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景新
生活中有很多經(jīng)歷都已隨風逝去,但總有一些是忘不掉的。當往事從塵封的日記本里走出來,已被歲月模糊了的記憶就會變得異常清晰。那冬夜的江岸小屋,那風雪中的紅圍巾, 那青春的美好情感,像珍藏在書頁里風干的玫瑰,偶爾翻出來,依然會飄散出淡淡芳香……
故事要從一雙泥屐說起。
泥屐也叫木屐,是早年間套在布鞋上穿的木制雨具。小時候,鄉(xiāng)下是土路,雨雪天氣到處是泥水,村民出門總要穿泥屐。后來有了膠鞋,泥屐就淡出了人們的生活,但母親仍然穿泥屐。母親說穿泥屐雨天防滑,雪天保暖。我知道,那時家境窮困,母親是要省下錢來,讓我和別的孩子們一樣,也能穿上那黑得發(fā)亮的膠鞋。長大后,日子好過多了,我給母親買了膠鞋,但母親還是穿泥屐。她說穿慣了,膠鞋沒有泥屐舒服。我知道,母親還是心疼花錢。 那年代,買一雙膠鞋的錢用來買鹽,夠全家吃半年。
那年冬天,我因為承擔一項農(nóng)業(yè)生物防治的實驗項目出差到了湖北荊州。荊州原來是出泥屐的地方,想起母親那雙穿了多年的泥屐早已破舊,就想給母親買雙新的。但過時的泥屐早已在市場上消失了,尋遍古城,也沒買到。后來有位街頭修鞋師傅告訴我說,出荊州向南,百里之外有一個村莊過去專做泥屐。于是我就乘坐班車,沿著溝溝岔岔的河道,七拐八轉(zhuǎn)地去了那個偏僻的臨江小村。
我在那個沒有幾戶人家的村落里詢問,都說,啥年代了,誰還做那笨重難看的東西。村口幾位聊天的大嫂,為我大老遠從河南來感到很驚奇,嘰嘰喳喳地指點:你看,這小伙子,從河南來,專為買泥屐的。當我失望地返回汽車停靠站時,卻錯過了一天一趟的班車。無奈之際,有人告訴我說,到江邊看看,也許還有去荊州的船。于是,我在老鄉(xiāng)的指點下,匆匆向江邊走去。
我翻過一道嶺,老遠就看到江邊林立的帆船桅桿,有一間候船室孤零零地站立在江岸的土坎上。我走進去,空無一人。敲了幾下那扇關閉的窗口,里邊傳出一聲女音說,沒船了。
我站在江岸上,舉目四顧。江水蒼茫,北風凜冽,清冷的江岸沒有一個人影。天陰沉得像鉛,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村落,灰蒙蒙一片,說不定今夜會有一場風雪。
候船室旁有房門開著,我走過去想打聽一下住宿的地方。剛近門口,一盆水“嘩”地從屋里潑出來,讓我趕了個正著,腿上、腳上都被潑上了水。
一女子穿紅線衣,端著臉盆,披著濕漉漉的長發(fā)站在門口,看我狼狽地跺著腳抖擻著身上的水就笑開了。先是捂著嘴笑,后又笑得彎了腰。也許因為她笑的聲音好聽,也許因為她是一位漂亮姑娘,反正當時我竟然沒生氣。我就站在那里看著她笑,我甚至還感覺到那水里好聞的肥皂香味。
她笑夠了,這才問我:剛才是你在敲窗戶嗎? 你要到哪里去???
我沒回答。我已經(jīng)顧不上回答,我感到腿上的水已經(jīng)浸濕了里邊的絨褲。江風吹來,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進來吧,屋里有火,來烤烤。她可能是為自己的過錯內(nèi)疚,話說得挺溫柔。
小屋里,爐火正旺,暖烘烘的。 我脫掉外套,近火盆坐下。一股風攜帶著寒氣從門外“呼”地吹進來。她過去把門關上,然后對著墻上的一面鏡子開始梳頭。
關著門的房間,光線有點暗。異地他鄉(xiāng),年輕男女獨處,我有點不自在,就站起來把門又拉開了一些。她回頭望了我一眼,沒吭聲。
屋里有一張很整潔的床,床邊有一張桌子,桌子里邊的墻上開著那扇我剛才敲過的小窗口,連著外間的候船室??磥硭褪鞘燮眴T了。
你要到哪里去?她歪著頭,很仔細地梳理著長發(fā),看也不看我地問道。我到荊州去。我邊烤著濕透了的皮鞋邊回答。你是河南人??!她聽了我的口音有點驚奇。是??!我回答。你怎么不早說呢。她說。我來得及說嗎,有什么問題嗎?我不解地問她。
河南人都是好脾氣。我聽出她的話里有點調(diào)侃的意味。
我的脾氣好嗎?
當然,這大冷天,我以為你會發(fā)火。
你又不是故意的。
也許是因為我的大度和包容,引起了她的好感,她又轉(zhuǎn)過背來沖我笑笑。
她梳完頭發(fā),用花手絹扎起來,過來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火爐的對面,烘著手。
我問她,你怎么一聽我說話,就知道我是河南人。她說,河南人說話好聽唄。我說,這是真話嗎?她說,當然,我妹妹大學的男朋友,就是河南人,說話的口音和你一樣。他總受我妹妹欺負,但他脾氣很好。他還告訴我說,河南男人都這樣,都疼愛老婆。說完,我沒笑,她自己倒又咯咯地笑起來了。
她又問我來這里干什么,我告訴她說是來買泥屐。她搖頭說不信:千里迢迢為一雙泥屐而來?。课艺f,那倒不是,我在荊州出差順便過來的。她又問我買到了嗎?我說沒有,說是早就不做了。她若有所思地問我,你是給老年人買的吧。我說,是啊,是給我媽買的。我媽就愛穿泥屐。
說到媽,她卻突然不吱聲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我媽媽在世的時候也喜歡穿泥屐。
你媽媽不在了嗎?我問。
她神情黯然地點點頭:我媽媽說女孩子穿泥屐不好看,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就在燈下熬夜給我和妹妹做繡花的布鞋,我們長大了又給我們買好看的膠鞋,可媽媽幾乎一年四季都拖著一雙破舊的泥屐……
她又沉默了。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很清晰地看到她白皙的臉龐在炭火的映照下,掛著一滴眼淚。
我也沉默了。
在這異地他鄉(xiāng)的冬天,在這江邊的小屋里,兩個陌生的年輕人談起了各自的母親。兩個媽媽,遠隔千里,母愛同心。為了孩子們,穿著破舊的泥屐,挑著生活的重擔,踏泥踩水,一路走來。我似乎看到,在歲月的風雨里,在泥濘的路上,母親們留下的深深的屐痕。母愛的共同感觸似乎一下子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她站起身來,拿起茶瓶,又給我杯子里添滿了水。
她問我到荊州做什么事。我說,在科研所弄一項試驗。她問什么試驗。我說微生物方面的。她又問,什么是微生物?我說,那是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到的東西。她好奇地瞪大眼睛:肉眼看不到的會是什么東西??!
我笑了,為她的執(zhí)著笑了:你這女孩子,真是打爛砂鍋紋(問)到底。
什么女孩子,你幾歲!不說算了,還保密呢。
砂鍋都讓你打爛了,難道還有米(密)啊。
她咯咯地笑,很開心的樣子。
又是一陣風吹來,夾著雪花,涼絲絲地飄進屋里,不知什么時候天開始落雪了。她再次過去把門關上,并拉亮了電燈。這次,我坐著沒動。
你的工作很有意思吧?她羨慕地問我。我說,工作有沒有意思,要看你喜不喜歡那件工作。
是啊,我就不喜歡我的工作,我覺得沒意思。一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走南闖北的,真好。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到鎮(zhèn)上中學去看妹妹。
你沒上學?我問她。
上過,初中畢業(yè)那年爸爸在山里放樹被砸死了。媽媽說我們姐妹倆只能上一個,我就讓給了妹妹。不過,我也挺想讀書的。
她又沉默了,我也再次沉默了。屋里架在火爐上的茶壺在“咝咝”地響著。屋外有風刮過,屋脊上發(fā)出呼嘯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換了話題,問我,荊州很大吧。我說是。我告訴她,那里有古代的城墻,城墻外邊就是古戰(zhàn)場的遺址,考古挖出好多古代的兵器。博物館里還有一具保存完好的一千多年的古尸。那古尸嘴里噙著一枚印章,據(jù)考證他曾當過縣官。
她神情專注地看著我,像是一個小學生在聽老師講故事。炭火的映照下,她青春的臉龐紅彤彤的,明澈的眼睛充滿向往。我不說了,她還怔怔地看著我,說了一句:你真有學問?。∥乙苋ス涔湓摱嗪?。
這算是什么學問啊,要不然,明天我?guī)愕角G州去看看,你就也有學問了。
她驚喜地說:真的?。∥艺f,那當然。她卻又搖搖頭說:不行,我哪里也不能去。我要照看年幼的弟弟,要上班,還要抽空到地里干活,還要生辦法多掙點錢,幫妹妹把大學讀完。
原來她還有一個弟弟,看她年齡,二十多歲的樣子,就過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我覺得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我有點同情她,想安慰她,可一時又無話可說。我們就又沉默了。我心里有點堵。
她扭頭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叫道,哎呀,只顧說話,弟弟一定急壞了。她慌張地拿起床上的軍大衣穿上,又拿起一條紅色圍巾,看樣子她要走了。我知道我也該走了,就也站起來穿大衣。我拉開房門,夜色蒼茫中,外邊已是朔風呼叫,大雪彌漫。
她問我,你要到哪里去?我說,找住的地方去啊。她說,你以為這小鄉(xiāng)村像荊州,還會有旅社?她一邊圍圍巾,一邊看也不看我地說:你晚上就住在這里吧。
我以為我聽錯了,愣在那里。她從抽屜里拿出一疊飯票,遞給我說:下邊亮燈的地方有船工食堂,你在那里吃晚飯。這樣的天氣,明天也不會有班車的,但船照樣開。睡的時候記著給火盆加些炭。茶壺里加滿水。你把衣服烤干。別讓火滅了,晚上江邊很冷的。我家就在剛才你過來的那個村里。
太意外了,我站在那里竟然說不出話來。她出門要走,我說,等等。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我卻又不知要說什么。我突然想起來,急忙掏出工作證說:這是我的工作證,你把這個拿上。她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扭頭就走了。我站在那里,一直看著她那圍著紅圍巾的身影消失在風雪里。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這異鄉(xiāng)冬夜小屋里的床上。枕頭和被褥上散發(fā)出女孩那種特有的淡淡清香。屋里炭火通紅,屋外大雪飛揚。江浪拍打著船舷,發(fā)出“啪啪”的聲響。我久久不能入睡:她怎么就會輕易相信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的外鄉(xiāng)人呢?她連我的姓名也沒問。是對兩個媽媽母愛相連的同樣感受,還是年輕人某種情感在心靈中的共鳴。聽她走時交代的那口吻,我似乎就是他的弟弟。
清晨,一陣“咚咚”的敲門聲把我驚醒,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方。我起床開門,一夜大雪早已天地皆白,一女子帶著一身寒氣進來,竟然不是她。
那女子進門就把一個布兜遞給我,說,這是小青捎給你的東西。小青?我這才知道她叫小青。我疑惑著打開布兜,原來是一雙油光發(fā)亮的泥屐。那女子說,小青說你是專門從河南過來給母親買泥屐的。這是小青母親生前沒穿過幾天的泥屐,你如果不介意就送給你了。我恍然大悟。
她是小青同事,她說小青要照看弟弟等會兒才過來。說船馬上要開了,要我準備上船。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外邊的候船室里已經(jīng)有人在說話。
我掏出錢來買票,那女子卻說:小青說了,免票。我不好意思地說:不合適吧,為什么呢?那女子嗔怪地瞪我一眼說:你傻?。∧悴恢腊?,你是睡在這張床上的第一個男人。這可是俺倆的床。那女子說話挺厲害,說得我一個大小伙臉發(fā)熱,她卻笑了。
我又掏出錢,要那女子轉(zhuǎn)給小青,說是泥屐錢,但那女子堅決不收。說小青交代過,如果給錢就不給泥屐。
我望著那泥屐,泥屐閃爍著褐色的光澤,散發(fā)著棕油的清香,似乎在看著我微笑。這不只是一雙泥屐,這還是一個陌生姑娘的情誼,我有點感動。我想等小青來了當面向她道謝,但那女子督促我,說船要開了。我想了想,就在桌上的一張紙上匆匆寫上:小青,謝謝你!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面。然后留下了我的名字和地址。
江輪就要開了,我站在艙外的甲板上,望著白茫茫的江岸。我在等。
江風裹著雪花吹來,臉凍得生疼。風雪江岸上那間售票的小屋,孤零零地站在風雪里。我知道,那小屋很溫暖,因為屋里有一爐紅紅的炭火,我竟有了一種莫名的留戀。突然,風雪彌漫處,一片鮮紅的顏色闖進了我的視線,我看到圍著紅圍巾的她從雪地里走來。那圍巾似火,像是雪中盛開的紅梅,在白雪的映照下分外鮮艷。
她也看到了我。她緊跑著過來,站在高高的岸上向我揮手。我也使勁兒向她揮手。
船開了,離岸越走越遠,她仍佇立在岸上的風雪中,我也一直站在船頭,直到那片火紅的顏色在風雪中消失……
歲月蹉跎,世事紛紜,后來我沒再見到小青。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想起她,想起那次美麗的邂逅。我甚至希望她會按我留下的地址來找我。但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她說過,她哪里也去不成,她要替媽媽照看弟弟,還要掙錢供妹妹上大學。我曾經(jīng)有過去看望她的念頭,可又覺得似乎有點自作多情。糾結(jié)著,最終,還是沒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