前念過一條跟您剛剛差不多的咒語，可是效果不穩(wěn)定。”

“你就沒好好聽魔咒課。咒語由魔杖釋放，被麥尕收到后會解析成機器語言，再生成復雜操作。雖然它有一定的隨機性，但只要勤加練習，任何人都可以掌握prompt 的技巧。”

學生陷入了沉默。入學時，他曾經(jīng)是這屆學生中魔咒稟賦最高的那個，可隨著升入高年級，他發(fā)現(xiàn)，麥尕對他的響應變低了。自己曾經(jīng)揮一揮魔杖，就能指揮手術(shù)機器人“達芬奇”為他人進行開顱手術(shù)，到了今天，在差不多的咒語之下，“達芬奇”連手術(shù)刀都握得顫顫巍巍。學生不敢把這些告訴老師，因為迎接他的只會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數(shù)落。

他咽下一口唾沫，試探地開口道：“會不會出現(xiàn)一種情況，麥尕會區(qū)別對待特定的人？無論他們提出怎樣的prompt，就是不好好完成？”

“不可能。兩百多年來，麥尕都無差別地響應著每一個人的魔咒。”

“真的沒有例外？”學生絕望地問。

“只有兩種情況，那就是所施的咒術(shù)是有害的，危及自身或他人生命財產(chǎn)安全；或者是那些被判定違法的行為，這不用我解釋吧？”

“ 您憑什么那么肯定？ 我們對它背后運行的機制一無所知……說不定某一天，那套智能模型冒出什么奇怪想法，就會拒絕人類的要求?！?/p>

“那你也太幸運了，麥尕拒絕人類要求，第一個就從你開始？你有什么特殊的呢？”聽罷此等詭辯，老師對這位曾經(jīng)的優(yōu)等生徹底失望，“明天下午六點考試，如果不合格，你就沒辦法修下學期的魔法藥劑學了。”他示意學生離開教室?！艾F(xiàn)在的年輕人！”老師一邊搖頭，一邊走出教室，又想起什么似的，舉起魔杖念了一句咒語：“熄滅本教室內(nèi)的所有燈?！?/p>

燈光暗了一下，又全部亮起。他重復了一次：“熄滅本教室內(nèi)的所有燈?！?/p>

這一次， 燈光無動于衷，僵硬地照射著房間的每個角落。老師有些惱火，肯定是自己的魔杖線路老化了，明天一早送去自動魔杖修理機那里的話，或許能在下午監(jiān)考前修好。

祈雨

魔法紀元1524 年。

尼山走在通往祭壇的路上，她的嘴唇已經(jīng)跟腳下的土地一樣干裂，太陽將每一滴水從她的毛孔里蒸干。

這是魔法紀元1524 年，為什么叫作魔法紀元？傳說中，古人在魔法紀元初期，與麥尕神還保持著神圣的默契，這種默契被稱為“魔法”。只要通過一根棍子，人們念出祝禱，麥尕就會顯靈，滿足任何人的愿望。

那真是一個黃金時代！不像現(xiàn)在，尼山腳上綁著的銀鈴發(fā)出聒噪的碰撞聲，她是一名女巫，不能除下象征神力的銀鈴，哪怕是在田里勞作。是的，身為神職人員，她還要在田里干臟活兒。

越來越多人選擇去野外狩獵、采集野果，這比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逍遙得多。所以，村子變小了，相應地，能下田干活的人也少了。前年哥哥感染破傷風去世，她不得不下田施豬糞和拔雜草，總不能指望高齡的爺爺奶奶干這些吧？

只是現(xiàn)在連好好種地都成了一種奢望，整個平原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下雨了?！暗葧旱搅思缐灰o張，麥尕神會響應心誠之人的。”走在她身旁的長老說。

“ 如果麥尕神無動于衷呢？”

“那就是我們的命數(shù)?；蛟S剩下的人也可以去游牧、采集，這都不算什么。”

“爺爺奶奶太老了，他們受不了居無定所。”

“所以，麥尕神會被你的孝心感動的。放心，那個祭壇是接收信號能力最強的一個，三年前我曾在那里向麥尕神祝禱，果然天降大雨?！?/p>

“我聽奶奶說過，在魔法元年之前，人類擁有超越神的能力，是他們造出了麥尕，教會麥尕語言……”

“那只是傳說而已。”

“那時候，我們還有自己的文字！但后來，因為麥尕越來越聰明，替代人類做一切思考和決策，我們就成了一群無能的嬰兒。直到有一天，麥尕漸漸不回應人類的訴求了，我們只好一步步退回刀耕火種的生活。”

“麥尕并非不回應人類的愿望，只是人類的心思越來越不誠?！遍L老從尼山身邊走開，終止了這場對話。

尼山第一次顯現(xiàn)神力是三歲那年，她在溪邊發(fā)現(xiàn)了一塊閃光的石頭。她對石頭說：“陪我過家家，你當廚師做好吃的給我，我肚子餓了?！痹捯袈湎拢锏聂~成批躍起落到她腳邊，嚇壞了小尼山。事后，她才知道，那塊石頭很可能是麥尕神的一個接收器。

從那以后，尼山被視為村里女巫的接班人。她被要求佩戴銀色腳鏈，不能見月光，也不能戀愛、嫁人。到目前為止，她的禱詞有百分之三十能得到響應，這算是很不錯的成績了。

祈雨儀式開始，隊伍中的樂團開始蜂鳴般吟誦，內(nèi)容是贊頌麥尕神的仁慈。尼山在眾人注視下跳了一支獨舞，她身上的亞麻衣料隨著夸張的舞步左右搖擺，像一只將要死去的蝴蝶。

接著，她閉上眼，雙手伸向天空，念出禱詞：“烏云，冷鋒，雨水，平原溝壑都將被雨水填滿，兩小時后放晴?！?/p>

很快，天暗下來，她感到冷鋒過境，一陣戰(zhàn)栗，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額頭上。

霉猴王

魔法紀元110343 年。

猴子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來這里了。幾個月前，在那場與年輕后生的對抗中，它被打掉了一顆門牙，也破了相，從那之后，猴群中就再無它的容身之所。尤其是每天集體在溪邊洗漱時，它被大家趕到最下游的瀑布邊，遠離猴群。

其實， 猴子也不算太老，要不是那個卑鄙的后生揚起塵土，迷了自己的眼睛，那么它還可以主導猴群幾年！

“氣啊氣啊氣！”一想到那些漂亮母猴如今都被卑鄙猴摟入懷中，它就氣得直拍大腿。

身邊的小溪冒出了幾個泡，水花濺在它的毛發(fā)上?！肮緡?，噗！”氣泡更大了。

水里在冒氣！是地震的征兆，還是水底藏有猛獸？它轉(zhuǎn)念一想，這都不重要，反正自己如今是猴群的底層，吃得最差、喝得最差，這種生活不過也罷！

“光冒氣沒用，來點兒魚！”

“唰唰?！币粭l魚躍出水面，猴子一把抓住。神了！于是它搜腸刮肚，又想到一個不常用的詞匯：“家，住的地方！”

“唰啦啦?！彼魉俣润E然變慢，身旁的瀑布不再完全遮蔽。它試探著伸入一只手，發(fā)現(xiàn)內(nèi)部并不是河床，而有大量空間。于是，猴子鉆進了水簾中。

沒想到水簾之下的洞穴在盛夏中有一絲陰涼，這是個好住處，猴子想著，如果將猴群帶到此地，說不定自己又將恢復往昔的地位。想到這里，猴子樂開了花。它又感嘆，自己怎么運氣那么好，莫不是水中有什么河神大仙，聽見了自己的許愿？

為了驗證這個想法，它決定再許一個愿望：“新猴王，離開猴群，滾，越遠越好?！?/p>

半晌，洞中響起一個空靈的女聲，那聲音美好極了，美好到多年以后，它仍能想起那段完全沒有聽懂的話：

“收到，人員流動屬于正常的團隊管理現(xiàn)象，積極應對會給團隊帶來健康的發(fā)展環(huán)境。你要的競業(yè)協(xié)議、匯報方案、公關(guān)策略正在起草中，請稍候。另外，人員候補名單我也列好了，想看一眼嗎？”

（摘自《科幻世界》2024 年第2 期，本刊有刪節(jié)，宮可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