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鳳敏
在我母親五十六歲那年,她的第一個孫子出生,從此她拋下家中農(nóng)事、養(yǎng)殖以及我的父親,離開故土去往上海,在后來的十二年中,她相繼輾轉(zhuǎn)到濟南、淄博,一共看大了五個孩子,這種生活如今還在繼續(xù)。在她此前的人生中,她甚至沒有離開過縣城。如今,像她這樣到了老年因?qū)O輩開始漂泊的農(nóng)村婦女,已經(jīng)成為一個群體。因年代隔閡、城鄉(xiāng)差異造成的成長經(jīng)驗、生活認知的不同,導致她們與下一代,多是一種需求上緊密,實則生活內(nèi)核割裂、情感缺乏溝通的狀態(tài)。我的母親,她對城市的一切至今惶然,在與子女發(fā)生齟齬時會在身份、情感上產(chǎn)生質(zhì)疑,因身在異鄉(xiāng)會導致這種質(zhì)疑異常強烈。我寫過幾篇關于這個群體的故事,在《趕在余暉將盡》里,“我”母親的全部生活被維系在孫輩身上,“這個家離不開她”是她在犧牲自由的哀矜中感到的意義。因年輕一代對孩子過于精細的撫養(yǎng)方式,某種算不上絕癥的皮膚疾病使她必須停止對這個家庭的奉獻。在這一變故中,“我”要將母親“攆”回鄉(xiāng)下,“我”面臨著關乎孝道與親情的靈魂拷問,母親在“被拋棄”的過程中,須重新審視生活的意義,為身心的安放尋找出路。作為書寫者,我更在意的是在現(xiàn)實與精神的雙重困境中,我們是否還擁有愛與理解的能力。
夏日回鄉(xiāng)下老家時,四歲半的女兒結(jié)識了一個同齡的玩伴,每次見面,她都在不停地說話,話題總離不開她的媽媽,如“我媽媽很忙,她每天都要上班”“我媽媽的頭發(fā)和你的一樣長”“我媽媽下個周就回來”,到下周她還會說這些話,后來我知道,她媽與她爸離婚一年半,其間并不曾回來看過她。婚姻關系是個復雜的命題,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逃離或規(guī)避這種關系,離婚作為司空見慣的社會現(xiàn)象已被普遍接受。然而對于孩子來說,父母其中一方甚或雙方的離開意味著什么?每當夜深人靜,我女兒用她柔軟的小手摟住我的脖子說,媽媽,我愛你,你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此刻我會矯情地相信,無論世界如何糟糕,愛是我們存活于世的最大理由。在絕大多數(shù)孩子眼里,他們的父母不僅是最親的人,也是最好的人,這種好是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不可企及的,是無可取代的。在《神話》中,盤古作為一個無所不能的力量象征,許小北是一個迷戀盤古的男孩,他對父親充滿著英雄崇拜情結(jié),甚至愛屋及烏地對他父親的水泥工作上了癮。他認為他的父親是盤古一樣的英雄,實際上這個父親是一個經(jīng)常對他野蠻動粗的人,盡管如此,當許小北知道父母要離婚時,依然感覺天要塌下來了。從立意進入創(chuàng)作后,我發(fā)現(xiàn),某種觀念或感受的表達,散落甚至藏匿在了文中的間隙里,作品最終的落腳點成了人物的個體命運。我自己能察覺到,這篇作品有不足之處,內(nèi)容上有奇情,技巧上也不乏一些略顯浮夸的設計,關于揭示許昌生為何有暴力傾向,也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筆法,本來是想通過許昌生與父親許山東對過往生活截然不同的回憶與評判,來展現(xiàn)隔閡和傷害,寫出來后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最后就這樣以“我”知曉的秘密敘述出來,我想肯定有更好的表達,但我沒有找到,這和我個人的寫作水平和思維能力有很大關系。
要感謝尊敬的主編和各位編輯老師,給我這樣一個遠算不上成熟的寫作者,一個展示的機會,雖說寫作是一個人的事,但心靈的呈現(xiàn)有了回響,則代表著理解、認可和希望,讓我有動力相信自己可以走得再遠一些。寫作艱難,但它讓我有更多與自己與世界和解的可能,有更多抵御人生孤獨與虛無的勇氣。于粗礪中察覺生活的細情,于幽微處透視生命的宏闊,于惶惑處感受愛與理解,我認為,這是文字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