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好閨蜜,陪都互博弈;
情敵分黑白,正邪不同謀。
俏記者反貪,護證據九死一生;
毒間諜賣國,奪情報趕盡殺絕。
執(zhí)迷不悟,漢奸自食惡果;
肝膽相照,愛侶攜手革命!
臨近舊歷新年,店鋪里顧客盈門。挑選貨物的時候,人們還禁不住議論蔣委員長前不久發(fā)表的元旦講話。
民國三十四年,國家正處于一個向何處去的十字路口,抗戰(zhàn)勝利已現(xiàn)曙光……對于山城民眾來說,國家處在怎樣的十字路口不重要,國共兩軍共同對付倭寇,還山城人一片安寧的天空才是重中之重!
一個小叫花子打了一聲響亮的飽嗝兒,突然喊道:“飛機來了!”喊聲如晴天霹靂,街上頓時一片大亂!上個月,日軍出動數(shù)架戰(zhàn)機對梁平、萬州和開縣實施了多輪轟炸,至今還令人心有余悸。
意外的動亂沒有驚擾白捷,一雙火辣辣的丹鳳眼總是讓那些男人望而卻步,身為《中央日報》昆明版的新聞記者,到了重慶應該是一條得了水的美人魚!留著長發(fā)、穿著法蘭絨西式大衣的白捷走進心心咖啡廳,被女招待領到雅座,坐下來品一杯咖啡,看似富貴閑人,實際上她是來會仙橋與一個人交易,據說那條新聞足可以震驚朝野!
桌子上攤著一張今天出版的《中央日報》,一則新聞吸引了她的眼球: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暴尸嘉陵江畔,面目全非,警探們確認死者是舞女,推測是情殺……
白捷放下咖啡杯,觸及桌子上的深棕色鱷魚皮包,將手探進去摸到一把勃朗寧袖珍手槍。那是白捷的防身武器。
《中央日報》的胡健中社長看她是個頗有膽略的才女,有意將她調到重慶擔當重任。白捷到了重慶,下榻嘉陵賓館的當晚,有人隔著門縫塞了一張紙條,說有大新聞賣給她,約她來這兒見面!
一個精瘦、面皮白凈的瘦高個男人坐著黃包車過來,用黑呢子禮帽和墨鏡遮掩著,有幾分神秘。到了心心咖啡廳門前,精瘦的男人下車,隨手從兜里掏出一張法幣遞給了車夫,左右看了幾眼才走了進去。
精瘦男人剛走進咖啡廳,一伙人便跑了過來,個個汗流浹背,盯著一個英國佬一時不知所云,英國佬一揮手,一群人沖進斜對面的皇后西餐廳。經理仿佛知道這幫人的來歷,招呼人一壺一壺地上茶。
英國佬叫阿奇爾·哈里森,西裝革履,頭上的黑呢子禮帽遮不住一頭打著卷的金發(fā),凸起腱子肉的胳膊撐得袖管緊繃繃的,坐在臨窗的一張桌子旁,一雙粗壯的大手端起茶杯猶如捏住一粒黃豆。坐在哈里森身邊的是一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叫黃智,與哈里森有著相似的身板。哈里森帶著一群人跟蹤那個精瘦的男人,從彈子石追至會仙橋,那個男人突然消失了。
哈里森一只手放在別著魯格P08手槍的腰間,覺得還差點兒什么,干脆將掖在腰間的匕首抽了出來,放在唇邊伸出舌尖舔了舔。那是一把格斗用匕首,是哈里森參加第一次緬甸戰(zhàn)役前獲得的寶貝,造型別致,匕刃鋒利。
白捷看到一個精瘦的男人站在面前,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隨手喊來女招待端上了咖啡。精瘦的男人自稱王木墩,坐下來笑著說:“白小姐膽識過人,不愧為黨報的當家花旦!”
白捷嫣然一笑說:“直奔主題吧!”
王木墩點了點頭,問:“難道白小姐就不想問問,我為什么一眼能認出你來?”
白捷放下咖啡杯,說:“很簡單,你對我的履歷早就了如指掌了吧?嘉陵賓館可是國府高官和軍政要人經常出入的地方,多虧胡健中先生介紹我才有幸入住,你卻如履平地,想來能力非凡!”
王木墩呵呵一笑,說:“我約你出來前經過再三考慮,能接受這條新聞線索的人非白小姐莫屬!”
白捷莞爾一笑,說:“我很好奇,你能為我提供什么樣的新聞線索?”
王木墩掃視了一眼雅座的入口,悄聲說:“公共場合不便多語,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何?”說罷從西服內兜里掏出一張黑白照片,在白捷眼前晃了一下。
白捷看到照片上有“國庫局”三個字,倏然來了興趣,卻也緊繃起了神經。為了解決日益膨脹的財政需要,蔣委員長下令于1942年發(fā)行同盟勝利美金公債,公債發(fā)行不利,中途停止,謠傳國庫局局長呂咸仰仗孔祥熙的庇護私吞美金券。
王木墩無疑將白捷帶入了雷區(qū)!
王木墩是個很會做生意的人,見白捷有些猶豫,便站起身來說:“不急……我想你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離開重慶?!闭f罷轉身要走,白捷忙說:“好吧,難為你有一顆為黨國根除毒瘤的熱心!”說罷從鱷魚皮包里掏出一沓法幣遞給了王木墩。
王木墩拿起錢,搖了搖頭,說:“眼下,黑市上一元美金券可漲到了二百七十多元法幣呀……聽你的口音像是保定人吧?我老家是河間,算是老鄉(xiāng),成交!”
王木墩將錢塞進兜里,順手拿出那張黑白照片遞給了白捷,無意中看到桌子上的報紙,那條舞女被殺的新聞恰好暴露無遺。王木墩臉色一變,隨即沖白捷嘿嘿一笑,惶惶地離開了雅座。
白捷看了照片,不免有些驚訝,照片上記錄的都是國庫局局長呂咸唆使債券科科長熊國清等人以“調劑同人戰(zhàn)時生活”為由私吞美金債券的賬目,的確觸目驚心,也的確是一觸即發(fā)的雷區(qū)!
白捷將照片塞進皮包,也決定離開了,咖啡廳外突然響起了爆烈的槍聲,白捷隔著窗戶見王木墩躺在血泊之中,一群持槍的男人跟著哈里森跑了過來。
哈里森行兇殺人后,手指放在王木墩的鼻子下試了試,仰起頭哈哈一笑,說:“OK,收工!”說罷帶著人揚長而去。
白捷嚇了一跳,付了賬決定立即離開,咖啡廳的門此時卻突然被人推開,走進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頭發(fā)盤著,凸顯了一張眉眼俊秀的鵝蛋臉,穿著華貴,身材凹凸有致,咖啡廳里的人們猜測她不是某位高官的千金就是情人。咖啡廳經理跑過來喊了一聲“梅小姐”,女人揚起一只手沖著經理嫣然一笑,那雙杏眼卻始終在白捷的身上。
女人緊走幾步,拉住白捷的手,喊了一聲“白娘子”,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白捷還在保定育德中學讀書時,與眼前的梅曦就如兩只蝴蝶,感情很好。
經理看出了門道,吩咐女招待上咖啡,親自拿上菜單引著她們走進用矮屏風隔開的雅座,梅曦沖著滿臉是笑的經理點了點頭,經理會心一笑,退了出去。
伴著此起彼伏的警笛聲,警察們將王木墩的尸體弄走了。經理忙著吩咐門童將街上的鮮血用清水洗凈,街上也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梅曦再喊一聲“白娘子”,白捷便不再疑惑。眼前的梅曦眉眼沒變,身材沒變,尤其是那雙纖細又柔韌的手,令她記憶猶新,只是保定離重慶千里之遙,他鄉(xiāng)遇故知,不免有些難以置信。梅曦不住地喊著“白娘子”,時不時地將手放在白捷的臉頰上,神態(tài)親昵,白捷也笑了。
女招待將咖啡和三明治端了上來,梅曦端起咖啡杯嫣然一笑,優(yōu)雅地品了一口咖啡說:“先說你的近況吧?”
白捷端起咖啡杯又放下,側目掃視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鱷魚皮包,神色緊張。梅曦又喊了一聲“白娘子”,白捷無聲地笑了笑,才說:“中學畢業(yè)后,在銀行當職員的父親對母親言聽計從,母親是個小家碧玉,卻把我當成大家閨秀教養(yǎng)。還在讀小學時母親就為我訂了一門親事,你知道的,未婚夫不是個壞人,可我不想像母親一樣過相夫教子的日子,便悄悄地報考了北京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我進過北平的報館,也當過國文教員?!R溝橋事變’后,我離開了北平,輾轉到了南京,又去了上海,后來厭倦了靠挖桃色新聞糊口的日子,便去了云南,正好《中央日報》出昆明版,我便被招了去,一直干到現(xiàn)在,這次來重慶是公差。”
見白捷說完端起咖啡杯,梅曦才笑盈盈地說:“還有呢?”
白捷怔怔地看了一眼梅曦,問:“還有什么?”
兩個女人哈哈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同歲,都近而立之年,人們喊梅曦梅小姐,說明她還不是誰的太太。白捷也待字閨中,可她從北平到昆明,無法從心中抹去一個男人的影子。
那個人叫呂克,白捷認識他時還是一名中學生。“五卅慘案”撼動了保定城,沖破阻力的河北大學的學生們組織育德中學、保定二師、六中的學生們罷課聲援,就是在那次游行中,白捷將一個清瘦卻倔強的男人死死地裝在了心中。待白捷鼓起勇氣跑到保定二師決定敞開心扉時,呂克卻離開了保定。
那天傍晚,徘徊在二師門前的白捷傷心極了,卻沒想到會遇到梅曦。那時候,梅家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輝煌,曹錕倒臺,靠著與曹家的表親關系開紗廠、舞廳和西餐廳發(fā)跡的梅曦父親轉眼間便傾家蕩產,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母親帶著梅曦從小洋樓里搬進貴顯胡同的一處小院。呂克還在保定二師讀書時,很多時候都是梅曦拉著白捷去找呂克,呂克便帶著她們去古蓮池,伴著清脆的鳥啼聲談笑風生,而他總是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地拍在白捷的頭上,常招來梅曦的嫉妒……白捷還不知道,埋藏在梅曦心中的怨懟就是伴著一聲聲清脆的鳥啼,變成了一粒粒仇恨的種子!
梅曦又喊了一聲“白娘子”,白捷呵呵地笑著,揚起手輕輕地拍了拍梅曦的臉頰,說:“說說你吧?”
梅曦沉默了許久,嘆了一口氣才說:“我嘛……很簡單!當年,母親病死在家中,我拿著她的一根白銀發(fā)簪去當鋪換了路費跑到上海,想與胡蝶、阮玲玉、徐來一比高下來著,可上海的水太深了,我迫于生計進了舞場,遇到一個從黃埔軍校走出來的軍官,墜入愛河。他是獨子,父親在上海有一家小紗廠?;楹蟛痪?,淞滬會戰(zhàn)打響了,我的新婚丈夫戰(zhàn)死沙場,公婆痛失愛子無法忍受,不久后相繼去世,我只好接手那家紗廠。上海淪陷,天天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活著不痛快,我便賣掉紗廠來到重慶……”
梅曦的話半真半假,置身于迷霧重重的重慶,每個人都充滿秘密,可白捷能從梅曦的眼睛里看到只有她才能讀懂的東西。除了呂克,還有一段往事是她與梅曦之間永遠無法填平的溝壑。
當年,母親突然病倒,梅曦急火火地跑去找白捷求援,白捷的父親去了北平,母親又回了鄉(xiāng)下的姥姥家。為了解梅曦的燃眉之急,白捷只好帶著她找到在一家信托公司當科長的表哥。表哥見到梅曦,當場答應借錢,只是必須等他從銀行里支出錢來才行。白捷原本當天晚上要陪著梅曦去表哥家拿錢,但出門時突然看見一個坐著洋車的男人很像呂克,便一路追蹤,直到追到亮起燈火的火車站,像呂克的男人眨眼消失在了人流中。待白捷失魂落魄地回家,只看見梅曦攥著一沓紙幣坐在白家門前啜泣,從梅曦那一頭凌亂的頭發(fā)、被撕扯的衣衫上猜出了大概。
后來,表哥在某一天夜里被人殺死在螞蚱廟,有關表哥與上司老婆通奸的新聞轟動了保定,梅曦隨后下落不明……
咖啡涼了,白捷側目見梅曦那雙丹鳳眼流露出的狐疑目光,便說還有些事情必須離開,然后站起身來。梅曦也站了起來,邀請白捷有時間去家中坐坐,讓她家的保定廚子做一桌家鄉(xiāng)菜肴,吃著春不老扣肉好好敘敘舊……說著她與白捷抱在一起,算是告別。
霧愈加濃重了,又飄起了蒙蒙細雨。白捷來到街上攔住一個洋車夫,見梅曦遲遲沒有走出咖啡廳,她覺得會仙橋真的不是久留之地,忙坐上黃包車,穿行于濃重的迷霧中。
夜幕降臨,粉紅色的燈火搏擊著雨后的霧嵐,獨自行走倒能讓梅曦享受另類的愜意!梅曦喜歡獨來獨往,隱身在暗處的屬下必須與她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這是規(guī)矩!哈里森最能吃透梅曦的心思,可他今天晚上必須指揮人馬將一個女人抓住。拿到那張黑白照片還不行,還要讓她的尸體與秘密一起沉入嘉陵江才算萬無一失!
時間還不晚,心心咖啡廳和皇后西餐廳里很熱鬧,槍擊王木墩時引發(fā)的騷亂已經煙消云散。
梅曦獲取了一份翔實的資料。
王木墩在軍統(tǒng)登記的名字叫胡姜,河北河間人,出生于一個小富之家,讀過高小,長大后與一群紈绔子弟廝混,一次與另一個富家少爺在青樓爭風吃醋,動刀傷了人,逃出了河間流落到河南,恰逢戴笠舉辦大規(guī)模特務訓練班,胡姜便進入了軍統(tǒng)特務臨澄特別訓練班,一年后畢業(yè)來到重慶,進入戴笠為重慶行營組建的渝三科。業(yè)績不佳又貪酒好色的胡姜成了外圍分子,也就是軍統(tǒng)的“跑二排”。收入微薄,難以滿足胡姜的貪欲,他便常常以追蹤共產黨的名義敲詐市民,人家將狀告到戴笠那里,戴笠勃然大怒。被軍統(tǒng)開除之后,胡姜改名王木墩,繼續(xù)游蕩在重慶,做起了私家偵探。
梅曦與王木墩的交易是在“漲秋西餐廳”里完成的,王木墩表現(xiàn)得很誠實,卻對如何獲取國庫局的貪腐信息閉口不談。梅曦除了派人跟蹤、調查王木墩,還在他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安插眼線。曾與王木墩一起“跑二排”的人說,他有一個情婦叫何湘,丈夫染了肺病,為了生計何湘只能在舞場廝混,遇到王木墩便有了情事。何湘的丈夫是本地人,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兄弟,是一家小報的記者,與兄嫂同居在祖宅里……
待梅曦徹底弄清楚后才知道,是何湘的小叔子設法搜集了呂咸貪污的賬目。梅曦先派人逼他拿出賬目原件,又讓哈里森將他送上了西天……
何湘的貪欲比王木墩還厲害,她將小叔子弄到的證據拍成照片之后,交給王木墩去賣,還要求與王木墩三七分成,王木墩口里應承,與何湘云雨之后將她掐死又毀了容,扔到了嘉陵江畔,先把照片賣給了梅曦,然后跟蹤從昆明來的白捷,又拿著情報照片想再賣一次!
王木墩與人交易前,梅曦告訴了呂咸,誰都知道呂咸背后有一棵好乘涼的大樹,想告發(fā)他的人不能無所顧忌,可一蟻之穴瞬間可決萬里長堤,呂局長自然感激梅曦的示警。
梅曦沒想到,這次與王木墩交易的竟然是與她闊別多年的白捷!待白捷離開了咖啡廳,咖啡廳里的眼線才將窺探到的情報告訴了梅曦,梅曦立即招呼人追蹤,結局如何尚且不明。
一陣涼風倏然吹了過來,梅曦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手指撓了撓冰涼的臉頰,仰起頭來發(fā)現(xiàn)竟然走到了羅廟街。被霓虹燈襯托著的白宮舞廳門前很熱鬧,進進出出的男女們也都流光溢彩。
兩個男人從舞廳里走了出來,走在前邊的身材臃腫,嘴里叼著一根閃著火星的雪茄,時不時地回頭與身后瘦削的男人說幾句話,很是愜意的樣子;瘦削的男人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現(xiàn)出的也是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梅曦看得清楚,臃腫的男人是廖登科,交通部公路總局的一個科長,瘦削的男人居然是呂克!
梅曦有些激動,好在邁著雜亂的步子跑過去的時候,廖登科已經鉆進了一輛福特汽車揚長而去。
聽到梅曦喊“呂克哥哥”,呂克一時有些愣怔,盯著梅曦,不確定地笑著說:“你是梅公主?”
梅公主是梅曦的雅號,與父母住在保定府東郊那棟小洋房里時,她的確是一個驕傲的小公主。
瞅著呂克額頭上兩道橫著的皺紋,梅曦又百感交集了,拉著呂克的手甜甜地說:“我請呂克哥哥跳支舞吧?”梅曦的裝扮和氣質不同從前,呂克的眼睛里也有了令人不易覺察的狐疑,嘴上卻爽快地說:“還是我請梅公主吧!”
白宮是一家交誼舞廳,聚集著追逐“海派”舞女的重慶舞迷,樂隊操縱著拉管、圓號和貝斯讓一群男女們愜意地舞著狐步、華爾茲。梅曦見呂克的興趣不在音樂和舞步上,那坐下來喝一杯就很有必要了。
拉著呂克坐在包廂里,梅曦癡癡地看著呂克,百感交集,以至于服務生走過來還如在夢中。
酒菜上齊,梅曦拿起瓶子在兩個高腳杯里倒了酒,端起來,久別重逢必須干一杯,呂克也端起了杯子。梅曦想知道呂克這么多年去了哪里、為什么突然現(xiàn)身重慶……呂克與梅曦喝罷一口酒,說他在保定二師畢業(yè)后去了北平,在一家公司里當職員,日軍的鐵蹄踏過了盧溝橋之后,老板不肯臣服于日本人,公司很快倒閉了,他便跑上海、奔南京,工作總是不穩(wěn)定,最終還是覺得經商好……
梅曦瞅著呂克滿臉的笑容,心里卻不住地問:“真的嗎?”
梅曦像與白捷坐在心心咖啡廳里時一樣,在呂克面前復述自己的過去,半真半假。當年,梅曦拿著母親留給她的白銀發(fā)簪去當鋪里換回的錢根本就到不了上海,白捷那個色表哥提上褲子扔給她的那點兒錢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好在一個曾經追隨父親的人施舍了一些錢,埋葬了母親還有一點兒剩余。跑到上海,梅曦也的確有與胡蝶、阮玲玉、徐來一比高下的雄心,可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小女子想靠自己搏擊上海灘簡直是天方夜譚!無可奈何之下,梅曦走進了舞場,卻沒想到遇到了日本間諜南造云子,被她收入麾下。
在南造云子的運作下,梅曦成為軍統(tǒng)的間諜,繼續(xù)游走在舞場,卻必須按照南造云子的指令謹慎行事。蔣介石遷都重慶,梅曦奉命潛伏,用南造云子給她的錢開紗廠做幌子,借機游走在官場竊取情報,極力發(fā)展日特組織。南造云子誘惑黃浚父子泄露軍事機密、謀殺蔣介石的行動暴露,最終被軍統(tǒng)特工擊斃在百樂門咖啡廳門前。梅曦沒有暴露,表面上繼續(xù)接受上海76號的指揮,可南造云子的下屬也拿捏著她的把柄,她只能繼續(xù)在重慶做雙面人!
呂克見梅曦沉默不語,又端起了酒杯。呂克在保定二師遇到了韓溫冬、侯薪、葛永盛等學生黨員,受感召加入了共產黨。組織上考慮呂克機智也頗有頭腦,畢業(yè)后便派他到北平從事地下工作。
不久之后,呂克在北平與白捷重逢,當時他被一伙軍統(tǒng)特務追進一條小胡同,沒想到為他打開院門的竟是白捷。呂克只跟白捷說自己在一家小學教書,國文教員是他從事地下工作的掩護,好在白捷無意中打開了院門,并未發(fā)現(xiàn)呂克被人跟蹤。那時候,白捷還在一家報館工作,與人合租了一座小四合院……
就是在那座小四合院里,愛情的種子開始生根發(fā)芽了。但組織有任務,呂克必須舍掉即將綻放的愛情花蕾,悄悄回到保定,繼續(xù)從事地下工作。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呂克去了延安,在邊區(qū)政府工作,當選為縣長后,為了粉碎“皖南事變”后蔣介石對延安的經濟封鎖,親自上陣組織當?shù)厝碎_展大生產運動。最近,邊區(qū)的棉花豐收了,恰好潛伏在重慶政府里的喬震回到延安,借著幾杯酒,兩個人突發(fā)奇想。喬震與廖登科的交情還行,只要肯賄賂那個貪淫之徒便可以將邊區(qū)的棉花運到重慶來賣。呂克此次來重慶,事情辦得很順利,將棉花運到重慶交割清楚就準備回延安了,臨行前,他宴請廖登科,以求來年再次合作,吃飽喝足的廖登科又要來白宮舞廳跳舞,好不容易打發(fā)走了那個酒色之徒,卻遇到了梅曦……
梅曦邀請呂克跳一曲,呂克爽快地放下杯子與梅曦手挽手走出了包廂。樂隊恰好演奏《假正經》,梅曦被呂克攬住腰跳著華爾茲舞步,卻起了疑心。廖登科是一個貪財好色的官場小吏,手中握著走私貨物可自由出入重慶的實權,與她合作了很多年,從來都是酒色錢開路,呂克與廖登科接觸,其中必定大有文章!難道曾在保定街頭激情演講、如龍似虎地走在游行隊伍中的呂克,如今真的是一個搏擊生意場的商人?還有白捷……
當年,梅曦決定去上海前先跑到了北平,打算找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卻意外地看見白捷與呂克手挽手地走在北海公園里,那一幕徹底擊碎了她的心。被白捷的色表哥摁倒在床上只是一場噩夢的開始,多少年來,一旦獨自睡在床上,她就會夢見自己被一群張牙舞爪的色狼糾纏……往事不堪回首!
舞廳外突然響起了爆烈的槍聲,樂聲戛然而止,舞池里頓時亂作一團。被慌亂的人群擠到舞廳門前,梅曦還在尋找呂克,呂克卻不知所終。
到了菜園壩,地勢漸漸平坦了起來,臨著江緊靠黃沙溪碼頭,來往的商船將一船船竹子運過來,街邊便建起了一棟棟吊腳樓,茶坊、酒肆和客棧遍地開花,每到夜晚,街市上的燈火與泊港船燈相映生輝,叫竹木街也名副其實!
上午十點鐘的光景,沒有霧,太陽卻遲遲不肯出來,到處彌漫著潮涼之氣。白捷掩身在一棟吊腳樓旁左顧右盼,確定追捕她的那伙人從一家小茶館里走了出來,這才走進了小茶館。
白捷故意挑了一張臨窗的椅子坐下來,既能借窗眺望帆船游動的江面,也能窺視行走在街上的人。幺師為白捷上了茶便去招待別的茶客,白捷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重慶人偏愛的沱茶,一雙丹鳳眼又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白捷明白,那伙追剿她的人暫時不會折回茶館,但也只是暫時啊,藏在身上的秘密依舊如火炭般灼燙!
昨天下午,白捷與梅曦在心心咖啡廳分開后,打算回到嘉陵賓館,出門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了。好在有薄霧一直籠罩著山城,車夫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白捷悄悄塞給他一沓法幣,車夫就變成了任她駕馭的千里馬??伤庥龅氖悄Ц咭徽傻纳沸?,一群人追著一輛在重慶城里飛跑的黃包車絲毫不放松。等到車夫精疲力竭了,天也慢慢暗了下來。車夫是土著,每一條小巷子都爛熟于心,他從狹窄的街巷一路跑來,到了彈子石才為白捷找到了脫身的機會。
彈子石是沿江的丘陵坡地,街道兩側分布著很多狹窄的小巷。車夫收住腳步打算讓白捷下車,卻又聽到雜亂的腳步聲。車夫騎虎難下,忙讓白捷下了車,掩身在一條窄巷里,自己拉著車離開了。
那群男人不肯善罷甘休,繼續(xù)追白捷。
白捷不由自主地打開了一直被她拿在手中的鱷魚皮包,看到里邊不多的幾張紙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離開昆明前,白捷帶的錢不少,但也花去了不少。藍珠曾與白捷在昆明共事,前年才調到重慶中央日報社,白捷只好找她借錢。白捷只說想買幾套行頭,當記者的,尤其是女記者,總是要注意自身的裝扮才行,藍珠就是一個追逐時尚的美女,又找了一個在銀行當經理的丈夫,和白捷關系又好,便爽快地借給了白捷一些錢。
離開彈子石,白捷躲躲閃閃地走近嘉陵賓館,卻發(fā)現(xiàn)賓館周圍也有可疑的人在走動……毋庸置疑,槍殺王木墩和下令追捕她的人手眼通天,連她在重慶下榻的地方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那她在重慶是不是寸步難行了呢?
白捷小心地走進街邊的小飯館,借著一碗河水豆花吃了一籠屜包子,還是決定孤注一擲,她準備將寶押在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身上,又有些猶豫。
為了治理貪腐,國民政府于1931年成立了檢察院,截至1937年底,處理的案件涉及貪官69500人,其中1800人接受了起訴,卻只有268人被判有罪,13人被罷官,41人只受輕微處罰,其余的人依舊逍遙法外,連蔣委員長也無可奈何,那于院長能有辦法嗎?
懷著如此矛盾的心情,白捷躲躲閃閃地跑到黃桷埡于院長的官邸附近。那棟掩映在蔥翠樹林里的別墅周圍也活動著一群人。白捷還不能確定暗中派兵追捕她的人是不是梅曦,卻相信她遭受的是一條活躍在重慶這片深海里的鯨魚!
白捷與梅曦分別這么多年,自然不知道,梅曦手下除了一個任她驅使的哈里森,還有一群用法幣和美金籠絡的人,甚至一些很有勢力的袍哥都自愿投在她的麾下,至于被她掌控的那些日本特務,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讓他們出手的!
梅曦決定追捕白捷的同時,將碼頭、機場和交通要道封得滴水不漏,甚至連國民政府的要害部門和一些官員的府邸都不放過,卻為白捷留下了一條離開重慶的出口,那便是白捷即將走進去的口袋陣。
對手如此狠毒,白捷覺得必須盡快回到昆明才有回旋的余地。上海淪陷后,陳賡雅在《申報》上發(fā)表了《西北視察記》,與天津《大公報》刊登的范長江的《中國的西北角》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被譽為“南陳北范”。國民政府遷都重慶,陳賡雅被推舉為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
白捷與陳賡雅有過幾面之緣,仰仗他在新聞界的名聲和參政員的身份彈劾孔、呂侵吞美金券,比起于右任來會更有力量。若是回到云南聯(lián)絡陳賡雅是萬全之策,那照片就不能有絲毫閃失!白捷將那張照片塞進了內褲,緊貼著小腹?jié)L燙如火炭,也是無奈之舉??!
白捷喝罷了兩盞茶還沒有作出是離是留的決定,又將目光投到了窗外,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忙丟下茶錢跑出了茶館,那個人卻眨眼間消失了。
呂克……難道剛才看到的真是呂克嗎?
朝天門碼頭人頭攢動,白天的喧囂總是有些壓抑,倒是晚上,“字水宵燈”是巴渝十二景中最賞心悅目的景致,江面上的船戶們聚攏在一起,或吃或喝或賭,言笑晏晏……
白捷走在臺階上,突然收住腳躲在暗處,瞅著夜幕下不時有輪船駛過的江面,突然嗅出了另一種味道。
準備離開前,白捷用“狹路相逢勇者勝”來鼓勵自己,走在熱鬧的街上躲躲閃閃,一輛黑色別克汽車突然沖了過來,駕車的女孩不住地摁著喇叭,甚是囂張,很多行人都閃到了一邊。
白捷的雙眼一直搜索著可疑的人影,也在尋找那個很像呂克的男人,聽到剎車聲才猛然回過頭來。
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的女孩還沒等白捷說話便蹦下車來,上前摟住白捷喊著“白老師”,說:“我想死你了!”
白捷一時有些蒙,女孩不由分說將她拉上別克,伴著咯咯的笑聲發(fā)動了車,離開竹木街好久了白捷才回過神來。
駕車的女孩叫薛卉,白捷還在北平報館時,認識了留洋歸來開水泥公司的薛先生,他膝下只有一個嬌女,出生在美利堅,五歲時才跟父母回國。薛先生知道白捷的國文好,便邀請她星期天去做家教,想讓成天滿嘴英文的寶貝女兒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炎黃子孫。只幾年的時間,薛卉對國文和白捷都有了感情。那時候,薛卉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吧,如今已經變成了大姑娘!
薛卉問白捷在哪里高就,在重慶常住還是路過,等不及白捷回答又問她是吃西餐還是喝咖啡,又說母親陪父親去上海談生意去了,她成了沒有束縛的風箏!
白捷的一只手不由得放在小腹上,觸摸到滾燙如火炭的黑白照片。薛卉依舊說著自己家的情況,日本踏過盧溝橋之前父親就有了打算,好多人還走在流亡的路上,父親早在貓兒石開起了工廠……
白捷突然改變了主意,與其隨身攜帶,不如找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將照片藏起來,便開玩笑似的責怪薛卉:“你為什么不請老師去家中坐坐呀?”
薛卉像犯了天大的錯誤,揚起一只手拍打著嬌嫩粉艷的臉蛋兒,嘻嘻哈哈地說:“我忘了!”連忙載著白捷直奔上清寺。
上清寺一帶住著很多官商名流,也是重慶的富人區(qū)。薛卉帶著白捷走進那棟奢華的小洋樓,先吩咐女傭蓮珍上茶,再讓會做西餐的廚子大憨準備飯菜。
吃飯時,白捷試探性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薛卉沒驚訝于白捷拿出的黑白照片,卻對白捷的處境很是擔憂。白捷要薛卉藏好照片,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她的父母,待她回到昆明再作打算。薛卉保證萬無一失,又為白捷出了妙招,讓她女扮男裝。
收拾停當,薛卉又跑出去為白捷買了一張去上海的船票,還提出送白捷去碼頭。
白捷在薛家養(yǎng)足了精神,傍晚離開前還是婉言謝絕了薛卉的好意。薛先生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她不想把薛卉卷進來。
一陣沙啞悠長的汽笛聲從江面上傳來,帶著潮氣的夜風吹到白捷的身上,讓她不由得顫抖了一下。街兩邊的店鋪尚未打烊,準備離開重慶的人三三兩兩地順著臺階走來。白捷揚起一只手探進內兜,摸到那把勃朗寧袖珍手槍,突然決定放棄晚上七點四十四分的船票,反其道而行之未必就是壞事,想罷便折身往信義街走來。
陪都是不夜城,但凡走進街市,燈火就不缺。信義街原是臣子們去朝天門碼頭接駕或接圣旨的必經之路,用“信義”二字冠名就多了很多意味,可茶坊、酒店、客??此凭挥行?,究竟藏著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走在街上的白捷還不知道去哪里、干點兒什么,坐在茶樓包間里品茶的梅曦早為她安排好了結局。
梅曦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大將軍。在重慶城里像蒼蠅瞎撞的白捷不知道,除了在竹木街安排了人死守,梅曦還吩咐身邊一個上過廣州幻吾美術學校的人按照她的記憶,連夜畫了兩張相,拍攝后人手一張,盯著令她恨之入骨的“白娘子”,還有那個悄悄溜走的呂克!
今天晚上,梅曦親自坐鎮(zhèn)信義街,緣于她得到了一個可靠的消息,呂克現(xiàn)身竹木街,安插在竹木街上的人一時疏忽讓他溜走了。梅曦沒有惱怒,呂克是不是與白捷相遇不得而知,可她相信,呂克現(xiàn)身重慶一定與白捷有關,那擒獲白捷就是一箭雙雕!
哈里森依舊有些急不可耐,梅曦盯著一身男裝的白捷,揚起一只手放在高聳的胸前,慢悠悠地說:“立刻吩咐人縮小包圍圈,記住,半個小時后另一個人不出現(xiàn)再動手!”
哈里森領命而去,梅曦又坐在茶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望遠鏡,起身走到窗前,咧開嘴笑了。
白捷也看出了信義街上的險惡,慶幸自己沒走進碼頭,也責怪自己操之過急。哈里森吩咐站在包間外的人去傳遞信息,也跟著跑出了茶樓,見白捷轉身盯著木樓旁的街巷不放,從腰里拔出魯格P08一揮,放在扳機上的手指稍微一動,槍響了。白捷聽到了槍聲,也看到了跑向她的人群,剛邁開步子,一個黑影突然從街巷里竄了出來,不由分說拉起她就往街巷深處跑去。
梅曦拿著望遠鏡,一眼認出拉著白捷躲進街巷里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呂克哥哥!
白捷被拉扯著走在高低不平的街巷里還在極力掙扎,聽到有人悄悄喊了一聲“白捷”才放下心來,又不免激動萬分,喊著“呂克哥哥”,跑得氣喘吁吁。呂克干脆將白捷抱在懷中,聽到身后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一頭扎進一條向北的街巷,聽不到腳步聲了才將白捷放了下來。
闊別許久,二人竟然在如此險惡的環(huán)境里邂逅,必須長話短說。呂克在皇后舞廳里邂逅梅曦,本來不會激起什么波瀾,在北平與白捷相遇,接受了一朵盛開的玫瑰,梅曦也只是一個曾接觸的小蝴蝶罷了,可那只小蝴蝶留給了呂克太多的懸疑。那天晚上,白宮舞廳外突然響起槍聲,是軍統(tǒng)正在抓捕日特嫌犯,呂克覺得借機脫身才能萬無一失!
竹木街上有一家小客棧,那是呂克每次來重慶落腳的秘密交通點,他買好了晚上離開重慶的船票去客棧,本打算取了行李箱就走,是老板又是交通員的老張突然拿出一封延安情報部門剛剛發(fā)來的電報。五年前,一個在西安從事地下工作的女地下黨員在霞飛路上的一家小咖啡館里,發(fā)現(xiàn)梅曦與一個很像南造云子的女人在一起。女地下黨也是保定人,曾與白捷和梅曦在育德中學一起讀書,那次去上海執(zhí)行一項秘密任務。不幸的是,她發(fā)現(xiàn)南造云子和梅曦的同時被逮捕入獄,經過組織艱苦的營救,上個月才出獄。延安情報部門通過重慶的地下組織對梅曦的身世迅速作了調查,發(fā)現(xiàn)了呂克與梅曦的關系,決定讓他留在重慶調查梅曦。
離開竹木街,呂克便開始注意梅曦的行蹤了。傍晚,呂克發(fā)現(xiàn)梅曦坐著一輛黃包車往信義街方向來了,便一路追蹤,見梅曦去了一家茶樓,他馬上隱身在了巷子里,卻沒想到會遇到白捷……
呂克說他棄教從商,在白捷聽來自然難圓其說,不等白捷發(fā)問,他逼問白捷為何遭此險境,白捷還沒答話,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呂克果斷決定由自己去引開敵人。白捷見呂克轉身跑進一條向西的小巷子,又聽到他放了一槍向北跑去了。
哈里森聽到槍響,興奮異常,揮動著手中的槍吩咐兄弟們兵分兩路,也佩服梅小姐未卜先知,除了信義街和朝天門碼頭,連周圍的街巷都不放過,真是技高一籌!
白捷掏出勃朗寧袖珍手槍,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陣,聽不到動靜,以為脫離了險境,剛想靠在墻上喘一口氣,突然被幾個悄悄跑過來的持槍人死死圍住了。面對一個個烏黑的槍口,白捷能做的只能是用勃朗寧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那呂克呢?
貓兒石原先也只有幾個鄉(xiāng)村小渡,嘉陵江畔有幾家茶館和飯鋪,也不過供過往行人和船工們歇歇腳、打打尖罷了。蔣委員長退守重慶,隨后遷來的大小工廠也落地生根,江畔上的碼頭林林總總,一條條伸向工廠的石梯路與嘉陵江相連,船舶來來往往,街上的茶館、客棧和酒肆里也不冷清。入夜時分,點點燈火連成一片,忙得暈頭轉向的小二們暗暗叫苦,倒是一個個老板心中盛開著一朵朵鮮花。
臨著一家中藥鋪的小茶館里高朋滿座,船工和剛下班的工人們泡在茶館里說東道西。坐在臨窗一張小桌旁的男人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留著滿嘴的小胡子,一副墨鏡罩在眼睛上,心里卻亮如明鏡。男人端起碗品了一口茶,仰頭隔窗眺望,一家閃著燈火的工廠所處的方位早就爛熟于心,眼前飛舞著的卻是一只掙扎在蜘蛛網里的蝴蝶,放下茶碗將一只手放在胸脯上,倏然感受到了如刀剜般的疼痛。
穿著西服、戴著禮帽的哈里森走在街上,帶著人順著一條石梯路往上走著,宛如一個凱旋的大將軍,巴望著獲得梅小姐的獎賞,能與她在那張寬闊柔軟的大床上繾綣一夜,可被他擒獲的白捷還是梅小姐的一塊心病,必須盡快做一個了斷才行!
一群人沖向一家工廠,聽到哈里森的喊叫,緊閉的大鐵門伴著吱吱呀呀的聲音開啟,一群人穿過一棟棟廠房走到倉儲區(qū)。倉庫里堆著棉花、羊毛和絹絲,那些原料里掩藏著剛運到重慶的鴉片和槍支彈藥,運到上海就是銀元……
哈里森跑進倉庫,看見梅曦坐在椅子上,與臉色蒼白的白捷對峙,很是不解,不知道梅小姐為何將折磨美女的地點選在這里!
梅曦瞇著眼睛看著站在她面前的白捷,心事重重。日本人在太平洋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來自76號的消息總是不好,梅曦與高官們周旋,精疲力竭,不能有絲毫的懈怠。
梅曦設毒局擒獲白捷,目的只達到了一半。她將白捷帶回梅公館以禮相待,牛排、沙拉和蜜汁烤三文魚擺在桌上,還讓保定的廚子做了一碗春不老扣肉,再讓女傭倒上兩杯馬爹利,真的像舊友重逢要好好敘敘舊的架勢。白捷看似柔弱,體內卻潛藏著令梅曦無法抵御的韌勁,她與梅曦推杯換盞說著閑話,卻忽視了一個險惡的細節(jié),待她喝下第二杯放了安眠藥的酒就迷迷糊糊了。梅曦親自把白捷弄到臥室,將她扒得一絲不掛,欣賞到的卻只是令她贊嘆不已的美體……那秘密究竟藏在了哪里呢?
梅曦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吩咐哈里森派人四處暗查。正當梅曦面對美麗的白捷無可奈何之時,哈里森帶回了消息,守在竹木街上的人打探到,白捷曾和一個開著黑色別克汽車的小女子走了。梅曦派人迅速與重慶交通管理機構聯(lián)絡,憑著汽車牌照,再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找到了那個開別克車的女孩。
確定開別克汽車的女孩身份后,梅曦立即吩咐哈里森帶人直奔上清寺……結果如何呢?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梅曦迫不及待地回過頭來。哈里森跑到梅曦身邊附耳低語,梅曦眉頭緊皺,再投向白捷的目光里含有憤怒!
哈里森帶人跑到上清寺,沖進一棟小洋樓,下手干凈漂亮,跟隨梅曦這些年耳濡目染,女人最隱秘的地方往往是藏秘密的最佳位置,面對閉口不言的薛小姐,他二話不說,親自動手讓她一絲不掛,隨后翻遍了薛家的角角落落,甚至連儲藏食品的柜子都沒放過,卻一無所獲。沒得說,殺!哈里森一聲令下,兄弟們一起動手,本打算留著薛小姐,卻沒有想到一個比他還魯莽的兄弟不由分說給了薛小姐一刀。正準備撤離,薛家夫婦走進了家門,哈里森很懂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中國俚語,也知道梅曦的行事作風,凡是知道秘密的人都必須去死!
將薛家夫婦送上西天后,哈里森讓人點了一把火,那棟小洋樓瞬間變成了廢墟,一切都化為了灰燼!
梅曦聲嘶力竭地大罵著笨蛋,站起身沒看哈里森,緩步走向白捷……這只曾與自己形影不離的蝴蝶。她伸出手摸著白捷滾燙的臉頰,說:“你怕是發(fā)燒了吧?不過,沒關系的,你要是愿意,我立刻送你去醫(yī)院。”
白捷咧開干裂的嘴唇,冷冷地看著梅曦不語,心里卻清楚,梅曦不只是要她身上的秘密,還有性命。當年遭受表哥的凌辱,梅曦一定耿耿于懷,再是她奪走了呂克哥哥……
白捷太了解梅曦了,她們還在保定模范小學堂讀書的時候,梅曦就常常邀請白捷去她家的小洋樓里作客,遇到父親伴著《夜來香》的旋律喝著威士忌,大講生意場上的秘密,梅曦突然調皮地問父親:“要是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怎么辦呀?”父親揪住梅曦的小鼻子,佯裝惡狠狠地說:“待我將秘密拿到手,你必須死掉!”
梅曦嘆了一口氣,又說:“‘白娘子’啊,我們各在一方,本該相安無事,卻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出……說吧,只要你把手中的秘密交出來,我親自送你回昆明……啊……你要是愿意留在重慶也行,我與胡健中先生還是有一些交情的,我很愿意與你一起借著兩杯威士忌回味過去!”
白捷依舊冷冷地瞅著梅曦,好久才說:“梅公主不愧深受令尊的言傳身教啊!”
梅曦仰起頭哈哈一笑,說:“我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你玩,何去何從,你做個了斷吧!”
白捷冷笑著說:“要是你想從我身上獲取秘密,除非用刀劈開我的腦袋。”
梅曦咬著牙轉過身來,死死地瞪著哈里森,好久才猛然轉過身去,說:“不錯,我父親曾說過,征服一個女人不只是心,還有肉體……哈里森,該你上場了!”
哈里森走到白捷面前,從腰間拔出格斗用匕首,瞪著白捷,將匕首放在唇邊,伸出舌尖舔著,淫笑不止。白捷往后退了幾步,背靠在一包棉花上,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高聳的胸前。梅曦呵呵地笑著從兜里掏出一把勃朗寧袖珍手槍,一根根纖纖玉指上下翻飛,瞬間將勃朗寧拆卸得七零八落,扔在了白捷的腳下。
那天晚上,白捷將槍口戳在太陽穴上,放在扳機上的手指還沒有顫動,手中的槍便被人踢飛了……
白捷仰起頭來看著污濁不堪的房頂,痛苦地搖了搖頭,憋在胸中的那口氣卻早就蓄勢待發(fā)了。
哈里森扭頭看了一眼梅曦,也很好地掌握了火候,揚起手中的匕首輕輕地放在了白捷的胸脯上,白捷揚起一只腳,恰好踢在了哈里森的下身。哈里森“啊”的一聲尖叫,彎下腰捂住了褲襠,痛苦不已,他身后的兄弟又要蜂擁而上,梅曦揚起手制止了他們。
哈里森回過神來,惱羞成怒,伴著“嘎巴巴”的聲響,攥緊了拳頭,直擊白捷的臉頰,白捷的嘴上霎時糊滿了鮮血。手腳并用還不行,哈里森咬著牙,將白捷舉過頭頂,摔在了地上。白捷落在了一堆廢棉花上,血從鼻子和嘴里噴出,胳膊和腿也如被抽去了筋骨。
哈里森正要再一次抓起白捷時,梅曦大喊了一聲,來到白捷面前,慢慢地蹲下身來,伸出一只手擦拭著白捷臉上的鮮血,輕輕地嘆了口氣,說:“‘白娘子’轉眼變成了紅娘子,哈里森手中的刀可是鋒利無比呀,只要他輕輕地在你的胸脯上一劃,你就沒命了!”
白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死死地瞪著梅曦,努力地仰起頭來運足了氣,張開嘴“呸”了一聲,一口鮮血落在了梅曦的臉上。哈里森又揮動了拳頭,梅曦猛然站起身喝住哈里森,沖著身后的虎狼兄弟一招手,說:“帶著血的肉吃起來才有滋味,兄弟們,上!”
一群男人又要蜂擁而上,倉庫外卻突然傳來爆炸聲,來自另外一間倉庫,里邊堆著紡紗的原料,可每一堆原料里都藏著準備運到上海的鴉片和槍支彈藥……又一聲爆炸緊跟著傳來,梅曦大叫著轉身跑出了倉庫,身后跟著一大群男人。哈里森丟下白捷也緊隨其后,濃煙升騰,血肉模糊的尸體隨處可見。
白捷弄不清誰制造了爆炸,卻知道這一定是脫身的好機會,無奈遭受折磨的肢體難以動彈,又被一陣陣寒熱襲擊得頭暈目眩,只能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這時,一個戴著禮帽和墨鏡的男人突然跑進來,抱起白捷就往外跑,與埋伏在工廠外邊的人里應外合、聲東擊西。梅曦醒過神來才想起了白捷,策應救白捷的人又將手雷扔進了倉庫。抱著白捷的男人趁著梅曦還在濃煙中疑惑之際,從懷中掏出一顆手雷將圍墻炸開一個豁口,伴著一股股飄蕩著的濃煙,邁過圍墻的豁口,眨眼間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射進來,落到白捷的臉上,躺在床上的白捷感受到了絲絲暖意。
白捷伸手從桌上拿起一張信箋,呂克在信中說這里很安全,他必須暫時離開,很快就會回來。白捷醒來后,一直弄不清楚,那天晚上自己如何從貓兒石來到了望龍門……抱著自己離開魔窟的人若真是呂克,那他是什么時候留下一封短信離開的?似乎一切都在夢中。
白捷自然不知道,呂克自從在信義街附近的窄巷里脫身,一直悄悄尾隨梅曦,等她將白捷弄進了梅公館才設法去營救。好在共產黨在重慶的地下組織堅韌地扎根在重慶的角角落落。這棟吊腳樓的主人叫魏忠年,“九·一八”事變之前就在齊齊哈爾從事地下工作,“盧溝橋事變”后接受地下黨組織的委派,帶著老婆來到重慶,在街上以擺攤賣包子作掩護,由于夫婦倆機智謹慎,這棟吊腳樓是一個十分牢固的秘密交通點。
呂克至今還不知道白捷與梅曦之間的糾葛,卻知道白捷落到梅曦的手中,性命必定堪憂,便通過魏忠年聯(lián)系重慶川東地下組織,有幾個人曾是川東抗日游擊隊的猛將,能打善戰(zhàn),與潛伏在重慶的日特和軍統(tǒng)交手屢戰(zhàn)屢勝。
那天晚上,呂克化裝成茶客,坐在小茶館里等待時機。事情辦得比想象中順利,幾個人事先摸透了倉庫里的底細,繼而炸毀了梅曦掩藏的鴉片和槍支彈藥,又解救了白捷,一舉兩得!有一個人恰好要回川東,主張帶著白捷去根據地,但白捷渾身滾燙,一直昏睡不醒。呂克當即決定將白捷帶到望龍門,魏忠年的表妹是國立中央醫(yī)院的內科大夫,與丈夫住在上清寺附近,為表兄救助重慶地下黨做了很多事情。
打過針吃了藥的白捷依舊在昏睡,呂克卻必須離開重慶。依據最近傳來的信息,重慶與延安很可能要有一場劃時代的會談,盡早清除日特的騷擾才能萬無一失。延安情報部門督促呂克盡早去上海,查清梅曦的底細。
為了躲避梅曦的糾纏,魏忠年迅速聯(lián)系了重慶地下組織,與民生輪船公司總舵主盧作孚緊急協(xié)調。呂克留下一封信,凌晨五點乘坐一艘貨輪離開重慶了。
吊腳樓分三層,頂層是堆放糧食和雜物的地方,魏忠年夫婦將雜物規(guī)置好,放了一張床和一張木桌,臨著窗,周圍的雜物恰好是很好的遮蔽。白捷外罩一件紫粉花斜襟小褂,頭發(fā)也被魏忠年的老婆梳理成了兩根辮子。西醫(yī)為白捷消除了體內的感冒病毒,魏忠年又請中醫(yī)用中藥調理白捷的身體,一張鵝蛋臉上的氣色也恢復如初。
一陣腳步聲之后,魏忠年的老婆拿著幾個用一張舊《中央日報》包著的包子走了上來,一再抱歉地說只顧著生意,竟忘記了白捷的午餐。白捷感謝這個長相憨實卻內藏著睿智的大嫂,拉著她的手坐在了床上。魏忠年的老婆打開報紙拿出包子,讓白捷趁熱吃。白捷接過包子,突然看見報紙上有一行醒目的標題:上清寺一棟洋樓昨夜起火,一家三口及下人遭滅頂之災。
她忙將包子放在桌上拿起報紙,讀罷那則新聞潸然淚下。魏忠年的老婆不解,白捷便說她有一個舅舅原在北平開中藥鋪,也是一天深夜遭受歹人搶劫,一家人丟了性命,她是由此思彼。魏忠年的老婆勸慰了白捷幾句,兩個人嘆著氣又說了一些閑話,魏忠年的老婆便離開了。
白捷覺得薛家人突遭厄運,梅曦還在那間魔窟般的倉庫里那么窮兇極惡,肯定是沒有找到那張照片。白捷勉強吃了幾口包子,思量了好久,天黑時悄悄離開了魏家。
魏家的吊腳樓旁邊是一條窄巷,順著窄巷走下去又有很多分支,從望龍門到上清寺有一大段路程,好在白捷從小就有與父親一起晨跑的習慣,身體恢復得還行,抵達上清寺還算順利,只是那棟被大火燒得如骷髏的小洋樓實在陰森瘆人。
白捷在樓前呆立了片刻才亦步亦趨地走了進去,焦煳味尚未徹底消散,樓梯和房間里殘留著被大火烘烤的血跡。白捷來到二樓與薛卉喝酒、吃牛排的房間,淚水便忍不住在眼睛里涌動了。
一陣怯怯的腳步聲突然響在樓梯上,白捷忙閃身躲避,稍稍探出頭,窺視到一個身穿黑衣,頭和臉被一條黑紗巾蒙著的人走了上來。白捷打算找一根棍子之類的東西防身,那人卻迫不及待地說:“你是白小姐嗎?”
白捷借著從樓外射進來的燈光,見來人沒有惡意,便應聲道:“我是白捷,你是誰?”
來人走到門口,似乎害怕嚇到白捷,后退了幾步才說:“我是薛家的女傭蓮珍,你應該記得我吧?那天,我們家小姐讓我給你做頭發(fā)我就猜出了一個大概,可她的脾氣你知道……我婆家在棉絮街上有幾間老房子,我丈夫的姑姑和姐姐都是未婚時上吊死掉的,那座宅子就成了兇宅,將秘密藏在那里肯定不會有閃失。你走后我再三勸說,小姐才將照片拿了出來,可等我將照片藏好了再回來,哈里森便帶著一群如惡狼的男人沖了進來,直奔小姐的房間……說實話,那些男人折磨我們家小姐的時候,我的確想把照片交出去,沒等我跑上樓就聽到小姐凄慘的喊叫聲,隨后那群人拿著匕首瘋子一樣向我沖來,我來不及躲藏就倒在了地上。隨后一場大火燒了起來,幸虧他們的刀沒傷及我的要害,伴著煙霧,我摸到了門才免遭一死,卻被燒得面目全非了……薛家三口和廚子大憨都……”
白捷聽到蓮珍的啜泣聲,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哽咽著說:“你現(xiàn)在怎么生活?”
蓮珍凄慘地笑了笑,說:“丈夫活著時我們開理發(fā)店攢了一些錢,薛家夫婦又很是體恤下人,出手大方,我沒兒女,攢的那些錢也足夠我度過余生了。那些人為了一張照片如此狠毒,里邊必定大有文章,可我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只能有空就來這里站一會兒,沒想到還真遇到你了。我總是害怕我一出來就有人去我家找秘密,便帶在身上,我也想過將照片交給政府……可你看我現(xiàn)在這副面容……再是現(xiàn)在的政府……唉——給你吧,你總會有辦法鏟除惡人!”說罷從兜里掏出那張照片遞給白捷,轉身走了。白捷追了幾步又收住了腳,被她揣在懷里的照片又變得燙如火炭。
離開上清寺,白捷的腳步和心情一樣沉重。白捷抬起頭看到從信義街上飄來的燈火,收住腳仔細回憶,這條小巷子竟是她與呂克躲避追殺的地方。待白捷來到小巷子的出口,突然發(fā)現(xiàn)幾輛裝滿貨物的汽車開了過來,行在當中的一輛突然不動了,害得后邊的車輛不得不停了下來。哈里森大罵著“笨蛋”,從一輛汽車里蹦下來,司機跳下車,無奈地說汽車壞了。白捷看得清楚,哈里森如此緊張,押運的貨物肯定不同尋常。
白捷瞅著瘋子一樣在街上蹦躥的哈里森,一時沒了主意,身后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沒等她回過頭來,雙手死死地被人攥住了。
白捷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依舊用黑紗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蓮珍,有些驚訝。還沒等她說話,哈里森從一輛汽車后邊蹦出來,指著無奈的司機大喊:“誤了事我割斷你的舌頭!”
蓮珍見白捷躍躍欲試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忙拉住她的手,說:“遇到那個惡魔,萬萬不可硬拼!”說著從懷中拿出兩顆97式手雷,問白捷會不會用。白捷從蓮珍手中接過手雷掂了掂,有些驚訝。
蓮珍見白捷一臉疑惑,便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家小姐剛來重慶的時候,大街上今天爆炸明天殺人,薛先生束縛不住寶貝女兒,小姐不是弄回一把手槍就是買回一把匕首。去年夏天,小姐突然拿回了這勞什子,開始我不知道是手雷,卻知道是兇器。背著薛家夫婦,我連哄帶騙地從小姐手里弄了出來,又怕薛先生知道,就悄悄拿回我家,每次趁著天黑出來都隨身帶著,又不會用,也不過壯壯膽子罷了?!?/p>
白捷對槍啊炮呀的不陌生,卻只是知道而已,沒有真用過,手雷倒是用過一次。去年夏天,白捷奉命去松山做戰(zhàn)地采訪,正好遇到一個國軍旅與一股日軍對壘,旅長田震為了讓白捷防身,塞給她一個97式手雷,還反反復復地教她怎么用。
那股日軍在被殲滅前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白捷隨著國軍一起撤退,日軍卻出動了一個小分隊繞路悄悄沖了上來。白捷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日本鬼子,手中的手雷也扔了出去,日軍沒有全部被炸死,卻為田旅長贏得了反擊敵人的時間?;氐铰貌浚捉菖c田旅長一起參加慶功宴,田旅長借著幾分酒勁采訪白捷,白捷喝罷一杯青稞酒就暈暈乎乎的了,已經記不清楚怎么扔出手雷的,田旅長解釋說,人到危急時刻會發(fā)揮巨大的潛能!
眼下,白捷遭遇的又是危急時刻,也知道你死我活是戰(zhàn)場上永恒的生死辯證!
兩個女人嘀咕了一陣,見哈里森指揮著后邊的幾輛汽車離開后,帶著手下圍著那輛壞了的汽車打轉。白捷讓蓮珍退后,迅速拔掉一個手雷的保險,用力在墻上撞了一下,猶如上學時扔鉛球一樣擺好架勢,咬著牙甩了出去。手雷呈拋物線飛起落下,伴著一聲爆響,裝滿鴉片的汽車霎時七零八落。
哈里森和司機閃到一邊躲過一劫,隨后招呼手下向小巷子沖來。蓮珍拉起白捷要跑,白捷又甩出一個手雷,伴著又一聲爆響,哈里森折兵損將,霎時變成了一個氣蛤蟆……
接連的爆炸聲驚動了警察局,警笛聲從不遠處傳來,也助長了哈里森的氣焰,他招呼僥幸活命的十來個兄弟沖向白捷和蓮珍藏身的地方,蓮珍拉起白捷鉆進一條彎曲狹窄的巷子,眨眼間就不見蹤跡了。
到了小巷子的中央,地勢高了起來,黑天黑地的一級級石梯就是障礙。一只黑貓突然從一戶人家跑了出來,院門開著,院子里扔著很多廢棄的日用品,像是打算賣出去或翻蓋房子。蓮珍拉著白捷跑進院子,自己卻跑了出去,隨手將院門關閉。白捷拉開門見蓮珍搬動一塊塊石頭擺放在了石梯路上,打算跑出去與蓮珍一起設置路障,隱隱聽到不遠處的巷子里有雜亂的腳步聲,忙招呼蓮珍跑了回來。
蓮珍緊緊地拉住白捷的手,說:“他們沒有達到目的不會善罷甘休,反正我也這樣了,待我把那群惡狼引開,你再找機會離開!”說罷轉身要走,白捷死死地拉住蓮珍的手,說:“照片還是你保存著,要是我有幸脫身,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蓮珍搖了搖頭,從懷里又拿出一枚手雷塞給白捷,說:“就剩下一個護身的家伙了,危急時刻會救你一命,記住,千萬別動!”白捷又要拉住蓮珍,蓮珍卻跑出去關閉了院門,雜亂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了。
院墻邊上有一棵碗口粗細的苦楝樹,白捷猜測墻外是一條小巷子,忙將手雷揣進懷里,打算借著苦楝樹越上墻,又不忍心丟下蓮珍不顧。院門外突然響起了尖叫聲,白捷借著門縫見七八個男人倒在了地上,躲過羈絆跑上石梯的哈里森回過頭來大罵“蠢豬”,大發(fā)雷霆,那只黑貓被嚇得躥上了墻,尖叫一聲。哈里森被貓叫聲驚動了,也注意到了白捷藏身的宅院。隔著門縫,白捷看到了哈里森那雙碧眼在夜色中射著兇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哈里森回頭沖身后的人揮了揮手。白捷沒等哈里森和那群男人邁開步子,從懷中掏出手雷打開保險銷,快步退到離院門兩米遠的地方,在地上的一塊石頭上撞了一下,咬著牙扔了出去,伴著一聲爆響,跟在哈里森身后的人瞬間倒在了地上。
哈里森畢竟在戰(zhàn)場真刀真槍地拼殺過,捕捉意外侵襲的聲音格外仔細,他閃身躲開,卻還是被碎片擊中了腦袋??粗黄朗?,他喘著粗氣爬起來,暴跳如雷大罵著“蠢豬”,迅速從腰間拔出魯格P08沖著院門連續(xù)射擊。
白捷躲避著飛來的子彈,正無計可施,一塊石頭突然飛過來落到了哈里森的頭上,哈里森大叫一聲,手中的槍也掉在了地上。他回頭見襲擊他的蓮珍又要彎腰撿石頭,便翻滾著撲向蓮珍,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緊緊地咬著牙嘎嘣嘣作響。白捷聽不到槍聲才將頭探出來,見蓮珍搖晃著腦袋,臉也憋得通紅,趕緊躡手躡腳地走到哈里森身后,要彎腰撿起地上的槍,卻抓到一塊石頭,于是踮著腳尖連三并四地砸在哈里森的腦袋上。血染紅了白捷手中的石頭,哈里森卻紋絲不動,依舊死死地掐著蓮珍不放。石頭從手中脫落,白捷張開嘴咬住了哈里森的胳膊。哈里森一腳踹在白捷的小肚子上,白捷大叫一聲,歪倒在地。
剛才被手雷炸暈了的一個小個子男人睜開眼,看見哈里森與女人撕扯在一起,一咬牙拔出槍,可他的手腕被手雷碎片擊傷了,放在扳機上的食指一顫,射出的子彈偏離了目標。哈里森被突如其來的子彈擊中后背,“啊啊”大叫著放開蓮珍,彎腰撿起了手槍,放在扳機上的手輕輕一動,帶著涼風的子彈直擊矮個子男人的頭顱,矮個子男人“呀”的一聲倒在地上,氣絕身亡。
哈里森定了定神才看清誤傷了自己的兄弟,惱羞成怒,又舉起槍要對準白捷的腦袋,蓮珍突然張嘴死死地咬住了他那只拿槍的手。哈里森的手一抖,魯格P08又掉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白捷撿起槍要爬起來,還沒站起身又被哈里森一腳踹倒在地,槍卻沒離開白捷的手。白捷依據記憶里預演的程序拉動槍栓,摳動扳機,子彈射在了哈里森的小腿肚子上。哈里森顧不得流血的小腿,繼續(xù)反擊,沖擊白捷的力量卻打了折扣,狠著勁將手指從蓮珍的嘴里拔出來,又掐住了她的脖子。
白捷的精力也漸漸耗盡,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蓮珍死在哈里森的手中,可她再摳動扳機卻只聽到了“咔嗒”一聲脆響,沒有子彈了。她扔掉槍,咬著牙站起身來,爬樹一樣躥起來,用雙臂死死地箍住了哈里森的脖子。哈里森憋得滿臉通紅,使勁搖晃著身子卻甩不掉白捷。白捷拼著力氣要掐斷哈里森的咽喉,哈里森一邊死死地掐住蓮珍的脖子,一邊用下顎拼命地擊打白捷的手。白捷的一條腿突然感覺到哈里森的腰部硌得難受,便放開了哈里森的脖子,摸到了他的腰間,拔出匕首,從他的后背直刺進去。伴著咕咕流出的鮮血,哈里森如一堵遭遇飛機轟炸的墻,轟然倒在了地上。
白捷喘勻了氣才想起蓮珍,見蓮珍躺在哈里森身邊一動不動,忙跑過去蹲下身來,抱起閉著眼不說話的蓮珍,啜泣了起來。好久,蓮珍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見后背上還插著匕首的哈里森,咧開嘴笑了笑,拉住白捷的手,說:“扶……扶我起……起來……跟我回家……”
白捷點了點頭,扶起蓮珍拐進另一小巷子,這時,身后的巷子里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浮圖關是兵家必爭的千古要塞,居高可俯瞰交匯的長江和嘉陵江,蔣委員長很是看重浮圖關的地理位置,命令關內外的居民全部搬遷,大使館、中央訓練團和體育館相繼遷入。
梅曦選擇在大坪街市上的鑫悅客棧與梅玖藝會面是有意險中求勝,梅玖藝能從一個街頭小混混成為76號的得力干將,就是受益于險這個字,刺殺茅麗瑛、詹森、戴星炳等進步人士和軍統(tǒng)特工,他都是沖鋒在前。李士群死了,丁墨邨執(zhí)掌江山,梅玖藝依舊以藝高人膽大自詡。南造云子死后,梅曦只與往返于重慶和上海的梅玖藝單線聯(lián)系。
梅曦與梅玖藝會面的房子在二樓,兩個人坐在一間臨街的房子里密談,接近晚餐的時刻,梅曦面對這個瘦高個、長著鷹鉤鼻的男人總是善解人意,吩咐服務員將酒和菜端進了房間。梅玖藝與梅曦面對面地坐著品馬爹利,吃著和牛排,不住地贊揚美酒和佳肴,時不時地用一雙三角眼盯著年近三十依舊秀色可餐的梅曦出神。梅玖藝早年依附于李士群,眼下又是丁墨邨的紅人。每次去上海,梅曦總是要找一家像樣的酒店,好多事情都是在床上云雨后辦妥。
梅玖藝與梅曦喝下一杯酒后迫不及待地說明了來意,他此次來渝與延安有關。丁墨邨派梅玖藝來渝,指令梅曦指揮潛伏在重慶的特務們出手攪亂會談。梅曦不想重蹈南造云子的覆轍,趨炎附勢不是一個很好的詞匯,卻是人在危境中求得生存的法寶。
梅曦給梅玖藝倒上酒,嫣然一笑,說:“梅公子的話就是圣旨,小女子沒有不從的道理,何況,你我本出一脈,是灰畢竟比土熱嘛!”
梅玖藝呵呵一笑,渾身酥癢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出來攥住那只白嫩嫩的小手,身子也不由得向梅曦傾斜。梅曦干脆將手中的酒杯放在了梅玖藝的唇邊,嬌聲細語地請梅公子喝完一杯酒,再請他舞上一曲!
伴著留聲機里播放的《夜上?!返男?,梅曦摟著梅玖藝跳起了狐步。丁墨邨早對梅曦在重慶不作為表示了極大的不滿,可他突然抽出梅玖藝這張紙牌,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除了丁墨邨,梅曦游走在國府高層,總是有信息泄露不說,她與西北馬鴻逵的部下聯(lián)手走私,早引起了軍統(tǒng)的懷疑,一些高官也與梅曦漸漸疏遠了起來。梅曦從呂咸手中弄到了大筆美金,幫助呂咸將那些美金換成金條再送給孔祥熙,卻沒想到王木墩出來攪局,隨后白捷又牽扯了進來,讓梅曦失去了一車鴉片不說,還將哈里森賠了進去。事發(fā)后,梅曦四處奔走也不過是雨中修補漏房罷了,那走永遠都是上計!
好在哈里森死后,梅曦身邊還有幾個替補,除了金錢,剩下的就是身體了,馴服了身邊的男人,必須早作打算,多年的家私都存在香港銀行,只有將事情做得干凈利索才能免遭劫難,一旦到了香港就天高任鳥飛了,只是想起來日獨行的身影,不免有些傷感……摟著梅玖藝的脖子舞動著的梅曦不免有些忘情,可錯覺總是一時的。她見梅玖藝醉眼蒙眬又哈欠連天的,便柔聲細語地說:“梅公子,去洗洗吧?”
梅玖藝早就心猿意馬了,摟著梅曦就要上床。梅曦撒嬌使橫地將梅玖藝推進了洗澡間,將門帶上,輕輕地咳了一聲,房門被人推開,走進兩個穿著西裝、戴著禮帽的男人。兩個人早在房門外守候多時,見梅曦沖他們使了個眼色,閃到了一邊,又沖他們揚了揚手,兩個男人隨后沖了進去。聽到梅玖藝喊了一聲,梅曦咧開嘴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房間。
黃智被梅曦看成哈里森第二,梅曦的鱷魚皮包里裝著兩張從重慶到上海的船票,只要登上那艘晚班客輪,她和黃智就假扮成一對顛沛流離的患難夫妻,到了上海再搞一張去香港的船票也不難。多年來與上海青幫聯(lián)手走私鴉片和槍支彈藥,還有幾個男人對她的身體垂涎三尺,只要給他們一點兒好處,他們就會成為自己手中的槍。忠心耿耿的黃智卻難逃沉入江底的厄運,沒有辦法,知道梅曦秘密的人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那白捷呢?
白捷漫步在街上,一身黑衣、用黑紗巾罩住臉部,自然會引起路人的恐怖猜想。從白象街一路跟蹤梅曦到浮圖關外不是白捷的本意。蓮珍與白捷聯(lián)手與哈里森肉搏,身體沒受重創(chuàng),躺了幾天就恢復了元氣,白捷繼續(xù)尋找攻克美金貪腐案的突破口。還是蓮珍出了妙招,讓白捷用黑衣和黑紗巾遮蔽著,躲過梅曦的糾纏!
白捷發(fā)現(xiàn),梅曦的人依舊將重慶的要害地方封鎖得滴水不漏,她繞道去了羅廟街,恰好遇到了藍珠。
夜色深沉,藍珠沒認出一身黑衣打扮的白捷,白捷卻尾隨著她走進一條小巷子,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藍珠才驚訝地回過頭來。彼此相認,白捷道出了苦衷,藍珠也很無奈。中央日報社從1932年到現(xiàn)在一連換了三任社長,虧胡健中拉上委座的幾個紅人擔當重任才坐穩(wěn)了社長的位子,可蔣總裁天天連《中央日報》上的每個標點符號都不肯放過,記者和編輯們個個如履薄冰!白捷染指美金券貪腐案驚動了國庫局的局座,胡健中身為社長迫于壓力不得不干預此事,找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將白捷除名。
胡社長還放話,染指美金券貪腐案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白捷知道藍珠是個膽子小又求安逸的小女人,就打消了通過藍珠之手將那張黑白照片交給于右任或陳賡雅的想法,指望國府緝拿梅曦簡直是天方夜譚,可薛家人不能白死!
白捷還是決定離開重慶,蓮珍見勸阻不了,又拿出她從薛卉手中哄騙過來的一支駁殼槍和幾匣子彈,千叮嚀萬囑咐,兩個人灑淚而別。
傍晚,白捷打算去珊瑚壩機場探探虛實,半路上突然看見梅曦坐著一輛黃包車往浮圖關跑來。
白捷本來想伺機出手,就是同歸于盡也行,除了暗中尾隨梅曦的人,恰好有一伙警察也往浮圖關跑來,直到梅曦走進了鑫悅客棧,那伙警察才去了中央訓練團,像是執(zhí)行公務……沖進去與梅曦以死相搏,還是逮住機會逃走?白捷猶豫不決,只能在街頭徘徊。
梅曦站在客棧門前呆立了片刻,確定沒有問題才上了黃包車,可她的屁股剛剛落座,突然看到躲避在街對面一棵黃桷樹后的女人很像白捷。
白捷用黑衣、黑紗巾遮蔽著,梅曦看不出她的臉,可兩個人熟悉對方的每一根頭發(fā)……拉起車準備離開的黃智聽到梅曦一聲輕咳,深知其意,一只手攥著車把,一只手摸到了槍。白捷借黃桷樹掩身,從懷中掏出駁殼槍準備射擊,黃智也掏出一把盒子炮,那只攥著車把的手松開,拉動槍栓、扦上子彈又很好地把控了微微下墜的車把,可他摳動扳機射出來的子彈卻貼著白捷的臉頰蹭了過去,只能埋怨那輛疾駛而過的別克汽車。白捷也被那輛別克汽車攪了局,射出的子彈落在了黃包車的轱轆上。槍聲驚動了警察也驚動了被梅曦安插在客棧里的日本特務。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另外一幫穿著皮衣、戴著墨鏡的男人也沖了出來。
白捷突然見幾撥人馬沖過來,一時有些發(fā)蒙。
穿著皮衣、戴著墨鏡的人是渝三科的軍統(tǒng)特工。渝三科的老大早得到了戴老板的暗示,悄悄跟蹤梅曦,顧及梅曦多年來行走在官場和商界,經常與一群官太太廝混,甚至連蔣夫人都贊賞梅曦品咖啡、跳狐步的水平,也只能等著人贓俱獲把罪名坐實再抓人。那幫特工剛剛結束一場戰(zhàn)斗,又獲得了梅曦現(xiàn)身浮圖關外的信息,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看見一襲黑衣的白捷,誤以為她就是變化多端的梅曦,便先發(fā)制人,遭受意外襲擊才幡然醒悟。
街上頓時大亂,軍統(tǒng)特工們的槍口暫時讓白捷順利脫身,可她跑進一條巷子又被人拉了過去,難免恐慌,聽到呂克喊了一聲“白捷”,心里才踏實了。
呂克拉著白捷跑出了老遠,街上的槍聲依舊爆響不止。此時,白捷將頭深深地扎進呂克的懷中,喊了一聲“呂克哥哥”,不由得淚流滿面。
前不久,呂克順利抵達上海,組織上安排他與潛伏在汪偽政權核心集團的一位老地下黨會面。呂克搜集的信息,不只證實梅曦潛伏在重慶發(fā)展日特組織,更令他憂心的是,丁墨邨派梅玖藝來渝與梅曦密會,企圖攪亂會談!好在呂克回到重慶,通過潛伏在國府部門的地下黨驚動了戴笠,軍統(tǒng)特工一舉剿滅了梅曦的黨羽。
白捷被呂克再一次解救,依舊沒有感慨的時間,離開了呂克的懷抱,彼此依舊長話短說,卻對呂克的身份還是存有疑慮。呂克笑著伸手輕輕地拍在白捷的頭上,說:“回到重慶我就去了竹木街,魏忠年夫婦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我猜測你一定不會離開重慶,就到處尋找,沒想還真的遇到了……等我們擒獲了那只毒蝴蝶,再續(xù)寫我們這篇文章吧!”
裝扮成車夫的梅曦走進小巷子,看見了白捷與呂克在一起,忙轉過身疾步往回走。呂克去延安前一直從事地下工作,多次被跟蹤追殺,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裝扮、步履都是判斷對方身份的重要依據,見那個車夫打扮的人要離開小巷子,丟下白捷就往前跑。白捷緊緊尾隨,三個人在幽深、狹窄又高低不平的巷子里開始了一場追逐。
借著月光,梅曦看到與白捷在一起的呂克,心中不免酸楚。當初與呂克在白宮舞廳邂逅,她就懷疑過他的身份,軍統(tǒng)的名單上沒有呂克的名字,從保定二師開始就熱衷于游行示威的呂克斷然不會加入日特組織,那他就是共產黨無疑。
三月的山城依舊不能逃避霧嵐的糾纏,白捷被蜘蛛網般的街巷糾纏得暈頭轉向,耳畔又響起呂克穩(wěn)健的腳步聲,薛卉一家人一次次閃現(xiàn)在眼前,撲著翅膀噴灑毒氣的毒蝴蝶罪不可赦!
白捷奔跑著,有一個黑影始終如幽靈般在前邊時隱時現(xiàn),誘惑著她跑得精疲力竭了才收住腳,仰起頭來,面對一座被綠樹陪襯著的高山,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方。來自山上的燈火與薄霧糾纏著,住在一棟棟小別墅里的人們享受的是安謐、祥和的世外桃源的生活……喘勻了氣的白捷看到一棟掩映在香樟林內里的別墅才恍然大悟,前年秋天她來重慶專門去那棟別墅里拜會《倫敦新聞畫報》的戰(zhàn)地記者莎拉·史密斯,她父親是英國駐重慶大使館的參贊……南山……白捷也不知道怎么闖入了重慶中央別墅區(qū)。
重慶開埠以來,商賈名流、達官貴人及各國使館爭相在南山上建屋造房,能享受南山的風景,也能逃避日軍飛機的轟炸,連孔二小姐也在南山上造了一座孔香園。
梅曦再蠢也不會藏身在南山吧?有了這樣的疑問,白捷不得不責怪自己莽撞,奔走中包裹頭的黑紗巾不見了,一身黑衣打扮倏然現(xiàn)身在中央別墅區(qū),肯定會遇到麻煩。仰頭看了一眼黑魆魆的天空,白捷無奈地往山下走。
霧氣不散,夜色又越發(fā)濃重了,待白捷走完一段山路,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置身在樹木繁茂、亂石橫行的山谷里,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鳥被白捷的腳步聲攪擾,發(fā)出一聲尖厲的鳴叫,于靜靜的山谷里聽來就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震撼!
白捷決定順著原路返回,還沒有轉過身來,冰冷的槍口便戳在了后腦勺上,站在她身后的人冷笑著說:“‘白娘子’,你又一次走進了我的圈套!”
白捷聽出了梅曦的聲音,短暫的驚恐換來的是視死如歸的悲愴,她同樣冷笑著哼了一聲,說:“梅公主,你一路追殺我,不就是為了一張黑白照片嗎?不要忘了你留給我的時間足可以復制一千份一萬份,就算我死了,也會有人將證據傳出去!”
梅曦仰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那張狗屁照片對我來說一文不值了,可你必須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永遠也不會放過一個知道我的秘密的女人……啊……不不不——正是你,我才一步步走向萬劫不復的十八層地獄!”
白捷巡視著包圍著她們的密林和亂石,說:“我不怪你將色表哥那筆賬記在我的頭上,可他早就死了,也得到了報應,腳長在你的腿上,萬劫不復……呵呵呵,你走什么樣的路,是我逼你的嗎?”
梅曦咬著牙“呸”了一聲,攥著槍把使勁地戳著白捷的后腦勺,恨聲說:“走什么路自然由我選擇,可我從那段充滿陰霾的日子里逃出來,重新燃起了愛情之火,卻被你澆滅了,你搶走了呂克!”
白捷冷冷地說:“愛情是自由的,你沒有理由讓我承擔什么,就是死在你的槍口下,這件事我也問心無愧!”
梅曦依舊恨聲說:“我現(xiàn)在改變了主意,你要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用殘缺來彌補我的痛苦,讓冷酷和蔑視代替你生活的全部!”說罷扔掉手中的槍,揚起腳將白捷踹倒在地,隨即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了白捷的身上。
白捷一時無法應對突如其來的攻擊,抱著頭翻滾在亂石和雜草之中。她預感到梅曦要出狠招,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甩了出去,砸中了梅曦的肩膀。遭受意外襲擊的梅曦惱羞成怒,恰好用腳踩住了地上的槍,她迅速彎腰撿起來,伴著“咔咔”的聲音,槍口對準了白捷的膝蓋,放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一顫,射出的子彈卻擊中了一棵老銀杉樹,手中的槍也隨之落地。
梅曦感受到一顆子彈擊中了自己拿槍的手,血也從手腕上噴射而出。白捷聽到梅曦拉動槍栓的聲音,忙著翻滾到一邊,恰好被一塊頑石遮蔽了身體,她從懷里掏出駁殼手槍,顧不得身上的傷痛,拉動槍栓對準梅曦摳動了扳機,子彈直擊梅曦的頭顱,梅曦“啊”了一聲,倏然倒在了地上。
白捷正在疑惑,呂克從不遠處的一個山坳里走了出來。白捷看清是呂克,有些激動,以至于跑到呂克面前趔趄了一下。呂克忙扶住了白捷,走到梅曦面前。
梅曦慢慢睜開了眼睛,揚起一只流著血的手,咧開滿是鮮血的嘴凄慘地笑了笑,喊了一聲“呂克哥哥”,腦袋一歪便氣絕身亡。呂克蹲在梅曦身邊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梅公主,來生做一只真正自由的蝴蝶吧!”
月亮拱出了云層,落下一地慘白。呂克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白捷的手,說:“追到木耳坪,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梅曦引著你往南山走,便一路追蹤,待我追上來便看見梅曦向你舉起了槍……槍聲會很快招惹警察們過來……走吧?!彼姲捉菀簧砥v也一身的血跡,憐愛地將她攬在了懷里,又說,“回到重慶后,我才從一個臥底在《中央日報》社的女記者嘴里知道了你遭遇的一切?!?/p>
白捷疑惑地問:“女記者……是藍珠?”
呂克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還不能說出那個女記者的名字……她提供的信息才讓我對你的行蹤作出了正確的判斷,我想你只要還在重慶就不會甩掉梅曦的糾纏,我便密切關注梅曦的動向,沒想到我們又一次巧遇!那位女記者說,國庫局的幾個年輕人不久前聯(lián)名揭發(fā)了美金券貪腐案,據說陳賡雅、于右任和傅斯年都準備彈劾孔祥熙和呂咸,結局如何就要看蔣委員長了。至于你嘛,昆明是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我也不許啊,走吧,天亮之前我們必須離開重慶。”
白捷揚起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呂克的臉頰,說:“去哪兒呀?”
呂克笑著將白捷背起來說:“去延安……我們一起種棉花!”
白捷緊緊地摟住呂克的脖子,張開嘴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呵呵地笑著說:“好吧……我們一起種棉花?!闭f著用一根手指撓呂克的脖子,癢得呂克也呵呵地笑了起來?!?/p>
【附記】自1945年春天,陳賡雅、傅斯年等人多次在國民參政會上向國府遞交提案,蔣介石迫于輿論的壓力,不得不逼迫孔祥熙辭去國民政府財政部部長等職,國庫局局長呂咸、熊國清等人也被免職,對外聲稱美金債券悉數(shù)追回,震驚朝野的美金券貪腐案就此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