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然
黃永玉去世前立了規(guī)矩,不辦紀念活動。按他生前經(jīng)常提到的方法,想他的時候就“看看云,看看天”。后來我發(fā)現(xiàn),即便不看云和天,我依然會在一些瞬間想起他。北京有條街上的字畫店他經(jīng)常去,晚年他到這里看畫,圍了一圈的相機和話筒,主持人請他說兩句寒暄的客套話,他誠懇地解釋自己的為難:“你不如讓我現(xiàn)場給你打個滾兒,這事我還好辦些?!?/p>
他的身上有一種不受限制、自由生長的力量:文章還可以這樣寫,畫還可以這樣畫,日子還可以這樣過。他有一部寫了很多年的作品,《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里面最讓我難忘的地方是小括號。你很難見到一位作家寫文章,小括號里的內容有時候比正文還長。
黃永玉的小括號里裝著五花八門的事,有時候是注釋,有時候是感慨。寫到汪曾祺,他在小括號里反問自己,去臺灣采風的時候,為什么不叫上汪曾祺同行呢?寫跟父親一起上車放行李,小括號里是惆悵,多年后才知道,那是他與父親的最后一面。朋友去世了,他傷心,這件事雖跟他寫的正文搭不上邊,但他不管,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放在小括號里,還擱在正文前面。還有一次,正文寫到了小時候養(yǎng)的狗,小括號里是87歲的黃永玉跟它道歉,自己竟然花了80年才回想起兒時場景,醒悟過來那時候生了崽兒的哈巴狗為什么不理睬他,他跟哈巴狗約定,在天上找個地方再詳談吧。
好多時候,小括號里的內容跟上下文完全掛不上邏輯聯(lián)系。他有一個說法叫作“猴子撿到姜”,吃下去辣嘴,扔了又舍不得,天天擱手里難受。好幾次的小括號一上來就跟讀者告白,請原諒他接下來要寫一段往事,有點兒意思,卻又說不上什么意義,沒有正經(jīng)到要跟誰匯報,但不說出來,總覺得這世上又少了點趣兒,這不知道往哪里擱的一塊姜,姑且放在讀者諸君這兒啦。
讀他的文章久了,我開始習慣了這些冷不丁冒出來的小括號,有時候還很期待它們跳出來,從講歷史的正文里出來打個岔,就好像遇到一個突然敲門拜訪的老朋友,來做做客,聊聊天。大概全世界的中文系都沒人這么教寫作,以前沒人這樣寫,以后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
我想起第一次跟黃永玉吃飯,他突然停下筷子問我,你有沒有注意到,《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里面一個“因為……所以……”“雖然……但是……”都沒有。說起這件事他顯得非常得意,像是在堅持某種紀錄。他說,這些是白話文運動后的規(guī)矩,他不信這個。這是一個只有活過百年的人才能注意到的差別。后來我讀他喜歡的《世說新語》,讀《詩經(jīng)》時,也會常常想起他的這句話。漢字曾經(jīng)是以自己的法則存在的,它有過更精練的模樣,起承轉合也不是非得用助詞才能實現(xiàn)的,字與字、句與句之間的分界,曾經(jīng)有過不同的重量。原來即便是文字本身,也能活出另一種面貌,選擇不一樣的生存方式。
所以,我不只是在看到云和天的時候想到黃永玉,路邊肆意開放的花,硬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綠芽,顏料盒里最亮的顏色,開水煮到沸騰時自由躍起的氣泡,所有不設邊界的活法,都會讓我想起這個老頭兒??赡芫褪且驗樗@種蓬勃的生命力,讓我在他還在世的時候常常忘記他的高齡。誰能相信,這么鮮活的人居然出生于100年前。現(xiàn)在他不在了,這個年紀倒成了一種提醒,人生百年,這樣活也沒問題?;钤谝?guī)規(guī)矩矩的正文里是一條路,活在小括號里的黃永玉,也得了將近100年的自在。
(如 是摘自《人物》2024年第2期,黃永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