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家陳寅恪晚年目盲體衰，仍堅持為明末名妓柳如是作傳，留下了80萬字的封筆之作《柳如是別傳》。陳寅恪盛贊柳如是，而柳如是的偶像，是宋代的女英雄梁紅玉。柳如是與梁紅玉，一位是風骨凜然的才女，一位是英姿颯爽的女將，她們出身相似，都曾淪落風塵，也都巾幗不讓須眉。這兩位女中豪杰跨越五百年的精神傳承，卻鮮為人知。

柳如是，這位秦淮名妓出身的才女，以南宋名將韓世忠之妻梁氏自比，多次對丈夫錢謙益曉以大義、勸以大節(jié)。她平時喜好談兵事，經(jīng)常頭戴羽雉，打扮成戲文中梁紅玉的形象。興許是受柳如是影響，明末之際，其夫錢謙益為考證韓梁夫婦史事，曾經(jīng)游覽韓世忠征戰(zhàn)故地，并前往蘇州靈巖山韓世忠墓前憑吊，為一代名將撰寫碑文。錢謙益對韓世忠夫婦的研究，成了他與柳如是愛情的一個見證。

一

今天講梁紅玉，為何要先說明末錢柳夫婦與南宋韓梁夫婦的這段不解之緣？因為，史學界認為，錢謙益是最早考訂出梁紅玉籍貫的學者。南宋名將韓世忠的夫人梁氏，其名正史無載?！凹t玉”是后世文人為她取的名字，以訛傳訛，久而久之就沿襲下來，一些史書也采用這一說法。梁紅玉早年是一名風塵女子。宋人筆記說，她曾為“京口娼”，因此有人推論她為鎮(zhèn)江人；民間傳說又說梁紅玉原籍為安徽池州，本是貴池將門之女，家道中落后流落到京口為妓，但這一說法沒有史料依據(jù)。錢謙益以明末尚存的文獻進行研究，認為梁紅玉的家鄉(xiāng)是楚州（淮安）：“楊國（指梁紅玉，受封為楊國夫人）家本楚州，寓京口也。”

北宋末年，流落風塵的梁紅玉在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與韓世忠不期而遇，開啟了一段與戎馬相伴的愛情。

南宋《鶴林玉露》記載，韓、梁初遇應該是在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平定方臘起義之后。這一年，32歲的韓世忠作為宋軍的一員裨將，跟隨童貫率領的大軍攻打方臘，并在幫源洞立下擒獲方臘的大功。韓世忠雖驍勇善戰(zhàn)，卻敵不過官場的潛規(guī)則。宋徽宗在位時吏治腐敗，韓世忠不愿阿諛奉承，他擒獲方臘的功績竟為上司所奪，后來由其他將領表奏朝廷，他才得到一點兒封賞，進為承節(jié)郎。韓世忠受此悶氣，于是借酒消愁，醉倒在京口的一間廟宇中。

陜西漢子韓世忠從小就是個猛人，他擅長舞槍弄棒，鄉(xiāng)里人稱之為“潑皮韓五”。自少年應募從軍后，韓世忠沖鋒陷陣，屢立戰(zhàn)功，在與西夏交戰(zhàn)的陜北戰(zhàn)場嶄露頭角，之后出征討伐方臘、遼。后來，他在國家危難之際扛起抗金的大旗，成為與岳飛齊名的中興四將之一。

自古美女愛英雄。這一日天還未亮，臨安名妓梁紅玉前往韓世忠投宿的這間廟燒香，只見廟柱旁臥著一只猛虎?；⒄ㄋ?，呼嚕打得震天響，嚇得她連連倒退。等到天亮，來廟里祝禱的人漸漸多了，梁紅玉跑上前去一看究竟，未曾想，方才的睡虎，已經(jīng)變成一個壯碩英俊的男子。梁紅玉輕輕拍打叫醒那男子，問其姓名，原來此人正是韓世忠。當時的韓世忠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梁紅玉卻慧眼識英雄，對他芳心暗許，回家告訴媽媽，這個小將定非凡人，自己一定要嫁給他。之后，追求自由戀愛的梁紅玉邀請韓世忠至家，與他相識相愛，結為夫婦。

風塵之中，多有性情中人，兩個失意的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這一年，梁紅玉20歲。史載，韓世忠有一原配夫人白氏，但不幸早逝。宋史專家鄧廣銘考證，韓世忠長子彥直和三子彥質(zhì)都是梁氏所生。因此，梁紅玉是韓世忠明媒正娶的妻子，韓世忠從來不曾介意她的出身。

梁紅玉雖出身低微，但她有心報國，在那個皇帝面對金兵肆虐卻只想下跪的時代，她仍想要為國而戰(zhàn)。梁紅玉在家庭、事業(yè)上堅定地支持著韓世忠，韓世忠也沒有讓她失望。

二

梁紅玉在宋代的誥命夫人中名氣頗盛，頭銜還不少。出身卑賤的她，生前身后至少五次受封，被宋朝封為安國夫人、楊國夫人、護國夫人、秦國夫人與邠國夫人，堪稱傳奇。梁紅玉一生榮譽勝過無數(shù)大宋貴婦，卻不愿做將軍府上前擁后簇的夫人，也不愿做閨房中的弱女子，只想當一個親臨戰(zhàn)場的女將軍。

韓世忠屯駐楚州期間，梁紅玉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披荊斬棘建立軍府，輔佐丈夫安撫百姓，訓練士卒，甚至親自手織韋席為屋。城中軍民無糧時，她發(fā)動軍民采蒲莖為食，兩淮人民喜歡食用的“蒲兒菜”因梁紅玉而被稱作“抗金菜”。別的女人被封為國夫人，大都是因為老公給力，但梁紅玉的封號，是自己打下來的。

南宋初年，趙宋王朝搖搖欲墜，內(nèi)憂外患不斷。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南宋將領苗傅、劉正彥發(fā)動兵變，逼迫宋高宗退位，派兵進駐杭州（當年七月改稱臨安），強行控制了朝廷，改元“明受”。宋高宗這幾年被金人追在屁股后面打，好不容易安個家，還被趕下臺，也是夠慘的。

平定苗劉兵變，宋高宗靠的是韓世忠。當時，韓世忠率領水師在海上防備金兵，聽到兵變的消息，他望著宮闕方向痛哭，舉杯向天祭拜，痛斥苗劉：“誓與此賊不共戴天！”他跟同僚們說：“我便去救官家?！敝舐受娧睾５赖竭_秀州（今浙江嘉興），與其他幾路勤王軍隊會師。這幾名大將中，韓世忠這一路進軍最為神速，對苗、劉威懾最大。苗、劉只有三腳貓功夫，打不過人家就使陰招，派人把韓世忠留在杭州的妻子梁紅玉與兒子抓了起來做人質(zhì)。

幸虧宰相朱勝非想到一道計策，他對苗、劉說：“而今應啟奏太后，派出韓世忠的家人前去安撫他，這樣你們才更安全。你們把人家老婆孩子抓了，萬一韓世忠急了可咋辦？”苗、劉一聽，有道理啊，趕緊讓梁紅玉接受太后召見。

朱勝非看這兩人都被忽悠瘸了，不禁啞然失笑，道：“二兇真無能為矣。”太后見了梁紅玉，封她為安國夫人，拉著她的手說：“國家艱難至此，可令韓將軍前來救駕，速清朝廷。”梁紅玉不辱使命，疾驅(qū)出城，騙過了沿途的苗劉部將，一天之內(nèi)與韓世忠相會于秀州。她將苗、劉虛實告知丈夫，接應勤王軍隊前往杭州行宮救駕。韓世忠見到妻子后，怒斬了苗、劉派來的使者，說：“吾但知有建炎，豈知有明受！”不久之后，苗劉兵變被各路宋軍迅速平定，以韓世忠功勞最高，梁紅玉也因功被封為護國夫人。宋高宗親自下詔稱贊韓梁夫妻“智略之優(yōu)，無愧前史”。

三

僅僅一年后，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宋金交兵于黃天蕩。梁紅玉在戰(zhàn)場上親執(zhí)桴鼓督戰(zhàn)，再次立下大功。這也是她人生中最為傳奇的一頁。

黃天蕩之戰(zhàn)，韓世忠指揮八千水師，抗擊金軍名將兀術（完顏宗弼）率領的十萬兵馬。兀術一路大肆劫掠，沿長江浩浩蕩蕩南下，韓世忠對江面進行封鎖，命將士以鐵索兩道懸于水下，鐵索上面布滿鐵鉤。等到兀術的千余艘戰(zhàn)船駛至鐵索之上，宋軍將士用力拉拽鐵索，金兵的戰(zhàn)船即刻為鐵索鉤翻，一時大亂。北方人很多是旱鴨子，金兵落入江中溺水者無數(shù)。韓世忠見形勢逆轉(zhuǎn)，抓住機會，身先士卒，帶兵沖殺。梁紅玉上陣擂鼓，協(xié)助指揮，宋軍士氣高漲，金軍寸步難進。這一戰(zhàn)，韓世忠以寡敵眾，將兀術逼入黃天蕩（在今南京至鎮(zhèn)江之間），圍困48天。兀術走投無路，乘著風勢放火燒船，冒死突圍才逃回北方。

黃天蕩之戰(zhàn)是金兵南侵以來，宋軍在兩淮一帶對其最有力的一次反擊。史載，“其后兩淮交兵伏尸流血十有余年，而金人卒不敢飲一馬于江者，世忠一戰(zhàn)之力也”。此戰(zhàn)后，直到紹興十一年和議，金兵都未能再南渡長江。這不是韓世忠一人之功，也是岳飛等將領抗金的成果。相比韓世忠與岳飛，梁紅玉殺敵報國之心有過之無不及。一些文獻記載，由于兀術在黃天蕩之戰(zhàn)遁逃，梁紅玉戰(zhàn)后不但沒有邀功請賞，反而上書參了韓世忠一本，彈劾丈夫“失機縱敵”，讓兀術借機逃走，請朝廷加以處分。這一義舉使朝野動容。她雖出身娼門，卻也是舉國知名的巾幗英雄，世人無不佩服她的賢能。千年前的黃天蕩，飄蕩著女英雄的鼓聲，她敲響的是那個時代昂揚不屈者的最強音。但這個振聾發(fā)聵的聲音，最終被渾濁的時代掐滅。

四

關于梁紅玉的人生結局，目前主要有兩種說法。一說，韓世忠被罷免兵權后，梁紅玉隨他歸隱，在丈夫去世兩年后病逝，夫妻二人合葬于靈巖山下。這一說法更多是出于后世小說家的浪漫想象。另一種說法，被記載于南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史書中，也常為宋史專家所引用，即梁紅玉英年早逝，于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韓世忠出鎮(zhèn)楚州時去世，年僅34歲?；蛟S是積勞成疾，梁紅玉在最美的年華不幸病逝。也有一些記載說，她是在前線作戰(zhàn)時遭到伏擊，受重傷后力盡而死。

梁紅玉去世后，宋高宗詔賜銀帛五百匹以示哀悼，六年后追封其為邠國夫人。最悲傷的人，當然是韓世忠，梁紅玉先他而去，他愈發(fā)感到孤獨。大宋王朝傾頹之時，韓世忠挺身而出，與岳飛等人共為中流砥柱，但他也抵抗不了朝中屈辱求和的逆流。紹興和議后，韓世忠被解除兵權，與岳飛一同被召還朝。

晚年的韓世忠不談兵事，騎驢載酒，遨游山水，終日沉醉于游宴之中，經(jīng)常酣醉而歸，像極了與梁紅玉最初相遇時的模樣，又像是一種自我保護。他的老部下對此“忿忿有不平之意”，卻無可奈何。韓世忠寂寞地走向生命盡頭，這一段壯志難酬的歲月，再沒有梁紅玉的陪伴。難道韓世忠忘了梁紅玉的期望？他當然沒有忘。岳飛蒙冤時，滿朝文武懾于秦檜的淫威，不敢為他鳴不平，只有韓世忠不顧自身安危，為岳飛仗義執(zhí)言，前去質(zhì)問秦檜，岳飛有何罪？秦檜說，此事“莫須有”。韓世忠為此憤憤不平，當面反駁說：“相公，‘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

岳飛含冤而死后，韓世忠在飛來峰半山腰上修建了“翠微亭”，寄托深深的懷念之情，只因岳飛生前寫有一詩曰：“經(jīng)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韓世忠去世后，兒子韓彥直在朝為官，依舊不忘父母之志，還想辦法幫助岳飛后代追回被霸占的財產(chǎn)，并在朝廷為岳飛平反時，上書彈劾了以前參與誣陷岳飛的奸臣。

韓世忠一家，并未忘記自己的抱負?？鬃诱f：“夫遇不遇者，時也?！表n世忠功成身退，也算是武將的幸事，但后世的小說家沒有體會到他從馬鞍到驢背的無奈，也忽視了無數(shù)抗金將士付出的血汗和岳飛所受的冤屈。他們虛構了韓世忠與梁紅玉執(zhí)手偕老的隱逸生活，這樣的人生結局，會是梁紅玉想要的嗎？柳如是應該也會認為，這不是真正的梁紅玉。當清軍的鐵蹄踏進南京，南明朝廷四散飄零時，不知河東君是否曾在內(nèi)心問一聲她的偶像梁紅玉，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明亡以后，柳如是勸說錢謙益以身殉國，自己也奮身欲沉水中，卻被家人拉住。來到水池邊的錢謙益，最終放棄了自沉的念頭，不顧一心尋死的柳如是。他說：“水太冷，不能下?！绷缡窍胱隽杭t玉，遺憾的是，錢謙益沒有成為她的韓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