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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血驚鸞

        2024-05-20 00:00:00張鴻福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4年3期

        泗水湯湯,蔓草萋萋。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之愿兮。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春秋時期,齊魯長勺之戰(zhàn),齊國大敗。

        過了幾天,魯國送回了俘獲的齊國戰(zhàn)車、戈矛和旗幟,并表示希望兩國從此息兵戈,修睦誼。

        管仲勸齊桓公說:“魯國獲勝,卻未提任何要求,只希望兩國睦好,君上何不見好就收?”

        齊桓公說:“怎么見好就收,難道讓寡人去向外甥賠罪?”

        管仲說:“當然不至于。王姬將到魯國,聽說魯國已經(jīng)專門為王姬修建了離宮。到秋后君上親迎,不著痕跡,就可與魯國重修舊好了?!?/p>

        齊桓公總算勉強同意了,而且派隰朋親自赴魯,名義上是詢問王姬的行期,其實是為兩國復好作鋪墊。

        長勺大捷,齊國又有意示好,曹、滕、薛、杞、穀等國都向魯莊公賀捷。坐在朝堂上接受多國的恭賀,莊公心里無比暢快,魯宮甚至曲阜城都安放不下他那顆躁動的心了。最近,他對馭手的工作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果能夠熟練駕馬,他就可以隨時駕車出宮了。

        現(xiàn)學來不及,但他想到了一個人——他的弟弟季友。季友喜歡馭馬,不知被他訓斥了多少次?,F(xiàn)在輪到他向弟弟私下相求了。

        等季友進了后宮莊公的書房,聽莊公問他是否還在偷偷馭馬,他立即矢口否認。等莊公告訴他,是想偷偷到宮外去撒歡,他馬上改口說:“我的手段,連馭者也不及?!?/p>

        莊公讓他立即想辦法,怎樣才能悄悄出宮。季友說:“辦法太容易想了,但你得賞我件東西?!?/p>

        季友相中了莊公的虎頭馬冠。馬冠是佩戴在馬頭上的裝飾品,只有天子和諸侯的馬才可以佩戴。

        “這不能給你,你的馬佩戴,那是僭越,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非罰你不可。”

        “那我更不敢?guī)愠鰧m,帶國君私自出宮,罪過更大,不僅我受罰,你也脫不了罪己。”

        莊公最喜歡的是這個小弟弟,兩人相差四五歲,從來不用提防他。也只有兩人之間,能體味到平常人家的兄弟情誼。

        “那好,我偷偷給你一塊就是,可是,不準你到處炫耀,只能在沒人的地方偷偷用。如果你惹了麻煩,我可不替你承擔。”

        兄弟兩人達成了合作。季友的辦法很簡單,他帶一個心腹隨從進宮,莊公換上隨從的衣服,跟隨季友出宮就是。

        兩人出了宮,出曲阜城東門,離開大道,那里早停好了一輛雙馬棧車——車輿很簡陋,用竹片嵌制,僅涂以黑漆,但輿箱比較大,既可以乘人,也可以裝貨,是士的乘車。換乘士車,避免引人注目。兩人上車,沿著一片樹林邊,放馬往北奔馳。莊公身邊沒有任何人束縛,完全放開了,張著雙臂大呼小叫。季友一邊駕車,一邊說:“哥,你看你的樣子,哪里像個國君。要是與施伯(莊公的遠房堂兄)碰上,恐怕連他都認不出來。”

        “這才是真實的我!”莊公說。

        兄弟倆嘻嘻哈哈,不久來到了泗水邊。兩人下了車,交給后車的仆人去照應,沿著泗水邊走邊啦呱。莊公想與弟弟分享這次重大勝利的喜悅,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半大小子對此并不太關(guān)心。莊公心想,他還像個孩子呢。走了一會兒,莊公走煩了,想自己學駕車。于是兩人重新上車,季友把韁繩交給莊公,手把手地教。季友調(diào)教出的馬很通人性,不用多久,莊公就可以驅(qū)馬奔走了。只是不敢太快,而且只能跑跑直路。

        跑了半個多時辰,莊公覺得自己已經(jīng)駕輕就熟,不覺加快了車速。在越過一片林地,將上大道時,季友連忙提醒道:“慢,慢,收韁,收韁?!?/p>

        莊公一慌神,韁繩一抖,馬放開四蹄,跑了起來。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一輛三駕馬車從林邊的大道上疾馳過來,季友搶過韁繩控制,已經(jīng)晚了,兩車的尾部碰到了一起,兄弟倆差點兒栽到車下。另一輛車上有人摔下車去,另一個死死地抱住車軾,總算搖搖晃晃地站住了。

        乘車的竟然是兩個女子,站在車上的大約是主人,摔下車的應該是仆從。

        季友跳下車,三步兩跳到被摔到地上的女子身邊,拘于禮節(jié),沒敢伸手去拉,急切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看來沒事。姑娘站了起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草屑,一邊說:“你們是怎么駕車的?”

        車上的女子柳眉倒豎,說:“有沒有事,不是你們說了算。”見莊公傻站在車上,沒有任何表示,氣不打一處來,“你,刮了人竟然沒事一般?!?/p>

        莊公說:“寡人,寡——刮人,真不是故意的,馬不聽使喚,沖撞了姑娘?!?/p>

        季友嘴甜,仰著臉說:“姐姐別生氣,我這個哥哥什么規(guī)矩也不懂,要怪你就怪我好了,我給姐姐賠罪。如果撞壞了你的車,讓我家哥哥賠你們?!庇衷幷Q地一笑,“他家車多,賠得起。”

        季友和對方的車夫查看了彼此的車,都無大礙。姑娘所乘的車,輿角被碰去了一塊漆,露出了木頭的本色。這輛車車身漆黑,是大夫才能乘用的墨車。

        “啊,姐姐原來是大夫之家,真正的大家閨秀,想來姐姐不會與我們計較?!奔居研χf。

        兩位姑娘,私乘墨車,一定是像季友、莊公一樣,偷偷摸摸出行。果然,車上的姑娘說:“不與你們啰唆,我們走。”

        季友眼疾手快,連忙把車上的腳踏擺到車尾,待女仆上了車,又把腳踏放回車上。馭手一抖韁繩,馬兒“嘚嘚嘚”走遠了。直到墨車轉(zhuǎn)彎,莊公的眼睛還在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季友還想繼續(xù)教莊公駕車,莊公卻感到索然無味,便無精打采地回了宮。

        到了下午,莊公召季友進宮,問他:“你知道今天上午那駕馬車是誰家的嗎?”

        季友回答:“不知道,管他是誰的,人家又沒找麻煩?!?/p>

        莊公見弟弟一點兒也未察覺自己的心思,說:“你幫我打聽一下,既然是位大夫,那就難免會見面,我知道是誰,心里有數(shù),避免尷尬——如果那姑娘認出咱倆,告訴她父親,那就鬧笑話了?!?/p>

        季友說:“你天天蹲在宮中,兩個姑娘家,怎么可能認得你?不用擔心?!?/p>

        “你就說,有沒有辦法打聽出來?”

        “當然有辦法。但馬冠的事,不能賴賬?!奔居延憙r還價。

        “好。要快。”

        兄弟倆達成了交易。

        第三天下午,季友進宮復命。那兩位姑娘是黨大夫家的,主人是黨家的大小姐,名叫孟任。

        “黨大夫,你知道他們家在哪兒嗎?”

        “在東門內(nèi),往西走第三家。怎么,你還要登門道歉不成?”季友傻乎乎地問。

        “那倒不必——你怎么這么快就打探清楚了?可不要拿瞎話來騙我?!?/p>

        這實在太簡單了。季友吩咐修車的作坊,有來補漆的車,一律打聽清楚是誰家。昨天只有一輛車補過漆,是黨大夫家的車。

        數(shù)日后是夏至,莊公出宮到曲阜東門外郊祭。儀式結(jié)束,他登上一個小土丘,對施伯說:“二哥,我想在這里建個高臺,等天熱的時候來避避暑氣?!?/p>

        施伯說:“君上,這里與宮內(nèi)沒太大區(qū)別,何必興此勞役?”

        莊公說:“也不單為避暑,前面不遠就是公子糾(齊桓公的哥哥)自殉的地方,也算是對他的一個尊重。”

        這個理由更牽強,施伯還是勸阻。

        “二哥,你就說,寡人在這里筑高臺,行還是不行?你不妨再打聽一下,現(xiàn)在有多少國君在后宮筑高臺。寡人只是在城郊筑臺,僅為避暑一用,并不把后宮都筑到高臺上,這樣的做法難道過分嗎?”

        施伯見莊公一臉肅穆,心想,他翅膀硬了,開始這樣與我說話了,便躬身回答:“臣安排就是?!?/p>

        齊桓公迎接王姬的吉期很快到了。由高傒、隰朋陪同,齊桓公率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赴魯國。

        齊桓公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當國君的外甥,最強烈的感覺是這個外甥好年輕啊,臉上尚有稚氣,額頭寬廣明亮,神氣端莊肅穆,表情不卑不亢,但執(zhí)禮極恭敬、真誠。這讓齊桓公心里很受用,這位年輕的國君剛獲大勝,竟然沒有半點兒傲慢,實在難得!

        進城后,先在國賓館下榻,稍事休息后,施伯親自來迎接齊桓公、高傒、隰朋入宮,莊公將舉辦宴會,請齊桓公觀禮賞樂。

        這場盛大的宴會接近兩個時辰,齊桓公出宮回到國賓館時,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莊公派施伯親自帶著一大隊仆從,送來了豐盛的酒食。

        齊桓公還沉浸在天子之樂中。他對高傒和隰朋說:“我知道魯君年紀輕輕,為什么就能這樣端莊穩(wěn)重,完全是禮樂的熏陶!這樣繁復、精美的音樂,幸虧有魯國保留下來,天下諸侯國,哪一國也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們齊國,也該在禮樂上下一番功夫了?!?/p>

        當齊桓公與王姬一同啟程的那天,莊公親自將他們送到了曲阜西郊。齊桓公的車駕已經(jīng)遠去,莊公并未立即登車,而是站在原地茫然出神。這位年輕的君主,自夏天以來,就已經(jīng)變得多愁善感了,經(jīng)常這樣走神。齊桓公親迎王姬歸齊了,他的夫人又在哪里?他的眼前又跳出孟任那窈窕的身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急切地想看到她的身影,此念頭一起,就再也撫不下了。

        “去,東門高臺。”莊公說,又對施伯等人,“你們不必陪寡人?!?/p>

        莊公的車隊進了曲阜西門,沿東西大街往東。走了一半,莊公示意停車,吩咐說:“去個人,找季友,讓他到高臺來見寡人?!?/p>

        高臺在東門外偏南。曲阜地勢,東中部漸高,正是古籍中所記的阜。高臺建在阜上,高有數(shù)丈,所以比城墻高出不少。按莊公的要求,臺上建筑并不多,寢宮、堂室、書房而已。高臺下面,則是禁軍、寺人所住的房屋,當然還有馬廄等建筑。挖土形成的巨坑,引護城河之水,在高臺西南形成一片水面。

        高臺尚在建筑中,莊公就常常來巡察,建成后幾乎每天散朝,他都要到這里來。開始是為避暑,如今已是深秋,北風沖來,寒意已漸,何須消暑?大臣們都無從揣測,唯有季友知道真正原因。

        登上高臺,莊公去了書房,親自推開西窗,居高臨下,當他的目光落在城內(nèi)那個數(shù)進的院落時,心才落進胸腔里。這所院落,一進院里有柳,二進院里有榆,三進院里有槐。他最熟悉的是那株樹冠大張的槐樹,從滿樹綻出黃花,再到枝頭掛滿綠莢,再到現(xiàn)在落盡樹葉,只余虬枝,整個曲阜,再沒有誰比他更熟悉這株槐樹的點滴變化,就是它的主人,也未必比他更熟悉。當然,他所關(guān)注的,不是槐,而是槐樹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窈窕淑女——孟任。

        孟任已到及笄之年,令莊公高興的是,她尚未許配人家。季友幫他打探到,黨家這位大小姐十分任性,她放出話,夫婿非她中意不可。什么樣的夫婿她才中意?如果對方貴不可言,她是否會動心?為了打探到這點兒消息,季友先是讓自己的馭手去與黨家的馭手套近乎,后來又讓自己的婢女設(shè)法與孟任的婢女結(jié)成干姊妹。這一鱗半爪的消息,顯然無法滿足莊公的要求。莊公要他無論如何設(shè)法見到孟任,將來再想辦法能夠多“巧遇”幾次。季友只能在黨家馭手身上下功夫,得到孟任出門的消息,他則乘車出去“巧遇”。巧遇了幾次,任季友嘴多么甜,孟任就是不愿多說一句話。

        莊公盯著那株槐樹下的庭院,婢女多次出入,但主人卻一直沒有露面。難道她出了什么事?

        莊公急切地想見到季友,盼望著有意外的好消息。

        “哥,這不是辦法!”季友來后,急得直跺腳,“下面的人誤以為我對大小姐有意思,我也不知道這些奴才是不是在大小姐面前多了什么嘴,反正大小姐現(xiàn)在遇上我,根本不拿正眼瞧我?!?/p>

        怎么辦,莊公也沒有主意。

        “你干脆直接派人與黨大夫談!”季友說,“或者直接下一道詔命給黨家,我想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呢?!?/p>

        可是,莊公不想委屈孟任。他的想法是,孟任的夫婿非她自己滿意不可,那就得設(shè)法讓她對他滿意了,然后再與黨家談。

        “如果她不滿意,一口回絕了,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她敢!”

        “好,就算她不敢,勉強答應了,有意思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繞來繞去,費這么多工夫,如果有人上門提親,人家答應了,看你怎么辦!”

        處理軍國大政,這位年輕的國君感覺越來越得心應手,唯有這件事,他卻束手無策。

        “我知道你鬼點子最多,想一想,總會有辦法的?!鼻f公拉住弟弟的手,到了高臺東南角,指著臨水那片高地,“你不是也想在城外建府邸嗎?你把這件事情辦好了,將來那片地我賜給你?!?/p>

        季友咽了口唾沫。他的確想在城外有座府邸,那樣,放馬跑車就方便多了。

        眨眼間半年過去了。曲阜東門外的高臺宮苑,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朝會及重要典禮之外,莊公幾乎都駐蹕此苑。這里不像宮中有那么多的目光和規(guī)矩,更合他的心性。四弟季友已經(jīng)授下大夫,任職內(nèi)宰,掌宮中政令,兄弟倆商量起事情來方便多了。

        “君上,宋國派使臣來了?!奔居颜f,“說是宋國內(nèi)亂已平,新君已即位,請君上派出使臣,恭賀新君即位?!?/p>

        “哼,宋國向來是抱齊國的大腿,何曾把我魯國放在眼里,現(xiàn)在換了新君,要寡人捧場,想得美。等天子冊命了再說?!鼻f公想到自己的這個鄰居,十幾年來一直越過魯國結(jié)好齊國,挾齊自重,處處與魯國為難,氣就不打一處來。

        季友卻有不同的看法,說:“君上,宋國換了新君,他們既然有求于我們,不妨借機與之修好,總比齊宋勾結(jié),我們夾在中間受氣強?!?/p>

        “那是你的想法。只怕給他捧了場,用完了我們,轉(zhuǎn)頭還是扎到齊國懷里。十幾年來,向來如此。我不上他們的當?!鼻f公說,“這次他們派來的使臣是什么身份?”

        “一個下大夫。”

        “哼!”莊公一甩袖子,“派一個下大夫出使魯國,瞎了他們的狗眼!寡人不見,你告訴行人,傳話給宋使,寡人知道了,此外一個字也不必多說。”

        莊公甩甩袖子,又搖搖頭,像要把這番不愉快從腦袋里甩干凈。

        “孟任姑娘,今天能不能來?”

        這才是今天莊公最揪心的事。經(jīng)過季友從中牽線,他和孟任總算已經(jīng)有了幾次私會,但孟任一直不肯答應嫁給他。季友打聽到的原因是,孟任寧做雞頭,不當鳳尾——她寧愿嫁給一般大夫之家做夫人,絕不愿進宮做姬妾。

        “寡人答應娶她為夫人?!鼻f公這樣許諾。

        但季友提醒他說,齊魯數(shù)百年來聯(lián)姻,魯侯夫人多是齊國公主。

        “向來如此就有道理嗎?就從寡人這里破除這個舊例?!鼻f公說,“齊國欺我太甚,我又何必一味巴結(jié)!”

        莊公已經(jīng)決定今天見孟任,向她表明自己的決心,兩人的事必須有個結(jié)果。

        有內(nèi)宰季友安排,孟任女扮男裝,很容易進了禁苑,在高臺寢宮中見到了莊公。莊公顧不得季友還在眼前,張開雙臂攬孟任入懷,抱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一連聲說:“我的小孟任,我的親親,我的小乖乖,你想寡人嗎?”

        孟任又搖頭又點頭,熱淚橫流。她的淚把莊公泡成了一團軟泥,莊公一邊拿袍袖給她擦淚,一邊問:“小傻瓜,好好的怎么哭了?”

        “孟任喜歡君上,也知道君上喜歡孟任??墒且幌氲讲荒芘c君上結(jié)為夫妻,孟任心里就難過?!?/p>

        “寡人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的擔心?!鼻f公扶孟任坐下,嚯的一聲抽出佩劍,“今天寡人就向你剖白心跡!”

        莊公拿劍在自己的左臂上一劃,拉開了一條一寸多長的口子,鮮血立即冒出來。孟任嚇得臉色蒼白,哇哇大哭。

        莊公說:“孟任,寡人以此向你立誓,非你做魯國夫人不可。”

        孟任“哧啦”一聲撕破自己的衣袖,要給莊公包扎。

        莊公推開她說:“你還沒有回答我,愿不愿嫁給我做夫人?”

        孟任撿起地上的劍,一橫心,也在自己的臂上拉出一道傷口,她把自己的傷臂與莊公的傷臂交疊,兩條傷口合在一起。

        孟任向莊公盟誓:“黨孟任愿嫁給魯侯為夫人,終生只愛魯侯,天無日,山無陵,地為陷,此心不變,此情不移!”

        季友看到鮮血順著兩人的胳膊流了一地,大驚失色道:“你們兩個傻瓜,要讓血流干嗎?”

        他要召太醫(yī),被莊公阻止了,只讓宮女拿來干凈的白帛為兩人包扎。

        等包扎好了,莊公說:“季友,你跪下,向我盟誓。”

        季友跪下,問:“哥,你們兩個盟誓,關(guān)我何事?”

        莊公把孟任推到季友面前,說:“季友,我讓你向孟任盟誓,你要像忠于我一樣忠于孟任,為了她,連性命也可以犧牲?!?/p>

        “好,這個誓我愿盟!”季友跪在地上,面對孟任,“季友對天盟誓,忠于君上,忠于孟任,為了君上和孟任,犧牲性命亦無悔?!?/p>

        莊公也跪到地上,給弟弟行了個空首禮,說:“四弟,拜托了?!?/p>

        季友慌忙回以稽首禮。

        君臣兩人禮畢,季友說:“哥,娘要見你,現(xiàn)在就去?!?/p>

        “為什么?”

        “大概是為宋使的事?!奔居颜f,“走吧,走吧,別讓她老人家著急?!?/p>

        莊公由季友陪同,回后宮去見母親文姜。

        文姜果然是為宋使的事,對莊公因為宋國派下大夫為使而不愿召見,頗不以為然。

        “宋國發(fā)生如此大事,必然是使臣四處,赴王城朝覲天子,齊、魯、晉、鄭、陳、楚、衛(wèi)、燕,哪國不要派使?都派卿大夫,哪里有那么多人?所以,你在這上面計較,反而有點兒小家子氣?!?/p>

        “母親教訓得是,兒子主要是恨宋國多年來對魯不善?!鼻f公說,“這時候想起要魯國給他捧場來了,魯國豈能隨他們呼來喚去?”

        “正因為魯宋多年關(guān)系不洽,這正是改善的機會?!蔽慕f,“你聽娘的一句勸,你要親自召見宋國的使臣,不愿明確答復他們不要緊,先說句可進可退的話總可以吧?魯國是禮儀之邦,人家是國使,你這個國君不見,天下笑話的是魯國,不是宋國。”

        莊公原本是氣頭上的決定,經(jīng)母親一勸,他自然從善如流。他跪在地上,此時胳膊疼得厲害,直皺眉頭。

        文姜發(fā)現(xiàn)了,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別跪著了,快起來吧?!?/p>

        莊公以手撐地要起來,傷口卻鉆心地疼痛,他禁不住叫出聲來。

        文姜也發(fā)現(xiàn)了他手背上的血跡,奔過來彎下腰拉起他的衣袖,見包扎的白帛已經(jīng)染成了一片血紅,她嚇了一跳,厲聲責問小兒子:“季友,怎么回事?你哥遇刺了?”

        “沒有,沒有,是我哥自己傷的,向她心上的女人盟誓呢?!奔居鸦挪粨窨?。

        莊公狠狠地瞪了季友一眼,說:“母親勿憂,不礙事的?!?/p>

        “我的傻兒子,向女人盟誓,也不必傷得這樣重!”

        文姜立即召太醫(yī)來給莊公治傷,等她看到傷口一寸有余、血肉外翻時,心疼得落下淚來,責備說:“姬同,你個傻孩子!”

        莊公的母親史稱文姜,是齊國公主,齊襄公的同父異母妹。她未出嫁時,就與哥哥有染,等她嫁給莊公的父親魯桓公后,仍然不知收斂。有一年兩人回齊國,魯桓公責備齊襄公,結(jié)果被齊襄公暗害了。莊公一想到公父就是因為母親與舅舅的不倫而被害,對母親就一直無法原諒釋懷,母子關(guān)系也一直很冷淡。但畢竟血濃于水,今天文姜為他受傷落淚,他的心也被母親的淚打軟了。他安慰文姜說:“母親不必擔心,兒子疼在胳膊,歡喜在心。兒子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她已經(jīng)答應嫁給兒子了。兒子正要請求母親答應呢?!?/p>

        文姜嘆息一聲,說:“是誰家的姑娘,能讓堂堂一國之君自傷盟誓?”

        莊公如實相告。

        文姜說:“黨家也是世家大族,你也不小了,喜歡就納為姬妾吧,母親支持你。”

        莊公說:“稟告母親,兒子要娶她為夫人?!?/p>

        “夫人?絕無可能。為齊魯睦鄰,你應娶齊國公主為夫人。”

        “我是魯侯,難道連自己的夫人也不能作主?”莊公立即反駁。

        “正因為你是魯侯,所以夫人必須娶自齊國?!蔽慕f,“魯侯夫人,非一般夫人可比,必須以國家利益為重?!?/p>

        “難道兒子不娶齊國公主,就有害國家利益?”

        “當然,這是魯國人人皆知的規(guī)矩?!蔽慕彩谴绮讲蛔?。

        季友連忙說:“君上,治傷要緊。此事容以后慢慢再向母親稟報。”

        “不,今天我就把話說明白?!鼻f公一挺腰板,“我娶夫人,非孟任不可!否則,寧愿魯侯無夫人!”

        文姜氣得手直抖,指著莊公斥道:“姬同!”

        莊公昂著頭,高聲叫道:“母親!”

        這一聲高呼,讓文姜強烈地感受到了兒子的倔強。多年來,母子二人一有爭執(zhí),只要莊公不同意,他都會如此高呼。母子二人剛才那點兒血濃于水的溫情,就在這一聲高呼中蕩然無存了。

        不過,莊公倔強之中仍然沒有忘禮,他恭恭敬敬地給母親行稽首禮,然后昂然而出。

        季友亦步亦趨,跟著出了后宮。

        莊公一甩袍袖,說:“季友你給我記好了,魯侯娶夫人,非孟任不可!否則,魯侯就不必有夫人!”

        “好了,好了,你嚷嚷有什么用,好事多磨,你先耐下性子來吧。”

        齊魯兩國的關(guān)系,時親時疏,原因就是齊桓公要做天下諸侯之長,而年輕氣盛的魯莊公不甘心伏首。半年前,齊國在北杏舉行會盟,挾天子而令諸侯,魯國沒去,魯國的附庸國遂國也沒去。結(jié)果齊國發(fā)來戰(zhàn)書,要討魯滅遂。

        魯國左司馬姬慶父,是莊公的異母兄,未及而立,但野心大得很。他晚上到施伯府上求見,謀求帶兵立功。

        “二哥,聽說齊國給遂國下了戰(zhàn)書,要發(fā)大兵滅其國,絕其祀。齊國欺人太甚,遂國是魯國附庸,魯國必須發(fā)兵救援。”慶父說,“二哥足智多謀,為君上所倚重,如果魯國出兵,請二哥薦我將兵,為君上分憂?!?/p>

        “二弟,兵兇戰(zhàn)危,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是君上的哥哥,要提高封爵,也不必冒石矢之險。”施伯給這個功名心切的年輕人潑冷水,“再說,我不贊同與齊國兵戎相見,還是和為貴?!?/p>

        “人家都要打到家門口了,怎么和為貴?”慶父咄咄逼人。

        “齊國要滅遂討魯,原因不過是兩國未赴北杏之盟。派人出使齊國,說明原因,表示愿意與齊國結(jié)盟,我想一場戰(zhàn)火熄于未燃并非難事?!?/p>

        “堂堂魯國,為什么要向齊國低頭?只怕君上也不甘心?!睉c父說,“我還是那句話,如果魯國出兵的話,請二哥向君上薦我?!?/p>

        這般咄咄逼人,令施伯很是不悅,他冷淡地說:“我不會贊同君上出兵,所以也就不存在薦人將兵的事?!?/p>

        慶父說:“我知道二哥的夾袋里有曹劌這位高參。薦賢內(nèi)不避親,外不避仇。我與二哥都是公族,自然比曹劌更親近。二哥舉賢不避親,該先舉我才是?!?/p>

        這簡直有些欺人太甚!

        施伯說:“老二,舉賢不避親不假,可是,賢與不賢,并不是親與不親能決定的?!?/p>

        “啊,那二哥的意思是說,我賢不比曹劌?那,我就無話可說了?!睉c父拱手,“我等著看曹劌會給君上出什么奇謀偉略,告辭!”

        看著慶父甩袖而去的背影,施伯頓足罵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這時,施伯的夫人從屏風后走出來,說:“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都說慶父心狠手辣,跋扈飛揚,夫君可不要得罪他?!?/p>

        “哼,都是公族,他是桓公(指魯桓公)之子,我還是惠公(指魯惠公)之孫呢。他如果真是賢才,我當然極力推薦;如此蠻橫無理,咄咄逼人,我薦一條狗,也不會薦他!”

        “夫君!你不薦他也就罷了,但犯不著開罪他。途有惡犬,繞道而行就是了?!狈蛉丝嗫谄判南鄤?。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p>

        次日朝會后,莊公單獨留下施伯,果然是為齊國滅遂的事。莊公的意思是一定要出兵助遂,施伯的意見則是派出使臣請和,避免兵戈相見。

        “魯國不是被嚇大的,齊有三軍,我也有三軍,長勺之戰(zhàn)也曾打得齊軍落花流水?!?/p>

        “君上,那是從前。如今,對齊國必須刮目相看。經(jīng)管仲數(shù)年變革,齊國得鹽鐵之利,君臣和衷,民富兵強,齊國三軍天天訓練,戰(zhàn)力今非昔比。除此之外,寓軍于民,五鄙之民軍,不知其數(shù)?!笔┎畡竦?,“齊國所求,無非是侯伯之虛名,魯國捧捧場,可免去兵連禍結(jié)?!?/p>

        “二哥說得輕巧,魯國捧場,與稱臣無二。鄭、曹、衛(wèi)、遂都不曾與盟,魯國骨氣難道還不如小小的遂國?”莊公說,“二哥不必再勸,出兵助遂已經(jīng)定議,只請二哥幫我出主意,派誰帶兵出征?!?/p>

        施伯眼前跳出慶父咄咄逼人的樣子,但他沒有改變主意,說:“如果非要出兵助遂,君上不必親征,留一點兒轉(zhuǎn)圜的余地。臣舉薦曹劌、曹沫二人陣前效力,二人一文一武,長短互補。有此二人,再派司馬或司徒帶兵都可以。不過,臣還是再勸,和為貴,不戰(zhàn)為上,請君上三思而后行。”

        “曹劌足智多謀,長勺之戰(zhàn),令齊人膽寒。他如今是何爵位?”

        “下大夫,在鄆邑任縣正?!?/p>

        “好,你讓他立即來見我,如果再立軍功,立即封爵中大夫。”莊公說,“齊國休要欺魯國無人?!?/p>

        施伯出了宮,在宮門外躊躇良久,復又進宮,請見夫人文姜。他希望文姜能勸阻莊公,不要與齊國兵戎相見。

        “施伯,你是老成謀國,奈何君上年輕氣盛?!蔽慕獡u頭說,“他又極其固執(zhí),我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勸急了,就以后宮不干政來堵我的嘴。”

        兩人分析,兵戎相見,魯國取勝的把握沒有幾成。關(guān)鍵是,即便有取勝的把握,文姜也不愿齊魯動兵。

        “齊魯聯(lián)姻數(shù)百年,兩國交好,都受益;兩國交惡,各受其害?!蔽慕鋈挥辛酥饕?,“施伯,姬同喜歡黨家的女兒孟任,據(jù)說對她的話言聽計從。你可否到黨家走一趟,說動黨大夫,請孟任勸說一下姬同?”

        “夫人,說到此事,臣有諫言,不娶不嫁,不明不白,外間多有閑言,于君上名聲不利?!?/p>

        文姜嘆息說:“姬同非要娶孟任為夫人,這怎么成!齊魯世代聯(lián)姻,魯國夫人向來是齊國公室之女,此事關(guān)系魯國國家利益,我不會讓步的。”

        “夫人,不讓步,未必就不準他們成親。不能娶為夫人,先娶為姬妾也可以。娶進宮中,外間閑言自息。”

        文姜卻相當為難,因莊公只愿娶孟任為夫人,而不是讓她做姬妾。

        “如果夫人放心,這件事交給臣好了,臣說動君上,先把黨家女子聘進宮再說?!?/p>

        “那當然好?!蔽慕f,“如果你能說動姬同,便是大功一件,將來有機會,我會為你說話的。”

        “夫人不必為臣用心,臣完全是為君上的名聲?!?/p>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就拜托你了?!?/p>

        施伯出宮,直接去東城門附近的黨大夫府上。說明來意后,黨大夫牢騷滿腹,說:“我職任師氏,以三德三行教化公卿貴族子弟,卻偏偏自家女兒出此不明不白之事,我有何臉面又以什么名義讓小女去勸說君上?請為我設(shè)想,我張得開口嗎?我這些年,只差披一張狗皮出門了。”

        施伯沒想到黨大夫牢騷如此之盛。想想也是,看上自家女兒的偏偏是一國之君,暗通款曲,卻又不娶不嫁,為人父母,哪個不急!

        “黨大夫不必著急,君上是非要娶大小姐為夫人的,不達目的,不肯嫁娶?!笔┎f,“君上也是一片癡情?!?/p>

        “我們從不敢作此妄想!夫人有意娶齊國公室之女為魯侯夫人,何人不知?君上年輕,空口許諾,我家女兒年輕,竟然堅信不疑。這樣僵持下去,難堪的是我黨家?!?/p>

        施伯說:“黨大夫不必著急,這個難題馬上可以破解——夫人已經(jīng)托我來辦這件事。你放心好了,我有辦法讓君上先把大小姐娶進宮去。只是,正如你所言,只怕夫人之諾,無法兌現(xiàn)?!?/p>

        “我還是剛才的說法,黨家不敢作此妄想,只求小女能夠堂堂正正入宮就成?!秉h大夫說,“早知有此一劫,我就該早早把小女嫁出去,哪怕嫁給一個士人之家做主婦,也比受此尷尬強。”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偏君上眼里只有大小姐,如之奈何?”施伯說,“只要黨大夫不計較魯侯是否兌現(xiàn)夫人之諾,我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p>

        黨大夫離座拱手,鄭重地給施伯施禮。

        施伯還禮說:“還請黨大夫能夠把夫人之意交代大小姐,勸說君上,勿興兵戎?!?/p>

        “好,我只能一試。小女個性剛強,我的話她能不能聽得進去,實在沒有把握?!?/p>

        孟任果然沒有聽進父親的勸說。當天晚上,莊公在東門高臺寢宮與孟任私會,說出自己心中的彷徨,征求她的意見。

        “此事只有君上能決,別人怎么說,只能供君上參考?!泵先握f,“別人說什么暫且不論,只問君上,你的本意如何?”

        “我的本意,無論如何要打一仗!”莊公說,“我也知道齊國實力大增,可是如果寡人連出兵的勇氣也沒有,天下人怎么看寡人,怎么看魯國!堂堂魯國,難道連個‘不’字也不敢說,就要匍匐在齊國腳下?那還不如讓寡人撞南墻而死!”

        “賤妾支持君上!”孟任說,“小孩子打架,明知道對方身強力壯,可是敢于一搏,哪怕被打得鼻青臉腫,對方卻不敢小看,雖敗猶榮。如果連還手也不敢,對方難免生了輕蔑之心,即使結(jié)為同盟,也得不到真正的尊重?!?/p>

        “說得好!”莊公說,“也許齊魯終歸于和,但打出來的和,與求出來的和有天壤之別!”

        此事再無游移,莊公心情好多了。說了諸多情話后,他對孟任說:“今天施伯進宮,說了一個主意,我覺得頗有道理,想聽聽你的意見?!?/p>

        施伯的主意,是先把孟任娶進宮。國君三十而娶夫人,之前所聘,均為姬妾。既然莊公已經(jīng)拿定主意夫人非孟任不可,那先娶進宮,年屆三十再晉位為夫人,豈不順理成章,也可免去孟任目前不明不白的尷尬。莊公對這個主意很動心。

        “賤妾當然盼著與君上結(jié)為名正言順的夫妻,可是,就算進了宮,到時候夫人仍然不準,君上又該如何?”

        孟任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此時滿含惆悵,令莊公的一顆心都化了。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大,但他實在不忍讓懷里的美人失望,便道:“一切有寡人呢——大不了,寡人不娶夫人,你沒有夫人之名,可得夫人之實。母親年紀大了,腦子里全是老規(guī)矩,你也要體諒她。她是我親娘,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孟任心里說,她要是講規(guī)矩,就不會與自己的哥哥亂倫,以至引來齊魯兩國禍亂。她舉起自己的手臂,露出那條長長的疤痕,說:“君上勿忘自己的承諾?!?/p>

        莊公也舉起自己的手臂,兩條傷疤合到一起,說:“天無日,山無棱,地為陷,乃敢與君絕!”

        第二天早朝后,莊公對施伯說:“等曹劌到了,就讓他直接進宮。出兵助遂,絕無更移?!?/p>

        施伯說:“今天上午——最遲下午他就該到了?!?/p>

        然而到了下午,等來的卻是噩耗——鄆邑縣正曹劌乘船過大野澤時,遇到水匪搶劫,他中箭落水,隨從多人受傷,水匪星散,無一人落網(wǎng)。

        施伯大駭,眼前立即冒出慶父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仰天長嘆,閉著眼睛,眼角熱淚奔流,喃喃說:“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他立即進宮,向莊公報告噩耗,卻見慶父也在。

        慶父先打招呼說:“二哥,我聽說君上出兵之意已決,特來請纓將兵。君上屬意曹劌,不肯答應我。請二哥幫我說話,我臨前敵,當曹劌的助手也無不可。”

        施伯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慶父,慶父心頭驚駭,不敢再看施伯的眼睛。

        莊公見兩人如一對殺紅了眼的斗雞,很是奇怪,問施伯:“二哥,怎么回事?”

        施伯“撲通”一聲跪倒,號哭道:“君上,曹劌回都途中,在大野澤被歹人所害,亂箭穿胸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莊公也驚訝地“啊”了一聲。

        慶父跪下道:“君上,一定是不愿開戰(zhàn)的小人害了曹劌,決然不會是什么水匪。借水匪十個膽子,也不敢劫官害命!”

        施伯指著慶父吼道:“慶父,最反對出兵的是我,難道我會害曹大夫不成!”

        慶父說:“我沒有說二哥,二哥何必這樣心驚?”

        莊公也幫慶父說話:“慶父沒有怪二哥的意思,二哥不必生氣?!庇謱c父說,“慶父,立即傳大司寇進宮,讓他徹查此案?!?/p>

        慶父叩頭道:“君上,曹劌被害,但出兵助遂堅定不移,臣懇請帶兵出戰(zhàn)。”

        “好,寡人準你所請。你與曹沫各率一軍,寡人親率中軍!”

        慶父得意地退出殿去。

        施伯撫著胸口,心痛不已,說:“君上,曹劌絕不是為水匪所害,是被人陰謀害死的?!?/p>

        “你和慶父都這樣認為,那一定是有人暗害。寡人一定讓大司寇查個水落石出?!鼻f公說,“二哥,有消息說齊軍月底就出動,必須立即備戰(zhàn),糧草輜重還勞二哥多費心?!?/p>

        “君上,臣今年以來身體大不如前,曹劌之死,臣心蕩不已,只怕會病倒了,糧草輜重,還請君上另派他人。”施伯說話間,捂著胸口癱倒在殿中,猝死。

        齊魯兩國為遂國大戰(zhàn)一場,率領(lǐng)魯軍作戰(zhàn)的曹沫吸取教訓,本來想謹慎一些,奈何督戰(zhàn)的慶父立功心切,一味催戰(zhàn),結(jié)果中了齊軍的埋伏,損失很大,遂國被滅,魯國汶陽之田也被占。后來慶父獻計,齊魯舉行柯之盟,讓曹沫劫持齊桓公,逼迫齊桓公歸還汶陽之田。管仲勸齊桓公答應了要求,這才脫險。本來,在脅迫之下作出的承諾,可以不踐行,但齊桓公并未反復,真的把汶陽之田還給了魯國。這下,齊桓公踐諾守信的美名傳遍天下,堂堂以守禮重信著稱的魯國,反而被天下詬病。尤其是當山戎侵犯魯國時,齊國及時出手相救,莊公心思也變了,覺得齊桓公在管仲的輔佐下,不但國勢日盛,德望俱升,作為鄰國,又何必非要鬧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呢?

        這年魯國又遇到秋旱,莊稼減產(chǎn),饑荒迫近,文姜決定向齊國借糧。

        “兒啊,魯國這次秋旱,糧食收成無幾,魯西糧倉又被夷狄洗劫,冬春必鬧災荒,你有什么打算?”

        今年夏末開始,魯、曹、衛(wèi)、陳等國少雨,魯國尤甚,魯西秋糧減產(chǎn)十之六七,冬春鬧饑荒已是不可避免。曹、衛(wèi)、陳等國也受災,自顧不暇,向他們請援不大可能。鄭國已經(jīng)答應賣給魯國部分糧食,但無法解決糧荒。目前能求援的,就是莒國和齊國。齊國這幾年鐵器使用越來越廣泛,糧食產(chǎn)量提高,又廣建倉廩儲糧,最有能力解魯國之難。

        但莊公實在不愿向齊國開口。

        文姜已經(jīng)多次提醒莊公,應該派重臣赴齊求婚,娶齊國公主為夫人。這次如果派人到齊國求援,文姜必然舊話重提。他不愿背棄對孟任的誓言。

        “兒子打算,多派商人到周邊國家去收購糧食?!鼻f公這樣應付母親。

        “各國對糧食一直控制出國,何況又遇到災荒?靠商人能買到多少?只怕是杯水車薪?!蔽慕f,“百姓填不飽肚子,就要逃到鄰國去。子民都逃走了,你這個國君臉面無光不說,國家實力受損,面子里子都不保?!币娗f公低頭不語,文姜說,“必須抹下臉皮,向齊國和莒國求援。你如果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我親自到兩國去走一趟。我這張老臉,他們還是要照顧的?!?/p>

        莊公跪下說:“兒子派人出使兩國就是,何忍讓母親受顛簸之苦?!?/p>

        “我不怕顛簸,能為國家做點兒事情,我樂得顛簸。”文姜說,“兒子,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到齊國去,還要與齊侯商議你的婚事。我知道你與黨孟任有過海誓山盟,可是,庶民尚知婚姻大事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你這一國之君!與齊國結(jié)親,于魯國有利而無害,你難道為一己之私約,而棄國家子民于不顧嗎?男子二十而冠,三十不娶則非禮。如今你已經(jīng)三十又五,還不肯娶夫人,如何向齊國解釋?又如何向你的臣民交代?”

        大道理不必講,其實莊公心里明白得很,何況現(xiàn)在他早已過了心血來潮、不計后果的年紀。國君的責任、國家的利益,他不能不考慮。

        “好,你不說話,我就權(quán)當你同意了?!蔽慕f,“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國家的難處你也要體諒。讓太卜看一下日子,十天半月我就啟程,在落雪前從莒國回來?!?/p>

        “是,兒子命他們早作準備?!鼻f公算是答應了母親的計劃。

        到了晚上,莊公決定把母親將如齊的消息告訴孟任。聽到消息,孟任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說:“她到齊國去,不會僅僅是求援吧?”

        莊公裝糊涂說:“母親沒說別的?!?/p>

        “沒說別的,未必不做別的?!泵先谓K于沒有忍住,“恐怕為君上求娶夫人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君上心里一定樂開了花?!?/p>

        “孟任,你又何必這樣刻??!”莊公說,“寡人是你的丈夫,可還是魯國人的國君!為了魯國臣民不挨餓,寡人也是沒辦法?!?/p>

        “臣妾是刻薄,君上是大仁大義?!泵先无燮鹱约旱男渥诱f,“君上別忘了,你對孟任說過什么?!?/p>

        “寡人當然忘不了,可是,寡人也不能拋棄魯國百姓!”莊公一甩袍袖吼道,“你們都不愿寡人舒服,寡人閉門面壁去好了!”

        看莊公要走,孟任“撲通”跪倒,拽住他的袍袖哭道:“君上,女人受了委屈,不就是哭哭鬧鬧嗎?孟任什么也不在乎,只要君上心里有孟任,孟任就滿足了?!?/p>

        莊公看不得孟任那雙淚汪汪的眼睛。兩人當初私會盟誓的情形涌現(xiàn)在眼前。他為自己不能踐諾抱愧,撫摸著孟任的一頭秀發(fā),說:“寡人心里當然有你,寡人恨不得剖開肺腑讓你看。”

        孟任抱住莊公的腿哭得更傷心。莊公彎腰抱起她,向榻上走去,這是兩人和解最快也最有效的辦法。

        兩人纏綿過后,孟任躺在莊公的臂彎里,說:“你兒子今天拿鞭子打人了?!?/p>

        “打什么人?為什么?”

        孟任“撲哧”一聲笑了,說:“為女人,打了我家的圉人?!?/p>

        “才十來歲的孩子,為女人打人?”莊公十分驚訝。

        莊公和孟任的孩子取名子般,從小喜歡到外公黨大夫家中玩耍。前幾天,他忽然拿鞭子抽了黨大夫家養(yǎng)馬的圉人犖。問他原因,說犖調(diào)戲梁家的女孩子,而子般喜歡那個女孩。

        “你說好笑不好笑,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呀!”孟任點一下莊公的額頭,“老實說,你十來歲的時候,是不是也知道喜歡女孩子了?”

        “我十來歲是不是喜歡女孩子,我不知道,但我十來歲時就知道,不能隨便打人,要有仁愛之心?!鼻f公說,“尤其貴為魯國公子,怎么能隨便拿鞭子打人?你還當笑話來講,這事好笑嗎?”

        孟任被莊公數(shù)落,噘著嘴轉(zhuǎn)到一邊,裝作生氣。

        “孟任,這不是小事。你要教導子般,不能輕易得罪人,尤其不能結(jié)怨小人。小人無所依戀,亦無所顧忌,會為小事與人搏命,會為小利為人收買。”

        孟任說:“好,好,我記住了?!?/p>

        “我沒有時間教導子般,全靠他的師傅也不行,你這個當母親的,務必多上心?!鼻f公還不放心,又多啰唆了幾句。

        文姜要回母國的消息傳來,齊桓公召見齊相管仲和大行隰朋商議對策。對于文姜此行的目的,三人判斷大致無外乎兩條:一是告饑,魯國秋旱成災,秋糧減產(chǎn),列國均知,夫人必為此來。齊國倉廩充實,賣給魯國部分糧食沒什么問題;二是商議婚約,曦雪公主已過及笄之年,明年大婚沒有任何問題。齊桓公叮囑管仲,應當早著手準備。曦雪公主他視如己出,不能委屈了她。這也好說,到時候按諸侯之女陪嫁就是。

        文姜住進國賓館,大行隰朋和相國管仲前往拜訪。果然,文姜此行一是求援,二是商議婚約。不過,她卻三緘其口,不愿詳談,而是提出拜見齊侯夫人。

        齊桓公的第一位夫人是王室公主,已經(jīng)于數(shù)年前薨,如今的夫人是徐國公主。次日文姜進宮,向徐夫人詳告了莊公與孟任的私相盟誓。

        “為齊魯睦鄰計,我是極力贊同齊魯聯(lián)姻,請夫人務必從旁協(xié)助?!蔽慕f。

        “奈何魯君不甘,我又有什么辦法?”徐夫人說,“姐姐這事辦得有些操切,如今成騎虎之勢?!?/p>

        文姜說:“沒那么嚴重?!?/p>

        她告訴徐夫人,魯君早過而立之年,不再是任性的少年,對自己肩上的擔子很清楚?,F(xiàn)在,只要讓他再受惠于齊國,對齊魯聯(lián)姻必定心甘情愿。

        “姐姐,恕我直言,齊國嫁女,還要示惠魯國,這樣屈身巴結(jié),君上恐怕不能答應?!毙旆蛉苏f,“齊魯早有婚約,魯國履約就是;魯侯背約,后果他應當清楚?!?/p>

        “所以要求夫人從旁協(xié)助!”文姜斂衽施禮,“此事因我而起,沒有道理好講,只有夫人悄悄向我二哥說明我的難處?!?/p>

        “那么,夫人是想齊國如何示惠魯國?”

        “現(xiàn)在魯國缺糧,糧價瘋漲,只求齊國平價糶糧給魯國,便是對魯國百姓莫大的恩惠。”

        “齊國不缺糧我是知道的,但能否平價糶給,我就不清楚了?!毙旆蛉苏f,“我試試吧,成了,姐姐不必高興,不成,也不要怨我?!?/p>

        齊桓公受了枕邊風,召管仲商議,見面先發(fā)牢騷,說:“我這個外甥,竟敢不遵父母之命,不顧齊國的臉面,真是豈有此理!”

        管仲聽完詳情,勸慰說:“君上,咱們都年輕過,為博心愛女人的芳心,海誓山盟,男人什么話說不出來?熱乎勁一過,盡成過眼煙云。魯侯比一般人重諾,才導致騎虎難下。我估計,他與魯夫人鬧別扭,十有八九也是做給黨家大小姐看的。君上不妨如夫人所請,這也是給魯侯說服黨家大小姐一個借口。”

        “齊國嫁女,還要看魯國眼色,還要示惠魯國,寡人心里不痛快,只怕大臣們也會反對?!饼R桓公說,“我被諸侯尊為盟主,臉面何在!”

        “君上不能這樣想。盟國有難,其他盟國要給予幫助,這是寫入盟約的。魯國受災,齊國幫助,是遵約應盡之義。至于魯侯私盟、示惠魯國,這些話可只字不提。”

        “現(xiàn)在糧價大漲,平價糶給,齊國吃虧不小?!饼R桓公說,“仲父最通輕重之學,其中的損益最為清楚,你不心疼嗎?”

        “君上,這是霸業(yè)應有的代價?!惫苤僬f,“當初與君上論霸,我就曾經(jīng)說過,欲求霸業(yè),是需要做出犧牲的。總想著占便宜得好處,是當不成霸主的,也不可能在諸侯間樹起威望。”

        “現(xiàn)在糧價起伏不定,甲地與乙地不同,乙地與丙地又異,所謂平價,如何確定?”

        “君上,所謂平價糶給,行不通。臣有獻議?!?/p>

        管仲的意思,既然示惠魯國,取信諸侯,不妨無償援助魯國部分糧食。另外再“借”給一部分,待明年秋收后,魯國增加二成利一并償還。

        “二成利并不高,民間借糧,都高過此數(shù)?!惫苤僬f,“這樣魯夫人的面子給足了,齊國的義務也盡了,又不致太吃虧,對大臣們也有交代?!?/p>

        “總歸齊國要吃虧!仲父以為,應當送給多少,借給多少為宜?”

        管仲的意思,送和借的總數(shù)以魯國缺糧的一半為度。

        “另一半讓魯國想辦法?!惫苤僬f,“此事交給隰朋和寧戚去辦好了?!?/p>

        消息傳出,官員們沒有說什么,沒想到在民間引起了軒然大波。最主要的說法就是齊國蒙受巨大損失,齊國遇災荒的時候,魯國從未送過糧,憑什么齊國要送?借糧雖有二分之利,但此時糧價與豐年糧價怎么可比?無異于送給魯國珍珠,收回的卻是砂石。還有一種說法,魯國是白眼狼,永遠喂不飽。喂飽了,返回頭來會咬人。這些話不僅在民間盛傳,文姜進宮時,一路上有人故意沖著她的車駕高喊、辱罵。夫人進宮,本是要向齊桓公表達謝意,一路上受辱罵,見到齊桓公,未開口先委屈地哭了。

        齊桓公聽明原委,震怒,召賓須無和王子城父,立即查明是何人在背后作祟。查了兩天多,出了結(jié)果,是糧商在搗鬼,他們正打算借魯國災荒,大賺一筆,如今坐失商機,而屯糧待價而沽的,恐怕還要賠上老本。

        “奸商眼里只有利,該死!”

        齊桓公要求殺一儆百,必得殺始作俑者。

        數(shù)日后,數(shù)十名糧商被下大獄,當街辱罵夫人的,有兩人受死。

        文姜再次進宮向齊桓公道謝,并且保證,明年魯國將派特使議親。齊桓公說,對曦雪公主他視如己出,不能讓她受委屈,齊國決定到時候派高卿作為特使。

        “君上這樣說,那我讓姬同親自與高卿相會?!?/p>

        “二姐,話不要說得太滿,我這個外甥,看來有點兒牛脾氣,你得好好勸說管教才是?!?/p>

        天下母親都容不得別人說自己兒子的不是,文姜說:“君上,同兒脾氣雖然執(zhí)拗,但禮制仁義絕不糊涂,更知道一國之君肩上的責任。君上放心好了,曦雪不會受半點兒委屈?!?/p>

        曦雪是齊襄公的女兒,政變父親被殺時,攜妹妹映雪流落民間而得以保命。齊桓公即位后,把姐妹兩人接到宮中,視如己出。文姜與齊桓公定下姻約,就是將曦雪公主嫁給莊公為夫人。文姜離開臨淄前,還專門看望了曦雪,拉著她的手久久不放,從她的眉眼間看出幾分齊襄公的遺韻,悲從中來,掩面而泣。雖是不倫之戀,為世人詬病,但那份真情,又如何能夠輕易忘卻?

        緊趕慢趕,文姜從莒國回魯?shù)耐局羞€是遇上了入冬的第一場雪,而且紛紛揚揚下了整整一天。她被困在齊國堂阜驛館,雖然地方上千方百計供應,但條件畢竟有限。她受了風寒,等日出雪化后趕到魯都曲阜,就病倒了。齊國的糧食已經(jīng)源源運到,百姓臣民對文姜感恩戴德,莊公見年逾六旬的母親為國奔波而病倒,又感激又心疼,跪在榻前淚流滿面。

        “同兒,不必難過,娘無礙的,休息幾天就好了?!蔽慕f,“這次災荒幸得齊、莒伸出援手,魯國百姓不至于有人餓死。遠親不如近鄰,鄰里間如此,國與國之間也是如此?!?/p>

        “道理兒子懂得,一定會與鄰國和睦相處?!?/p>

        “尤其是齊國,雖然前些年鬧了不少糾紛,但畢竟是累世聯(lián)姻的國家,俗話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你三舅如今是諸侯承認的盟主,齊國行事天下人有公論。俗話說老馬識途,母親的話,希望你能聽得進。”

        “母親放心,對齊侯,兒子從內(nèi)心佩服,也愿追隨齊侯,為天下安定有所作為?!?/p>

        文姜見兒子態(tài)度誠懇,欣慰地點頭。

        接下來,就談到了莊公的婚約。

        “兒啊,我知道你與孟任有私盟,我也知道你是個重諾守信的人,不愿辜負孟任。可是,一國之君,婚事向來不是私事。我已經(jīng)與你三舅約定,明年正式行聘禮,你三舅要派高卿為特使?!蔽慕妰鹤幽樕?,說,“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既然有了婚約,咱們魯國最講重信踐諾,背約的事不能辦。你讓孟任來一趟,我和她好好說說話,她是大夫家的大小姐,私情與公義,她一定會拎得出輕重。”

        莊公說:“母親不必掛懷,由兒子慢慢與她說?!?/p>

        文姜說:“私盟是你們倆的事,婚約是我作主。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們娘兒倆,該心平氣和地談談了。”

        莊公回到自己宮里,告訴孟任去探望一下母親。

        “母親想和你說說話,她說什么,你聽著就是。”

        “她是魯國夫人,我不過是君上的一個妾,當然夫人說什么,我聽著就是?!泵先我呀?jīng)猜出文姜要與她談什么,心里自然不痛快。

        “孟任,這次向齊、莒求糧,幸虧母親出面,為此她老人家受風寒奔波之苦,你體諒一下她,也體諒一下寡人。”莊公不知如何說服這個任性而又讓他深愛的女人,“母親尚在病中,又是年逾六旬的老人?!?/p>

        孟任沒再說什么,施禮退出,吩咐下人準備禮物。

        孟任去探望文姜,文姜斜臥在榻上,侍女、太監(jiān)都被支開了,是一副推心長談的打算。她先是問候了孟任父母的身體,又問了子般的學業(yè)。

        “你給姬同生了個好孩子,這個孫兒像姬同小時候,我喜歡得不得了。往后你讓他多到我宮里來。”文姜借著孫子說事,有意討好孟任。

        然后,文姜又說起這次借糧的情形,齊侯為了送糧借糧給魯,如何力排眾議,甚至不惜殺人。又講路上的趣聞,講她被風雪所阻,齊國如何千方百計侍奉。當然,最后話題轉(zhuǎn)到了與齊國的婚約上。

        “我知道你和君上有私盟,他也很喜歡你??墒?,列國諸侯的婚事,向來不是一人私事。諸侯之間聯(lián)姻,是重要的國事。就是天子的姐妹、女兒,也沒有私定終身的先例?!蔽慕f,“何況齊魯兩國世代聯(lián)姻,如今魯國又要多多仰仗齊國,我已經(jīng)與齊侯定了婚約,同兒娶曦雪公主為夫人?!?/p>

        本來文姜還有一大段說辭,表示即使莊公娶曦雪公主為夫人,孟任的地位也會高于一般的姬妾。但她還沒說出來,孟任就正色說:“夫人,當初同兒不是這樣說的?!?/p>

        孟任如此不給情面,文姜心里窩火,見她冷冰冰的表情,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一點兒規(guī)矩也不懂,國君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

        孟任與莊公私下里互稱“同兒”“小孟任”,她是脫口而出,絕無對莊公不敬的意思。此事不難解釋。但她個性要強,不假思索,就頂了回去,說:“妾是不懂規(guī)矩,可是,再不懂規(guī)矩,也沒有與自己的……”

        當她意識到這話說出口太傷人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下面的意思,任誰都明白,是指責文姜與齊襄公的不倫。

        文姜顫抖著手吼道:“你給我出去,出去!”

        孟任賭氣地起身,連禮也沒施,轉(zhuǎn)身就走。突然聽得身后“撲通”一聲,她回頭一看,文姜栽倒在榻下。她連忙過去想把文姜扶到榻上,但文姜身體癱軟沉重,根本扶不起來。她驚恐地大喊道:“來人哪,來人哪,快叫太醫(yī)!”

        侍女、太監(jiān)都跑進來,眾人幫忙,把文姜扶到榻上。

        太醫(yī)和莊公先后趕過來了,問文姜話,文姜“嗚嗚哇哇”含混不清。莊公把太醫(yī)帶到偏殿詢問病情,太醫(yī)說文姜所患的怕是“偏枯”,與當年施伯的病癥一樣。

        “如果祖宗神靈護佑夫人,有可能好轉(zhuǎn);如果天不假年,此病極為兇險。”

        莊公問:“此病病因為何,你要老實告訴寡人?!?/p>

        病因當然很多,最常見的是受到刺激而震怒,或大悲大喜。太醫(yī)一進宮就看到孟任惶恐地跪在地上,心里明白一定與君上這位寵姬有關(guān)。但是,他偏偏不能實話實說。

        “回君上,偏枯病因很多,受了風寒,急起急坐,跌倒受傷,都可能引發(fā)。”

        莊公問跪在一邊的孟任:“孟任,到底怎么回事,你一直在母親身邊嗎?”

        “都怪臣妾,臣妾不該叫君上同兒?!泵先窝陲椪f,“平時臣妾都這樣叫君上,沒想到母親大怒,斥責臣妾不該直呼君上的名諱。母親從榻上倒下來,臣妾扶持不及……”

        莊公知道,他這位寵妾沒完全說實話,但此時也不好追究。他一甩袍袖,出了偏殿,跪到文姜榻前,淚流滿面。孟任也跪下,連連磕頭,哭道:“母親,都怪臣妾,臣妾不該叫君上的名諱,臣妾該死?!?/p>

        文姜右眼流出淚來,右手也尚能動,她拍拍莊公的手,大概是示意他不要難過。她嗚嗚哇哇說話,他卻一句也聽不清。

        太醫(yī)提醒說:“夫人右手尚能寫,趕緊拿筆來。”

        早有太監(jiān)取來毛筆,侍女取來白帛。文姜歪歪扭扭地寫下的是:召公室重臣。

        公室重臣來了,擠滿了文姜的寢宮。眾人見文姜病重如此,都磕頭痛哭。

        莊公說:“夫人召大家來,有詔命?!?/p>

        文姜歪歪扭扭,在帛上寫下:娶齊國公主,善待孟任。

        太監(jiān)宣讀了文姜的詔命,眾臣磕頭齊聲高呼遵詔。

        孟任哭得特別厲害,膝行到榻前,雙手抱著文姜的右手捧在臉上,淚水把文姜的手都打濕了。

        魯國的醫(yī)官們悉心治療文姜的同時,莊公派出使臣到各國遍請名醫(yī)。然而回天無術(shù),文姜帶病延了半年,來年七月薨。據(jù)史官說,流年不利,當年薨逝的還有鄭厲公和齊國東鄰的杞共公。

        齊魯約定九月于邊界的防地會盟,齊國派上卿高傒與盟,魯國則是莊公親自與盟。這次會盟主要商討莊公娶曦雪公主的事。

        臨行前,孟任終于忍不住,埋怨道:“君上就這樣急于娶齊國公主嗎?”

        莊公說:“這是夫人的遺命,何況夫人與齊侯已經(jīng)有約,寡人怎么可以失信于齊?”

        “臣妾是傻瓜,從前以為,君上是懼夫人之威,不敢不從。如今夫人不在了,君上可以自己作主了,沒想到君上仍然要辜負孟任?!泵先慰薜?,“整個魯國都是君上的,君上為什么要辜負臣妾?”

        “魯國是寡人的,可是,寡人也是魯國的。”莊公說,“寡人是魯國國君,不能不為魯國考慮。何況母親有詔命,娶齊國公主為夫人,通國皆知?!?/p>

        “孟任割臂盟公,亦是通國皆知?!泵先窝兰庾炖?,立即反駁。

        莊公一甩袍袖,吼道:“真是不可理喻!”說罷大步出宮。

        孟任追到宮門口,抱著莊公的腿,哭道:“君上,臣妾錯了。臣妾不是不知君上的難處,只是臣妾愛君上,愛得心口整夜整夜地疼。臣妾不愿別的女人奪走君上。”

        莊公停住腳步,心疼地撫摸著孟任的臉龐,說:“誰也奪不走寡人,小孟任在寡人心里,比誰都重要?!?/p>

        莊公在防與高傒相會,約定娶曦雪公主的日期,同時雙方還約定,莊公明年入齊觀社。

        自從老祖宗農(nóng)耕定居之后,土地就被世代崇拜。土地不僅產(chǎn)五谷,而且是財富的象征。尤其到了商周,周天子推行分封制,土地更成為諸侯國的立國之本。社神就是從土地崇拜產(chǎn)生的,或者說社神就是土地神。社者,表示擁有土地也。土地如此重要,因此不僅周天子要祭社神,各諸侯也要敬。按周制,祭社神在春秋兩季,春祭稱為“祈”,萬物復蘇,開始耕作,祈求一年風調(diào)雨順;秋季稱為“報”,收獲了五谷,要祭社神以示報答之意。偏偏齊國例外,要在初夏行社祭,而且上至齊侯、卿大夫,下至士、庶,傾國出動,相當熱鬧。齊侯每年都會邀請各國諸侯、重臣到齊國觀社,對這種有悖周禮的事情,魯國一直不屑為之。

        不過,莊公與高傒之會,已經(jīng)答應了齊國的邀請,所以到了春天,莊公就開始準備赴齊。大臣們都反對,尤其是大行臧孫辰,他說:“齊國社祭違禮悖制,君上何必去湊熱鬧?”

        臧孫辰是孝公之后,姬姓臧氏,祖上都是魯國重臣。如今他是魯國的大行,專司外交。他的意見莊公不能不重視。不過,莊公并未打算爽約。一則既已與齊國約定,無故爽約是自找麻煩。二則他很想去看看熱鬧!所以,他說:“近年來各國國君或重臣,都如齊觀社。”

        臧孫辰說:“他國是他國,魯國是魯國。魯國崇禮重德,對悖禮之舉不參與的好?!?/p>

        “這些年來,悖禮的事多了。齊侯代天子盟會諸侯,不也是悖禮嗎?可是,周天子也是默認的?!鼻f公說,“原來沒打算讓你陪寡人去,既然你是這種態(tài)度,那你就陪寡人去,眼見為實,先看一下齊國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如果寡人有悖禮之處,你不妨指出來。”

        國君話說到這份上,臧孫辰只有從命。

        大臣好對付,向后宮孟任解釋,可就要費一番口舌了。莊公一想就犯愁。最后他決定讓季友去傳話解釋,明確告訴孟任,即便娶齊國公主為夫人,在莊公心中,真正的夫人還是孟任。同時又讓季友暗示孟任,將來子般要想立為太子,全憑君上一句話,為了兒子,就不要太任性。

        臨啟程前一天晚上,莊公對孟任說:“明天我要到齊國視社。”

        孟任說:“齊國齊紈名聞天下,請君上為臣妾多采買幾件。”

        孟任如此平靜,完全出乎莊公的預料,他拍著胸脯說:“這好說,你要多少,寡人就送你多少?!?/p>

        孟任又說:“君上,聽說齊都臨淄為天下第一大都會,君上可否帶子般去見識一下?”

        莊公自然明白孟任的意思,但他不想說出一定立子般為太子的意思——盡管他心里已經(jīng)這樣想。他告訴孟任,子般還小,待加冠后就派他出使各國,齊國必是出使的第一國,子般想在臨淄呆多久就讓他呆多久。

        齊國對莊公的來訪相當重視,一入齊境,就由兵車五十乘為護衛(wèi),并由屬大夫為前導。到了臨淄西三十里,則由大行隰朋親自迎候。次日上午莊公一行到了臨淄西門外,相國管仲親自迎候,齊桓公設(shè)宴款待,自午至晚方散。

        觀社的第一天是到峱山腳下,名為社獵——社祭需要祭牲,必須先獲取獵物。名為社獵,實際上真正射獵的人十不及一二,漫山遍野的人群大都是看熱鬧的。心眼活絡(luò)的商人則把生意做到了這里,賣茶水、濁酒的,賣小吃的,還有孩子玩具、婦人用品,不亞于臨淄城內(nèi)的國市。孩子們打打鬧鬧,吵吵嚷嚷,不時發(fā)出尖厲的叫聲。婦人們除了照看孩子,或者在小攤前挑選東西,或者三兩人扎堆家長里短。年輕的男女,則打情罵俏,有的雙雙消失在密林深處。

        峱山腳下,淄水東岸,臨時劃出一片方圓數(shù)里的禁園,供齊桓公和莊公圍獵。這里是一片慢坡,生長的主要是雜草、灌木叢,偶爾有幾株柿樹、軟棗、杜梨,草叢樹葉間藏著麻雀、黃鸝、短耳鸮。這樣的地方不會有大的獵物,只有野兔、雉雞罷了,僅供消遣。

        兩人登車,齊桓公對莊公說:“魯侯箭術(shù)高超,連南宮長萬那般猛人都被一箭降服,寡人是甘拜下風?!?/p>

        莊公回答說:“那都是雕蟲小技,治國理政富國裕民才是國君的本分。寡人恰在這上面無法企及?!?/p>

        齊桓公欣賞著眼前這個外甥,身材魁梧,面如朗月,是真正的美男子。而尤其難得的是,已經(jīng)沒有了這個年紀通常會犯的浮躁、好勝的毛病,不卑不亢,沉穩(wěn)謙遜。

        齊桓公撫須頷首說:“魯侯年輕有為,也不必自謙,魯國重德守禮,為列國所尊重;寡人五十又二,馳車追逐,確非所長,我只是陪同魯侯一樂。請魯侯拿出本領(lǐng),供大家一瞻風采?!敝钢竿鈬娜巳海按蠹叶急霍敽畹娘L采迷倒了,尤其是齊國的女子們,無不心向往之?!?/p>

        莊公臉上微微一燒,說:“齊侯玩笑了,寡人一定盡力,博大家一樂。”

        兩人的戎路分別駛進草甸中,野兔、雉雞被驚起,莊公驅(qū)車飛奔,邊馳邊射,幾乎是箭無虛發(fā),射中好幾只野兔和雉雞。周圍的人群發(fā)出陣陣歡呼。等他乘車返回,已經(jīng)收獲頗豐。

        齊桓公只射了一只野兔,一直停車在旁看熱鬧。

        莊公往齊桓公車旁趕過來說:“三舅都把獵物讓給我了?!?/p>

        這一聲“三舅”讓齊桓公很受用,雖不鄭重,但透著家人間的親密。他頷首說:“甥侯箭術(shù)高超,果然是名不虛傳?!边@時恰有一只鷹在空中盤旋,哇哇叫著,齊桓公指著鷹問,“魯侯可否一試?”

        “飛得有點兒高,我只有一試?!鼻f公從箭壺中抽出一支金仆姑,拉滿弓,瞄向空中盤旋的鷹,只聽“嗡”的一聲,弓弦響處,利箭穿空,眾人都屏息凝視,因為太高,看不清箭矢是否射中,但聽到鷹一聲凄厲的叫聲,忽高忽低撲扇了幾下翅膀,就翻著跟頭墜下來。

        人群中爆發(fā)出“彩”“彩”的吶喊聲,還有女孩子的驚聲尖叫。

        兩位國君回到營帳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迎上來,對莊公說:“魯侯的射術(shù)好厲害??!”說話時一臉笑容,滿眼的羨慕。

        齊桓公介紹說:“這是寡人的侄女,映雪公主,從小頑皮得很?!?/p>

        映雪公主是曦雪公主的親妹妹。她莞爾一笑,對莊公說:“我聽公叔說,要在尋常人家,我可以叫您哥哥??墒?,您是魯侯,就不敢這樣叫了,要是讓魯侯覺得不尊重您,那可就麻煩了?!?/p>

        莊公被映雪公主逗笑了,說:“你可以叫,寡人不生氣?!?/p>

        映雪公主說:“聽說魯侯哥哥的箭叫金仆姑,能讓我瞧瞧嗎?”

        莊公抽出一支金仆姑,遞給映雪公主。映雪公主仔細端詳著說:“也沒什么特別呀,看來還是魯侯哥哥的箭術(shù)厲害——魯侯能把這支箭送給我嗎?”

        莊公說:“哪有贈女孩子箭矢的!”順手解下腰間的玉佩,“這枚玉佩送給公主了?!?/p>

        映雪公主捧在手里,問齊桓公:“公叔,我可以收下嗎?”

        齊桓公說:“魯侯相贈,卻之不恭,快謝謝魯侯?!?/p>

        映雪公主斂衽施禮,高高興興地跳走了,到了姐姐曦雪公主身邊,讓姐姐看她手里的玉佩。

        齊桓公指了指曦雪公主說:“那就是曦雪公主?!?/p>

        莊公循指望去,恰巧曦雪公主也向這邊看來,二人目光相遇,曦雪公主連忙施禮。莊公拱手回禮。

        齊國公主都是美人,果然名不虛傳!所不同的,姐姐沒了妹妹的那份天真,多了一份成熟和淡淡的憂傷。莊公心頭一顫,他知道,自己對曦雪公主動心了。

        到了下午,獵人陸續(xù)帶著獵物出山。獵物一到,有的已經(jīng)開始祭社——他們祭的是大樹。以樹為社神,真是聞所未聞。所謂社祭,不應當是由諸侯在社壇親自主持嗎?所祭不應當是社神的木主嗎?

        晚上,齊桓公吩咐就在山腳下設(shè)行營,支起帳篷,點燃篝火。圍繞著行營,星火點點,顯然留在野外露營的人家不少。

        圍繞著篝火擺下食案,佐酒菜就是烤野兔、雉雞,還有入山的獵人捕獲的野山羊。眾人都歡聲笑語,唯有陪伴莊公的大行臧孫辰郁郁不言。

        隨后,莊公觀摩了齊桓公祭祀社稷、里間祭祀里社的典禮,又前往渠展鹽場巡視煮海,到織坊巡視齊紈紡織,甚至酒樓茶肆他也樂此不疲。十幾天奔波,他真是大開眼界,連臧孫辰也不得不承認,魯國的國策,必須有所變更。

        接下來,臧孫辰與隰朋商議魯侯的婚事,雙方議定,八月魯侯迎娶曦雪公主。齊桓公一再表示,他視曦雪公主為掌上明珠,希望魯國不要怠慢。雙方議定,屆時由魯國派上卿入齊迎親。

        莊公一行離開齊國后,映雪公主得到消息,跑到齊桓公面前哭哭啼啼,責備公叔,魯侯回國,為何不告訴她一聲。

        “迎來送往,自有大臣按職守行事,你一個姑娘家,為什么要告訴你?”齊桓公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我有一件禮物要回贈魯侯哥哥。他贈給我玉佩,我要贈他一個香囊。我親手做了十幾天才做成,沒想到他不辭而別?!?/p>

        為了做這個香囊,她在峱山腳下東奔西走,采了澤蘭、菖蒲、艾葉曬干,又找易牙討來白芷、花椒和白菊,再向?qū)m內(nèi)典婦功請教針線,費了一個通宵,拆了縫,縫了拆,才做成這個香囊,魯侯哥哥卻不辭而別。

        映雪公主哭得很傷心。齊桓公安慰她說,派使臣赴魯時,一定把她的香囊?guī)Ыo莊公。映雪公主這才勉強收回了眼淚。

        齊桓公回到后宮,與夫人徐嬴說起此事。夫人說:“君上,映雪公主是不是喜歡上魯侯了?我聽說魯侯是有名的美男子?!?/p>

        “這,不至于吧?映雪還是個孩子呢!”齊桓公嘴上這樣說,卻恍然大悟了。

        “不小了,馬上就十五歲了。女孩子的心思,臣妾比君上了解一些?!毙熨蛉苏f。

        “啊,那可怎么辦?總不能把姐妹倆都嫁給魯侯?!?/p>

        “諸侯娶三妻四妾,沒什么稀奇的。娶姐姐,連妹妹一塊嫁也不罕見。”

        “那曦雪心里是怎么想的?映雪如果隨嫁,只能當妾,她又是怎么想的?”

        “等臣妾問問她們姊妹倆就是?!?/p>

        很快問出了結(jié)果,姐姐不介意妹妹同嫁,而妹妹也不介意屈居人下的妾室身份。

        “真是便宜姬同這小子了!”齊桓公是萬分不舍的心情。

        “君上,女大不中留,你不舍得也沒用?!狈蛉诵熨参康馈?/p>

        八月轉(zhuǎn)眼即到。魯侯要派上卿赴齊國迎娶齊國公主的消息,早就在曲阜傳開。自然,孟任早就知道。終于有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向莊公發(fā)牢騷道:“人家齊國公主面子真大,要上卿迎娶。當年臣妾入宮,是灰溜溜自己進來的。君上說心里把孟任當成夫人,可是,這差別也太大了?!?/p>

        “諸侯迎娶公主,派上卿迎親,是列國通例,你又何必發(fā)牢騷!”

        “派大夫迎娶的例子也不少,君上為什么單挑最高規(guī)格?”孟任果然用過心,舉出好幾個派大夫迎娶諸侯公主的例子。

        這下真把莊公惹怒了,他吼道:“上卿不合適,那寡人親自去好了!”

        孟任跳腳大鬧道:“姬同,你敢!”

        “寡人貴為一國之君,有何不敢!”莊公立即吩咐,“叫史官來!”

        宮中有史官的值寮,一會兒史官就到了。

        “你記下來,寡人決定赴齊國親迎公主。”

        史官記下來,讓莊公親閱后,退出宮去。這下,再無回旋的余地。孟任后悔鬧過了,趴在榻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莊公也后悔了,但后悔也無法挽回,史官記錄在冊,豈能再令修改?

        他過去安慰孟任,孟任一甩手把他推開。他剛剛降下的火氣又騰的一下冒起來,說:“如果你不胡鬧,何至如此!你明明知道寡人脾氣不好,你偏偏要激怒寡人!”

        孟任心里后悔,嘴上卻不肯認,說:“明明是君上辜負了臣妾,卻怪臣妾胡鬧。君上到底想要臣妾怎樣,請給臣妾母子指條活路。”

        提到兒子子般,莊公的氣就泄了一半。子般這孩子,無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活脫脫一個小姬同。他是從心底里喜歡這個孩子。

        “孟任,咱們兩人都不要賭氣,平心靜氣地說說話如何?”莊公先服軟,“我喜歡你和子般,天地良心,你心里難道不清楚嗎?那你告訴我,怎樣才算不辜負你們母子?”

        “君上的一顆心要真正永遠在我們母子身上?!?/p>

        “那還用說嗎?子般的事,不是寡人一個人說了算,但寡人的意思,已經(jīng)讓季友給你傳過話。之所以讓季友來傳,就是將來有個見證。寡人的苦心,你難道不明白嗎?”莊公說,“寡人國事紛繁,回宮原想能得片刻安閑,可是,你總這樣鬧,寡人都有些怕回宮了。”

        孟任很難得地低頭認錯,表示以后會克制自己。

        不過,等兩人床笫溫存時,孟任又出花樣,問:“君上,臣妾說的是你的身心都要在我們母子身上。你的身子,如何保證在臣妾身上?”

        莊公說:“現(xiàn)在不就在你身上嗎?你還想怎樣?”

        孟任說:“君上曾說,臣妾雖無夫人之名,但擁夫人之實。臣妾要君上不碰齊國夫人的身子,只給她夫人身份。”

        “好,好,不碰她就是,只碰你一個?!蹦腥松挠科?,什么諾言盡可隨口應之。

        莊公艷福不淺,除了齊國嫁了兩位公主,須句國公主長風亦于同年嫁給莊公為妾。須句國是太昊后人所建小國,在魯國境內(nèi),與邾國為鄰,時常受到邾國的欺負,因此有意為魯國附庸,以求存國。

        一下增加了三位對手,孟任深感勢單力薄。她分析了情勢,齊國的映雪公主、須句國的長風公主,都是妾室身份,地位比她還要低,即使將來生了孩子,也與她的子般一樣,是庶出。而夫人曦雪卻不同,如果她生了孩子,就是嫡子。嫡庶有別,嫡子是君位的第一合法繼承人!如果曦雪生了兒子,那子般的地位就搖搖欲墜了!

        無論如何,不能讓夫人生子!

        莊公攜齊國兩位公主一回到曲阜,孟任就去見莊公。

        到了晚上,莊公與夫人即將就寢時,孟任急切求見,她說子般突然病急,請莊公前往探視。莊公知道必是孟任的詭計,而曦雪茫然無知。

        到了孟任宮中,果如所料,子般并不在宮中,更談不到突發(fā)惡疾。

        “請君上恕臣妾欺君之罪?!泵先喂蛳孪日堊?。

        “孟任,你到底想怎樣,就直接說吧?!?/p>

        “君上曾經(jīng)說,讓夫人得其位,孟任得其實。夫人之位已尊極,君上應該兌現(xiàn)對孟任的承諾。”

        “你讓寡人如何兌現(xiàn)?兌現(xiàn)什么?”

        “君上曾經(jīng)答應,只碰臣妾的身子,不與夫人有夫妻之實?!?/p>

        “寡人……寡人何曾說過?”莊公的確說過,他也記得,但床笫之際的話如何能當真!但偏偏孟任當真。他發(fā)覺自己中了孟任的圈套。

        “君上不承認,臣妾也沒有辦法,君上如果非要臨幸夫人,臣妾也無法阻止?!泵先巍盎簟钡囊宦晱拇差^抽出劍來,“這是當年臣妾與君上割臂私盟時的劍,如果君上違約,孟任必以此劍求死?!?/p>

        看著孟任決絕的目光,莊公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他無奈地低吼道:“孟任,你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你還是當年的小孟任嗎?”

        “當年的孟任就是眼前的孟任!不是孟任變了,是君上變了!是君上一再欺騙了孟任?!?/p>

        莊公說:“你把劍拿開,寡人今晚不回去了,就在這里陪你?!?/p>

        孟任放下劍,抱住莊公的胳膊,說:“孟任要君上永遠只陪臣妾?!?/p>

        “寡人除了夫人,還有兩姬,只陪你一個,說不過去?!?/p>

        “她們我不管,只要君上不臨幸夫人?!?/p>

        莊公不再作聲,盤腿在榻上坐下。沉默了很久,孟任先軟下來,給莊公脫衣服。莊公推開她的手,說:“寡人陪你坐一宿。以后寡人所能陪你的,也僅限于此。”

        “好,君上心腸夠硬。”孟任在另一頭坐下,“君上做得到,臣妾更做得到。只是臣妾提醒君上,如有違諾,孟任說到做到?!?/p>

        莊公說:“何須提醒?寡人一定做到?!?/p>

        莊公自知愧對夫人,但實在不敢違諾。次日晚上,他陪曦雪坐了近一個時辰,起身到映雪那里。映雪一聲“魯侯哥哥”,就把他的心融化了。

        莊公的后宮生活非常獨特,他偶爾到曦雪和孟任那里去,但只是陪坐個把時辰,然后就到映雪或者長風那里去。

        日子一久,曦雪終于忍不住了,有一天,她突然跪下說:“君上,曦雪哪里做得不對嗎?還是君上對曦雪不滿意?但求君上明言?!?/p>

        莊公拉起雙眼含淚的曦雪,對她說:“夫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寡人第一次相見,就心旌搖蕩。奈何,寡人有苦難言。”

        曦雪看莊公一臉憂郁,心疼得不得了,用手撫摸著他的臉頰,說:“君上不必憂戚,曦雪是君上的女人,愿與君上共擔艱難?!?/p>

        莊公把曦雪緊緊抱在懷里,幾乎要把她的肋骨勒斷。他知道,如果哪怕再呆片刻,就無法自持。一想到孟任橫眉立目的決絕,他就不寒而栗。他輕輕推開曦雪,說:“寡人要去了,我到映雪那里去,你該不會不高興吧?”

        曦雪為莊公披上衣服,說:“君上是一國之君,后宮本該粉黛如云,臣妾不敢不高興?!?/p>

        莊公躬身給夫人深施一禮,這才去了映雪的住處。

        莊公對夫人曦雪深抱愧疚,有一天他主動提出,要為夫人建一座高臺。他為孟任建高臺的事列國盡知,哪一個女人不羨慕?莊公說,他已經(jīng)請?zhí)放扇丝春昧说胤?,就在國都西北。他叮囑夫人,先不要說出去。

        然而,這樣高興的事情,怎么能按捺得???映雪第一個知道了,要“魯侯哥哥”也給她建一個。映雪最受莊公寵愛,如何能夠拒絕?給映雪建了,那長風那里怎么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給三位新人各建一臺。這樣一視同仁,也可殺一殺孟任的傲氣。

        消息傳出,大臣都反對。最主要的理由是,魯國目前應當加強軍備。莊公反駁的理由是,魯國如今已經(jīng)與齊國結(jié)為友好鄰邦,齊魯之間不會有戰(zhàn)事,而且有齊侯為侯伯,中原列國之間沖突減少,軍備不必刻意加強。

        還有反對的理由,魯國歷代君主都主張節(jié)儉,建高臺太過奢侈。而莊公的理由是,開源是第一位的,齊國不尚儉,但國勢蒸蒸日上,就是因為在開源上下了功夫。不開源,只講節(jié)流,于國無益。

        此時,宋國因為去年秋旱,如今鬧起春荒,請魯國支援糧食。莊公一下有了主意,找來大行臧孫辰,出了個以工代賑的主意:召集宋國的流民,讓他們到魯國來筑高臺,黍米飯管飽。

        “這是管相國用過的辦法,既解救了饑民,也以最低的支出完成工程,是一舉兩得的事情。”莊公說,“管相是輕重高手,辦事總出人意料,越是在遇到災年的時候,齊國越大興土木,從不以節(jié)儉標榜,國家以府庫開支,增加百姓實惠;尤其以工代賑最為高妙,國家不過是一碗飽飯之付出,卻得來萬民勞役,完成巨大工程,而饑民也得以活命?!?/p>

        臧孫辰說:“君上盤算得不錯,不過,要建三個高臺,僅靠宋國饑民未必能完成。待夏糧一收,他們就會回國了。”

        “先建一個再說嘛,走一步看一步?!鼻f公又低聲說,“這里面還有一個好處,到時候好好款待宋國饑民,他們?nèi)绻敢獬蔀槲音攪某济?,那就太好了。如今齊魯睦鄰,邊界荒蕪的土地急需復墾,到時候不妨采用齊國的辦法,復墾荒地,三年免稅;廢井田之制,三年之后他們只要納稅賦即可?!?/p>

        這樣的精打細算,臧孫辰無話反駁,不得不對莊公刮目相看。只是,這般算計,還像崇德重禮的魯君嗎?

        “你這是什么話,魯國的君臣難道就該是墨守成規(guī)、只會被人算計的傻子嗎?”

        “當然,魯國也應當應時而變。不過,君上的名聲只怕會受損。”臧孫辰說,“君上少年即位,忍辱含垢,修德待時,禮賢下士,厲兵秣馬,終有長勺大捷,親縛南宮,列國不敢小瞧。如今君上不務軍備,卻修高臺,不倡儉德,只講輕重,臣民會腹誹君上,有悖列祖之制,不類魯國之君矣?!?/p>

        “當今之世,悖祖制者方能興盛,循規(guī)蹈矩者反被人欺。說就說吧,齊國一行,寡人深思良多。魯國之君到底該如何?如果寡人不類魯國之君,而能使魯國民裕國富,寡人于愿足矣?!?/p>

        映雪和長風分別給莊公生了兒子,映雪的兒子取名啟,長風的兒子取名申。只是后宮更不安寧。孟任不必說,性格脾氣越來越偏執(zhí),得理不饒人,莊公都有些怕見她了。

        曦雪當然知道不能得魚水之歡的根源在孟任,自然是恨透了她;但堂堂一國之君不敢臨幸夫人,豈不可笑?這話說出去誰信!但偏偏讓她遇上了這樣的國君。所以她對莊公的感情特別復雜,憐、怨甚至恨都有。

        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對朝政施加影響。莊公覺得有愧于她,所以對她的進言往往遷就。好幾個人因為她在莊公面前進言而獲得晉爵升職?!棒攪蛉税雵保@樣的傳言曲阜盡知。與她走得最近的是莊公的異母兄左司馬慶父。而那些走后宮門路晉爵升職者,也大都是通過慶父。

        這年冬天,燕國派使臣分別出使齊魯,向兩國請援。因為近幾年春天,山戎總要進攻燕國,攻城略地,搶劫錢糧,擄走百姓,燕國深受其苦。戎人已經(jīng)放出狠話,明年要聯(lián)合無終、孤竹、冷支,一舉滅掉燕國。

        山戎的勢力非常龐大,有若干支,其實中原諸侯也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哪一支,籠統(tǒng)稱為戎族。近年來戎族勢力越來越強,不但屢屢進犯燕國,也曾經(jīng)越過大河,騷擾齊、魯。如果能聯(lián)合燕軍一舉滅掉山戎,或者退而求其次,狠狠地教訓他們一次,把他們驅(qū)回北方,對齊國、魯國、燕國都有益處。

        大行隰朋和臧孫辰在魯境鄆地相會,商定明年共同出兵。

        得到魯國將出兵山戎的消息,曦雪詢問莊公,打算派誰帶兵。莊公的意思是,他親自率師,曹沫為副。夫人自有主張,認為曹沫勇猛有余,智謀不足,她建議派左司馬慶父出師。

        “君上將兵,當然運籌帷幄,不必親臨前敵,前敵統(tǒng)兵之將極其重要,不僅要勇,還要善謀。唯有慶父可勝此任。慶父是君上的兄弟,讓他多加歷練,成為君上的得力臂膀,比用一個外人強。”

        莊公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他更記得施伯臨終時的忠告:慶父野心太大,要慢慢調(diào)教,尤不可使之掌兵權(quán)。

        “臣妾知道君上擔心什么。慶父的確有些跋扈,仗著是君上親兄弟的身份,太過張揚?!标匮┱f,“不過,先君之子,君上之兄,張揚一點兒也是情有可原。如果夾著尾巴做人,豈不讓外人小看了公族?君上有這么個兄長并非壞事,可以震懾外人生非分之想?!?/p>

        “夫人所說自然有道理,但尾大不掉的道理你也該明白?!?/p>

        “這一點,君上盡可放心。慶父跋扈張揚,可是對君上那是忠心無二?!标匮┱f,“慶父的夫人時常進宮,常常談起他對君上的傾服和忠誠,這一點,臣妾非常清楚?!?/p>

        “那好,寡人就帶他出去歷練一番。你傳句話給他:收斂一下性情,謙受益,滿招損的道理他應該懂?!?/p>

        “好,臣妾一定把話帶到?!标匮┯质┮欢Y,“司馬體弱多病,今年病勢猶重,君上對司馬人選,宜早作打算?!?/p>

        莊公低聲斥道:“夫人不得干政,你不要太過分!”

        曦雪仰臉望著莊公,眼淚冒出來,說:“君上,臣妾心中的委屈君上深知。臣妾無所事事,只是幫君上關(guān)心一下朝局,一心只為君上謀,何敢有半點兒干政之心。君上精明細致,臣妾又何敢干政!”

        莊公幫她拭去淚,說:“曦雪,你不要哭,一哭,寡人的心都碎了。寡人知道對不住你,寡人亦知你的委屈。你只記得一句話,寡人不會永遠讓你受屈?!?/p>

        曦雪跪在地上,嗚咽有聲。

        來年開春,曦雪開始安排浴蠶禮。耕織是國家大事,每年開春,國君都要在東郊行春耕大典,諸侯夫人則在北郊行浴蠶禮。浴蠶是選蠶種之法,將蠶種盛在篾片上,用鹽水泡過,然后放在架上,任憑風吹日曬。這一過程中,孱弱的蠶種就會死去,只有健壯者得以存活孵化。諸侯夫人親浴蠶種,與諸侯東郊親耕籍田一樣,以示對耕織的重視。屆時諸侯夫人親浴蠶種,姬妾們也都隨行伺候,也是夫人在國人面前顯示尊嚴的一次重要機會。

        曲阜北郊泗水河畔,設(shè)有公桑之田,四周筑以一仞三尺(即十尺,合今一米九七)的宮墻,內(nèi)植桑樹,建蠶室,專供夫人行浴蠶之禮。專為曦雪所建的高臺就在曲阜城西北角,居高臨下,桑田蠶室一目了然。曦雪就在這里召孟任、映雪、長風前來商議,還特意把莊公也請來。

        三人到了后,曦雪先說養(yǎng)蠶的重要,再說今年浴蠶禮的安排。開始一切都還風平浪靜,等說到三位姬妾該干什么時,孟任說:“請夫人恕妹妹屆時不能前往,我要生病了?!?/p>

        我“要”生病了,這是什么話?

        “妹妹莫不是什么時候生病,都可以提前安排?”曦雪早就預料到孟任會鬧別扭,并沒有生多大的氣。

        “不必提前安排,我每年春天都會犯老毛病,頭暈,腳軟,出不得門?!泵先握f得振振有詞。

        “妹妹話說早了,到時候病了再說,現(xiàn)在不妨先把事情安排下來?!标匮┎桓首饑朗艿教魬?zhàn),堅持自己的安排。

        “不,那時候我一定會病?!泵先我稽c兒面子也不給。

        曦雪看著莊公,說:“君上,你聽妹妹這是說的什么話!”

        莊公說:“孟任,你就先應下來,大家都是一家人,顧一下面子吧?!?/p>

        孟任說:“君上這話說的,這些年最沒面子的就是我。君上當年為了追求孟任,在東門外建高臺??墒?,夫人和另兩位并非君上追來的,是人家上趕著送來的。君上受人家攛掇,不顧重臣反對,讓宋民和魯民忍饑挨餓,也要一人建一高臺,無非是讓孟任難堪?!?/p>

        “孟任,你不要欺人太甚!君上乃一國之君,要建什么,何須別人攛掇!”曦雪終于忍不住發(fā)作了,“你不讓君上臨幸我,我為了不讓君上為難,為了齊魯兩國交好,忍氣吞聲這么多年,沒想到你越來越不像話!我是齊國的公主、魯侯夫人,你只是君上的姬妾,別把規(guī)矩都忘了!”

        “規(guī)矩?齊國公主也配談規(guī)矩!”孟任冷笑一聲。

        莊公一聽這話,認為孟任指桑罵槐,是在指責他已經(jīng)過世的母親。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怒吼道:“孟任,你住口!”

        孟任見莊公向著曦雪,數(shù)年的委屈再也忍不下去,她口無遮攔,專揀傷人的狠話,說道:“我不讓君上臨幸是為了你們好,不然,同父異母的兄妹生出孩子,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曦雪無論如何沒想到孟任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愣在那里。莊公則氣血沖頭,狠狠地甩了孟任一巴掌,厲聲道:“你放肆!找死!”

        孟任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眼里冒出淚來,說:“君上,臣妾就是找死!”說罷跌跌撞撞地出了宮。

        莊公臉色極其恐怖,大聲說:“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否則休怪寡人無情!”

        映雪、長風都各自回去。莊公留下來陪曦雪。

        曦雪說:“君上,沒想到會鬧成這樣。臣妾不是有心的。”

        莊公說:“不怪你,完全是孟任太任性?!?/p>

        到了晚上,曦雪說:“君上,你還是先去哄哄孟任妹妹吧,我這里沒什么?!?/p>

        莊公一甩袍袖,說:“不去管她!她是越來越放肆了。”

        自己的母親與齊襄公不倫,莊公也曾經(jīng)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母親說是入魯兩年后才生的他。雖然如此,他仍然視之為奇恥大辱,沒想到孟任竟然在眾人面前揭他的傷疤,是可忍,孰不可忍!

        莊公陪曦雪枯坐到半夜,突然有太監(jiān)急匆匆趕來報告:孟任自殺了。

        莊公聞言大駭,腿腳發(fā)軟,被太監(jiān)扶到高臺下,架到車上,連夜趕到東門外高臺宮中。

        孟任躺在兩人第一次纏綿的榻上,手臂垂在榻邊,榻下是個青銅匜,里面滴滿了暗紅的血。孟任手臂上當年與莊公盟誓時留下的長長的傷口,被利劍重新割破,血幾乎流光了。

        莊公大叫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仰面倒在地上。

        燕國使臣星夜兼程趕到臨淄請救兵,報稱山戎騎兵已經(jīng)大舉南下,燕都危急。齊桓公下令立即起兵救燕。

        與魯國合兵討伐山戎是去年冬天就決定了的事情,齊國已經(jīng)作了一個冬天的準備,齊桓公下令立即起兵,常備三軍他親率一軍,國歸父所率的一軍同征,高傒所率的一軍留守臨淄。管仲、國歸父、鮑叔牙、隰朋、王子城父等隨征。

        燕國都城在易水西岸,齊桓公與管仲策劃的行軍路線,是齊軍向西南行軍,魯軍向西北行軍,兩軍在泰山西濟水東岸會合,而后渡濟水北上。

        等齊軍浩浩蕩蕩趕到濟水邊,魯軍已經(jīng)趕到,但只有一百乘,而且莊公并未親征,是他的兄弟左司馬慶父帶兵。大行臧孫辰奉莊公之命為特使,專門向齊桓公解釋原因:魯侯因愛姬得急癥薨,傷心過度,重病在榻,無法親率大軍,派慶父率軍隨征,魯軍唯齊侯之命是從。

        齊桓公很不高興,問道:“堂堂魯侯,只因一姬之薨而置軍國大事于不顧,這話說出去不怕被人笑話?魯國向以重德守信自詡,去冬已經(jīng)盟會,今卻忽然反悔,派百乘之軍應付,誠信何在?”

        臧孫辰耐心地向齊桓公解釋莊公與孟任的特殊感情,至于為何只派一百乘交給慶父,實在有難言之隱,請齊桓公屏退左右后,小聲報告慶父跋扈的情形。

        他說:“如果讓慶父統(tǒng)帥大軍,尾大不掉,魯侯怕出意外?!?/p>

        這番解釋,齊桓公當然不滿意,說:“只怕是魯侯擔心燕都千里迢迢,勞師遠征,無勝算把握吧?”

        “的確有此顧慮,魯侯特意叮囑外臣,請齊侯務必萬分小心,山戎騎寇飄忽無定,且極其兇悍,能夠解燕都之圍就好,窮寇勿追,以免中其詭計。”

        齊桓公說:“你回去告訴魯侯,好意寡人心領(lǐng)了,寡人誓將山戎掃蕩殆盡,為中原解數(shù)百年隱患,否則決不還師。還有,把你們的一百乘人馬帶回去吧,齊軍獨擔征伐,無須魯軍?!?/p>

        任憑臧孫辰怎么解釋,齊桓公都不改主意,最后他竟不耐煩了,一甩袍袖說:“帶你們的人馬趕緊走,再啰唆,寡人就下令逐客了!”

        齊桓公率軍北逐山戎,前后歷時近一年,不但把山戎趕往燕山以北,而且刜令支,斬孤竹,海濱諸侯莫不來服。齊桓公有意向中原諸侯炫耀,派專使向各國贈送北征所俘獲的寶物,他在中原諸侯中的威望如日中天。

        莊公很后悔沒有會師北征,但孟任自殺,自己傷心欲絕而致病,又如之奈何?

        今年他的身體更差了,才是初夏,已經(jīng)熱得有些受不了,走幾步路就汗如雨下,甚至說話多了后腦勺也會濕透。他搬到東門外高臺去住,說那里涼快些。

        他就在高臺召見大行臧孫辰,了解齊國獻戎捷的情況。

        “君上不出面是恰當?shù)模仓T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于夷。向諸侯國獻捷,則非禮,諸侯不相遺俘嘛!”

        “齊侯哪里是獻戎捷,是在向諸侯國炫耀他征伐山戎之功。我聽說各國都盛贊齊侯。”

        “是,豈止各諸侯盛贊,聽說周天子也是頗為嘉許。燕國恢復召公之政,無終、濊貊都派使臣朝天子,這都是齊侯北伐之功。至于各國攀附,不過是為利而已?!标皩O辰有些不以為然。

        臧孫辰看不慣的是齊國以物欲籠絡(luò)諸侯。諸侯以疲馬犬羊為禮,齊以良馬回報;諸侯以縵帛鹿皮為禮,齊以文錦虎豹皮回報。諸侯之使空著口袋入齊,回國時都是滿載而歸。

        “齊侯釣之以利,諸侯貪餌而已,非禮也?!标皩O辰說。

        “不能看得這樣簡單。”莊公說,“我聽說列國使臣到臨淄,齊國必列卒伍相迎,而且還請使臣到南郊視操。這是為什么?齊侯精明??!尊王攘夷,救難濟困,御戎狄衛(wèi)諸夏,這是對各諸侯不僅釣之以利,還結(jié)之以信,并示之以武。”

        臧孫辰說:“齊侯的確精明,如今各國喜其愛而貪其利,信其仁而畏其武,甚至有人說,如今齊國在列國眼里,遠國之民望如父母,近國之民從如流水。大國之君事如臣仆,小國諸侯歡如父母……”

        臧孫辰只顧說,沒留意莊公臉上的失落。

        莊公嘆息說:“齊侯之伯位名副其實,寡人如今更難望其項背?!?/p>

        臧孫辰安慰說:“魯國尊奉周禮,聞名天下,君上何必這樣揚齊抑魯?”

        “我無揚齊抑魯?shù)囊馑?,只是有感而發(fā)?!鼻f公說,“如今齊侯伯天下,魯國四鄰不侵,正是倡明政刑,富國裕民之良機,可惜寡人這身子,心有余而力不足?!闭f著無奈地拍著案子。

        臧孫辰說:“等過了這個夏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臣聽太醫(yī)說,君上是用情太深,以致傷神,神傷而體自弱。臣請君上還是回宮,以免睹物思人?!?/p>

        莊公到高臺來,就是為睹物思人,這樣他心里會好受些。他搖搖手,說:“無礙無礙,寡人按太醫(yī)的方案服藥,大有進效。宮里太悶熱,寡人還是在這里度過夏天再說。”

        這天晚上,莊公翻來覆去睡不好,咳嗽,胸悶。等他好不容易睡著,又夢到被一只白虎追逐,他攀崖而上,爬啊爬啊,總是到不了頂?;仡^望,萬丈深淵,往上看,懸崖無頂。正在無望之際,孟任出現(xiàn)在懸崖頂上,伸下一只手,溫柔地說:“君上,臣妾把你拉上來?!鼻f公把手交給孟任,正在萬般慶幸時,孟任忽然變臉,“君上負我,好狠的心呢?!彼齼裳哿鞒鲺r血,嘴里生出獠牙,抓莊公的手也松開了!莊公向懸崖下跌落,身子猛地一抖,猛坐起來,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得胸口一熱,有痰上涌,吐出來的是半痰半血,嘴里又腥又苦。

        值夜的宮女和太監(jiān)竟然都睡著了,莊公拍榻吼道:“拖出去,都拖出去,往死里打!”

        宮女、太監(jiān)這才醒過來,頭磕得“砰砰”響。

        莊公一揮袍袖,院子里的太監(jiān)把兩人拉了出去,很快傳來鬼哭狼嚎的叫聲。

        當天夜里,醫(yī)師和司巫也都被叫來,罰跪到天亮。

        莊公極易動怒,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喘。

        偏偏子般又辦事不當,平白給他添了煩惱。

        今年久旱無雨,大祝梁大夫在府內(nèi)演練祈雨,公子般的妹妹去梁家看熱鬧。黨、梁兩家府院相接,黨家養(yǎng)馬的圉人犖爬到墻頭上看熱鬧,從墻頭扔石塊調(diào)戲小公主。妹妹找子般告狀,子般把圉人犖捆到樹上,讓下人拿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頓。子般自以為給妹妹解了恨,到莊公面前炫耀。

        莊公說:“一個魯莽無教的圉人,竟敢調(diào)戲公主,你下令殺了他就是,何必施鞭刑?此人我也聽你母親說過,力大無比,能把稷門的門扇扔出去,留著他必是禍患?!?/p>

        子般連忙給圉人犖求情,說:“公父息怒,兒臣從小時候就認識他,他還教過兒臣駕車。他人很直爽,就是不太知禮,但養(yǎng)馬是一把好手。他已經(jīng)向兒臣認錯,也向妹妹道歉了,就饒他一命吧?!?/p>

        莊公嘆口氣說:“你呀,有時候辦事太過魯莽,有時候又生性太善良,讓我怎么說你?!?/p>

        夫人曦雪沒有生育,莊公沒有嫡子。按照魯國君位繼承傳統(tǒng),無嫡子可由庶子即位,子般即位也合禮制。只是,子般性情中有他母親任性的一面,偏偏沒有孟任果決的長處;有莊公善良的一面,同時也有軟弱的一面。作為國君,子般真不是很合適,甚至不及他的兩個庶弟。然而,他不想再負孟任。當初他答應過立孟任為夫人,但最終辜負了她;他又答應過立子般為太子,直到她死前也未冊立,但無論如何不能再負她了。

        只是,子般即位,尚有隱患:按魯國的傳統(tǒng),國君無嫡子,君位亦可兄終弟及。莊公最擔心的就是異母兄慶父,他專橫跋扈,但的確有才能!莊公試探過慶父,慶父口中說如此大事由君上獨斷,他不便插嘴,而他的真實想法,莊公猜得到。慶父還有個同母弟叔牙,他的態(tài)度如何?莊公決定召他來見。

        叔牙進宮,聽莊公說完意思,回答說:“君上垂詢,臣弟不能有任何隱瞞,但萬一不合君上的心意,還請君上恕罪?!?/p>

        莊公嘴上說:“當然,寡人叫你來就是為聽真話。只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p>

        叔牙說:“像魯國當前的情形,可由庶子即位,亦可兄弟相及。一繼一及,魯之常也。國賴長君,慶父才能卓異,堪任國君?!?/p>

        莊公說:“你的想法寡人知道了,此系大事,寡人不能不慎之又慎。此事萬不可傳及六耳?!?/p>

        叔牙施禮后退出。

        不出所料,叔牙果然支持慶父!其實,兩人同母,自小就走得比較近,叔牙個性優(yōu)柔寡斷,受慶父影響甚至脅迫,也是可想而知。莊公兄弟四人,如今慶父、叔牙結(jié)為一黨,子般所能依靠的只有季友一人,大局何其堪憂!

        季友是自己的同母弟,兩人自小親近,他支持子般應該沒有問題。下一步到底該怎么辦?莊公思慮數(shù)日,決定召見季友。

        “老四,寡人身子不行了?!鼻f公說,“醫(yī)、巫都盡力了,天命難違,我得向你交代后事了?!?/p>

        季友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莊公拍了拍季友的肩膀,說:“不要哭了,我有大事交代。”

        莊公的意思,子般尚年幼,兄終弟及,他打算把君位傳給季友。

        “絕對不可,子般已經(jīng)十幾歲,比君上即位時還要大,臣弟愿輔佐子般?!?/p>

        當年莊公曾經(jīng)讓季友盟誓,像支持莊公一樣支持孟任。孟任也曾經(jīng)暗中托付,讓他照顧好子般。叔叔奪了侄子的君位,如何對得住孟任和自己的良心!

        “四弟的心思寡人知道,可是,子般只怕坐不穩(wěn)——有人覬覦君位。”

        “誰敢?臣弟與他誓不兩立!”

        “慶父有此野心,與叔牙沆瀣一氣,叔牙不支持子般,而是支持慶父?!鼻f公說,“夫人也與慶父走得近,今春就向寡人提議,讓慶父出任司徒?!?/p>

        在魯國,三卿分別任司徒、司馬、司空,分別掌農(nóng)政、軍政和工程。尤其是司徒,掌土地封疆和教化人民,是魯國的百官之首,相當于周天子的太宰。

        “慶父不是覬覦司馬嗎?怎么,他又盯上司徒了?”

        “展司馬身體康復,慶父覺得司馬之職一時難以到手,故而覬覦小司徒,他的如意算盤是將左司馬交給叔牙。兩人一個掌賦稅,一個掌兵權(quán)。夫人也向寡人推薦叔牙,說他思謀周全,長于運籌,比慶父任左司馬還合適?!?/p>

        “那君上是什么意思?這幾年,夫人與慶父、叔牙走得很近,夫人的話,君上不能全信?!?/p>

        “寡人當然明白?!鼻f公說,“寡人計劃以退為進:先讓慶父出任小司徒,安撫住他們?nèi)?;至于左司馬,絕對不能讓叔牙如愿。寡人的意思,是由你來接任?!?/p>

        如何實現(xiàn)這一謀劃,兄弟兩人密商了半天。

        慶父遷小司徒,府上賀客盈門。與之隔街相對的展司馬府上,顯得有些冷清。此時展府卻有一位重要客人:莊公的同母弟季友。

        “展卿已經(jīng)見過君上了?”季友問,“您老閱歷既深,見多識廣,以您所見,君上體氣如何?”

        展司馬捋著白須,搖著頭說:“我不瞞你,君上只怕來日無多,身后大事,宜有所準備?!?/p>

        “今天見展卿,正是為君上身后大事。想來君上一定對展卿有所托付?!?/p>

        “正是,君上托付臣保全公子子般?!闭顾抉R說,“君上早有立公子子般為太子的意思,通國皆知,臣當然全力保全。四公子有何見教?”

        “展卿知道,大公子和三公子關(guān)系密切。大公子的意思,他遺出的左司馬讓三公子來接掌,君上甚為憂慮?!?/p>

        慶父跋扈專橫,深為展司馬所痛恨,當然不愿慶父的親信來接左司馬一職。

        “我奉君上的口詔,待叔牙接任左司馬,就由展卿和我出面,鴆之?!?/p>

        展司馬沉默良久,說:“叔牙攀附慶父,助紂為虐,早日除之以絕隱患,我當然謹遵君命。不過,何必要等他上任呢?此事交給鍼巫去辦就是了,四公子監(jiān)臨即可。至于我,嚴控城內(nèi)外兵馬,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為公子后盾?!?/p>

        展司馬不愿直接參與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不過,他肯支持就夠了。原本計劃就是讓鍼巫準備鴆酒,讓他直接宣布詔命更利索。鍼巫為莊公所信任,也是季友的密友。

        次日,公子叔牙被請到鍼巫府上。等他走進客堂時,見鍼巫和他的弟弟站在堂內(nèi),弟弟親自端著一爵酒。

        叔牙預感不妙,問:“鍼巫這是何意?”

        “公子助紂為虐,與慶父密謀君位,奉君上口詔:賜死,飲鴆?!?/p>

        “我沒有什么密謀,是光明正大和君上說的,君上準我說實話,且不為罪。君上不會賜我死的?!笔逖酪埽T早就從外面反鎖上了。

        “公子不必白費心思。你明明知道慶父跋扈不臣,卻還迎合攀附,尤其君位大事,你去湊什么熱鬧!”

        “是君上垂詢,我據(jù)實直陳?!笔逖廊碌?,“這怎么談得到攀附!”

        “君上垂詢是不錯,可你完全可以說,此事重大,君上獨裁;或者,你聽聽上意亦可,何以傻到自作主張?”鍼巫譏誚說,“公子身在公室,卻這么拎不清輕重。再說,那是你的意思嗎?你是受了慶父慫恿,用大腳趾也想得出來?!?/p>

        “是,是,的確是大哥的意思,實在不關(guān)我的事?!笔逖勒f,“請鍼巫幫我?!?/p>

        “公子自尋死路,我?guī)筒簧?。”鍼巫說,“我能幫上的,是調(diào)的這杯鴆酒不苦不澀,容易下咽,且無痛苦。”

        鍼巫的弟弟把酒端給叔牙,叔牙直向后躲,辯解說:“覬覦君位的是慶父,為什么不殺他要殺我,這不是君上的意思!”

        “我的傻公子,君上也曾垂詢過大公子,大公子回答說,此事重大,請君上獨裁。轉(zhuǎn)身他就慫恿你為他謀君位,你傻不傻?”鍼巫說,“君上仁厚,不愿大開殺戒,殺雞駭猴,敲山震虎,就是這個意思。但愿大公子能有所收斂,如果他仍然執(zhí)迷不悟,那我也該為他調(diào)酒了?!?/p>

        “慶父害我!慶父害我!”叔牙痛哭流涕。

        “公子,喝了吧,這杯酒我調(diào)得很好,你喝下,還能趕回家與家人作最后的告別。你放心,君上讓你的兒子襲爵,你不會絕嗣的??墒牵闳绻缓?,照樣得死,且奪爵,絕嗣?!?/p>

        “誰能保證我死了,兒子可襲爵?我不信你!”

        “我可以保證?!奔居褟钠溜L后走出來,“三哥放心上路,我保證,你的兒子可襲爵承職?!?/p>

        叔牙看到季友,重新燃起希望,向季友拱手說:“四弟救我,你與君上情誼最深,請幫我求情?!?/p>

        “三哥自尋死路,無人能救?!奔居颜f,“君上欲立子般為太子,曲阜的販夫走卒都知道,你能不知道?可你偏偏要攀附慶父覬覦君位!不必再作無謂的爭持,為了你這一支后繼有人,三哥還是喝了吧?!?/p>

        鍼巫的弟弟再次把鴆酒端給叔牙,叔牙接過,一飲而盡,把杯子扔掉,一甩袍袖,跪倒在季友腳下,行空首禮。

        季友也連忙跪下還禮。

        叔牙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四弟,我的家人就拜托你了。”

        “三哥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侄子侄女?!奔居压笆窒蚴逖莱兄Z。

        叔牙站起來,出了門,乘車往家里趕。當他的車行到曲阜城東南的逵泉時,他的身子一軟,倒在了車輿中。逵泉,離他的府門已經(jīng)不遠了。

        莊公在眾人的勸說下回到宮內(nèi)居住,果然夜里沒再做噩夢。這天早上起來,他覺得身上輕爽多了,決定到后花園走走。到了花園不久,曦雪來探望,看到莊公身體好轉(zhuǎn),十分高興,連忙斂衽祝賀。她陪著莊公邊走邊說話,話題轉(zhuǎn)到關(guān)于叔牙之死的傳聞上。

        “君上,臣妾聽到一種駭人的說法,三公子是被人以鴆酒毒死的。”

        “寡人沒聽說,寡人得到呈報,他是得惡疾而逝?!鼻f公警告說,“我知道慶父有意討好你,他野心太大,你最好離他遠一點兒。如果不知收斂,寡人真可以賜一爵鴆酒給他?!?/p>

        曦雪大驚失色,連忙跪倒在地,說:“君上,臣妾不敢。臣妾從無干政的念頭,只是覺得慶父人才難得……”

        “你住口,是不是人才,寡人比你識得!”

        莊公看曦雪一臉委屈,拉她起來,說:“寡人也只是一說,提醒你一句,別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

        走了一會兒,曦雪說:“君上,兩個妹妹的孩子都大了,都不到臣妾宮里來,臣妾越來越覺得寂寞?!?/p>

        莊公說:“男孩子嘛,稍長就喜歡自作主張,不愿受大人的束縛。不要說不愿到你宮里,除了請安,我那里他們也不去。讓他們快活幾年吧,等成人了,肩上加了擔子,就由不得他們了?!?/p>

        曦雪見莊公并未明白她的心思,只好直接說:“君上曾經(jīng)說過,等身子骨好了,會給臣妾一個孩子?!?/p>

        這話莊公的確說過。當年孟任不讓他臨幸曦雪,一是女人嫉妒心理,二是擔心子般的地位遭受挑戰(zhàn)。如今子般將被立為太子,也算無負孟任。他覺得是該兌現(xiàn)對曦雪的承諾了。

        莊公說:“好,今天寡人覺得好多了,今天晚上就到你宮里去?!?/p>

        “啊,那臣妾要回去好好準備準備。”曦雪歡天喜地而去。

        在后花園轉(zhuǎn)的這會兒,可把莊公累壞了,最后連回宮的力氣也沒有,是太監(jiān)用肩輿把他抬回宮中的。勉強用了午膳,他就靠在榻上睡著了。

        宮門一響,有人走進來。腳步聲很熟悉,是孟任來了。好像回到十幾年前,好像是在高臺宮里,他站在窗邊,急切地等著她。來的果然是孟任。她那樣年輕,莊公也那樣年輕。她裊裊娜娜地走過來,莊公滿心的歡喜和欲望,伸出雙臂要把她攬入懷中。孟任勃然變色,指著他斥責道:“君上,聽說你要臨幸齊國公主,你敢再負孟任嗎?”孟任忽然面目猙獰,口生獠牙,向莊公撲來。

        “來人!”莊公猛然醒來,胸口還在怦怦地跳,然后是劇烈地咳嗽。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他又咳血了。

        宮女、太監(jiān)應聲而入,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怕受到責罰。沒想到莊公揮了揮手,說:“沒事了,你們下去吧。”

        一直到了天黑,他才打發(fā)太監(jiān)去夫人宮里傳詔:寡人身體不豫,今晚暫不來夫人宮里了。

        期待了半天也準備了半天的曦雪,以袖遮面,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第二天上午,曦雪想起,應該把莊公的警告轉(zhuǎn)告給慶父。但怎么轉(zhuǎn)?把警告的意思傳到,又不致加劇兄弟兩人的對立,話該怎么說才合適。這實在太難了。假口別人不行,只有自己親自對他說了。于是她讓人出宮傳話:夫人召見小司徒。

        這天上午,莊公感覺渾身很輕爽,就決定到夫人宮中走走。昨天晚上沒有履約,主要是身體原因,他想親自向曦雪解釋,以免她傷心。他打算給曦雪一個驚喜,因此只讓一個親信太監(jiān)作陪。

        莊公啟行前,慶父已經(jīng)到了曦雪宮中,正跪下給曦雪行禮。

        “公子請起,賜座。”

        曦雪揮了揮手,宮女、太監(jiān)都退出去了。

        “公子,君上有話讓我傳給你?!标匮┱遄弥迷~,“君上已決定立子般為太子,君上的意思,請公子一心輔佐,勿作他想?!?/p>

        曦雪發(fā)覺“勿作他想”四字是畫蛇添足。

        “臣從未作他想。臣曾經(jīng)當面對君上說,國之儲君,事關(guān)重大,應請君上獨裁。臣也不敢作他想。”

        “是啊,是啊,君上說過,公子是識大體的人?!标匮└杏X意猶未盡,“公子素有才能,人盡皆知,君上也是知道的。讓公子委屈了?!?/p>

        曦雪又發(fā)現(xiàn),“委屈”二字更不該用。她只恨自己今天怎么這樣笨嘴拙舌。

        慶父說:“臣從來不感到委屈。夫人才是真的委屈,臣只為夫人委屈!”

        慶父抬起頭,火辣辣的目光望著曦雪。

        慶父與莊公一樣,都是美男子,而且他的個頭比莊公還要猛健一些。曦雪被慶父火辣辣的目光燒壞了,滿臉緋紅,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夫人美若天仙,卻受君上冷落,慶父為夫人鳴不平!”慶父的座席離曦雪并不太遠,他突然撲過去,抱住曦雪,“夫人,請摸摸慶父的胸口,里面的一顆心,一直在為夫人狂跳!”

        曦雪不能大喊,不然太監(jiān)、宮女闖進來,更無法說清!她壓低聲音說:“公子,不得無禮!公子,不得無禮!”

        曦雪的語氣和神情,都讓慶父誤會了。他兩臂用力,幾乎把曦雪的肋骨勒斷,幾乎是嗚咽著說:“夫人,曦雪公主,我的小心肝……”

        拼命掙扎中,曦雪看到莊公已經(jīng)站到了他們面前。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把慶父推開了。

        “你們這對狗彘不如的東西!寡人要殺了你們!”

        莊公轉(zhuǎn)了一圈,看到門口慶父解下的佩劍,抓到手上,抽劍出鞘,直向兩人撲來。

        慶父一把將曦雪拉到身后,張開雙臂護著她,大聲說:“君上,你聽臣解釋,不干夫人的事,要殺你殺臣就是,不要傷害曦雪?!?/p>

        慶父的這番話更刺激了莊公,他舉著劍向慶父當胸刺來。慶父把曦雪推到一邊,自己也跳到一邊。莊公一劍刺空,踉蹌兩步,趴在地上。

        慶父撿起劍就要往莊公背上刺。

        曦雪趴到莊公身上,仰起臉說:“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

        曦雪哭著要扶莊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莊公已經(jīng)氣絕。曦雪“哇”的一聲大哭,早被慶父捂住嘴巴,說道:“夫人莫急,莫怕,一切有我呢!”

        他把劍收好,掛回原處,然后抱著莊公向外走,一邊走一邊喊:“來人,君上病了,快請回宮中?!?/p>

        四名太監(jiān)抬著莊公回宮,慶父有條不紊地安排:速請?zhí)t(yī),速請公室重臣。

        在等待太醫(yī)和重臣的短暫時間里,慶父謀劃了兩人自保的辦法,曦雪心如亂麻,一切聽從慶父的主意。

        太醫(yī)和公室重臣先后趕到。太醫(yī)當然無力回天。

        等重臣們趕到后,慶父說:“今日上午臣奉詔入宮,君上在夫人宮中向臣交代冊立太子之事。君上決意立長公子子般為太子,并令臣與季友盡心輔佐?!鞭D(zhuǎn)臉問季友,“季友,君上對你可曾有這樣的交代?”

        季友回答:“是,君上月前就有此交代?!?/p>

        慶父又問曦雪:“夫人,臣所述詔命無誤吧?”

        曦雪只是一個勁地哭,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

        “臣建議應早行冊立大典,君上說應先行加冠禮。臣說加冠禮與冊立大典可一并舉行。”慶父說,“君上不悅,起身要走,卻突然倒下,幸得臣將君上抱在懷中,立即傳令太醫(yī),并將君上請回宮中?!?/p>

        季友問太醫(yī):“近日聽說君上病體減輕,怎么忽然就薨了?依你判斷,君上是何癥?”

        太醫(yī)回答:“臣趕到時君上已經(jīng)薨了,從癥狀看,臉色蒼白,嘴唇青紫,汗透衣裳,應系胸痹。”

        胸痹是急癥,來勢兇猛,神仙也束手。魯國歷代國君,因胸痹而薨者有數(shù)例。

        “我有個提議,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先君已經(jīng)有詔命冊立子般為太子,太子應柩前即位。即位大典可待大喪禮后問卜擇定。”慶父儼然是主事,問展司馬,“展卿,臧卿身體不豫,未能進宮,請?zhí)予亚凹次唬瑹o什么不妥吧?”

        展司馬雖然十分反感慶父,但不能不承認,慶父掌控大局的能力確實非同一般,而且他的提議也符合禮法,因此展司馬表示支持。這樣重要的典禮,應由司徒主持,但臧司徒既然不在,那就由同為上卿的展司馬主持。

        公子般被慶父請到眾人面前,公室重臣行稽首禮,拜見新君。而后由新君主持,發(fā)布國喪,派出使者到王都洛邑及各諸侯國報喪。

        所有大小事情,子般有任何問題咨詢,慶父都相當恭敬,悉心作答。這樣一天下來,子般對慶父的看法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子般自從母親薨后,大多數(shù)時候住在外公家。當天晚上,他仍然回到黨府過夜。如今公子般已經(jīng)是新君,不能再住偏房,黨大夫早把正房讓出來,臨時收拾了一下,“請君上臨時將就”。

        子般剛坐下,下人來報:“公子季友請見?!?/p>

        公子季友是子般叔伯中最親近的人,親近程度甚至超過了莊公。

        “立即請?!弊影惴愿?。

        平時叔侄見面,季友上座,子般要行拜見禮;如今正好反過來了,君臣見面,季友行拜見禮。

        子般還了禮,說:“公叔此時來見我——寡人,一定有要緊的事情?!?/p>

        “今天慶父對君上特別謙恭,事無巨細,照顧無微不至,君上不覺得奇怪嗎?”

        “我——寡人地位變了,他總算死了心,因此特別巴結(jié)寡人?!弊影阏f,“公叔放心,任他怎么表演,我心中有數(shù)?!?/p>

        “并非僅僅是巴結(jié)君上,而是在掩飾罪行?!奔居颜f,“臣兼著宮官,不能不多盡一份心。據(jù)臣了解,慶父先到夫人宮中,半炷香后先君才到,不像是有約在先。更令人生疑的是,先君入夫人宮時,身體非常好,因此只帶了一名太監(jiān)前往,說是要給夫人‘一個驚喜’。先君怎么可能會突然發(fā)病,而且來不及請?zhí)t(yī)就薨了呢?”

        “公叔的意思,夫人和慶父害了公父?”子般蹦了起來,瞪大眼睛,急切地詢問。

        “臣尚沒有證據(jù),但感覺今天他的表現(xiàn)太過反常。人若反常必有妖。”季友說,“臣已經(jīng)悄悄安排人調(diào)查。如果臣冤枉了慶父,甘心被君上治罪。臣提醒君上,不要被慶父的假象欺騙,要有所提防。君上在宮中的侍衛(wèi),臣一個一個地挑。黨府的護衛(wèi)也應加強,臣已經(jīng)與展司馬商議,由他親自安排?!?/p>

        “好,公叔想得周全。”

        “君上在慶父面前,要不動聲色,不要讓他察覺?!?/p>

        “好,寡人還要表現(xiàn)得越來越依賴他?!?/p>

        朝局已經(jīng)形成了慶父執(zhí)政的勢頭。

        子般尚未舉行冠禮和即位大典,政務由兩位上卿輔佐,而臧司徒病重不能入朝,實際就由少司徒慶父代庖。慶父跋扈慣了,展司馬不能不屈己遷就。慶父的確有手段,很快宮內(nèi)宮外都布下了親信。

        這天早朝后出宮,慶父叫住季友,笑嘻嘻地問:“老四,我聽說你把夫人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都換了,這是何意?”

        “沒有都換,只是一部分。這是按宮規(guī)正常的替換?!奔居压首鞑粍勇暽?,心里卻很緊張。

        “好,按宮規(guī)正常替換沒什么大驚小怪,只是我聽夫人說,有太監(jiān)和宮女不知去向,這就奇怪了?!睉c父說,“老四,你該不會耍什么把戲吧?哥哥我提醒你,玩不好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p>

        “絕對不會,除了年紀稍大的放出宮去,絕不會有去向不明的事情發(fā)生?!奔居褦蒯斀罔F地回答。

        等他出了宮,立即去曲阜獄中找自己的親信,讓他秘密將宮女和太監(jiān)轉(zhuǎn)移到更安全的地方。親信答應親自去辦。到了晚上,親信匆忙來報,轉(zhuǎn)移途中出了意外,宮女和太監(jiān)被一幫蒙面人劫走了。

        季友大吃一驚,立即到黨府見子般,報告剛發(fā)生的事情。

        “兩人被劫,慶父和夫人的罪行就無人指證了?!奔居颜f,“臣更擔心,人是被慶父劫走的,他狗急跳墻,怕會對君上不利?!?/p>

        季友建議,子般上朝時沿途要加強戒備,護衛(wèi)增加一倍,戒嚴由沿途街道擴展到左右兩街。

        子般說:“公叔也要當心。”

        “不怕他?!奔居颜f,“等君上正式即位后,就由不得他猖狂了?!?/p>

        黨大夫府上的圉人犖,這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家,推開門時,屋內(nèi)有人立即點起脂燭。

        圉人犖嚇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問道:“你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幫你的。”其中一個將一個包裹放到案上,打開,是一包黃金,“請你殺一個人,這是定金,得手了,還有兩倍。”

        圉人犖兩眼放光,他還從沒見到過這么多金子。

        “殺什么人?”圉人犖脫口而出。

        “你的仇人!”來人說,“一個兩次鞭笞你的人?!?/p>

        “啊,你們是要殺子般——君上,那可不行,我不敢。”圉人犖連忙搖手。

        但由不得他不答應,他的家人已經(jīng)都被挾持了。

        “你只有殺了子般,你和你的家人才能團聚?!眮砣四贸鲆粡堻h府的繪圖,告訴他刺殺子般后的逃跑路線。

        “黨府你最熟,跑到西墻邊,會有繩梯,你攀上墻頭跳出去,就有人接應你,送你與家人團聚。”

        “我的家人在哪里?”

        “在魯西濟水邊,已經(jīng)為你置好了幾百畝地,還有一個莊子。你在那里隱姓埋名,當你的富家翁。”來人收起羊皮圖,“你要是耍心眼,你和你的家人一個不留?!?/p>

        另一個勸他說:“想想這個昏君兩次鞭笞你,你背上的鞭傷還沒好利索吧?總不會好了傷疤忘了痛吧?”

        “好,我干!”圉人犖想起被鞭笞的恥辱,一咬牙答應了。

        這天上午,子般上完朝回黨府,剛進門,圉人犖迎上來喊道:“君上,小人有禮了。”跪在地上行稽首禮。

        子般兩邊的護衛(wèi)把圉人犖架開,圉人犖身體異常高大強健,兩個護衛(wèi)想架住他有些困難,他掙扎著喊道:“君上,小人有話說,小人想進宮給君上養(yǎng)馬,當年君上答應過的。”

        “是這件事啊?!弊影銚]揮手,“放開他?!?/p>

        圉人犖說:“君上,小人最擅養(yǎng)馬,君上是知道的。小人給君上養(yǎng)馬,一定比宮里的圉人養(yǎng)得還好?!编鋈藸芜呎f邊往子般面前靠近,等護衛(wèi)覺得有異時,圉人犖已經(jīng)從袖里抽出短劍,狠狠地刺進了子般的胸膛。

        在眾人一片驚呼中,圉人犖向西狂奔,兩名護衛(wèi)追上去,被他一拳一個打倒在地,眼看著他三下兩下攀上院墻,還示威似的向院子里回望了一眼,然后縱身跳下墻去。

        圉人犖跳出黨府墻頭,巧得很,正好南北兩隊士卒巡街過來,立即將他扭住。兩個人扭不住,一幫人齊上手。

        “干什么,干什么?”圉人犖拼命掙扎。

        “干什么?讓你去該去的地方,別想再逃走,跑不掉的。”

        說話的聲音很熟悉,圉人犖想起來了,是昨天晚上那個蒙面人。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定是要把他帶走,讓他去與家人團圓。

        新君被刺的消息立即傳得沸沸揚揚。魯國公室重臣接到司徒府的傳命,到黨府去議事。季友就是這天沒有陪子般回黨府,偏偏在黨府里出了事。當他趕到黨府時,府門內(nèi)外已經(jīng)掛起了白布——子般被刺,薨逝了!他只覺得腦袋發(fā)蒙,兩眼昏花,幸虧門口的兩個下人把他扶住了。

        他被下人引到大堂,子般躺在榻上,短劍還插在胸口,上衣被血浸透了。

        慶父已經(jīng)到了,黑著臉。

        黨大夫及公室重臣跪在地上,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

        等眾人到得差不多了,慶父道:“君上被刺,兇手是黨府的圉人。圉人已經(jīng)被巡街的士卒抓獲,正在嚴審。據(jù)他說,是受人指使,受何人指使,他又裝糊涂,早晚會撬開他的嘴。圉人是黨府的人,黨府首先脫不了干系,我已經(jīng)下令黨府戒嚴,一個人也不許放走。”

        黨大夫磕頭說:“少司徒明鑒,君上是我的親外甥,我怎么會害他?”

        “哼,人心難測!現(xiàn)在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先是夫人宮中一名太監(jiān)和一名宮女不見了,接著有人在城外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現(xiàn)在你府上的圉人又行刺君上,這可真是匪夷所思!”慶父轉(zhuǎn)臉問季友,“季友,你平時每天都送君上進了黨府才回去,今天為什么沒陪同?”

        “今天展司馬找我有事,出宮先去了展府?!?/p>

        慶父又問展司馬:“展卿,是你找季友嗎?”

        展司馬說:“是,我找他商量秋操的事。”

        “展卿的話我信?!睉c父說,“今天召集大家來,一是商量緝兇的事,必須查出背后指使之人;二是商量君上的喪事?!?/p>

        等議完事,眾人散去,慶父單獨留下季友,到黨府客室說話。

        慶父一揮手,下人都退下了。

        “老四,你說這件事怎么這么巧,你第一天沒陪君上,君上就遇刺了?!?/p>

        “我已經(jīng)說過了,你總不會懷疑是我指使吧?”季友有些急了。

        “我不是懷疑你,我是在想,兇手為什么拿捏得這樣準?!睉c父說,“如果你在,圉人肯定不敢動手,都知道你劍術(shù)非同一般?!?/p>

        季友拍了下自己的腦袋,說:“先君已經(jīng)說過,圉人犖是個隱患,容易被人收買,都怪我大意了?!?/p>

        如今先君有兩個,季友所指的當然是莊公。

        “哦,還有過這事?”

        季友說了子般兩次鞭笞圉人犖的事。

        “是了,是了,怪不得他行兇,一定是被人收買了?!睉c父說,“夫人宮中的宮女和太監(jiān)被人殺了,這件事可與你有直接關(guān)系了。”

        “你懷疑是我殺了他們?真是豈有此理!”季友終于忍不住,按劍怒視。

        慶父拍了拍他的手,說:“四弟莫急,莫急,我當然不會懷疑你,我是說,你兼著宮官,此事當然有點兒麻煩。不過,咱們兄弟之間,有什么不好說的?”

        話題轉(zhuǎn)到新君的人選上。

        “國不可一日無君,此事只有你我兄弟真正關(guān)心?!睉c父說,“今天單獨留下你,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我心里好有個數(shù)。”

        季友立即明白了慶父的意思:他在覬覦君位!

        “先君被刺,不勝驚駭,新君的人選,我還沒顧上想?!?/p>

        “當然,當然,大家都忙壞了?!睉c父說,“你慢慢想。臧司徒這邊,我去打探他的意思。展司馬那邊,你去和他商量一下。兩位上卿,意見最重要?!?/p>

        季友當晚去展司馬府上,把下午與慶父談話的詳情相告。

        “他是在威脅我就范。我懷疑圉人犖就是他安排人收買的?!?/p>

        “你的意思,是慶父弒君?”

        季友把宮女和太監(jiān)的口供告訴了展司馬。

        “先君突然胸痹本就值得懷疑,一查,果不其然?!?/p>

        展司馬說:“公子,不是我怪你,這事辦得有些唐突——打草驚蛇了!”

        展司馬認為,調(diào)查宮女與太監(jiān)應該尋機會慢慢進行,大批替換宮中的太監(jiān)宮女,很容易引起警惕。慶父詢問過后,季友立即安排轉(zhuǎn)移宮女和太監(jiān),顯然是中了慶父投石問路之計,所以當晚宮女和太監(jiān)才被人劫走。慶父知道事情敗露,因此殺人滅口,死無對證;他又擔心君上即位會算賬,因而鋌而走險,收買了圉人犖刺殺新君。

        “是,都怪我太急切,讓他們察覺了。是我害了新君。”季友后悔得拿拳頭砸自己的腦門。

        “公子不必自責?!闭顾抉R說,“這樣看,公子也有危險。除非公子支持慶父即位?!?/p>

        “那怎么可能!他這樣的人當國君,是魯國的災難!”

        “如果公子如此堅決,那就得先出去避一避?!闭顾抉R說,“慶父手段狠辣,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展卿如果不答應支持,同樣也會有危險?!奔居颜f。

        “你不必擔心我,他還不敢動我這個上卿?!闭顾抉R說,“慶父知道我的為人,平時我雖綿軟,真要下了狠心,殺他個片甲不留!”

        展司馬勸季友先到陳國去避一避,他在陳國有一個可放心托付的朋友。

        次日一早,季友就出曲阜稷門逃走了。

        這天,展司馬邀請臧孫辰過府說話,開門見山,談的是新君人選的問題。

        “展伯的意見呢?我祖父病重,有時糊涂有時清醒,如今能拿大主意的就是您了?!标皩O辰先摸展司馬的意思。

        “長公子找過我,話里話外,聽得出他在覬覦君位??墒?,我不贊同。魯國,不能交到這樣的卑劣之徒手中?!闭顾抉R說,“他當了幾年左司馬,德行我太清楚了,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大行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長公子即君位,也無不可?!标皩O辰的回答出乎展司馬的意料。

        慶父從左司馬遷少司徒,覬覦的是臧卿的司徒之職。如今子般被刺,他又開始覬覦君位,如果他即君位,司徒之職自然不必再去爭,他已經(jīng)暗示臧孫辰,如果他即位,將支持臧孫辰出任司徒。

        “我伯叔輩中,人才不濟,我這長房長孫,世襲上卿之爵,出任司徒之職,順理成章?!标皩O辰說,“展伯請為我想,是否如此?”

        “為大行個人想,當然如此。不過,大行向來以崇德遵禮的面目示人,為一己之私而助紂為虐,不知以后又該如何出門?”

        “那好說,頂一張狗皮出門有何不可?!?/p>

        “臧孫辰,那是我平時看錯人了?你請便,我司馬府小,放不下你這尊神?!闭顾抉R指指門外,下了逐客令。

        臧孫辰哈哈大笑,說:“展伯,果然耿介爽直。我剛才是在試探您老,我臧家就是丟了爵職,也不能助此輩登上君位!”

        “就是嘛,臧家老大,不是這樣的人?!闭顾抉R說,“新君的兄弟,公子申為長,公子啟為幼,大行以為哪位公子更合適?”

        “展伯心中一定已有人選。先不論長幼,這兩位公子,人品德行,展伯更喜歡誰?”

        “難分伯仲?!?/p>

        “既然難分伯仲,展伯必不會推公子申,而是會力助公子啟——公子啟的母親是齊國公主,這一條比什么都重要?!?/p>

        公子啟的母親映雪是齊國公主,有齊國這樣強大的外援,公子啟即位才能坐得牢。

        “展伯,如今慶父四處拉攏人心,他手段狠辣,無所不用其極,所以敢反對的人不多。能約束他的,大概只有夫人了。夫人與公子啟的生母又是親姐妹,夫人會支持公子啟的?!?/p>

        “公子啟和他母親,不知是否有此意?”展司馬問。

        “一國君位,哪個不動心?不過,懼于慶父的覬覦,也許不敢有所表露——應該遞話給母子兩人,讓他們知道有人支持他們。更關(guān)鍵的是,應將此意透露給齊國,請齊侯干預?!?/p>

        多日后的一天中午,魯夫人曦雪宮中,慶父整理好衣冠準備離開,曦雪扯住他的袖子,說:“我有話問你,外間傳言說,是你收買黨府圉人殺了子般,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真的?!?/p>

        “那都是季友誣陷我,夫人千萬別信?!?/p>

        “季友為什么要跑?他換了我宮中的宮女、太監(jiān),恰巧又有兩人死得不明不白,你得跟我說實話。不然,我心里不踏實?!标匮┱f,“我拿你當最親的人,你不要瞞我。”

        慶父重新坐回榻上,說:“本不想讓你煩惱,你這樣說,我只好告訴你實話了。季友從你宮里調(diào)出的宮女和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了那天君上發(fā)病的情形,口供已經(jīng)被季友抓到手上了?!?/p>

        曦雪嚇得臉色蒼白。

        “你也不必害怕,兩人的確是我安排人殺死的,這樣死無對證,季友就是拿出口供也無用?!睉c父說,“我擔心季友已經(jīng)把此事告訴了子般,子般對夫人一直懷恨,夫人請想,他一旦真正即位,手里握住了生殺大權(quán),你、我,會是什么下場?所以,是我的人收買了黨府圉人,殺死了子般。無毒不丈夫,為了我和夫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p>

        “可是,外面都傳言,是你覬覦君位?!?/p>

        “所以,我多冤枉啊!本是為了夫人的清白,卻連夫人也誤會我是為了君位。”慶父臉上一副委屈的表情。

        曦雪點一下他的額頭,說:“你只管哄我就是——映雪找我了,想讓啟兒即位,我已經(jīng)答應她了。”

        “他一個屁大的孩子,即什么位!”慶父蹦了起來,“你不與我商量,還答應了她!”

        “你急什么?你不是說你沒覬覦君位嗎?”曦雪說,“再說了,他也十二歲了,君上即位時也才十二歲?!?/p>

        “我真不是為了君位,夫人請想,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除非我坐上君位,方能保證我們兩人長久恩愛。把君位交給別人,就是在你我頭上懸一把劍!”

        曦雪沉默了。

        慶父趁機進言說:“你答應了她也沒什么,反正又沒有正式詔命?,F(xiàn)在公室重臣已經(jīng)都被我說服,只要夫人一句話,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當上魯國國君。那時候我就娶夫人。請夫人想想,身居后宮的夫人和國君夫人,哪一個更合你的心意?”

        “哼,我可不敢想那一天,那樣豈不坐實了你我的……”曦雪說,“再說,映雪鬼機靈,齊侯視她為掌上明珠,齊侯如果干預,你還坐得上君位嗎?”

        提起公子啟這個強大的外援,慶父沉默了。如今公室重臣只是迫于他的壓力不敢明確反對,一旦齊國干預,不用說,眾臣一定群起響應,那時候自己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那就請夫人盡快召見群臣,提議由我即位,那時候我的人一定會響應,眾人敢不答應!”

        曦雪說:“后宮不干政,我說話沒用?!?/p>

        “夫人說話有用。只要夫人有話,我就能借機做成大事,別的不用夫人操心。”慶父說,“夫人,千萬不能再猶豫?!?/p>

        “我剛答應了映雪,你讓我怎么再改口?”曦雪說,“你再給我?guī)滋鞎r間,我探探她的口風。”

        然而,曦雪還沒來得及探聽妹妹的口風,齊軍遂防營將軍派馳車送信來,齊國已知魯國新君遇刺,愿聞繼任人選,或魯派使臣赴齊,或齊派使臣使魯,請速回復。

        慶父接到遂防營將軍的信,先問臧孫辰的意見。

        臧孫辰說:“齊國只問新君人選,沒問先君遇刺詳情,已經(jīng)萬分慶幸了。該怎么辦,公子心中自有良策?!?/p>

        慶父垂頭喪氣地拿著信去見曦雪,說:“消息也太快了,報喪的使臣還在路上,齊國就來干預了?!?/p>

        “我說過,映雪鬼機靈,她請齊國軍報馳車傳信,能不快嗎?”曦雪說。

        “是不是夫人給她出的主意?我看她平時是傻機靈,哪里會想出用軍報的主意?!睉c父說,“再說,她深居宮中,怎么會與齊營有聯(lián)系?”

        “還用我給她出主意?你以為她不會與宮外的大臣聯(lián)系?誰認為她是傻機靈,誰才是真傻。”曦雪說,“你看明白齊侯的意思了嗎?他不會只是讓你報一聲打算讓誰即位吧?”

        “齊國人真可惡,明明是干涉魯國新君人選,卻又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語氣。”慶父恨恨地說,“當年我就曾經(jīng)勸過先君,不要向齊國低頭?!?/p>

        “齊侯諸侯之伯的地位,可不是魯國認不認就能決定的?!标匮┱f,“依我看,你不如順水推舟,力薦公子啟即位,這樣還有擁立之功;如果齊侯真要過問兩位先君的死因,只怕你我都不得安生!”

        曦雪此時的果斷出乎慶父的預料。

        “那我的司徒之職呢?我可以讓出君位,但我得出任魯國的執(zhí)政!”慶父終于肯讓步了。

        “那還不簡單?只要有齊國支持,我就是不說話也沒問題?!标匮┱f,“此事你去找映雪,她欠你的人情,讓她幫你給齊侯遞話。”

        姬啟即位,史稱魯閔公。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當然不會對政務感興趣,但她的母親映雪,卻頗有主見,要通過兒子施加影響。執(zhí)政的慶父本性跋扈,如今又掌著國政,無異于事實上的國君,對映雪過問政務頗為不滿。在莊公的葬儀上,兩人的分歧幾乎公開,映雪希望隆重,而慶父以節(jié)儉為由,一再裁撤。雙方互不相讓,葬禮一再推遲。開春后,氣溫回升,莊公的遺體開始變味,雖然用香料壓制,享殿周圍,仍然異味難聞。魯閔公畢竟是孩子,不懂掩飾和隱忍,跳腳怒斥。慶父人前壓著怒火,心頭卻已起了殺機。

        在曦雪的勸說下,慶父與魯閔公總算面子上過去了,莊公的葬禮在六月完成。

        曦雪是希望魯閔公、慶父這對君臣相安無事,但慶父卻不這樣想。魯閔公經(jīng)常到曦雪宮里去,這給慶父與曦雪幽會帶來了很大的不便,他心中暗生怒火。更重要的是,他在朝廷安插了大量親信,覺得魯國朝野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對魯閔公遂越發(fā)輕視。

        魯閔公正是敏感叛逆的年紀,雖然懼于慶父的跋扈,但畢竟不能甘心。在別人那里不好說,只能到母親映雪那里訴說不滿。

        映雪勸兒子一定要忍耐,等到行了冠禮,正式親政那一天。

        魯閔公說:“慶父狼子野心,只怕不肯讓兒子親政?!?/p>

        這話讓映雪無比驚心,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事情。十幾歲的兒子已經(jīng)感覺得到,那說明慶父的野心已經(jīng)昭然若揭。而這還意味著,兒子會有殺身之禍。得給兒子找靠得住的外援才行!找誰商量呢?只有太傅。太傅是兒子的老師,是對兒子最忠心的人。

        太傅到了,映雪先問一件事。大夫卜齮曾找魯閔公告狀,說太傅侵占了他的田產(chǎn),請魯閔公主持公道。

        “太傅,君上還是個孩子,涉及祿田這樣的大事,他如何處理得了,何況又涉及太傅您?!庇逞┱f,“請?zhí)嫡f說事情的原因,也幫著君上拿拿主意?!?/p>

        太傅矢口否認,說兩家的田埂挨著,耕田的人開錯了地界,雙方早就劃清了。卜大夫舊事重提,純粹是受慶父的蠱惑,故意給君上難堪。

        “卜大夫心眼太小,又受慶父慫恿,君上不必理會,臣一定會處理好,不會給君上惹麻煩,您更不必操心?!碧敌攀牡┑拔遗c卜大夫本是好友,近幾年慶父從中挑撥,彼此才有點兒小誤會,話說開了,一切皆會煙消云散?!?/p>

        映雪放了心,轉(zhuǎn)向正題。

        太傅說:“君上應借齊國為外援,朝內(nèi)則要借助展司馬、臧大行,也只有展臧兩家敢與慶父爭個高低。另外,應設(shè)法請季公子回國?!?/p>

        季公子是指莊公的弟弟季友,為了避禍,他一直躲在陳國。請他回來,慶父一定可以收斂一些。

        映雪擔心季友不敢回來。

        “這就需要從齊侯身上作文章了?!?/p>

        太傅認為,如果齊侯出面干預,請季友回國,則慶父不敢阻撓。他建議去求齊桓公的長子無虧幫忙,他正在夷儀監(jiān)督給邢國建新都。前年赤狄進犯邢國,邢國都城被毀,齊國主持在大河東為邢國建新都。

        “只要設(shè)法派臣去勞軍,能見到無虧公子,這事就有七八成的把握?!?/p>

        映雪去見曦雪,提議派人到邢國去勞軍。

        “主要是去看看無虧弟弟,他帶兵在邢國,近在咫尺,無動于衷不太好。”映雪說。

        曦雪也很贊同。

        “派個老成的大夫去才好。就派太傅去,姐姐以為如何?”映雪這樣建議,“姐姐最好給無虧弟弟寫一封信,以示慰問之意。”

        曦雪說:“你來寫好了,以咱們姊妹倆的名義?!?/p>

        映雪當即寫好,當然都是問候的話,曦雪看了沒作任何修改。

        太傅帶著映雪的信到了夷儀。公子無虧看了信,問兩位姐姐可好。

        太傅回答說:“不好,尤其映雪公主,終日提心吊膽,但信中無法明言,特意派臣來面稟長公子?!?/p>

        等公子無虧聽完太傅的話,他拍案而起,說:“慶父好大的膽子,敢為難我姐姐和外甥!本公子率兵車三百,就可踏平魯國?!?/p>

        “不必大動干戈,只要能請齊侯發(fā)句話,給我國君撐撐腰,慶父就會收斂?!?/p>

        太傅說出請季友回國的計劃,公子無虧認為是小事一樁。

        “公父馬上要到夷儀來巡視,那時候請魯侯與公父相會,公父發(fā)一句話,魯侯去辦就是了,慶父敢說半個‘不’字?”

        “如果我君上能夠與齊侯一會,當然是求之不得!”太傅說,“此事萬望長公子玉成。還有,萬一慶父以執(zhí)政的身份要求與會,只怕我君上便無緣了。”

        “此事包在我身上?!惫訜o虧拍著胸脯擔保。

        一個月后,齊桓公到夷儀巡視邢國新都。巡視結(jié)束,與魯閔公在落姑相會。落姑在齊國東南境,與魯國西北境相鄰,從夷儀過來也不遠,過濟水就是。

        果然是慶父陪著魯閔公來赴會,他們先到一天,長公子無虧也是先一天趕到。

        齊魯兩國國君的大帳已經(jīng)備好,齊國大行隰朋為陪臣,在齊桓公大帳一側(cè)設(shè)偏帳;魯閔公的大帳與齊桓公的大帳相對,規(guī)格完全一樣,慶父作為陪臣,在魯閔公的大帳一側(cè)設(shè)了偏帳。

        慶父還心存妄念,對公子無虧說:“我君上尚年幼,其實不必單獨為外臣設(shè)帳,由臣與君上同住照料為便?!?/p>

        公子無虧毫不客氣地說:“司徒這話不對,如果你們君上是以孩子身份與會,那么照顧他的應該是他的母親,我的二姐;不過,今天他是以魯侯的身份與我公父相會,君臣有別,魯國是最講禮法的,齊國還怕你們挑毛病呢。”

        “哪里哪里,幸得齊侯關(guān)心我君上,魯國哪里敢挑毛病?!?/p>

        公子無虧咄咄逼人,說:“哦,那聽司徒的意思,是齊國備置有不妥之處,只是司徒不敢說罷了?”

        “沒有,沒有,公子誤會了?!睉c父連忙拱手。

        “哦,那又是本公子的錯,不該誤會。”公子無虧雞蛋里挑骨頭。

        “哪里是公子的錯,怪我表達不明白?!睉c父被擠對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公子無虧見好就收,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說:“司徒大人,我這位二姐,公父視如己出,從小沒給她一點兒委屈,還請司徒多關(guān)照;魯侯尚年幼,還請司徒多費心,如有臣子行不臣之舉,還請司徒嚴懲。魯國向以尊崇禮法著稱,君臣之道、尊卑之禮,必不會有人僭越。”

        慶父說:“當然,請長公子放心,在魯國朝野,有本司徒在,無人敢不知輕重?!?/p>

        次日,齊桓公一行到了落姑。慶父陪同魯閔公在大帳外相迎。進了專為兩人相會的大帳,兩人先以國君身份平禮相見,然后魯閔公則按太傅的教導,以外孫的身份行稽首禮。

        兩位國君落座,開始禮節(jié)性的會談。慶父發(fā)現(xiàn),這位小國君竟然毫不怯場,該說的話一句不落??磥硖嫡媸窍铝斯Ψ?。

        等齊桓公問到魯國國內(nèi)的情況,慶父接話說:“外臣代我君上回稟?!?/p>

        沒想到魯閔公說:“齊侯是諸侯之伯,對天下情況無不通曉,魯齊相鄰,魯國情況不說,齊侯亦十分清楚?!?/p>

        這話應該不是太傅事先教的,那這孩子確實厲害,既堵了慶父的嘴,不讓他出頭,也恭維了齊桓公。更厲害的是,他并未讓慶父太尷尬,接下來說:“魯國有公伯執(zhí)政,一切都好,請外祖不必擔心。孫有一件家事想求外祖?!?/p>

        “家事?說來聽聽?!饼R桓公早就知道這次相會的真正目的,卻是一副一無所知的表情。

        “父考兄弟四人,如今父考和三叔薨逝,幸公伯康健,佐理政務;而季叔在陳國未歸,孫想念季叔,盼望朝夕相聚,奈何陳國阻撓,請外祖出面協(xié)調(diào),請陳國準予季叔歸國?!?/p>

        此次相會,魯閔公欲借勢齊國支持,慶父是知道的,但請季友回國,他大概一無所知,所以一臉驚詫。

        齊桓公看在眼里,不動聲色道:“魯國不幸發(fā)生行刺事件,我聽說季大夫有照護不周之嫌,因此避到陳國。如今真兇早就伏法,他也早該歸國輔佐魯君。司徒以為如何?”

        慶父說:“正如齊侯教導,季友應該回國。只是陳國那邊,還請齊侯費心協(xié)助?!?/p>

        “陳國沒有阻攔的理由,此事我會派使臣去見陳侯,應當是小事一樁?!饼R桓公說,“季大夫歸國后,應當與司徒一起,好好輔佐魯侯?!?/p>

        “季友所任左司馬,一直給他留著,他回國后,立即可以復職。展司馬年老體弱,正需有人佐助?!?/p>

        齊桓公點頭說:“好啊,有你們兩兄弟聯(lián)手輔佐魯侯,魯國必大治。”

        慶父順桿兒爬,表示一定與季友聯(lián)手,好好輔佐魯侯。

        為了給魯閔公撐腰,齊桓公特意派使臣到魯國駐扎兩月。使臣回齊后告訴齊桓公,慶父野心太大,勢力也極強,“慶父不去,魯難未已”,季友回國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

        不幸而被言中。季友回國,不但沒有對慶父起到約束,反而更刺激了他。在慶父的慫恿下,曦雪與映雪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僵。曦雪認定映雪欺騙了她,從給公子無虧送信開始,到季友回國,完全是映雪設(shè)的圈套。

        “夫人請想,她兒子尚未正式親政,就如此算計夫人和我,她兒子正式親政后,還有你我容身之地嗎?夫人應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才是?!?/p>

        慶父巧舌如簧,對曦雪說,只要他當了魯國國君,就正式娶曦雪為魯國夫人。曦雪雖然不完全相信慶父的甜言蜜語,但她的確心動了。

        有一天,魯閔公提醒慶父,不要頻繁到夫人宮里去。

        慶父立即將計就計,哭喪著臉,萬分無奈地說:“君上,您對男女之情還不明白,夫人獨居后宮,萬分寂寞,她召臣去,臣又能如何?何時君上方便,請勸說夫人一句,君上的話,夫人還是聽的。”然后他又很少見地行稽首禮,“請君上無論如何不要說是臣的提議,那樣臣真的無地自容了?!?/p>

        結(jié)果魯閔公中計,好意勸說曦雪,惹得曦雪惱羞成怒。當她責問慶父的時候,慶父萬分委屈地說:“夫人,我在他面前,哪敢提半個字!這孩子少年老成,什么事不懂?他在臣面前說得更難聽。他當面對臣發(fā)狠,說等他親政,看誰還敢放肆,他要……”

        “他要怎么樣?”見慶父吞吞吐吐,曦雪忍不住追問。

        “他沒往下說,但臣估計,絕不會善罷甘休?!?/p>

        “不善罷甘休,又能怎樣?”

        慶父說,如果按祖宗家法,他輕則會被奪爵,重則可以送命;夫人可能被褫奪封號,甚至被逐出后宮。

        接下來,慶父不斷在曦雪面前拱火。終于有一天,慶父說出為了自保要采取非常手段時,曦雪不置一語,不支持,亦未反對,如風過耳。

        慶父故技重施,借刀殺人。這次他物色到的人是大夫卜齮。卜齮與太傅有田產(chǎn)糾紛,他的確吃了大虧,但告到魯閔公那里,魯閔公卻置之不理。慶父對卜齮曉以利害,如果魯閔公親政,他們這些人都沒有好果子吃。太傅已經(jīng)發(fā)恨,要和他們秋后算賬。要想自保,釜底抽薪之計,就是不讓魯閔公親政。又誘之以利,慶父許諾,只要阻止魯閔公親政,他就有辦法給太傅治罪,太傅所有的田產(chǎn),一律歸卜齮。他鼓動卜齮殺掉魯閔公。貪財好利的卜齮嚇了一跳,但經(jīng)不住慶父的利誘加威逼,一橫心就答應了下來。

        兩人進行了精心的策劃,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動手。按傳統(tǒng),仲秋之月,魯國要“養(yǎng)衰老,授幾杖,行糜粥飲食”,一般由司徒安排,在國都曲阜象征性地向年長者贈送禮物。八月十五這天晚上,慶父等公室重臣要陪魯閔公到夫人宮中賞月,屆時卜齮將以燎濯監(jiān)督身份入宮,尋機動手。動手的地點也設(shè)計了好幾處。

        八月十五這天下午開始,宮中就特別熱鬧,從宮南門開始,一直到夫人曦雪的宮中,沿途都插下了巨燭。

        天色漸暗,皓月當空,從宮門到夫人宮中,巨燭、庭燎全部點燃,立即彌漫起艾葉和牛脂混合的氣味。公室重臣先后趕到,然后是莊公的妾長風攜公子申到了,最后是魯閔公陪母親映雪到了。此時,司禮才將夫人請出來,接受眾人拜見。然后由夫人主持,映雪、長風陪同向東祭月。

        祭完月,各自落座,宮女、太監(jiān)魚貫而入,給每一張案子擺下時令水果和鼎、簋酒食。

        先是魯閔公向夫人敬酒,然后映雪、長風和公子申敬酒。接下來,公室重臣向夫人和魯閔公敬酒……

        然后開始樂舞,宴飲。

        眾人興致都很高,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到一個時辰。

        季友躬身到魯閔公身邊,小聲提醒道:“君上,夫人有些倦了,該回宮了?!?/p>

        坐在曦雪一側(cè)的映雪也對曦雪說:“姐姐,是該歇息了。”

        魯閔公對慶父說:“公伯,這一曲終了,就可以結(jié)束了?!?/p>

        曲終人散。魯閔公和眾臣恭送夫人回宮,然后陪著映雪回宮,眾人這才魚貫而退。

        與巨燭庭燎照耀如晝相比,過了武闈門,回映雪宮的道路就顯得特別幽暗,全靠前后兩名太監(jiān)手里的脂燭照路。魯閔公送映雪回宮后原路返回,快到武闈門時,大夫卜齮突然從昏暗中閃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魯閔公嚇了一跳,一看是卜齮,稍稍放了心,責問:“卜大夫怎么如此唐突?”

        卜齮呵道:“昏君,太傅欺我,霸我田產(chǎn),你一味袒護,我討公道來了。”拔出劍來,刺向魯閔公。

        魯閔公身邊只有幾名宮女和太監(jiān),他們早就嚇得丟了魂,等想起來大喊救駕時,魯閔公已經(jīng)當胸中劍了。

        卜齮幾步跨過武闈門,沿著宮中大道向南走,一邊走還一邊吩咐火師,把巨燭庭燎都熄滅了,不要走水。

        次日一早,公室重臣接到立即入宮的消息。季友出門上車時,一輛輕車急馳而來,車上的人有意垂首遮面,到了他的車跟前,車上的年輕人才露出真容,是公子申。他說:“季叔不要進宮,先回府中說話?!?/p>

        公子申扶車上的長風下車,母子兩人不管愣在一邊的季友,匆匆進了季府。

        一進府門,長風才說:“季叔,君上被刺,昨天晚上人就沒了,宮中封鎖消息,今天早晨才請大家入宮?!?/p>

        季友大吃一驚,說:“怎么,慶父又下毒手了?”

        長風說:“行兇的人是卜齮,背后指使的一定是慶父?!?/p>

        季友說:“那我得趕緊入宮?!?/p>

        長風說:“季叔怎么糊涂了,你此時怎能進宮!”

        長風的意思,慶父與夫人勾結(jié),覬覦君位已久,慶父為了掃除即位的障礙,一定會喪盡天良,大開殺戒。季友和公子申都將是他的眼中釘。長風勸說季友,帶著公子申趕緊出去躲一躲。

        “季叔,我從來沒有妄想申兒去爭君位,我只求我兒能夠平平安安?!遍L風給季友跪下說,“季叔,我把申兒托付給您,請您帶他遠走高飛,不要再回魯國?!?/p>

        季友發(fā)現(xiàn),從前認為長風溫溫吞吞,是太小看了她,關(guān)鍵時刻,她的明敏和果決不亞于男兒。

        至于避難的國家,長風的母國須句國就在曲阜北,近在咫尺,但國小勢弱,是魯國的附庸,無力保護。長風建議到宋國去,長風有個妹妹是宋桓公的愛妾。她已經(jīng)給妹妹寫好了親筆信。

        季友另有主張,決定先到邾國暫駐,看看情形再說。他認為映雪不會善罷甘休,齊國不可能袖手旁觀,慶父連續(xù)作惡,天地難容。他留下聯(lián)絡(luò)方法,和公子申乘輕車出了曲阜稷門,直奔邾國去了。

        到了邾國十余天,卜齮家宰持卜齮的遺書來見季友。原來卜齮知道慶父心狠手辣,早就備了一手。如果他被慶父害了,就持遺書找季友。果然,慶父卸磨殺驢,第二天就根據(jù)太監(jiān)和宮女的口供,逮捕并誅殺了卜齮,而且下令抄沒其家產(chǎn),收回祿田。家宰送來的這封遺書,把慶父如何威逼利誘卜齮刺殺魯閔公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家主交代我,他死有余辜,但不能讓慶父這樣的惡人繼魯國君位,請季大夫為君上和我家主復仇?!?/p>

        季友正愁沒有慶父弒君的證據(jù),這可真是雪中送炭。他立即請人抄錄卜齮的遺書若干份,派人遍貼曲阜城門。同時季友也有一份討逆書,呼吁魯國人誅殺連弒兩君的逆賊慶父。

        魯國都城曲阜如鼎湯沸,婦孺皆罵慶父。展司馬和臧孫辰領(lǐng)頭,公室重臣聯(lián)名要慶父解釋清楚。慶父一看大事不妙,連夜逃亡莒國。曦雪自知無法向國人交代,也逃亡邾國。展司馬、臧孫辰聯(lián)名派出使臣,請季友和公子申回國,商定魯國君位的繼承人。

        公子申登上魯國君位,史稱魯僖公。一登君位,他立即派人出使齊國,請求支持將慶父遣返魯國。齊國憎恨慶父連弒兩君,派使臣出使莒國,請他們交出慶父。

        天下霸主發(fā)話,莒國只好照辦。

        慶父被莒國士兵解送,在魯莒邊界辦完交接,而后沿蒙山南麓向西回曲阜。到了一個叫密的地方,遇到了要進蒙山考察木材的公子魚。公子魚字奚斯,是小司空,負責土木工程,他受命為魯閔公立廟。慶父得勢時對公子魚多有關(guān)照,而且佩服他在工程上的才能,兩人關(guān)系不錯。如今公子魚得到季友的信任,慶父就托他回曲阜向季友求情,請魯僖公赦免其罪。公子魚明知其難,但不忍拒絕,答應暫不進山,返回曲阜。

        慶父忐忑不安地等了近十天。這天下午,又有馬車駛進院里,他站起來從窗口看坐車的人,還沒看清,聽到來人放聲大哭。他心里“咯噔”一下,仔細一聽,果然是公子魚。他沮喪地說:“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公子魚進了門,給慶父施禮,說:“魚無用,季友公子不肯松口?!?/p>

        “我早就有預料?!睉c父問,“季友怎么說?”

        公子魚說:“季友公子反問我:‘連弒兩君,試問天容乎,地容乎,祖宗可容乎?’”

        慶父聽了,極不服氣,嚷道:“什么兩君,不過是黃口小兒。不是慶父自詡,若論才能,諸公子中有誰能比得了我?遑論黃口小兒。兄終弟及,列國不乏其例,我做魯君,定與齊國一較高下,稱霸列國。此番抱負,天地豈能不容,祖宗豈能不容!”

        慶父此時尚如此狂妄,公子魚看不下去了,說:“公子此言差矣。子般是先君選定,閔公是公子與夫人選定,出爾反爾,談何天地可容?兄終弟及,那也得兄答應,公子弒君奪位,何談祖宗可容?”

        慶父沒想到忠厚的公子魚會有這樣一番話來駁他,心有不甘,辯解說:“讓我即位也是夫人的意思,我也是受了她的慫恿。季友要殺我,那夫人她打算怎么辦?”

        公子魚說:“公子,稍給夫人留點兒體面吧!弒君謀位,到底是誰的本意,曲阜路人皆知,何必自欺欺人!”

        “公子魚,你也落井下石,算我看錯了你?!睉c父死到臨頭,仍然跋扈不馴。

        “本公子與世無爭,從來不會干落井下石的勾當。我只是不明白,公子何以一點兒愧疚之心也沒有?”

        “大丈夫做事,從來不知愧字如何寫?!睉c父說,“說吧,季友想讓我怎么死?”

        “請公子自縊,以保全尸。”公子魚說。

        “左右大不了一死,留不留全尸又有何益?”

        “留全尸公子不以為恩,那么你的后人呢?”公子魚說,“季友公子特意向君上乞恩,像叔牙一樣,準予你的兒子襲爵,并賜你的孫輩為仲孫氏。”

        “哈哈,慶父雖死,卻不絕嗣,只要兒孫在,季友你等著瞧,將來我的子孫一定會超過你的?!?/p>

        慶父臨終的狂言,后來成為事實。他的后人以他為恥,不用仲孫氏,而改稱孟孫氏,亞圣孟子便是其后裔。叔牙之后叔孫氏、季友之后季孫氏,也都非同尋常,三家并立,輪流執(zhí)政,把持了魯國,世稱“三桓”(三孫均為魯桓公之后)。

        慶父的尸體被運到曲阜,一大勁敵從肉體上消失,季友和魯僖公都松了一口氣。不過,在邾國避難的夫人該怎么辦?季友卻犯了愁。如果像慶父一樣讓邾國送還,送還以后怎么辦?無論如何是不能像對慶父一樣賜死的。可是,放她回國,如何心甘?

        兩人正沒主意,齊國有使臣來,奉齊侯之命,將夫人接回齊國省親。

        魯僖公氣得拍案而起,說:“齊侯這是包庇!”

        “明知是包庇,又能如何!齊強魯弱,齊侯又是諸侯之伯。”季友勸魯僖公還是忍一忍。

        “哼,等寡人長大了,一定好好治國,與齊侯一爭伯仲。”魯僖公說,“公叔,寡人還小,你要幫著寡人好好治理魯國,不能總是仰人鼻息?!?/p>

        “好,君上有志氣?!?/p>

        季友仰頭盯著殿頂,忽然一拍案子,說:“君上,臣有妙計,可讓齊國幫助解決難題。夫人勾結(jié)慶父,連弒兩君,我倒要看齊侯這個侯伯,怎么持平辦理!”

        齊桓公與管仲正在議事,太監(jiān)送進魯、宋、陳的國書。先看魯國的,是請齊國遣返曦雪。

        “豈有此理,齊國請公主省親,人還沒到,怎么就能遣返?”

        管仲勸道:“所謂省親,在列國看來,不過是齊國庇護的說辭?!?/p>

        再看宋、陳兩國的國書,均稱魯夫人勾結(jié)奸臣慶父連弒兩君,聽聞魯夫人已經(jīng)入齊,請齊侯“持平”辦理。顯然,宋、陳兩國認為齊國接回魯夫人是有意庇護。

        “宋國、陳國真是多管閑事!魯夫人與他們何干?”

        管仲分析,肯定是季友聯(lián)絡(luò)兩國,有意給齊國施加壓力。他建議,既然魯國要求遣返魯夫人,那就遣返給魯國,讓他們看著辦去。

        “仲父,曲阜人視慶父如仇寇,對曦雪也是咬牙切齒。曦雪回到魯國,受魯人凌辱,就是死路一條。寡人讓她省親,就是讓她離開是非之地,先逃過一劫再說?!饼R桓公眼巴巴地望著管仲說,“對曦雪,寡人視若掌上明珠,仲父是知道的?!?/p>

        “不但臣知道,天下人盡皆知。正因如此,君上才不能袒護?!惫苤僬f,“與公子私通,又助紂為虐,連弒兩君,君上如果庇護,天下人會怎么看?維護周禮就成了一句空話,君上霸業(yè)必受累。”

        “如果連自己最親的親人也保護不了,這樣的霸業(yè)還有何益?”

        “霸業(yè)本就是為天下,而不是為一國一姓之私!”管仲也毫不相讓,亢聲直辯。

        “仲父,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嗎?”齊桓公眼巴巴地望著管仲。

        “沒有,一死是曦雪公主最好的歸宿,于齊于魯于曦雪,均是最好的解脫?!惫苤僬f,“將曦雪送還魯人,讓魯人自處,齊國可以超脫,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齊桓公不舍,以袖掩面,失聲痛哭,其哀痛徹心腑。

        大諫東郭牙是曦雪的義父,當年齊國發(fā)生政變,曦雪的父親齊襄公被殺,曦雪流落民間,就是被東郭牙所救。東郭牙亦視之為己出。他得到消息,進宮見齊桓公,為曦雪求情。

        “君上,曦雪公主有罪,但請君上留她一命。臣雖然只收養(yǎng)她姐妹一年,但比自己的女兒還要親。臣這一生,救下她們姐妹倆,是最值得驕傲的事。臣舍不得啊?!?/p>

        齊桓公兩眼紅腫,說:“東郭牙啊,寡人也不舍得,可是,仲父不答應?!?/p>

        “君上,您是一國之君,為什么事事都要聽相國的?”

        “相國說得有道理,寡人心里痛,可是,忍痛也要聽?!?/p>

        “君上是天下侯伯,天下之事可一語定乾坤,為什么護不住自己的侄女?”

        齊桓公說:“正因為寡人是天下侯伯,才不能不顧忌天下悠悠之口?!?/p>

        君臣兩人相對飲泣。

        東郭牙說:“君上,既然魯國人要曦雪公主,那就還給魯國人好了,也許他們不至于處死先君的夫人。”

        “曲阜人恨極了曦雪,還是讓她死在母國手里,給她留點兒體面吧?!?/p>

        君臣相對嘆息。

        “唉,人微言輕,我哭求一天,也不如管相一言?!睎|郭牙說,“君上,曦雪非死不可,那就讓臣去吧。”

        “誰都可以去,唯有你東郭牙去不得?!?/p>

        “君上是怕我放走她嗎?東郭牙執(zhí)行君命,從不打折扣?!?/p>

        齊桓公說:“不是怕你放走她,是不忍讓你送她上路?!?/p>

        “君上,讓老臣去吧。老臣最合適?!睎|郭牙說,“當初是我救了她姐妹一命,如今,讓我再送她走。兩不相欠了。”

        齊桓公答應了東郭牙所請。

        曦雪的車駕行至半路,就得到齊都傳來的詔命,暫不往臨淄,且有后命,她就感到情況有些不妙。在驛站等了七八天,等來了東郭牙。她視東郭牙為仲父,連忙斂衽施禮。

        東郭牙長嘆一聲,說:“曦雪呀,你怎么這樣糊涂!”

        “女兒萬般委屈,無處訴說?!?/p>

        “再大的委屈,何至助紂為虐,連弒兩君!而且閔公還是你親妹妹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東郭牙痛心疾首,“我就是想為你辯護,也張不開口啊!”

        “千錯萬錯,女兒一肩任之。”

        “我對君上說,慶父是惡人,是他害了你?!?/p>

        “不,仲父,女兒無法恨他。他把女兒變成女人,讓女兒不枉在人世走一遭?!?/p>

        “你呀,你呀!到現(xiàn)在還善惡不分!慶父是什么東西,他禽獸不如!”

        曦雪說:“仲父,慶父有雄才大略,可惜天不假時,地不假利?!?/p>

        “無德之人,雄才大略足以害人害己!”東郭牙說,“不是天不假時,地不假利,是天地難容!”

        “嗐,說什么也無益了。”曦雪問,“公叔是什么意思,一定是要我死吧?”

        “是,臣奉君命,賜死女兒?!?/p>

        “是毒酒還是五尺白綾,請仲父行令吧。”

        “是白綾?!睎|郭牙說,“我剛直一生,為了女兒就徇私一回。你走吧,我車上有點兒值錢的東西,夠你安度一生?!?/p>

        曦雪匍匐在地,行的是最隆重的稽首禮。

        “走吧,走吧,當初救你們姐妹是我一生最驕傲的事情,如今放你走,或許是我最無悔的事吧?!?/p>

        曦雪抹干眼淚,說:“女兒再謝仲父救命之恩,只是,女兒生無可戀,一死才是我最好的解脫?!?/p>

        無論東郭牙怎么勸,曦雪都不肯走,她從東郭牙懷中掏出白綾,在驛站中懸梁自縊。

        “我呀,才是真的生無可戀了?!睎|郭牙懷里還揣著五尺白綾,也上吊自縊了。

        大雪紛飛,兩輛柩車,南轅北轍。往北回臨淄的,載的是東郭牙;往南去魯國的,載的是曦雪。

        曦雪薨后謚號為哀,史稱哀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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