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
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發(fā)展史上,郭沫若、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和侯外廬曾被譽為新中國史學“五老”。就師承淵源、個人才情、思想深度、理論修養(yǎng)、學術貢獻而言,“五老”各有特點、各具風格。1987年9月14日,侯外廬逝世,是“五老”之中最后一位辭別人世的。侯外廬的逝世,標志著第一代馬克思史學大家群體走進了“歷史”。
侯外廬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從1928年開始翻譯《資本論》,至1960年完成多卷本《中國思想通史》,幾乎用了畢生的精力從事馬克思主義文化事業(yè)的耕耘,尤其在歷史學領域取得了具有深遠影響的學術成果??梢院敛豢鋸埖卣f,侯外廬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史上的一座豐碑。然而,由于侯外廬著作體量龐大、文字艱澀、理論深奧,侯外廬史學長期以來并沒有得到學術界的應有重視。例如以20世紀末至新世紀初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學者傳記叢書”為例,該叢書中關于“五老”學術研究的著作有謝保成《郭沫若學術思想評傳》(1999年)、陳其泰《范文瀾學術思想評傳》(2000年)、王學典《翦伯贊學術思想評傳》(2000年)、朱政惠《呂振羽學術思想評傳》(2000年),唯獨缺少侯外廬學術研究的專著。學術界關于侯外廬的研究,雖有部分成果,但仍有繼續(xù)深化的空間。就此而言,對侯外廬史學進行全方位、系統(tǒng)性的研究,是一項迫切的學術任務,在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以及增強文化自信、建設文化強國的時代背景下,完成這一任務,也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程鵬宇的《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福建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以下凡引該書,省略出版信息,僅隨文標注頁碼)即欲達到這些目標。該書主要呈現(xiàn)為以下特點。
一、全面系統(tǒng)地展示侯外廬的學術經(jīng)歷和史學成就
《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嘗試對侯外廬史學進行全方位、系統(tǒng)性的研究。由于侯外廬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要深入理解侯外廬史學就應當將侯外廬史學置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過程中進行整體考察,“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這一選題可謂抓住了侯外廬史學研究的要義。
該書共有十章內(nèi)容,而這十章內(nèi)容,又可以分為幾個相對獨立的部分,分別為:第一章“侯外廬大學時代的思想及其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和第二章“侯外廬早年的經(jīng)濟學和經(jīng)濟史研究”可視為第一部分,這是在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家之前,侯外廬的學術經(jīng)歷、研究實踐和思想認知,是理解侯外廬史學思想的前提內(nèi)容;第三章“侯外廬學術路徑的形成——兼與陶希圣、郭沫若相比較”、第四章“侯外廬對馬克思生產(chǎn)方式理論的研究和運用”和第五章“侯外廬眼中郭沫若導師與論敵的雙重形象”為第二部分,其論述的核心內(nèi)容是侯外廬學術領域的轉變,即如何從經(jīng)濟學轉向歷史學的研究,以及侯外廬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早期發(fā)展歷程中的學術實踐和具體貢獻;第六章。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初版)的學術意義”、第七章“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初版)和第五卷的修訂與學術貢獻”和第八章“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的學術意義”為第三部分,可視為對侯外廬經(jīng)典著作《中國思想通史》的系統(tǒng)研究,這一部分也是該書的核心內(nèi)容;第九章“侯外廬思想史研究中的史學史特色”為第四部分,主要是從史學史和思想史交叉研究的視角探討侯外廬思想史研究的特點;第十章“侯外廬的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話語體系”為第五部分,是對侯外廬的歷史理論體系的梳理和概括。該書“結語”部分,總結了侯外廬史學遺產(chǎn)的主要內(nèi)容,在此基礎上分析了侯外廬史學對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的啟示。
梳理“史”的脈絡、把握重點問題、進行比較研究、回應現(xiàn)實關照,凡此種種,在書中均有呈現(xiàn)。
二、抓住重點議題和熱點話題
擅于抓住重點議題和熱點話題,是《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所呈現(xiàn)的另一大特點。所謂重點議題,是指研究和理解侯外廬史學應當把握的重點課題,具體包含兩點:其一,侯外廬治學經(jīng)歷的兩次轉型(即從專門翻譯《資本論》轉向研究經(jīng)濟史,從研究經(jīng)濟史轉向研究中國思想史);其二,侯外廬在中國思想史研究領域的學術貢獻及影響。對此兩點,《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均予以詳細分析。
以往學術界對侯外廬的認知,主要將他視為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新中國“中國思想史”學科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這種認知現(xiàn)象,“固然體現(xiàn)了侯外廬史學思想的重要意義與深遠影響,但同時也留下了一段空白,使得侯外廬的思想歷程存在‘斷裂感”,因此探討“侯外廬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的思想及其向馬克思主義轉變的歷程”,“有助于全面地理解老一輩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完整的思想歷程,同時對我們當下思考思想與社會的關系也能起到一定的啟發(fā)意義”(第4頁)。侯外廬的早期學術經(jīng)歷(1928-1940年),曾翻譯過《資本論》和研究經(jīng)濟學。就此而論,侯外廬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先驅之一。但在后來的學術史書寫中,經(jīng)濟學界和歷史學界對侯外廬的這一段學術經(jīng)歷付之闕如。但不可否認,侯外廬的這一早期學術經(jīng)歷,為他后來轉向歷史學研究奠定了基礎。比如,侯外廬完成于1932年、出版于1935年的《經(jīng)濟學之成立及其發(fā)展》一書,是中國較早對西方資產(chǎn)階級政治經(jīng)濟學史進行介紹的著作。此書“序言”表達出侯外廬較為系統(tǒng)的經(jīng)濟思想史觀,“是侯外廬最早的、系統(tǒng)的對思想史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甚至我們在他以后的成熟著作中,也沒有見到如此系統(tǒng)的論述,因此,這篇文獻我們梳理侯外廬史學歷程時就顯得格外重要了”(第28頁)。
學術界論及侯外廬在中國思想史研究領域的學術成果和貢獻時,所依據(jù)的文本主要是侯外廬在1956-1960年間主編出版的五卷六冊本《中國思想通史》。該套書也被歷史學界譽為新中國“中國思想史”學科的奠基之作,至今仍被視為這一學科的經(jīng)典文獻。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大家對“《中國思想通史》(初版)”(即1946-1948年間侯外廬和他的學術團隊撰寫的兩卷三冊本《中國思想通史》)與“《中國思想通史》(修訂版)”(即五卷六冊本《中國思想通史》的前三卷)的版本內(nèi)容差異及內(nèi)在原因、《中國思想通史》(初版)的學術價值、《中國思想通史》(初版)和第五卷的修訂過程等問題,關注較少。對這些問題的詳細探究,占了《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全書三分之一多的篇幅,可見作者對這些問題的重視。例如隨著五卷六冊本《中國思想通史》在學術界的流行,《中國思想通史》(初版)逐漸被人所忽視。但不管是在中國史學發(fā)展史上,還是在侯外廬個人史學學術生命中,《中國思想通史》(初版)“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其中對馮友蘭的批判,更是“一條被修訂版遮蔽的學術線索”,“是研究當時史學思潮的重要史料”(第82-101頁)。
所謂熱點話題,是結合當前的社會時代背景和思想理論特點,探究各自學科發(fā)展的關鍵課題。具體到哲學社會科學領域,“話語體系”成為學者近年來所著意探討的熱點話題。
《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設專章對“侯外廬的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話語體系”予以探究。雖然史學界對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話語體系這一課題已有一定的研究,但專門探討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話語體系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作者從社會史理論和思想史理論兩個維度概括侯外廬的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體系。侯外廬在對中國歷史進行通史式研究的基礎上,建構了一套關于中國歷史的基本理論體系。他早年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理論,奠定了日后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體系的理論基礎;在中國古代史(奴隸社會)的研究中,他提出了獨具特色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理論和“國民思想論”;在中國中古史(封建社會)的研究中,他提出了“中國封建土地國有論”和“正宗一異端對立論”;在中國近代史(明末清初后)的研究中,他提出了“資本主義萌芽理論”和“啟蒙思想論”。簡言之,“侯外廬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體系的起點是馬克思的生產(chǎn)方式理論,邏輯是社會史和思想史的辯證關系,主線是生產(chǎn)力的解放與發(fā)展”(第193頁)。新時代呼喚新史學,新史學需要新理論。作者強調(diào),要做這個工作之前,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史上的歷史理論進行回顧和研究無疑是必要的,這也是《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探討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用意之所在。
當然,《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也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該書的主體研究對象固然是侯外廬,書中一些內(nèi)容也涉及比較研究(如與郭沫若、陶希圣的比較),但就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的宏觀進程而言,書中涉及的比較研究內(nèi)容仍嫌不足,如跟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的比較,書中幾乎未有論及。
其次,該書章節(jié)成稿于不同時間,在統(tǒng)稿時,一些注釋沒有做到嚴格的統(tǒng)一。比如關于侯外廬《韌的追求》一書的引用,有時使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出版的版本,有時又使用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卷(長春出版社2016年版)收錄的版本,版本使用標準并不統(tǒng)一,也沒有說明使用這些不同版本的原因。
最后,該書“附錄”或可增加“侯外廬年譜年編”或“侯外廬著述編年”,這樣方便讀者和正文內(nèi)容相互參照,從“史”的脈絡更為整體、全面地把握侯外廬的學思歷程。作為人物學術思想研究的專著,該書“附錄”也可增加“人名索引”,方便讀者利用。
但瑕不掩瑜,整體而言,《侯外廬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書仍不失為理解侯外廬史學的力作,對充實及推進中國史學史、思想史及相關專題的研究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