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畫

陳泊穎，一名勵志向上的初中生，外號黑框眼鏡妹。熱愛文學、音樂、建筑，同時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科幻迷，尤其喜歡劉慈欣的《三體》和斯卡爾齊的《老人的戰(zhàn)爭》系列。汪曾祺說：“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我們有過各種創(chuàng)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樂?！蔽蚁Ｍ磥韽氖屡c寫作有關的職業(yè)，用筆書寫美，傳遞人性?！耙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一份快樂，尤其是今天”。

18歲的他一綠染盡千山萬水，墨色勾山石，青綠施重彩，從此便消失于北宋的繁華間?！肚Ю锝綀D》成了這位天才少年唯一傳世之作。有人說，他因中毒而亡；有人說，他被皇帝賜死；但我說，他憑著獨屬于翩然少年的靈氣，入了畫卷，行至江河煙波浩渺處，做一個自由自在、不問世事的漁夫，與千里江山融為一體。如此灑脫，怎不叫人羨慕？

——引子

一

“五，四，三，二，一……”

伴隨著人們的倒數結束，會場上爆發(fā)出一陣陣排山倒海般的掌聲和歡呼，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綿延千里，接著，一抹青綠席卷了整個會場。

“大家請看，我們已經能夠將《千里江山圖》的局部還原到生活中了?！苯庹f員甜美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北宋時，它的作者王希孟留下此幅傳世國寶后，便鉆入了畫卷之中，不知去向。如今，入畫不再只是一個優(yōu)美的傳說了，通過虛擬數字化的還原技術，我們也一樣能夠做到！”

望著那一座座三維立體青山聳立在眼前，我剎那間有些許恍然?？蒲腥藛T通過AI虛擬技術予人身臨其境之感，仿佛王希孟穿越進了《千里江山圖》一般，那絢麗的色彩、工細的筆致與原作分毫不差，那野渡漁村、水磨長橋與山川湖泊相輝映。但不知怎的，我總感覺缺了點什么，我看到的是沒有云雀飛翔的模擬天空，我聞到的是依舊渾濁不清的空氣——我無法發(fā)現哪怕一點能夠顯示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忽然，我似乎依稀望見，有一座山晃動了幾下，與此同時畫質也模糊了不少，但沒一會兒便恢復成原來青翠欲滴的樣子?？赡苁俏业幕糜X吧，但它提醒著我：這一切都并非真實。機器創(chuàng)造出的光影，終究無法與大自然蓬勃的生機相提并論。

可狂歡的人們穿梭在五光十色的夢境里，沒有誰注意到什么。這無疑是本場發(fā)布會最亮眼的項目，如果它得到普及，肯定會受到人們的追捧——誰會不想住在畫里呢？

“我宣布”，講解員甜美的嗓音再次響起， \"AA25入畫項目正式啟動，如若能籌到足夠的資金，這款虛擬家居數字化產品將于半年后上市！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千家萬戶入住‘千里江山圖’！”

二

我叫仇慶年，是一名文物修復師，也是一名國畫制作人，正因為研究過《千里江山圖》失傳的技法，當畫卷上顏料脫落時，我才知道如何調制顏料，如何給畫卷上色。許多博物館在修復古畫時都向我購買顏料，我會從礦石里挑出適合做顏料的部分，碾磨成粉，加水研磨，然后用水漂洗，經過多次沉淀和干燥做成各色顏料。要知道，純礦物質顏料與人們平時用化學、機器加工而成的顏料不同，它不但可以千年不褪色，而且會隨著時間流逝變得更加艷麗。

如今，原材料稀缺成了我制作傳統(tǒng)國畫顏料的首要問題。目前礦石大多產自深山老林之中，數百年的采挖，讓天然礦物日益短缺。除此之外，礦石高昂的價格也令人無可奈何。打個比方，石綠作為中國青綠山水畫的主要用色之一，由孔雀石制成。但你知道一塊一米多長的孔雀石要價多少嗎？ 900多萬！這還是打過折的呢，所以絕不算貴！

“仇師傅！”思緒間，學徒劉云突然闖進了工作室， \"博物院已經批復了，說是原項目負責人撤資，撥不出經費購買礦石了！”

“撤資？！”我的心猛地一沉，指著桌面上那幅還未修復完的《千里江山圖》，“你看畫上的顏料都不知掉了多少塊，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撤資！”

劉云開了瓶苦艾葉涼茶遞給我：“息怒，息怒。最近AA25項目在籌資金，很多股東覺得比咱們文物修復要有價值，花這么大工夫調制顏料，不也只是看看而已？現在上網多方便，誰會大老遠跑來故宮看畫呢？所以上頭把資金全調到那個項目上了，讓我們再等等?！?/p>

等？我是能等，可畫卷等不了?。"這樣不行，”我盤算著，“你再和他們談一談，沒有礦石就沒有顏料，沒有顏料就補不了畫卷，但畫卷再不補就來不及了。如果真不行的話，過幾天我去云南一趟，看看那邊的礦石廠有沒有顏料能折價賣給我……”

“仇師傅！”劉云輕聲喊我， “前天有作坊給我開了比這里高十倍的工資，您說我去不去？”

我沉吟了一下。之前有好心人擔心文物修復技藝失傳，拿五萬給我招個學生。我苦笑，五萬，我連學徒的工資都開不出來！現在的學徒已經跟了我有十年，他對國畫顏料的熟悉程度不亞于我。讓他走吧，這樣有專業(yè)技術的人難找，舍不得；而且再招個學徒又得從頭教起，我倒不嫌麻煩，但制作礦物質顏料可是門體力活，整個過程都只能靠手工完成，很多年輕人都堅持不了幾天。薪水也微薄，這樣的苦差事誰愿意干呢？可若是不讓他走吧，已經將工資開到最高了，卻仍舊不夠養(yǎng)家糊口，更不要提攢錢供孩子上大學了！何況他去到別的作坊，能教會更多的人制作國畫顏料，這對非遺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是有幫助的。但他這一走，必然是不會再回來了。那又白白錯失了一個人才。

“你看怎么樣好就怎么辦吧?！弊罱K我這樣說。

他等了好一會兒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開了口，有些吞吐，但他仍堅持著把話說完了：“那我走了。這箱苦艾葉涼茶就留給您了，您多喝點調理身體。師傅，您多保重！”

我接過那瓶涼茶，苦艾葉的味道迅速在口中漫開。挽留是沒用的，大家各有各的難處，該來的總會來。

三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出過遠門了，上周二難得抽空應邀參加了AA25項目的發(fā)布會，之后就繼續(xù)守在古畫旁。但由于時間急迫，我還是訂好了車票，在一個大清晨打點好東西離開了“慶年堂”工作室。

雖然戴了口罩，，但仍舊被那迎面而來的沙塵嗆到無法呼吸，在不遠處，一輛列車懸浮在空中，即將開動。

我狂奔起來，可在我快要接近列車時，腳下一絆，整個人都摔進車道里。我掙扎著起身，列車卻已經起程，從我的頭頂上呼嘯而過；我想要趴下，卻被列車卷起的氣流拋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許多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可隨著我的意識一點點模糊，所有的畫面都一同墜入了虛無。就像有人拔掉了機器的電源一樣，原先熱鬧的世界歸于沉寂。

四

當我醒來時，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發(fā)現自己頭上罩著一個像早期宇航員那樣的頭盔，躺在一個純白的圓形球倉里，接著頭頂上“?！钡囊宦暎?\"25號病人已醒?！蔽蚁霃恼郫B板床上下來，可是一條黑色的帶子綁住了我，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原來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又是“叮”的一聲，黑色帶子突然自動斷開了，與此同時，一個原先并不存在的熒光屏的影像亮了起來，一個和我一樣罩著頭盔的女孩出現在畫面中央。

“仇先生，現在您的身體已經基本康復，我會通知您的家屬過來接您出院?！迸⑶宕嗟穆曇艟拖褚槐K燈一樣在我心中亮了起來，驅散了昏迷前的虛無感，我的記憶不再是一片黑暗和那群陌生人來來去去的影子，而是一點點清晰了起來。我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一片鋪天蓋地的黃沙，它們被狂風暴雨席卷著，在大自然肆意的破壞之下，我像一片單薄的樹葉那樣被拋到了天空之中。

“是沙塵暴嗎？那天的天氣好像很不好?！?/p>

女孩笑了：“現在早就沒有沙塵暴這種說法了，您是太少出門了，像您說的那個情景，我每天上班都會見到，短的話大概幾分鐘，長的話則會持續(xù)幾個小時。而且還遠遠不止一次，但以我們現在的水平，根本無法預測下一次的到來?！?/p>

“那你們是怎么上班的？”

女孩指著腦袋上的頭盜：“這個是防護面罩，大家出門都要戴。您不?？措娨暟?？也不用手機或者手持終端？”

手持終端是什么？但我打算先回答她，“幾乎不用的。”

“那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三個月前，在各種網站上都刊登了到市區(qū)指定點領取免費防護面罩的通告，如果您多出門走走的話，也會遇見一些志愿者在街上發(fā)傳單，這種傳統(tǒng)的宣傳方式就是針對像您這樣的老人家的?？赡前炎约宏P在家里好幾個月，那有什么辦法呢？還好這次傷得不重，只不過是因為您的身體一時半會適應不了這樣的環(huán)境，空氣中的沙塵堵塞呼吸道造成了缺氧，最終導致了休克。這個防護面罩，會過濾掉渾濁的空氣，留下純凈的部分，還能把沙塵擋在外面。您現在戴的是醫(yī)院送的，不用再自己去市區(qū)指定點領了。”

我剛向女孩道謝，頭頂上就“?！钡囊宦暎骸?5號病人家屬已到。”

門開了，進來的還是一個女孩兒，她帶著我穿過一道道迷宮似的門廊，正當我暈頭轉向之時，她終于停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爸，我來接您了。”

這聲音夾雜著愧疚與擔心。兒子爭氣，考上了不錯的大學，沒過多久就有了工作，我沒要求他回來傳承手藝。他起先是每逢節(jié)假日會回來看我，后來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只在過年才帶小孩來玩。現在久別重逢，我卻顧不上喜悅，就像兒子要顧家，我也要照顧自己的畫卷。我問他能不能送我去云南。

\"唉，您真是做夢都想著畫卷！醫(yī)生說過了，就以您現在的身體狀況，是哪里都去不了的，我們要把您接回家調養(yǎng)?！彼吹轿医辜钡谋砬椋盅a了一句：“博物院已經派人去您的工作室了，也備齊了礦石，就不用您老人家親自去云南了?！?/p>

我這才放下心。兒子的家就在醫(yī)院附近，沒走多遠就到了。兒子說，最近流行一款虛擬家居數字化產品，它的外形看起來就像空調，按下開關就會投影出《千里江山圖》的影像，還能凈化空氣，通過特殊處理讓人們有身臨其境之感。

“您老人家還補什么破畫卷呢？現在幾乎家家戶戶都住在畫里了！\"兒子興奮地說。他讓我先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時，千里江山環(huán)繞著一切，但我有些替兒子感到遺憾，因為這樣的畫面我已經在它的發(fā)布會上見過了，因而沒有感受到太多的驚喜。

室內涼風習習，與屋外那個塵土飛揚的世界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摘下防護面罩，讓絲絲縷縷的微風包圍我。兒子禁不住得意地笑了：“怎么樣，是修補畫卷好，還是住在畫卷里好？\"

我知道了，他這次決心要說服我退休。我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兒子多次勸我別干了，享享清福不好嗎？這是不可能的，全國就只有幾個人做礦石顏料，我得趁著自己還沒倒下再多補幾幅畫卷。畫卷在，我就在。兒子不理解我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但他還是支持我。但這次就不一樣了。

“你放心，我不會在這里住太久的，過幾天我就回去?！蔽野迤鹉?。

“您真是跟不上時代！都說了現在科技發(fā)達，機器也能畫畫！聽過AI嗎？它可以在幾秒鐘內合成出成百上千的畫作，畫得比人還好……”

“不用再說了?！蔽依淅涞卮驍嗔怂?/p>

“機器是永遠都無法代替人類的。老祖宗千年智慧的結晶，更是永遠都不能拋棄。我的使命就是使它傳承下去，你懂什么？\"我呵斥著，那些言語如同鋒利的刀片一樣，撕碎了座座青山，頃刻間，那亮麗的色彩黯淡了，失神了，燈也一盞接著一盞滅掉了。翠綠的影像開始搖晃，原本清涼的微風變得狂暴，逐漸形成了一股氣流，屋內的家具都被卷入其中，兒子抓住我布滿皺紋的手，奪門而逃。在我們的身后，越來越多的東西被吸進那股越來越污濁的氣流，瘋狂地在其中旋轉、飛逝，像是一群醉鬼在跳著沒有節(jié)奏的華爾茲。

五

“AA25 ”入畫，項目已全面停止，在6月24日的下午，該項目研發(fā)的虛擬家居數字化產品遭到不知名大型計算機病毒入侵，該產品的指揮中心并沒有及時采取防護措施，導致該產品逆行運轉，最后大量破壞了無數家庭居住環(huán)境。”新聞的大字標題就是這樣輕描淡寫地描述這次事故的。

當那臺瘋狂的機器停下“大型破壞”時，兒子的家里只剩一片廢墟，裝修公司說到至少要花一個多月才能把房子還給他。于是，他帶著一家人搬進了我那狹小的工作室里，還送給我一臺手持終端。

所謂“手持終端”，就是個裝有小型投影儀的戒指。只要用手指觸摸它的表面，它就會被指紋激活，接著投影出手機的頁面。頁面上時常出現彈窗，有的是政府發(fā)的通告，有的是新聞。

現在的空氣污染已經到了不能再忍受的程度。不光出去外面，哪怕是在室內也得戴著防護面罩。就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能脫掉口罩。但沒有誰再抱怨什么，因為人并不是最痛苦的：樹上新鮮的果子，已經越來越少，可仍舊不夠摘。最令人恐慌的是，不少農作物已經無法存活，我們只能吃超市里人工合成的食物。

政府在原來發(fā)防護面罩的市區(qū)指定點設置了另一個窗口，讓人們去那里領取物資，每周一次。

“讓我去吧，”我說，“我要出去走走?！?/p>

兒子沒有攔我。他最近的心情不太好，身為“AA25入畫”項目的策劃人之一，外界的謾罵、質疑鋪天蓋地，甚至有人跑去他家里砸東西，卻沒砸成——因為他的家里只剩一片廢墟。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沖上頭條?？墒菗Q成以前，沖上頭條的大字標題應該是“AA25項目策劃人獲獎”而不是“AA25項目策劃人仍舊選擇回避該事故”這樣羞恥的字眼。一夜之間，他從光榮的、成功的設計師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門外是飛沙走石，我卻早已見怪不怪了。但在回家的途中，我停了下來。那是一座又一座的山，沒有那抹青綠，只有人們在她身上留下的累累傷痕。

六

我并非生來屬于北京這座城市，我是個從貧困山區(qū)中走出來的孩子。

我從小在山的懷抱里長大，我是山的孩子。我曾在她茂密的林間挖過竹筍，撿過松果，甚至在這里種下一棵樹苗，雖然現在是找不到了。

這座山并不“荒”，它充滿了生機。

這里有千萬只云雀嬉戲的聲音，與孩子們稚嫩的童聲相呼應著；這里有泥土的氣息，我在那條泥路上留下了我的足跡；這里還有我最熟悉的色彩，那滿山遍野的青綠！

當我出發(fā)到另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城市時，我許下諾言：這些山，我不會忘了它們，我會用我的方式讓那些色彩在畫紙上得到永恒。

可當我想起那抹青綠，我的心就會隱隱作痛。

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回去看過她。我連她現在怎么樣都不知道，而人們則不停地向她索取，直到她已經無法再承受了，是人們拋棄了她。我保護不了她，只能堅守我筆下的那片千里江山，哪怕她有一天終會不復存在。

王希孟啊，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江山，早就破敗不堪了？

七

我?guī)鹤尤タ戳四侨荷?，我說，千里江山不能只封存于紙上，不能只停留在筆上，也不能只是機器里一些不存在的光影，我們要堅守先人的千里江山，她必須真實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所以，開始種樹吧。

八

十年過去了。我的畫卷補完了。但我沒想到，那千里江山也活了。

最初只有我們在種樹，可后來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國家要給我們發(fā)獎，我沒要。我愛山，這是我應該做的。

于是，人們又在超市里見到水果和蔬菜了，那空氣里又飄著泥土的氣息了。我望著那夢中心心念念的青綠，淚水決堤般流了下來。這才是真正的“入畫”。

（指導老師：石煒）

寫作背后的故事

小說里的內容當然是編的。但是主角呢，還真有這么一個人。他的名字就叫仇慶年，是一名國畫顏料制作人。文中那位跟了他十多年的徒弟迫于生計而離開的故事也是真的。所幸，仇老師拉上了女兒一起學習如何制作顏料，讓這門手藝又傳承了下去。第一次聽說他的故事時，我無法相信會有這么執(zhí)著的人。國內的他無人問津，國外的他卻聲名顯赫，于是許多外國人登門拜訪，卻都被他請了出去。他說：“自己家的東西，不能輕易被別人搶了去。我的手藝只傳給中國人?！彼瓦@樣守著顏料和他那間小小的工作室“慶年堂”，一守就是幾十年。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問過周邊一些在國畫上頗有研究的人，他們用的都是超市里賣的、外國進口的牙膏狀顏料，學了國畫這么久，卻從未聽說過礦物質顏料和仇慶年。于是就有了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