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問候一座山，大地的脈絡漸漸飽滿。泥土的骨骼，流水的溫柔，擾亂了山下禪寺的誦經(jīng)聲。抬頭仰望，我看到白云總是以復活的方式，一朵騎在另一朵上，借著風的推送，在飛鳥的翅膀上飛揚跋扈，在洱海的倒影中躲躲閃閃。

遠處的十九峰上，一場大風仿佛早已安排好九朵云的去向。那些棉絮一般的云朵先是分散，而后又結成了團，粘貼在高聳的峰巔，糾纏于青色的山崗。

起步的瞬間，我在蒼山腳下輕輕吼了一聲——出發(fā)。內(nèi)心卻先于腳步抵達蒼山。

在蒼山的背面，來自漾濞的西南風正鉆過峽谷，它和下關的風匯合在一起，恣意地在大理的壩子上流浪。風帶著暖意，在大理古城上空，在洱海周圍的田野上穿行。山下的壩子騰起了熱浪，田野的鮮花正在化身為果，從高處跌落的溪流相繼融匯，漸漸壯大。我似乎看到，蒼山上的一片雪花正在陽光下化身為清涼的水滴。那水滴如一面鏡子，照出一座山脈偉岸的影子，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去蒼山，是一個朝圣和抵達的過程。山那么大，路又那么陡，有時候，似乎連風都無法站穩(wěn)，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必須習慣低頭看路，抬頭看天。因為一不小心，行路的腳步就打滑了，頭頂就碰到雪山飄來的云朵了。當然，云朵是不會疼的，但我們渺小的軀體卻擋住了它的去路。那些云朵從山頂或山的另一面過來，或悠然自得，或急急忙忙，或不疾不徐，像一個在蒼山閑庭信步的行人。我走，它也在走；我停下步履，它還在走。仿佛整座蒼山，乃至整片大理的天空，都是它的舞臺。這讓我情不自禁地在內(nèi)心感嘆：在忙碌的人間，就連蒼山的幾朵白云，也比我們自在。

蒼山是云南西部的一座名山。在中國浩瀚龐大的地理脈絡中，它的名氣來自舉世聞名的大理。山與水總有說不清楚的默契，所以人們在了解它時，總會將“蒼山洱?！边B在一起?！吧n山”是它的大名，寓意山色蒼翠。而在云南高原尤其是大理，人們還賦予它另外一個乳名——玷蒼山或點蒼山。

蒼山名為“玷蒼山”或“點蒼山”之前的更早的時候，因為有禿鷲常落其上，加之蒼山的形狀就像一只展翼欲飛的大鳥，所以這座山最初的名字叫靈鷲山。據(jù)傳，蒼山的中和峰上有白石洞，此洞是佛祖釋迦牟尼的苦修地，洞前有香草坪，釋迦牟尼常常在這里講授《法華經(jīng)》。因此蒼山的梵語為“耆阇窟山”，大理也被佛界稱為“妙香國”。

大理的月色，從古代一直朗照至今。蒼山的歷史，也在中國的人文地理長卷中力透紙背。早在唐代，樊綽就在《蠻書》卷二中詳細地記載了蒼山。“蒼山”一名最初始于何時，樊綽的《蠻書》作了回答。這部《蠻書》共分十卷，是中國首部較為完整記錄云南地方和民族史的著作。后人普遍將其叫做《云南志》和《云南史記》。在“山川江源第二”里，樊綽這樣寫道：“南自石橋，北抵登川，長一百五十余里，名為玷蒼。直南北，勸；不甚正。東向洱河，城郭邑居，棋布山底。西面陡絕，下臨平川。山頂高數(shù)千余丈，石棱青蒼不通人路。冬，中有時墮雪……”由此可見，點蒼山的山名，最早記錄于唐代，以山石青蒼而得名。

《蠻書》成書之后的第40年，連年征戰(zhàn)的南詔政權，終因內(nèi)亂所滅，但“玷蒼山”一名，卻永久地流傳了下來。這不得不說是蒼山的幸運。

歷史總是垂青于蒼山。到了清代，力圖以著書立說反清復明的顧祖禹，在歷經(jīng)30余年的時光后，終于在50歲時完成了“清初三大奇書”之一的《讀史方輿紀要》。他也在這部皇皇巨著中記載了蒼山：“點蒼山……介龍首、龍尾兩關之間，前襟榆江（即洱海），碧浪萬頃，背環(huán)漾水，連絡如帶……有十九峰，環(huán)列向內(nèi)，如弛弓然。”

總有無數(shù)的歷史人物，在前赴后繼登臨蒼山。他們向上的步履沾滿這座大山的塵埃，他們的筆端記住了不同歷史階段中，蒼山的一些名字。比如熊蒼山、玷蒼山、靈鷲山等等。

作為一座在中國地理寶庫中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脈，蒼山見證了、承載了中國西南的厚重歷史，蒼山是中國西南橫斷山脈云嶺山系南端的一座主峰，它的長度僅為42公里，東西寬25公里。但因為它本身就矗立于云貴高原之上，主峰海拔也超過了4000米。這真是別有一番氣度。

對人的認知而言，一個人對事物的了解，大多是停留在有限的想象空間以內(nèi)的，甚至往往是個人的一孔之見。其實，我想去蒼山的愿望由來已久了。就如我印象中的蒼山，它龐大的山體襯托出人類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從大理壩子上遠眺它偉岸的風姿，我雖然看到了身邊的紅花碧水，看到了山頂?shù)陌}皚積雪，看到了陽光照耀下，它素裹銀裝、晶瑩潔白的軀干，卻無法探測到它的包羅萬象和變化莫測，這是多么無助的失落啊。所以，我告訴自己：只有身臨其中，才能從內(nèi)心真正領悟到它的內(nèi)質(zhì)。

2

我在蒼山的行走是短暫的，也許只能算得上是一次在山腰的短暫漫步。因為單靠個人渺小的力量，我無法支撐沉重的軀殼抵達它的高峰。所以在向上的過程中，我的身體被疲憊和懈怠拖垮，常常遲滯于山下的路途中。但是我渴望最后的抵達，向往那種置身峰巔，俯瞰洱海的愜意。

在一片開闊的云南松下，全身松懈的我在一塊巖石上躺了下來，后腦枕著一本從古城淘來的古籍，那本書的內(nèi)頁全部是李元陽的詩詞。

石頭透出雪山一樣的清涼，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文字，一行行一段段，如蒼山上往下流淌的一條條溪流，濯洗著我疲憊的內(nèi)心。

去蒼山前，我費盡周折找到這本書，為的就是李元陽這個人。在我還未認識蒼山之前，是他描寫蒼山的詩文，如磁石一般深深吸引了我。他的思想他的文字，仿佛烙上了這座大山的影子，有著骨骼的力量，也有似水的柔情，以一種無我的境界直抵我的內(nèi)心。

他的身影佇立在400多年前的大理。那個影子穿越了半個中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曲曲折折，最終又回到了蒼山——他的生命的起點。

在云南的文化史上，被譽為“理學巨儒”的李元陽，是文化研究者們無論如何也始終繞不開的一個人。1497出生于大理府太和縣的他，自幼長于蒼山洱海之間。他迷戀蒼山的十九峰十八溪，為此給自己取了一個“中溪”的字號。他聰明過人，飽讀詩書，喜好文史，擅長理學。曾在明嘉靖元年1522年獲得云貴鄉(xiāng)試的第二名。4年后，他喜中三甲進士，入翰林院庶吉士。但正是由于李元陽剛正不阿、直言不諱的性格使然，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上，他處處碰壁。終于，入朝為官兩年后，在一次涉及明朝嘉靖皇帝生父封號的“大禮議”中，他受牽連被貶江西分宜，做了一名小小的知縣。

這不是從云端跌落塵埃嗎？在去蒼山的路途中，我又好好讀了一次李元陽。山風是涼的，夾著冰雪的清涼。文字卻是溫熱的，透出一個人堅硬的風骨。透過泛黃的紙背，李元陽的氣節(jié)充溢著熱血的滾燙和向上的力量。

在蒼山的這次短暫停留，借一塊巨石，我終于讀完了李元陽的人生。我相信他之所以選擇在后半生歸隱蒼山洱海之畔，一定是他的內(nèi)心聽從了蒼山的召喚，洱海的挽留。他就像一片云彩，苦苦掙扎于群山和峰巒之間，無法走出羈絆，也找不到落腳點。也許，是鄉(xiāng)愁召喚著他歸鄉(xiāng)的步伐。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李元陽借奔父喪，向朝廷辭官回鄉(xiāng)，從此隱居大理，不再出仕，直至84歲終老大理。

原來，他的人生，永遠是和云南以及大理的蒼山洱海連在一起的。他寫了上關的風，上關風至今還在吹；他寫了下關的花，下關花至今還在綻放；他寫了蒼山雪，雪至今還在山上冰封，映照著他純潔的人性；他寫了洱海月，如今的月色還記得他的鄉(xiāng)愁。歲月帶走了他的生命和肉身，卻留下了他悲天憫人、大無大有的思想，還有那些讓我們真正懂得大理的文字。

雖然已是4月，但蒼山上還是寒風颼颼。看看剩余的書頁漸薄，我從巖石起身。不覺之間，身上已多了幾片杜鵑花的枯瓣。抬頭的一瞬，一根凋落的松針像一把光陰的錐子，被風逼著掉下來，刺痛了我持書的手背。突然想起一句古詩詞“山蒼蒼以墜葉，樹索索而搖枝?！贝藭r，時光仿佛是一種羈絆。我多希望光陰為今天的蒼山短暫停留，容我在山腰之上閱盡李元陽的生平和詩抄，在他“日麗蒼山雪，瑤臺十九峰”的詩情畫意中，用時間好好讀懂他對蒼山的厚愛，讀懂他對世俗的理解，同時，也讀懂他超然世外的內(nèi)心。

3

在這片由杜鵑和云南松構成的自然界，因這本厚厚的李元陽詩抄，我需要暫時停頓下來。在巖石上讀那些美如珠璣的文字，讓我找到了止步山間的理由。

作為一名喝蒼山十八溪水長大的人來說，李元陽的詩詞之美，跟蒼山的美是一脈相通的。我在行走蒼山的路途中，無數(shù)次被這座山的壯美所折服。我對自己說，跟隨美妙的詩詞走進李元陽的內(nèi)心，也就走進了蒼山的世界。挾書去蒼山，便成了一個朝圣般的儀式。在他流傳了數(shù)百年的詩抄中，我同樣也讀到了他包容開闊的人生格局。

邊走邊讀，我驚奇地讀到了他對蒼山的一段描寫：“點蒼山勢若游龍，深入煙霞第幾重？二十四峰青欲滴，中間一朵白芙蓉。”掩卷之余，我有了一絲詰問。蒼山的東坡不是十九峰嗎？這十九峰從南至北分別是：斜陽峰、馬耳峰、佛頂峰、圣應峰、馬龍峰、玉局峰、龍泉峰、三陽峰、中和峰、觀音峰、應樂峰、雪人峰、蘭峰、鶴云峰、白云峰、蓮花峰、五臺峰、滄浪峰、云弄峰。共計十九座山峰，李元陽怎么寫成了二十四峰？后來，我偶然在蒼山西坡的漾濞一側(cè)發(fā)現(xiàn)，原來不止東坡有十九峰，蒼山西坡往北，還有羅坪山、鳥吊山山系的幾座山峰，甚至十九峰的白云峰和鶴云峰之間，也還夾著小一點的山峰。李元陽當初所寫的“二十四峰”，應該是把這些小一點的峰巒也囊括其中了吧。若真如此，那他高瞻遠矚的格局和眼界，當是與眾不同的了。

在明代之前，除了《蠻書》，關于大理山川風物的詩文流傳不多。喝蒼山溪水長大的李元陽，是書寫大理最多的一人。從官場徹底抽身還鄉(xiāng)后的40多年里，他在蒼山十九峰下、十八溪間建起“翠屏草堂”，專心研讀文史地理，醉心于詩文序跋的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大理自然風光書寫“卓行脫俗”的高峰。他的行文既有蒼山十八溪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的灑脫，也有十九峰波瀾層疊、抑揚頓挫的豪放。和他同時代的曾任湖廣參議、云南副使的胡僖，在《中溪匯稿后序》中寫道：“故觀于先生匯稿，而蒼洱之大觀備是矣，乃若藻艷絕識，如止水可鏡，卓行脫俗，如懸崖飛瀑……”由此可見，在明代，官場和民間的人士，對李元陽詩文的評價是很高的。

在“翠屏草堂”蟄居的日子，李元陽每天蒔花弄草，研墨習文。或登臨蒼山，或泛舟洱海，或?qū)と搴糜眩瑘?zhí)樽當歌，倒也怡然自得，其樂融融。在他的《翠屏草堂記》中，他不吝文采，提筆寫道：“香一爐，琴一張，酒一壺，登樓開窗，岸幘解帶，碧波在望，青甸如拭。取琴作商聲三五弄，小童進酒無量?！毙形闹?，處處都是陶然自樂、倏然忘世的心境流露。淡泊了名利紛爭的李元陽，從此寄情蒼山，心托洱海，在蒼洱大地上書寫了關注社會現(xiàn)實、描述隱居生活和贊頌自然山水三大類數(shù)千篇作品，并在哲學、文學、史學、書法和教育上頗有建樹，一生編撰著述764卷，成為明代云南學界第一人。

在閱讀李元陽的人生過程中，蒼山的博大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在龐大的山體中，事物的本質(zhì)一切完好，蒼翠的山峰依然雄立于天地之間。與歷史所處的時代相比，樹木或許多了一些，也或許少了一些。積雪皚皚的馬龍峰上，冰雪也許又薄了一寸，但這并不影響我對這座大山的探究。

群峰橫亙在我的面前，白云就掛在頭上，向上攀援，必須以仰視的姿態(tài)前進。懷中的黃卷已翻至最后一頁。倏然之間，山中清涼的風帶來一絲水汽，最后在我的睫毛上滴落成水。我想，一定是蒼山無處不在的神性感知到我的虔誠之心，所以將一片源自大自然的純凈之水托付給我，慰藉我的行程，也滋潤我的內(nèi)心。

借這滴水的指引，我漸漸頓悟，高處不勝寒，向上的旅途或?qū)⒊錆M變數(shù)。一座大山的世界，處處充滿玄機。山峰與溪水千回百折，可以帶我逍遙神行，也可以讓我迷失其中。踟躕與當下的我，是該繼續(xù)向上，抵達目標，還是原路返回，放棄登頂蒼山的想法。這些，都需要我在去往蒼山之巔的旅途中做出選擇。

選擇也是一種回答。我望著頭頂?shù)纳椒澹匆娏诉h處的棧道。或高或低的棧道上擠滿了上山的行人，他們小小的身影單薄孱弱，與巨大的蒼山極不對稱。但是我可以想象，走在棧道上的行人，他們向上的行程將比我輕松，起碼，腳下是平整的坦途。收回目光后，我開始仔細審視身邊的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腳下已是青草漫溯，野花正紅。這條徒步的小道光滑無物，就連早期的落紅也被踩進蒼山的泥土里。它還在向上延伸，在我之前，無數(shù)人走過，在我身后，還有無數(shù)人接踵而行。

當一個人的精神轟然倒塌，剩下的就唯余行尸走肉般的軀殼。蒼山敞開博大的胸襟接納了我的到來，我有什么理由放棄向上的愿望呢？就連遲暮之年的李元陽，不也常常登臨蒼山，用“日曬蒼山雪，瑤臺十九重。白圭呈眾諤，玉鏡出奇峰?！敝笔阈匾?。他歸隱山水，卻從不消極遁世，即便是晚年長臥病榻，仍寫出“灰心不待老，世味久已泊……浮邱昔所宗，無生倘能托?！钡脑娋洹?/p>

于是，在閱讀李元陽詩抄的過程中，我用蒼白的想象力跟著他的文字，漫游了蒼山的山峰，做了一次精神的先行抵達。我在繼續(xù)前行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著，道路兩旁是轉(zhuǎn)黃為綠的草木，雖然山下的壩子此時已是春意盎然，處處芳菲，但這處3000米高度的海拔，還不能完全接納到大理壩子上滾燙的熱浪。暖流發(fā)軔于壩子與洱海，止于蒼山的底部，除了早開的杜鵑，叢生的青草，含苞的野花尚未吐露。對于植物而言，除了必需的陽光、空氣、水份、土壤，外在的溫度和濕度也是決定它們是否成活的先決條件。

這是大自然的秘密。蒼山的萬物都在適者生存的環(huán)境中次第復活。少量的藤蔓先于木本的大樹、草本的植物發(fā)出新芽；融化的冰雪發(fā)出快意酣暢的聲音，千萬條銀線匯集成潺潺的溪流；蟄伏了一個冬天的動物傾巢出動，伺機尋找春天的第一份食物；山鷹在雪峰下盤旋，追逐著小巧的云朵。

我必須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不要停下來，繼續(xù)往上走。一個聲音透過薄薄的紙張對我說。于是我背上行囊，杵著一枝從感通寺山門外買來的竹棍，再一次開始了對蒼山的長途跋涉。

4

大抵而言，不論是誰，在人間的每一次羈旅，都一定是心靈和思想引領著腳步。就像眼前的蒼山，它雄峙天地之間的冷峭，將我向上攀援的身軀逼壓得顫抖，哪怕一次次被雪峰拋來的山風襲面，但我還是希望走近那個被稱為“山巔之湖”的地方——洗馬潭。

在地圖上看蒼山，高聳的黛峰像匠人手中雕刻的尖刀，將溪流分割成一個個平行的“川”字。大自然對蒼山是公平的，切割出來的山峰溪流，連姿態(tài)和形態(tài)都一樣，哪里該粗，哪里該細，哪里該長，哪里該短，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從蒼山主脈跌宕縱橫的十九座山峰，各自的長短大小都差不多。每一座山峰，每一條溪流，都有它吸引人、感染人的地方。大自然是個神奇的造物主，它給予了十九峰、十八溪各自的特質(zhì)。有的山峰和溪流是屬于神性的，山峰下、溪流旁就分布著佛寺，充溢著悠遠的梵音佛鼓；有的山峰和溪流是屬于歷史的，黛峰之下、碧溪之間就流傳著遠古的傳說，銘刻著歷史歲月的記憶和痕跡。比如洗馬潭，就是蒼山一只明亮的眼睛，它嫻靜、安然、清澈，還充斥著厚重的歷史感。

上山的路，一直曲曲彎彎，一路紅紅火火。紅的是杜鵑，火的是連片的花海。在半山腰一處叫七龍女池的地方，我用步履探訪蒼山的期冀戛然而止。接下去的行程，只能依靠自下而上的索道繼續(xù)。

在蒼山玉局峰與龍泉峰交匯的地方，我看到了洗馬潭。一潭藍得純凈的碧水，在海拔3900米的地方，凝固成了一面透明的鏡子。在蒼山著名的潭水中，它以海拔高、水質(zhì)清而自成特色，是“蒼山屋檐”現(xiàn)存最高、最大的冰斗湖。

在靜止的湖水中，我仿佛看到了歷史人物的影子，他們之中有忽必烈，有李元陽，也有楊升庵。一個個鮮活在蒼山的十九峰、十八溪的角角落落之中。

“洗馬潭”地名的來歷，源于元世祖忽必烈攻打大理國時的一個傳說。據(jù)說，忽必烈南征大理國時，親率一支蒙古軍隊取道蒼山。行軍途中，忽必烈和他的部下曾經(jīng)在這個原名叫“馮河”的水潭里濯洗戰(zhàn)馬，“馮河”因此改名“洗馬潭”。

古往今來，那些不入正統(tǒng)史書的野史，都是滄海中遺落的小小一粟。傳說也如此，能讓人記住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就像忽必烈，倘若他真的在蒼山洗過戰(zhàn)馬，那么，在以后的征戰(zhàn)中，他一定遇到過無數(shù)個“洗馬潭”。蒼山上的那一個，他是否還記得？

答案在忽必烈那里。

5

一座山的偉岸，往往有許多代名詞。是冷峻，是蒼茫，是廓遠，也是博愛。如果不用歷史的眼光審視蒼山，那么，我就不會知道，冷寂的蒼山之下，其實還埋藏著人性的溫暖和熱情。

蒼山，蒼蒼未老，情義無憾。400多年前，明代著名的狀元楊升庵（楊慎）因“大禮議”得罪皇帝，被貶謫永昌。在謫居云南的30多年間，楊升庵結識了大理名人李元陽，常年來往于永昌和大理。因為摯愛大理風光，才高八斗的楊升庵不由發(fā)出了“自云生平看山，自點蒼始。”的感嘆。他還用“峰巔積雪，山腰白云，天巧神工，各顯其技?！泵枋錾n山的雪景，為后人留下一段明代南國飛雪的壯美篇章。

楊升庵和李元陽同處一個時代。命運的相似，更是讓兩人惺惺相惜，半生為友。因其作為明代狀元、文學家、學者和官員的多重身份，他被后人列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謫居云南的30多年的生涯中，并沒有因為流放地的環(huán)境惡劣而消極頹廢。他往來于四川、云南永昌、大理、昆明等地，結交文人名士，寄情山川風物，潛心著述，撰寫詩文，常常借詠云南的山水風物表達自己的政治抱負。

大理的銀蒼玉洱接納了楊升庵，那里的山水也被他的才氣鍍上了人文的風骨。在他的影響下，明代云南的地方文化也獲得了空前繁榮。楊升庵也寄情于云南山水，創(chuàng)作了諸如《南詔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滇候記》《南中志》《滇載記》《記古滇說》等大量書籍。

楊升庵在永昌期間，常常向東渡過瀾滄江，沿著博南古道抵達大理，并常駐于此，行游蒼山洱海。在大理，李元陽是楊升庵最親密的朋友，兩人曾共同撰寫《云南通志》。楊升庵還在大理開設講壇，廣收學子，傳授學問。李元陽曾在《送升庵先生還螳川客寓詩序》一文中，記錄了楊升庵在點蒼山感通寺講學的盛況：各族士子皆從游問學。后來的《大理府志》則記述了楊升庵到大理后，“郡人士威師之?！?/p>

在蒼山的高山流水之下，楊升庵遇到了李元陽這個年長9歲的知音。他們登蒼山、游洱海，對酒當歌，吟詩作畫，倒也其樂融融。蒼山見證了李元陽和楊升庵的深厚友情。在一次結伴同行時，楊升庵看見寺院里有兩株海棠正在盛開，便聯(lián)想到自己所受的遭遇，遂寫下了《詠興教寺海棠》：兩樹繁花占上春，多情誰是惜芳人？京華一朵千金價，肯信空山委路塵。楊升庵在詩中將自己比喻為雖然占盡了春天的風頭，但無人愛惜呵護的海棠花。意境中，疊印出他的人生遭遇，充溢著消極和濃濃的傷感。李元陽讀了這首詩后，隨即寫了一首《和楊太史興教寺海棠》，以此慰藉楊升庵：國色名花委路旁，今年花似去年芳；莫言空谷知音少，也有題詩玉署郎。

楊升庵和李元陽身上具有的剛正不阿的風骨，和蒼山一樣偉岸，與洱海一樣深邃。時隔400多年后，我還能從一首首詩文中讀出他們正直的人格和理想。在著名的《滇海曲》中，楊升庵用“化成樓閣壯人寰，澤國封疆鎮(zhèn)兩關，云氣開成銀色界，天工斫出點蒼山”表達自己對大理的熱愛。1530年，楊升庵在《游點蒼山記》中寫道：“一望點蒼，不竟神爽飛越。比入龍尾關，且行且玩。山則蒼蘢疊翠，海則半月拖藍。城郭奠山海之間，樓閣出煙云之上……”大理和蒼山，就這樣在楊升庵的筆下，如明珠一般閃爍至今。

1836年，云貴總督林則徐專程來到蒼山下憑吊楊升庵的石刻遺像。面對無言的蒼山和楊升庵遺像，林則徐在傷感之中，寫下了七言長詩《道光丙申夏五月榆郡班師東歸登寫韻樓》，用72句詩詞，表達了對楊升庵的同情之心。

此時，離楊升庵去世，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277年。

6

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作為有著大理人血緣的云南人，大理和蒼山，與我有著十分默契的緣分。這種想法始于我對大理和蒼山的熱愛。在蒼山遇見滿坡的閃爍于山野之上的杜鵑時，這種想法更是強烈。

那些大樹杜鵑和馬纓杜鵑，用怒放的激情描紅了漫山遍嶺。綿亙的山脈上，千萬株樹齡超過百年的杜鵑在無聲盛開。春花吐蕊，深林飄香，燃燒著春色的馬纓杜鵑和天地萬物一樣，用花潮般漫漶的熱情迎接著上山的朝圣者。春日里的蒼山，就這樣將我?guī)雽儆诖罄淼淖砣说募竟?jié)。

植物學家的科考成果表明：蒼山共有杜鵑花品種59種，花色16種。一位專門研究植物學的美國人羅蘭·凱斯特曾經(jīng)說過：“在美國，有100多萬人知道中國云南的大理蒼山。為什么呢？因為他們的家中都種植著蒼山的杜鵑花。”

大理蒼山的杜鵑為高山大樹杜鵑，所以它集中分布在蒼山山腰以上人跡罕至的密林之中，以洗馬潭和蒼山西坡為顯著代表。乳白、淺黃、淡粉、粉紅。洗馬潭的杜鵑喝足了水分，無處不在，洗馬潭旁，山脊上，冷杉叢中，棧道兩旁都可見杜鵑花的影蹤。

關于杜鵑，在我的潛意識里，一直和鄉(xiāng)思連在一起?！笆駠勛右?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000多年前，遲暮之年的大詩人李白，在流落江南宣城時看到了怒放的杜鵑花?；ㄉ珴庥簦ㄏ阋u人，仿佛江南杜鵑就是故鄉(xiāng)蜀國的杜鵑花。濃重的鄉(xiāng)思，也讓詩人李白醉入了那一片杜鵑的春色。

我想，李白遇見江南的杜鵑，與我遇見蒼山的杜鵑，心情是一樣的?！耙粓@紅艷醉坡陀，自地連梢簇蒨羅。蜀魄未歸長滴血，只應偏滴此叢多?！边@是李白眼中的杜鵑。作為蒼山之子的李元陽，則在《張氏別墅》一詩中寫道：“鷲阿曲曲雨欲冥，艷陽只有楊花知，楊花隨風到春塢，杜鵑一片紅參差?！?/p>

面對一株株開放在蒼山上的杜鵑，景相似，境相似、意相似，不相似的，或許只是看花的人不同，心境也不一樣吧。

眼下，看著一株株樹齡可能比我們所認識的歷史還古老的杜鵑，就會覺得自己真的渺小如塵埃一粒。畢竟那倔強的向上姿態(tài)，是生命的頑強和不息。那碩大的花盤，從“子規(guī)啼”的古代詩文里搖落幾瓣落紅；那身高數(shù)丈的枝干，宛若可以容忍任何人落腳的心靈宮殿。這一株株古老的生靈，凝視著腳下的蕓蕓眾生，偉岸挺拔的英姿，瞬間就占據(jù)了每一個朝圣者的眼瞼。一樹繁花，一株芳華，這或群居、或獨處的生靈，一生或許已經(jīng)走過了幾百年甚至近千年。仿佛是為了踐行它們和登山者們的約定，哪怕蒼山上的罡風急迫熱烈，哪怕花瓣紛紛零落成泥，仍然用蒼老卻不失嫵媚的嬌容，和藏匿在這座青山之間的萬物生靈一起，合唱一出感恩自然的戲，存在于逶迤博大的蒼山中。

的確，在尋找杜鵑的上山之路中，我無數(shù)次見到風中飄落的花蕊。風起時躲在花盤里的它們，一任蟲鳥繚繞。那尋香而來的蜜蜂和蝴蝶，恣意游弋在花間，它們仿佛是坐擁唱臺的花旦，輕輕然地，只要兩三句你儂我儂，便把情意唱入心底。

蒼山不老，杜鵑亦不老?？梢韵胂?，每年春天，來自印度洋上空的西南季風和暖濕氣流會沿著十八溪的溪谷撲面而來，吹拂著蒼山上一座又一座險奇峻秀的山峰。暖風過處，叢生的密林開始轉(zhuǎn)黃回綠，青翠的樹木拔地而起，數(shù)百個杜鵑群落在冰磧湖融化后散發(fā)的春潮里萌發(fā)新綠。不用幾天，杜鵑盛開，萬山紅遍。蒼山的十九座山峰，每一座都似神來之筆，處處都有搖動的落紅。這些杜鵑儼然山中的巨人，雖然蒼老古樸，卻虬枝勃發(fā)、萌放新綠。那些古木上開放的杜鵑花，進入盛放期后，顏色艷麗，芳姿怡人，紅色，粉紅色，白色……顏色多種多樣，每一朵都延續(xù)著花期，試圖逃離半生荼蘼。碗口大小的杜鵑花們，就這樣在蒼山上，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化身為雨霧中翩飛的美人，成為蒼山得天獨厚的一大景觀。

我終于尋得機會，在峰巔的一處叢林中，看見了樹形巨大的“杜鵑王”。我從仰視的角度，看見了它英姿勃發(fā)的模樣。那燃燒的火球一樣的樹冠上，綴滿了姹紫嫣紅的杜鵑花朵。在花的四周，熟透的落紅鋪滿了大大小小的山頭。這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大的一株杜鵑。千年后，它或許將終老于此地，幻化為蒼山的一抹塵埃?？墒乾F(xiàn)在，在它的周圍，從山腰到山頂，明明白白地，都開滿了繽紛絢麗的鮮花。在它的呼應下，無數(shù)的大大小小的杜鵑花宛若一條七彩的花帶，裹挾著一山春色，纏繞在山崗之上，為蒼山增添了一份嫵媚和浪漫。

我不是第一個走進蒼山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走進蒼山的人。但一定是最愛蒼山的其中一人。我的短暫漫游，只為了在一片晚期的杜鵑花下，重拾那些散落在腦海中關于蒼山深處的文字，再找一找長滿苔蘚的小道上，找到那些紙張上的故人們相扶相攙、結伴而行的影子。

每年春來花開，人事終有代謝。幾番輾轉(zhuǎn)，幾度流離，明年五月，那一樹樹火紅的蒼古喬木之下，那歸途中流浪的人，那癡癡尋覓一地落紅的人，還會是我。因為，剛好遇見了杜鵑。因為，萬樹繁花，我獨愛它盛開的那一幕。

7

對大理而言，河流是一部文明史。它用跌宕起伏的姿態(tài)，自高而下地奔騰在這塊文化厚重的土地上，探索人類的發(fā)展，追溯著社會的變遷。

一座蒼山的深處，河流帶著自然物語，帶著大地上附著的動植物的進化史、生存史，從遠古流淌到今天。穿越崇山峻嶺的河流，以“溪流”的乳名存在于云南西部的蒼山深處。它們?nèi)缫话寻讶犴g的利劍，切割著蒼山的十九座山峰。一旦匯入洱?；蜓ń?，這些河流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不可否認，在蒼山前行的旅途中，我的內(nèi)心被一條叫做“清碧溪”的河流徹底征服了。5000萬年前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催生了蒼山之間一座座峽谷。在馬龍峰與圣應峰的挾持中，這條溪流從峽谷中騰躍而下。

對蒼山的溪流而言，它們流動的姿勢含蓄而張揚。說含蓄，是因為溪流穿越的地段都是崇山峻嶺，它婉轉(zhuǎn)逶迤的身影常常隱入峽谷和密林。比如這條清碧溪，從蒼山之巔跌宕而下，躲躲藏藏地流淌了億萬年。我看見了它清澈的樣子，追隨著走下去，又在一片密林和巖石下丟失了它。水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而我只能臆想它隱于塵世的樣子。而它的那一絲張揚，也是蒼山的高度決定的。水流從立體的山間沖刺下來，帶著風一樣的速度，擊打著龐大的巖石，沖積成清冽的深潭。浪花還原了蒼山雪的模樣，沖刷著塵埃，潔凈著河道，也敲打著我們嘈雜的內(nèi)心。

因為蒼山的地理環(huán)境使然，溪流總是有著強大和柔和的兩面性。從蒼山上流下的十八條溪流，兼具了險、奇、急、快的特色，它們宛如一條條掛在蒼山脖頸的銀鏈，閃光奪目，潔白如練，顯得十分雅韻曼妙，讓人不忍觸摸。在四季變幻中，溪流或急促或舒緩地行走，造就了它們惟妙惟肖，形態(tài)自然的獨特韻致。把形美與聲美相融結合，相映成趣；將自然的生機張揚得淋漓盡致，恰到佳境。如果在蒼山對面的某處地方端坐下來，遠遠望去，那一條條小溪美得自然，美得高貴，甚至把靜態(tài)的蒼山也流淌為動態(tài)的風景。這十八條溪流自南而北分別為：陽南溪、葶溟溪、莫殘溪、清碧溪、龍溪、綠玉溪、中溪、桃溪、梅溪、隱仙溪、雙鴛溪、白石溪、靈泉溪、錦溪、茫涌溪、陽溪、萬花溪、霞移溪。每一條都“水激石跳，鏗訇如雷”。蒼山在西，洱海在東，這些流動的風景線，最終也匯入洱海，潤澤蒼生。

我對這些溪流的摯愛，只能托付于蒼白的文字。古代的先賢們，卻用一己之力，為后人留下了文化和地理方面的皇皇巨著。對于蒼山十八溪，尤其是清碧溪，李元陽多次探秘其源頭，并根據(jù)《元一統(tǒng)志》，詳細描述過它們的分布和形態(tài)。他在《清溪三潭記》中這樣描寫清碧溪：溪在點蒼山馬龍峰之南?！闯錾较率g，涌沸為潭。深丈許，明瑩不可藏針。小石布底，累累如卵如珠，青綠白黑，麗于寶玉，錯如霞綺……除了李元陽，楊升庵、徐霞客也屢屢探秘清碧溪，為這條溪流留下美文佳話。大旅行家、地理學家徐霞客考察清碧溪后，在游記中寫下：“其色純綠，漾光浮黛，照耀崖谷，午日射其中，金碧交蕩，光怪得未曾有。”抗戰(zhàn)時期，大畫家徐悲鴻從保山出發(fā)，暫住大理，在游覽清碧溪后，欣然寫下一幅名為“乞食妙香國，消魂清碧溪”的對聯(lián)。這些古今文人墨客的溢美之詞，恐怕就是對清碧溪之名最好的注解了。

在蒼山深處，沿著潺潺溪流，每一次向上攀登的過程，都是一次對生命源頭的追溯與抵達。隨便一條溪流里，都裹挾著生命的漿液?；虮叹G，或雪白的溪流之下，隱匿著魚蝦，暗藏著從高處跌落、被歲月磨去棱角的鵝卵石。沿岸的野花肆意蔓延，在五月的蒼山延續(xù)著春色。我在叢叢簇簇的花蓬中看見了清碧溪的流向，它細小而柔韌的身影切割著峽谷，穿透了群山。面對一往無前的流水，冷峭的巖石也只能退避三舍。蒼山偉岸的山體逐漸成為一種意象，溪流前進的方式慢慢清晰。遠方，似乎有急促的風聲傳來。站在一處巖石之上，我俯視著流動的溪水奔騰向前，耳畔仿佛聽到了溪流匯入洱海的聲音。

游歷過蒼山的幾條溪流后，我曾將自己最熟悉的瀾滄江畔的一些溪流與蒼山十八溪做過對比。后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溪流來歷和歸途都大同小異，它們存在的意義都是潤澤萬物。只不過，與蒼山十八溪相比，瀾滄江畔的溪流少了一份歷史人文的內(nèi)涵。

那清澈的流水里，不僅流動著生命的源泉，還流淌著歷史的回聲，以及曼妙的詩意。

8

如我一樣，許多人了解大理，都是從蒼山和洱海開始的。

蒼山的雪，洱海的月，都是大理的名片。古人喜歡，今人也喜歡。殊不知，蒼山的月色也是十分優(yōu)美的。李元陽傾醉于蒼山的月色，曾經(jīng)寫下有名的《山月有懷》：“點蒼山月碧玻璃，光泠榆河萬頃陂。卻憶美人何處是？欲隨風到至關西?！彼硇纳n山清涼溫柔的月色，在中溪畔的瓦屋之中遠眺蒼山，感受著大自然的靜謐和夜空的安寧，心中卻隱隱泛起對京城和邊關的懷念。他的另一首《月出》則這樣寫道：“月出雪山白，倏然萬虛清。短詹移一榻，地籟寂無聲。世昧從來薄，看山空復情。澹澹不思寐，坐待東方明?！彼o官歸隱大理山水之間的那種淡泊明志、超然世外的心境，都托付給蒼山上的一輪明月了。

在蒼山，倘若有清風明月，就一定有白云如帶。在蒼山漫游的時光，蒼山的云總是在我的身邊如影隨形。那些或大或小的云朵，仿佛長了翅膀，縈繞在雪峰兩旁，游蕩在群山之間。它們縹緲的姿態(tài)形狀各異，可以視為蒼山上的一點白雪，也可以看作是大山放牧的羊群。云朵或稀薄或凝重，在大理的風速中左奔右突，穿越綿亙。甚至與蒼山連為一體，妝點出一幅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卷。

蒼山真正的美在哪里？繼續(xù)向上，蒼山不言不語，用沉默作了最好的回答。云朵自由來去，擘畫出自然萬物的神態(tài)之美。向上延伸的棧道宛若一把登天的梯子，托舉著我孱弱的雙腳，一步步向高處攀登。偶爾有小團的云朵從群體中剝離，飄飄忽忽地倏然來到頭頂，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捕捉到它。

我的指尖早已沾滿云朵捎來的濕氣，手中的書卷里，也鉆進了一朵仿佛只有用微觀的視角才能看清的白云。那是古代文學家們留給后人的文字。那些文字是黑色的，卻帶著云朵的影子。

在蒼山我是不敢大聲說話的。走上去，準備了一生的語言，面對充滿神性的大山，已經(jīng)薄如蟬翼，早已胎死腹中。踩著一朵云攀登蒼山，剛烈的西南風，從群山之間彌漫而來，擊打著落霜的發(fā)髻。我用結痂的步履丈量蒼山，在陡峭的人間一點點向上，一點點抵達，在不放棄、不拋棄中探尋那些蒼山不為人知的秘密。風起時，云朵在飛跑，雪花在舞蹈，蒼山最高峰——馬龍峰在遲來的春風中發(fā)出呼嘯。它的呼嘯，像一紙箴言，托起我們的蒼老與卑微。

山坡下，隱匿著下一個季節(jié)即將灌漿、開裂的草籽。冰雪化了，又凝結；湖泊干涸，又滿盈。生命的跡象和氣息，在這座蒼山里依然到處可循。我知道，蒼山不僅僅是一座自然博物館，更是一座藝術的宮殿。即使幾百年過去，它的歷史和人文的氣息依然可尋。

我又在這座神奇的大山中，透過蒼山的雪蒼山的云，乃至蒼山的一抹月色，看到了故人的影子。雖然一直在向上攀登，但我不知道，我離那些高貴的靈魂還有多遠。但我在路途中看見了一只鷹隼，它正飛越皚皚雪峰，穿過茫茫云海，艱難地在快速流動的風中搏擊。我能想象，它似乎正化身為朝圣者的燈塔，在引領著我一步步抵達山頂。

再向上，高原的陽光已穿破云霧，照射著青黛色的蒼山。一絲陽光落下來，點亮了我孤寂的肉身。我放下包袱，舉起雙臂，大聲喊道：我不需要鮮花和掌聲，我只需要蒼山山頂?shù)脑贫浜桶籽鑫易钪覍嵉穆牨姟?/p>

我想，蒼山聽到了。

我在群峰之下聽到了自己的回聲，那一定是蒼山給我的回答。

一座蒼山的博大，包含了高原的豁達，蔓延橫亙的十九座山峰，象征著大理群山的豪放和粗獷。世出蒼山的十八條溪流還在流淌，它們從遠古一直流到今天。我相信，只要蒼山還在，十八溪就在，十九峰也在。因為李元陽和楊升庵一起游過的清碧溪，還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回甘；忽必烈的蒙古大軍洗過戰(zhàn)馬的清潭，至今依舊閃爍蒼山；那一輪從古朗照至今的蒼山月，還高掛在峰頂。故人已然走遠，但他們留下的腳印，卻還深一腳淺一腳地封印在蒼山的某處，溪流的側(cè)畔，河灘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