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崇超
摘 要:丘濬的《世史正綱》是明代中期史學的代表性著作。盡管它是一部旨在宣揚儒家綱常倫理的簡明通史讀本,但其中并不缺乏中國古代史家一貫堅持的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以及經(jīng)過自主思考形成的獨到而高明的史識。丘濬作為一名以“經(jīng)濟自負”的學者,其史學著作的書寫沒有脫離自身的時代環(huán)境。對現(xiàn)實問題的回應與關懷是《世史正綱》的重要取向。
關鍵詞:丘濬;《世史正綱》;實錄;現(xiàn)實關懷
中圖分類號:K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4)01 — 0074 — 06
明代思想家和史學家丘濬(1421-1495),于景泰五年(1454)高中進士二甲第一名,首選為翰林院庶吉士。[1]5088明代的史官制度繼承元代,沒有專職常設的機構,如遇有修史活動會臨時抽調人員,翰林院則是提供修史人力的主要機構。[2]223丘濬入職翰林院后,尋被任命同修《寰宇通志》,這是他參與官方修史活動的開始。在其后的宦途里,丘濬先后參與了《大明一統(tǒng)志》《英宗實錄》《續(xù)資治通鑒綱目》等官方史書的編纂活動,積累了豐富的修史經(jīng)驗。可能是受參與纂修《續(xù)資治通鑒綱目》工作的影響與刺激,丘濬想為“當世之學生小子”編纂一部旨在宣揚儒家綱常名教的通史讀本。
成化十二年(1477),丘濬“自出己見”[3]443,著手撰寫《世史正綱》,成化十七年(1481)完成?!妒朗氛V》32卷,起自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統(tǒng)一六國,訖至洪武元年(1368)大明建立,是丘濬效仿朱熹《資治通鑒綱目》與呂祖謙《大事記》的體例編纂而成的編年體通史。具體而言,他模仿了朱熹褒貶歷史的筆法,以闡明孔子《春秋》之大義,同時借鑒呂祖謙的解題法,于史事下附加評論。[1]2517明人胡應麟曾說“《春秋》之后有朱氏,而《綱目》之后有丘氏也”。[4]179將丘濬《世史正綱》與孔子《春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相提并論,評價不可謂不高。
以往對《世史正綱》的研究,學界關注最多的是其正統(tǒng)觀、華夷觀以及體例形式等問題,也會涉及一些史德、史識等史學思想方面的探討,但并不完整充分,其中仍有未發(fā)之義。[5]而對丘濬所處時代之現(xiàn)實問題與《世史正綱》文本書寫之間關系的考察,則幾乎沒有。事實上,丘濬作史遵循著中國古代“實錄”的史學傳統(tǒng)。尊重歷史事實、據(jù)事直書始終是史官丘濬的基本職業(yè)操守。另外,丘濬對歷史上的人與事不乏獨到而高明的見識,在評論歷史時對現(xiàn)實問題也有相應的關懷,具備了一名杰出史家的品格。本文擬對上述問題展開進一步探討,以圖對丘濬研究乃至明代史學研究有所補益。
一、《世史正綱》的“實錄”精神
秉筆直書,文直事核,撰成符合“實錄”精神的信史,是中國古代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丘濬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3]443針對《世史正綱》中據(jù)事直書的“實錄”精神之內涵,我們將之歸納為以下幾方面:
首先,作史要實事求是,尊重客觀的規(guī)律與事實。丘濬說“夫史之作,雖以紀事,而其義則上齊天運,中闡人文,下維地紀,截然有一定之理,而不可移易,不從其人為之私,所以合乎天道之公”。[1]2529換言之,記載史事應該遵循一定的義理,要符合客觀的“天道”,而不能以“人為之私”為轉移?!妒朗氛V》中以秦統(tǒng)一六國為通史斷限之始,便是丘濬堅持實事求是的體現(xiàn)。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的斷限與司馬光《資治通鑒》一致,起始均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蓋接《左傳》之終篇;呂祖謙《大事記》始自周敬王三十九年(前481),蓋續(xù)《春秋》之絕筆?!妒朗氛V》在斷限上并未仿此二書,而是以秦世為始。丘濬深刻認識到,秦統(tǒng)一六國建立大一統(tǒng)的秦朝,具有跨世代的影響,“世至于秦,夏商周之典,至此而滅跡;漢唐宋之法,自此而開端,其為除舊布新也大矣”。[1]2533而秦朝建立之后,卻不懂得節(jié)用民力,推行了諸多暴政,導致二世而亡。對于秦的無道,丘濬認為其“罪上通于天矣”[1]2534,但仍然承認秦是中國歷史上“世變之大機會大界限”[1]2523,可見,丘濬尊重客觀事實,不受“人為之私”影響,具有公正的“實錄”精神。
《世史正綱》中對自然規(guī)律的尊重也能反映出丘濬的“實錄”精神。秦統(tǒng)一六國的當年,即秦始皇二十六年,便宣布從該年起以十月為歲首,這一規(guī)定一直持續(xù)到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推行夏歷以春正月為歲首止。針對此段時間內的紀年方式,《資治通鑒》《資治通鑒綱目》等舊史均于秦始皇二十六年之下首書冬十月,然后書春、夏,而終于秋九月,也就是說反映在史書上的一年四季的順序變成了冬春夏秋?!妒朗氛V》一改舊史的書寫慣例,于二十六年年末書“冬十月”。丘濬認為,完整的一年應該包括春夏秋冬四季,如果將二十六年的冬十月定為二十七年的年首,二十六年便只剩春夏秋三季矣。況且,春夏秋冬是“天之四時也”,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四時的四用,如果將冬季排在春季的前面,那么冬藏就先于春生,冬春夏秋并不符合丘濬認識中“天之道,氣之運”的正常四季順序。[1]2529丘濬覺得真正的“實錄”應該“合乎天道之公”,即符合大自然運行的客觀規(guī)律,否則就不能算是“據(jù)事直書”。而《世史正綱》特意于二十六年年末書“冬十月”三字作結的筆法,正是丘濬尊重客觀的自然規(guī)律的體現(xiàn)。
其次,作史注重實錄細小之事。有些史事看似細微,實則關系重大,要如實地記錄下來。丘濬強調“史氏實錄,將以示信萬世,雖行事之小者,不可失其實”[1]2723。漢昭帝駕崩后,因為無子,輔政的霍光便立了劉賀為帝,二十七天后,霍光將其廢黜,放歸昌邑。在霍光廢其君后,《世史正綱》有這樣一條記載:“殺昌邑從官二百余人?!痹诖藯l史文下,丘濬進行了評論。他先是引用了蘇軾的話,“昌邑王廢則已,何至誅其從官二百余人,必其中有謀光者,光知之,故立廢賀,非專以淫亂故也”。然后他接著說:“二百人號呼于市曰:當斷不斷,此其有謀明矣。特其事秘無緣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見其意也。武王數(shù)紂之罪,孔子猶且疑之,光等疏賀之罪可盡信耶?”[1]2611霍光以“淫亂”為由廢黜了劉賀,然后又殺了劉賀屬下兩百余人。蘇軾與丘濬都看得出來,霍光廢黜劉賀的真實原因恐怕是擔心劉賀在屬下的慫恿下罷免自己輔政大臣的權力,為保地位所以先發(fā)制人。但個中的具體細節(jié),因其事秘而無人知曉。丘濬記錄“殺昌邑從官二百余人”事,目的正是希望后人能夠從這件細小之事中看透隱藏的歷史真相,并使其能傳信于萬世。
《世史正綱》在提及劉備建立的蜀漢政權時,強調其國號是“漢”。丘濬說:“陳壽作《三國志》,曰魏,曰吳,曰蜀,各為之志。今改蜀稱漢者,蓋昭烈自以為漢室之胄,初為漢中王,既而聞帝協(xié)被害,即皇帝位,以承漢統(tǒng),雖居蜀地,而實未嘗改國號蜀也。陳壽,晉人,以晉受魏禪,不敢帝漢,而以其所都之地稱?!保?]2723所謂三國是“魏蜀吳”的習慣叫法源于陳壽的《三國志》,陳壽之所以稱呼劉備建立的政權為蜀,是因為陳壽是晉朝人,而晉朝是通過曹魏禪讓而來,尊曹魏為正統(tǒng);曹魏則是通過東漢禪讓而來,如果再稱呼以繼承漢統(tǒng)為名的劉備政權為漢,那曹魏就失去了正統(tǒng)地位,繼而晉的正統(tǒng)性也就消解了。所以晉人陳壽稱呼劉備建立的政權為蜀是可以體諒的。但歷史的事實是,劉備建立的政權的國號自始至終都稱“漢”,從未稱過“蜀”。丘濬認為國號的記載問題看似事小,實則事大,作史要尊重事實,哪怕看似無關宏旨的細微之事也要客觀記錄,這樣才符合直書“實錄”的精神。
再次,善惡應當并舉,丘濬指出“作史者不虛美、不隱惡,善惡皆當直書,不然,豈得為直筆哉”[1]3236。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建立秦朝,在稱皇帝的十二年里,留下了諸多的善行惡舉,《世史正綱》對其有所記錄??偟膩碚f,丘濬對秦始皇的評價負面大于正面。在他看來,秦始皇的“惡”行有“十數(shù)”,諸如“壞井田,刑三族,坑儒生,罪妖言之類”,其中“燒詩書百家語”之罪最大,因此還給秦始皇扣上了“萬世之罪人”的帽子。[1]2534除了這類“惡”舉外,秦始皇的某些影響后世的“善”行也被丘濬記錄下來。例如統(tǒng)一貨幣,“始行半兩錢”。秦并天下后,將全國貨幣分為兩等,“黃金為上,銅錢為下,其錢質如周,錢文約半兩,重如其文”,自后,歷代錢幣均是在外圓內方的半兩銅錢基礎上演變而成的。[1]2528丘濬非常贊賞秦始皇在貨幣制度上的改革。又如“初開南越地為郡”,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始皇派兵攻取南越地,并設置了南海、桂林和象三郡,其疆域囊括了現(xiàn)今的廣東、廣西、海南三省及越南中北部。對于秦始皇將嶺南大地納入華夏版圖的功業(yè),丘濬評價甚高,他說:“至是五嶺之地始合于中州,經(jīng)今千有余年,風俗移易,遂與內地無異。而其物產(chǎn)之用,有國者或不能無資焉,始皇開拓之功,亦不可泯也?!保?]2532總之,對于《世史正綱》中的秦始皇,丘濬做到了善惡直書。
武則天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其政績卓著,頗有作為,陳寅恪對其評價甚高。[6]但在以儒家綱常意識形態(tài)主導的古代社會,儒士們對武則天普遍持否定態(tài)度,偏見極重,丘濬也不能例外。在《世史正綱》中,丘濬把武則天的稱帝看作是“世道之大變”,認為這是“女變而為男也,反陰陽之常,變剛柔之質”的非正?,F(xiàn)象。[1]2903當武則天去世的時候,丘濬直書“武曌死”,直呼其姓名,而且也未用帝王專用之“崩”字,更是斥其為“天地間一不仁不義之婦人耳”。[1]2912作為程朱理學的忠實信徒,丘濬對武則天的貶斥態(tài)度不難理解?!妒朗氛V》在記載武則天的相關史事時,對武則天大殺李唐宗室以及利用酷吏打擊政治對立面的種種“惡”行董狐直筆;但堅持善惡并書的丘濬也并未因對武則天的厭惡而放棄對其當政時“善”行的書寫。例如武則天曾改革選拔人才的科舉制度,首創(chuàng)殿試與武舉,“始試士于洛城殿,此后世進士殿試之始。按漢策問賢良,非試之也。后世出題試士于殿廷,始見于此,遂因之以為定制”[1]2907;“始設武舉”[1]2909。又如創(chuàng)設“時政記”,此舉對后世官方史學中記史制度的完善與發(fā)展影響深遠,“曌從姚璹請,命宰相撰《時政記》,月送史館”[1]2905。概言之,丘濬對武則天的書寫可謂“直筆”矣。
有學者指出“《世史正綱》重心不在于保存客觀真實的歷史,而是以敘說歷史為工具宣揚儒家經(jīng)學義理,書中所承載的是經(jīng)學道德要求而非史學的客觀真實”[7]。這種說法固然不錯,但并非《世史正綱》的全部面相,從上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以遵循自然規(guī)律、注重歷史細節(jié)、善惡并舉為主要內涵的“實錄”精神也是該書的一個重要面相,不應被忽視。
二、《世史正綱》中的獨到史識
在學識方面,明人對丘濬的評價甚高。如王鏊說,丘濬“議論高奇,務于矯俗,能以辨博濟其說”[8]629。凌迪知說,丘濬“好議論上下千古,尤熟國家典故,政事可否,反復與大臣、言官爭是非,不肯媕阿,所說能以經(jīng)傳濟其說。對人語,滾滾不休,人無敢難者”[9]。可見,丘濬博學好古,對古今人事往往有自己獨到而高明的見解,喜歡與人辯論。《世史正綱》中蘊含了丘濬對歷史問題的諸多創(chuàng)見,我們將這些具有鮮明“獨立思考”特征的史識擇要為以下幾項并評析:
第一,關于后漢隱帝劉承祐被害的“書法”問題。后漢乾祐三年(950),劉承祐誅殺權臣,又遣使去殺鄴都留守、節(jié)度使郭威,郭威于是起兵反叛。據(jù)《資治通鑒》記載,當郭威兵臨開封城下與后漢軍對峙之際,劉承祐出城勞軍,回城時,開封府尹劉銖閉門不準其入,劉承祐不得已率親隨向西北逃去,至趙村,“追兵已至,帝下馬入民家,為亂兵所弒”。對此,《資治通鑒綱目》卻“書威舉兵反,遂殺其主承祐”,意謂郭威舉兵造反殺害了其主劉承祐。《綱目》于此直接將殺害劉承祐的兇手認定為郭威,但書“殺”而未書“弒”。弒者,臣殺君也,按照春秋筆法的精神,該處應該用“弒”字才對,所以汪克寬在《通鑒綱目考異》中指出,《綱目》此處“書殺為誤”。針對《綱目》將郭威當作殺害劉承祐兇手的觀點,丘濬并不贊同。他指出,“史之作,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劉承祐死的時候,郭威尚未入開封城,且歐陽修《新五代史》在帝紀與《郭允明傳》中均已明言,郭允明“弒帝于民舍”然后自殺。不過,劉恕卻認為郭允明是劉承祐的親信,沒有理由弒帝,一定是郭威殺害了劉承祐后,為了掩蓋事實,遂將弒帝的罪名推給已自殺的郭允明身上。對于劉恕的看法,丘濬不以為然。他認為,當劉承祐進入民舍時,左右皆是平日的親信,不見得有郭威的黨羽,說郭威弒君是違背客觀事實的。然而郭威雖沒有弒君,但劉承祐倉皇出逃至野外而死,也的確是郭威舉兵間接造成的。所以丘濬于此不敢把弒君的大罪推給郭威,也不能承襲《綱目》的書“殺”之誤。[1]3060故《世史正綱》這樣記載此事:“威舉兵反,漢主承祐被弒于趙村。”[1]3059《資治通鑒綱目》的褒貶筆法是《世史正綱》效仿的主要方面,而且朱熹在理學信徒丘濬心目中的地位無比崇高,從其編輯的朱子言論集《朱子學的》中便可知曉,無需多言。但從上述問題中不難看出,丘濬在對待歷史問題時,理性清醒,并沒有盲目地迷信權威朱熹和經(jīng)典《資治通鑒綱目》,這一點值得肯定。
第二,關于宋初“斧聲燭影”之謎的辨析。宋太祖、太宗臨崩嗣位之際的史事,是一個延續(xù)千年的歷史疑案,至今仍眾說紛紜,無法徹底解決。相傳宋太祖趙匡胤駕崩的當天晚上,召見了弟弟趙光義,有人透過燭影看到太祖用柱斧戳地,而趙光義坐立不安,作躲避狀云云。當晚太祖駕崩,太宗即位,后人懷疑宋太宗的皇位是弒兄篡奪而來,故以“斧聲燭影”暗喻此事。對于這個千年不決的懸案,丘濬憑借其淵博的學識進行了一番辨析,一定程度地撥開了彌漫在該懸案上的迷霧。他的主要觀點可以歸納為幾點:其一,捋清了“斧聲燭影”傳說的文獻源流。丘濬指出,最早記載該傳說的是北宋神宗時錢塘僧文瑩的筆記《湘山野錄》,南宋的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綜合刪潤了《國史·符瑞志》、文瑩《湘山野錄》和司馬光《涑水紀聞》的有關記載,將“斧聲燭影”的齊東野語引入歷史文獻。丘濬對李燾采錄外史雜說的行為并不以為然。《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作為史學名著,影響很大,遂使“斧聲燭影”成為中國歷史上的懸案。元代胡一桂《史纂通要》、陳桱《通鑒續(xù)編》兩部私家史著改編引進了李燾的文本,進一步擴大了“斧聲燭影”的傳播與影響。其二,相信正史。根據(jù)《宋史》中《太祖本紀》《太宗本紀》《王繼恩傳》《程德玄傳》《馬韶傳》的相關記載,太宗是在太祖駕崩后才進宮即位的。丘濬認為,《宋史》為元人所修,元人去宋不遠,而且《宋史》成于眾人之手,如果太宗真的是“弒兄奪位”的話,當時諸史家不可能無一人言及此事。散見于各傳的記載,都說是太祖駕崩后,太宗才入宮的,并無任何“斧聲燭影”的跡象,由此可判斷《宋史》的記載應是當信無疑的。其三,相信司馬光《涑水紀聞》,疑者傳疑。丘濬認為司馬光其人“早生無妄語,其筆之于書必不妄也”,司馬光也認為是太祖駕崩后,太宗才入宮的,則無“斧聲燭影”事明矣。而對其后司馬光所記之太宗對宋后喪事及太祖兩子早死的態(tài)度問題,丘濬承認“容或有之”,疑者傳疑,“不便深辯”。其四,以“夕”字見《宋史》作者微意?!端问贰ぬ姹炯o》記載太祖駕崩曰“癸丑夕,帝崩”,而關于“斧聲燭影”的傳說記載皆為“壬子夜之事”,壬子是癸丑的前一天,于癸丑下加一“夕”字,足以顯示時間記載上的齟齬,說明所謂“壬子夜之事”實為子虛烏有。丘濬認為,《宋史》的作者恐怕也知道民間有此傳說,故在書寫《宋史》諸帝駕崩之時,從未書過“夕”字,只有太祖駕崩時才在癸丑后加“夕”字,可見作者的微意。[1]3076-3080綜合看來,在對所謂“斧聲燭影”疑案的辨析中,丘濬展現(xiàn)出了深厚扎實的歷史文獻學素養(yǎng)和史源學意識,精思善疑,考證嚴謹,見微知著,為解決這一千古疑案做出了貢獻。
第三,關于南宋初年政局的議論。“土木之變”和“于謙敗亡”后的明朝政局與南宋初年頗為相似,故時人喜談宋高宗、秦檜和岳飛等事。紹興三十二年(1162)高宗禪位給太子趙昚,自稱太上皇帝。在這段史事下,丘濬對高宗以及南宋初年的局勢展開了一番頗有見地的議論。丘濬承認大部分人對高宗的看法,認為“高宗志氣昏懦”,不能恢復故土,報父母被擄之仇,“不孝之罪固大矣”;甚至還受封于金國,稱臣上表,簡直就是“千萬世之恥”。然而,丘濬也認為,論事應該做到設身處地和審時度勢,如果只考慮綱常倫理而不顧所論事之形勢,則是不可取的。他接著說,考察前代人君,其君父被擄者有三人:周平王、晉元帝、宋高宗,相比之下,宋高宗所面臨的形勢最為艱難。對此,丘濬從三方面進行了分析:首先,“以一發(fā)而引千鈞之重”。北宋的亡國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慘烈的,高宗的“父母妻兄弟戚屬”全為金人所縶,國家兵強馬壯之地盡為金人所有,只剩下一些山窮水盡之地和綿力薄材之人,徽宗的子孫只剩下高宗一脈,而高宗唯一的兒子也已早夭,這樣的情形就好像“以一發(fā)而引千鈞之重”一般,無比的艱難。其次,丘濬對南宋初年以岳飛為首的中興將相是否有恢復中原的能力表示懷疑。他說“一時所謂將相者,一彼一此,無有定見,相如張、趙,將如韓、岳,雖極一時之選,然補偏救弊,因機乘會,一事之中節(jié),一戰(zhàn)之成功,則有之矣;若籍此諸人,制虜人之死命,長驅中原,以復祖宗之境土,恐亦未必能也”。岳飛是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將,“土木之變”后,為了激勵人心,明朝官民上下呼應,將岳飛塑造成“神”。[10]很多人認為,如果岳飛沒有被秦檜和宋高宗害死,那岳飛定會“收拾舊山河”,恢復中原。但丘濬卻并不這樣想,他認為,以岳飛“朱仙大捷”為代表的南宋初年對金的幾場勝仗,“雖有可乘之勢,然事之機變無窮,國之計議靡定,兵之勝敗不常,終亦不見其有善后之策,而果有必成之功也”。在朝野一致推崇英雄岳飛的大環(huán)境下,丘濬還敢提出異見,實屬難得。再次,南宋初年朝臣中多有如秦檜般“茍安便己之人”。這些人通常會以兩個理由勸說高宗茍安,一是徽宗血脈只剩高宗一人,一旦“妄興兵端”,稍有差池,則趙宋政權無矣;一是北宋失國,責任在徽欽二宗,與高宗無關,一旦開戰(zhàn),金人將徽欽二帝及高宗母后押至軍前為質,則高宗無以自處。丘濬認為,高宗素無“奮發(fā)之志、應變之才”,在聽到這類言論之后,必不能有所作為。[1]3175-3176通觀丘濬對宋高宗以及南宋初年形勢的看法,可以說做到了以歷史主義的眼光看待歷史問題,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絕對是“少數(shù)派”,因此甚為可貴。盡管有人可能并不贊成他對宋高宗的“理解之同情”以及認為“岳飛未必能恢復”的觀點,但正如劉知幾所言“物有恒準,而鑒無定識”[11]345,丘濬通過獨立思考和周延分析得出的與眾不同的見識,值得尊重。
三、《世史正綱》的現(xiàn)實關懷
《世史正綱》成書于成化十七年,而明朝自“土木之變”后便由盛轉衰,進入成化朝后更是危機頻發(fā)。余英時曾說“史學和時代是有一種很明確的動態(tài)的關系”[12]263,“以史經(jīng)世”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基本理念。丘濬作為一位“以經(jīng)濟自負”的學者[1]5153,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使得《世史正綱》中的歷史書寫,不可避免地與成化時代的現(xiàn)實問題相呼應。對此,我們將從以下三方面分別討論:
第一,宦官弄權問題。明代是中國歷史上宦官問題突出的幾個朝代之一,具體到成化朝則有臭名昭著的汪直。汪直最初服侍于萬貴妃,成化十三年得到憲宗重用,建立西廠。汪直憑借憲宗與萬貴妃的袒護縱容,利用西廠大興冤獄,排斥異己,一時間風頭無兩,權勢熏天。但樹大招風,在其他宦官與朝臣的合力聲討下,成化十七年汪直被派往宣府鎮(zhèn)邊,憲宗對汪直的寵信宣告結束。[13]7778-7791汪直的時代從成化十三年持續(xù)到十七年,與丘濬撰寫《世史正綱》的時間若合符節(jié)。汪直與西廠的所作所為必然會對丘濬的歷史書寫造成影響?!妒朗氛V》中涉及宦官問題的評論有二十多條,集中在漢唐兩代,內容多是批評歷代人主對宦官的重用以及帶來的禍害,提醒后世引為鑒戒。
值得注意的是,丘濬并未將宦官群體一概否定。他指出,良心人人都同,“天地生人,初不以其人之所處而異其稟”,宦官也是人,“同得天地之氣以為體,同得天地之理以為性”,雖然身體有所殘缺,但心性“初無少欠”,論人者不應以其所處之地位低下,就懷疑他們的心性?;鹿僖驗樯碛袣埣惨约霸跉v史上的口碑差,經(jīng)常會成為士大夫筆下嘲笑歧視的對象,而丘濬則提醒讀者,宦官中不乏賢才。他還指出,后世的史官應該“存至公之心,片善不遺,寸長必錄”,將有賢才的宦官記錄在史冊上,使那些有善心而不幸淪落為宦的君子,保持向上之心,而無自絕之念。[1]2706丘濬對宦官的評論,充滿人性的光輝,至公至善,在明代士大夫中顯得彌足珍貴。而他的這種認知很可能與成化朝的一位正直宦官的影響有關。懷恩,憲宗時掌司禮監(jiān),“時汪直理西廠,梁芳、韋興等用事。恩班在前,性忠鯁無所撓,諸閹咸敬憚之”[13]7777。懷恩也是扳倒汪直的“功臣”之一,清忠奉公,直言敢諫,在當時的朝野上下有極好的口碑。
第二,“與民爭利”問題。憲宗本人對自然界的奇珍異寶、制作精良的工藝品以及歷代的古董器物等充滿欲望,以梁芳、錢能為代表的宦官們?yōu)榱藵M足主子的欲望遂以“采買”為名橫行到全國各地,肆無忌憚地“與民爭利”,苛索民脂民膏。[14]253-265這種越過國家正常稅收制度之外,以某種正當名義對民眾進行經(jīng)濟掠奪的行為,其實歷代皆有?!妒朗氛V》貞元十三年(797)載“以宦者為宮市使”,丘濬于此條下按“史謂:宮中市外間物,名為市,實奪之也。嗚呼!堂堂大朝,富有四海,乃與小人爭分毫之利,甚至白奪而有之,是豈君人之道哉!胡寅旦:‘匹夫交易,價不相直,取而有之,旁觀不平,廉者愧恥。富有四海而行同匹夫,書之青史,千古不泯,豈非永監(jiān)乎!”[1]2968丘濬一針見血地指出宮廷與民間的所謂交易,其實就是豪奪,批評富有四海的為君者,不應與百姓爭利。他還強調將這條“以宦者為宮市使”的史事記錄下來,可以作為后世永恒的鑒戒。盡管丘濬的史論沒有直接提及成化年間的宦官“采買”問題,但此處借古諷今、一語雙關的意味已經(jīng)極為明顯了。
《世史正綱》初元元年(前48)載“以公田及苑振業(yè)貧民,附貸種、食”。丘濬在此條下盛贊漢元帝君臣“猶有會念小民之心”。接著又大發(fā)感慨曰“后世乃至奪民衣食之地以為苑囿,劫民耕桑之業(yè)以惠權幸,何與古相戾邪”?。?]2622丘濬這里所謂的“奪民衣食”“劫民耕?!钡摹昂笫馈?,其實就是指自身所生活的成化時代?;鹿賯儙椭实劬S護專制統(tǒng)治、到處“采買”玩物,自然也要為自己及家族置辦產(chǎn)業(yè),而皇帝為了繼續(xù)利用他們也會滿足其要求。在明代,宦官強占田地草地以及得到皇帝賜地,從永樂時代便已開始。到了成化朝,則公然出現(xiàn)了向皇帝“請乞”的情況。在憲宗的縱容之下,成化朝宦官莊田的規(guī)模迅速壯大,也因此帶來了國家賦稅的減少,田土糾紛官司頻發(fā)等問題。[14]265-273這就難怪丘濬會在漢元帝惠民之政的史實之下唏噓不已。
第三,方術士亂政問題。憲宗迷信方術佛道,在位期間大建寺觀,追求長生養(yǎng)生之術。“上有所好,下必趨之”,一時間迎合皇帝喜好的佞幸競進,而憲宗則繞過正常的銓選程序任用他們?yōu)楣佟_@些妖人倚仗皇權,飛揚跋扈,胡作非為,禍亂朝綱,是成化朝屢受詬病的亂象之一。[15]181-183《世史正綱》中只要涉及方術佛道的史事,丘濬總會發(fā)表評論,予以貶斥。例如,漢武帝曾封方士欒大為五利將軍,并將公主許配給他。丘濬評論道“以一己之私,欲求長生之故,捐所愛,以予妖妄之人……武帝為此,非獨不君,且不父也。書之史冊,遺笑千古?!保?]2595丘濬將漢武帝為了長生不老而封官方士且將愛女嫁與之的事,記錄在史冊上,希望后世能夠“殷鑒”。這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成化時代的現(xiàn)實,丘濬對漢武帝“書之史冊,遺笑千古”的批評,多半也是在暗諷憲宗。
《世史正綱》在泰常八年(423)條下載“魏立天師道場,受方士寇謙之符箓”。[1]2791此事在道教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標志著以寇謙之為代表的新道教得到了世俗政權的承認,走向官方化、正統(tǒng)化。[16]在該條史事記載下,丘濬發(fā)表了長達六百多字的評論。他梳理了道教發(fā)展的源流,指出道家出于老子,而“上天官符箓等事”則是張道陵所創(chuàng),起初只流行于民間,直至寇謙之。后世人君熱衷的“齋醮科儀”“辟谷修養(yǎng)”“符箓攝召”“烹煉丹藥”等道教技術皆由寇謙之起。在崔浩的推薦下,北魏太武帝接納了寇謙之,“其教遂大行于世,與儒釋并立而為三”。[1]2791這里丘濬對寇謙之以后的道教持否定態(tài)度,稱其為“淫巫小術”,“自夫太武信崔浩之言,而崇奉謙之,其法遂蔓延于天下,后世流而為淫巫小術,無復五千言《道德》之馀意矣”。[1]2792如果考慮
到成化朝憲宗對道教的崇信,包括重用妖道李孜
?。?7]7881-7883、包庇龍虎山天師道傳人張元吉作惡等種種荒唐事[18]7655,那么丘濬對道教的長篇評論就不能不說是有感而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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