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健

1

吳雅午睡剛醒，手機“吱”的一聲響，收到一條微信信息：“有空嗎？晚上見一面?！彼币曋銠壣謾C上的聊天對話框，沉思兩秒，兩根手指像跳拉丁舞一般飛快地敲擊著屏幕，拼音輸入，回復(fù)道：“沒時間，以后再說吧?！彼咽謾C丟在枕頭旁邊，然后從比屁股還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坐起來，穿了件藕荷色外套下了床。

她來到臉盆前，把圓弧狀水龍頭開到最大，清冽的自來水滿腹怨氣一般肆虐地噴射而出。她調(diào)了下開關(guān)，嘩嘩的淌水聲小了許多。她洗完臉，直視著鏡中披頭散發(fā)的自己，往臉上涂抹了少許護膚霜，梳了梳散亂的長發(fā)，轉(zhuǎn)身來到窗前，扯了一把閉合的雪青色窗簾。

深秋的午后，暖暖的陽光穿過窗簾半米寬的縫隙涌進房間，屋里亮了起來。窗臺上那盆青翠欲滴的君子蘭泛起珍珠般的亮光。吳雅望了眼窗外那棵樹葉稀疏的梧桐樹，轉(zhuǎn)身來到床邊取了手機又扭身回來。她翻開手機。那個備注為“不凡”的微信用戶，頭像是一大一小兩只熊貓。吳雅最喜歡的動物就是熊貓，她至今沒刪掉這個男人的微信，也許與他的頭像有關(guān)。

2

吳雅，一個被情所傷的女人。她已經(jīng)不再相信世間有圣潔的愛情了，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過日子蠻好的。她和那個負心男人分道揚鑣后，若不是閨蜜鄧紫薇瓜藤一般緊纏著她不放，她才不一次次硬著頭皮去相親呢。仔細想想，鄧紫薇也是為她好。兩個人從小學(xué)一起讀到初中，鄧紫薇外語成績極差，幸虧吳雅每到周末給她補課，她的外語成績才沒落下。不然鄧紫薇連高中都考不上，更別說考大學(xué)了。

鄧紫薇現(xiàn)在是收入頗豐的注冊會計師，她老公是一家知名企業(yè)的財務(wù)總監(jiān)，兩個人有個聰慧伶俐的兒子，如今正籌劃著生二胎。她有一個幸福的愛情小巢，日子過得比蜜還甜。

三十五歲的吳雅如今仍是孑然一身，重情重義的鄧紫薇又怎能袖手旁觀呢？她每次催促吳雅去相親，都揮動著白皙的小胖手，像是發(fā)表一場慷慨陳詞的演講，力勸吳雅再成個家。吳雅真的不想去相親了，可她又經(jīng)不住鄧紫薇的軟磨硬泡，只好答應(yīng)下來，勉強和對方見個面。

鄧紫薇的眼光是極挑剔的，她推薦的男士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不僅長得帥，人也好，還都是事業(yè)有成的，都是和綽約多姿的吳雅極般配的。面對一個個氣宇軒昂、英俊成熟的中年男子，單身的吳雅不可能不動心。可這么多次相親，最終吳雅都拒絕了對方。鄧紫薇與她進行了無數(shù)次徹夜長談，勸她別再挑三揀四，女人的青春是最耗費不起的，拖得越久，對她愈加不利，大好年華很快就消失殆盡，那就更找不到稱心如意的老公了。鄧紫薇的話讓吳雅無言以對，只能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說自己不想再嫁。

鄧紫薇不死心，陪吳雅找了當?shù)赜忻男睦碜稍儙?。在那個幽靜溫馨光線又好的房間里，眉心有顆米粒大美人痣的女咨詢師，跟她聊了僅十分鐘，便得出論斷，吳雅可能患上了再婚恐懼癥。她用黃鶯般柔美的嗓音開導(dǎo)了吳雅兩個小時，可吳雅腦子里那間塵封已久的小屋依然黑咕隆咚的。

上個月，鄧紫薇給吳雅介紹了一位名叫楚不凡的男士，比吳雅大兩歲，一米八的個頭，英俊倜儻，是一家銀行的副行長，有個四歲的女兒，叫苗苗。那日天氣極好，陽光明麗，湛藍的天空中飄著潔白的云朵。下午五點，兩個人在一家名叫“戀情鳥”的酒吧見了面。楚不凡才思敏捷，非常健談，口若懸河般地講了他的過去，介紹了他目前的情況，還重點講述了他生命中最艱難的那段時光。他和其他男士不同的是并沒有問起吳雅的過往，吳雅也沒主動講。也許他向鄧紫薇了解過吳雅的情況，直到結(jié)完賬從酒吧出來，他也沒問吳雅一句話。各自上車的時候，楚不凡提出加吳雅的微信，吳雅居然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在以往她可從來沒有加過任何一位男士的微信。加他微信并不代表她不拒絕他，可看到他微信的頭像時，游動到她嘴邊的話，又調(diào)頭順著喉嚨溜回了肚子。

吳雅剛回到家，鄧紫薇的電話就打進來，電話那端鄧紫薇咯咯地笑，說：“不凡對你很滿意，就等你點頭了。”“他的確很優(yōu)秀。”吳雅也笑了。這在以往未曾有過。說真心話，以她的條件，能找到楚不凡這樣的男士，的確很幸運了。愛情其實很簡單，有些緣分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第一次謀面兩個人若是對上眼，愛情便成功了大半。說來也怪，吳雅確實也喜歡過一些男士，可又怎么也提不起興趣。楚不凡不一樣，他身上有種磁鐵般的吸引力，特別是他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每時每刻都觸動著她情感最豐富的那根神經(jīng)，總讓她心神不寧。鄧紫薇笑得很甜，說：“這事兒可就定下了。你倆交往一段時間，趕緊把婚禮辦了吧?！眲傇谠掳咨妓嚿嘲l(fā)上坐下來的吳雅，連忙說：“別！別！我還是再考慮一下吧?！编囎限眿舌恋溃骸熬湍闶露?，像楚不凡這樣的男人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吳雅沉默無語，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鄧紫薇嘆息一聲，說：“好吧，再寬限你幾天?！?/p>

接下來的日子，楚不凡時常給她發(fā)微信，約她見面?？伤路鹱哌M一個感情的怪圈，困在里面怎么也出不來。她既不與楚不凡見面，也不一口回拒，每次都是找借口搪塞敷衍。

吳雅原本下定決心拒絕掉楚不凡的，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這事兒一直拖到現(xiàn)在。

金色的九月，周末的一個上午，空中飄著細雨。吳雅一手拎著水果和蔬菜，一手拎著酸奶和蜂蜜，在超市出口結(jié)了賬，乘電梯來到負二層的地下停車場。她正向自己的轎車走去，這時一輛失控的乳白色轎車突然向她沖來。轎車是向后行駛，很顯然，對方不是掛錯擋位，就是把油門當剎車踩了。吳雅避之不及，車尾硬生生撞在她的身上，她摔倒在地上，是匍匐前行的姿勢。

吳雅住進了醫(yī)院，還好，除了腿上和腰上有幾處皮外傷，并無大礙。鄧紫薇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趕過來，并把這事兒透露給了楚不凡。楚不凡也是快速來到病房，且他在病床前陪了她一整天，直到晚上十點多才離去。第二天他又來了，吳雅不希望楚不凡待在自己身邊，便心生一計，撒謊說：“對不起，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要有思想準備……”“什么事？你說，我聽著呢?！背环驳沽吮_水放到她床頭的柜子上?！斑@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擱著，我連鄧紫薇都沒有說過，好多年前，因為一次嚴重的車禍，我失去生育能力……”她故意用喑啞又低緩的嗓音說，“我是一個婦產(chǎn)科大夫，想不到……”她說這番話時，心里雖笑成一朵花，臉色卻假裝難看。楚不凡聽了吃驚不小，愣了愣，說：“你別傷心，這不重要，若是咱倆生活在一起，苗苗也是你的女兒……”吳雅翻個身，背對著楚不凡。她實在憋不住了，擔(dān)心自己會突然笑噴，那可就尷尬了。

吳雅斷定楚不凡說了假話，他不可能不在乎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他倆還都年輕，往后的日子還很長。果然，得知這個消息后，楚不凡的神情和以往明顯不太一樣，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吳雅料定他明天不會再來了，她暗自為堪稱神來之筆的勸退妙計感到沾沾自喜。

出人意料的是，次日楚不凡又來了，且對吳雅照顧得愈加體貼入微。吳雅的謊言并沒嚇退他，這是吳雅始料未及的，難道真如楚不凡所說，他喜歡的是她這個人，并不在乎自己有沒有生育能力。主治醫(yī)生和吳雅是要好的同事，都串通好了，就連鄧紫薇都信以為真，得知消息后，她還難過得險些落淚。楚不凡不可能識破她的謊言。

吳雅出院后，對楚不凡來說，那兩場車禍似乎根本沒有發(fā)生，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纏著吳雅，隔三岔五發(fā)信息約吳雅見面。說實話，這讓吳雅挺感動的，有幾次她差點兒就把真相和盤托出，可她腦間閃過那個負心漢的身影時，又不相信楚不凡了。那個負心漢對她也曾經(jīng)關(guān)照有加，他倆還不是說分就分了嗎？因此，他倆的事兒一直懸而不決。

3

臥室里除了四四方方的席夢思床和淺藍色的床頭柜，還有衣櫥和衣架；窗臺邊有個鍋蓋大的玻璃材質(zhì)的圓桌，桌邊放了個古色古香的藤椅；靠墻有個書櫥，上面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籍，內(nèi)容大都是醫(yī)學(xué)和文學(xué)的。睡前坐在窗前眺望幾眼窗外五彩斑斕的城市夜景，再讀會兒書，是她多年的習(xí)慣。

吳雅來到紫棠色書櫥前，惘然的目光在擺放整齊的圖書上掃視幾眼。她抽出一本封面已略顯泛黃的厚書——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寫的《簡愛》。這本書已經(jīng)翻得有些陳舊了，她不記得讀大學(xué)時究竟讀過多少遍。分明已經(jīng)讀完，她還是放在床頭，睡前翻讀幾頁，醒來再看幾眼，這似乎成了她永遠都讀不完的一本書。

如今這本曾讓她愛不釋手的名著，吳雅已經(jīng)不再讀了，書中的情節(jié)掌紋一般在腦子里印著呢。于她而言，這本書已是多余。她甚至想將它燒掉或者丟進垃圾桶。前年初春一個周末的下午，樓下來了個收舊書舊包裝紙的，她就把這本曾經(jīng)鐘愛有加的書丟進一堆包裝紙里，運到樓下，賣給了那位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老者。她回家后瞅一眼書架上留下的那個長條形的窟窿，頓時感到心里空蕩蕩的。畢竟這本書伴她度過了一段最美好的時光?。鴽]有錯，錯的是送她書的那個人！她不該將怨氣撒在書上，書是無辜的。她猛地打個機靈，快速從樓上下來。老者已開著三輪車走了，她開著車駛出小區(qū)，追上老者，喊他停下三輪車。老者把三輪車停在路邊，極不情愿地把車上的舊書舊包裝紙翻了個遍，才把那本《簡愛》歸還她。直到她掃碼支付給老者十元錢，老者纏滿皺紋的臉上才漾出笑意。

吳雅打開書的封面，扉頁已經(jīng)撕掉了，鋸齒般的撕痕清晰可見。那年，從風(fēng)景宜人的盤城回到安縣前，她怒氣沖沖地把扉頁撕掉才把書塞進了行李包。扉頁上寫有兩行剛勁有力的鋼筆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下面還簽了名字：楊野。

吳雅翻了幾下書，臉色變得有些灰白，思緒宛如一只受傷的大雁，忽閃著翅膀緩慢地飛向了千里之外的盤城。

4

盤城依山傍水，風(fēng)景優(yōu)美。吳雅和楊野讀高中時是同班同學(xué)，上學(xué)時兩個人并未碰撞出任何愛的火花。同學(xué)三年，直到高考完成，倆人總共也沒說幾句話，見了面大都是點點頭或者笑一笑就過去了。后來，他倆都被盤城的兩所大學(xué)錄取，且兩所學(xué)校隔得很近，只有幾站公交車的路程。

十幾年前，九月的一個空氣中彌漫著豆香的清晨，太陽還沒從地平線上爬上來，霧氣繚繞的小城漸漸有了喧鬧聲，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多了起來。兩個人拖著碩大的行李箱各自從不同的公交車上下來，終于在安縣汽車站碰了面。之前兩個人通了電話，約好一起去上學(xué)。

倆人乘上駛往盤城的長途客車。兩個人雖說坐在同一排座位上，可都扭頭看向窗外，有心事一般欣賞著快速甩向車后的風(fēng)景，一路上他倆誰都沒說話。

到了樓廈林立的盤城，倆人各自到所在的大學(xué)報了到，報到后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軍訓(xùn)。軍訓(xùn)完成后的第一個周末，上午九點吳雅正在宿舍里洗那堆充斥著汗味的衣服，一位體態(tài)微胖的舍友推門進來，喊道：“吳雅，樓下有個帥哥找你，他是你的男朋友吧？”吳雅緩緩站起身，說：“你騙人，我沒有男朋友?！薄罢l騙你了，不信拉倒！”舍友不像在撒謊。再說，剛到大學(xué)，她與舍友們相識時間短，彼此不開玩笑的。她顧不上擦掉手上的水珠，便一溜煙從樓上下來。

一位穿黑灰色運動服的男孩正在樓門外來來回回地走動。學(xué)校有規(guī)定，男生是不能到女生宿舍樓內(nèi)的，宿管阿姨就在門廳一側(cè)的長條椅上虎視眈眈地盯著呢。男孩運動裝上的兩道白杠分外醒目。他個頭高高的，頭發(fā)長長的，眼睛大大的，挺帥，猛一看真有點兒像吳雅特別喜歡的一位男明星。

他正是楊野。吳雅第一次離開家這么遠，她看到楊野的第一眼，瞬間想到距離盤城千里之遙的家鄉(xiāng)?！皸钜埃阍趺磥砹?？” 她悲喜交加，百感交集?！敖裉鞗]事，來看看你。軍訓(xùn)很累吧？”“還行。你呢？能支撐下來吧。”“我更沒問題了?！睏钜安恍嫉匾恍?。吳雅這才想起自己的話是多余的，楊野讀高中時是班里的體育健將。學(xué)校每次開運動會，他在中長跑項目上都拿獎牌，小小的軍訓(xùn)又能把他怎么樣。楊野從黃藍相間的雙肩書包里摸出一本精裝版的《簡愛》。“想家的時候多讀讀書。這是我在學(xué)校門口的書店買的?！彼f完把書遞過來，吳雅連忙接在手里。

那天，楊野約吳雅到盤城的幾個知名景點轉(zhuǎn)一轉(zhuǎn)，她來到大學(xué)后至今還沒出過校門呢。后來，每逢周末，楊野都來找吳雅。有時吳雅也乘公交車去楊野就讀的大學(xué)。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兩個人一來二往彼此愛上對方。大一下半年，倆人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吳雅讀的是婦產(chǎn)科專業(yè)；楊野學(xué)的是經(jīng)濟學(xué)。讀大學(xué)的日子好像抹了油的銀魚，稍不留神就滑走了。還沒怎么享受大學(xué)生活呢，已經(jīng)到了畢業(yè)的時間。畢業(yè)前夕，學(xué)校組織了幾場招聘會，盤城市人民醫(yī)院錄用了吳雅。楊野是獨生子，父母叮囑他畢業(yè)后一定回家鄉(xiāng)工作。他原本沒有在異鄉(xiāng)工作的打算，得知吳雅成功應(yīng)聘，他說服父母留在盤城。

楊野考上了盤城的公務(wù)員，可工作了兩個月后，他跟吳雅連聲招呼也沒打，就出人意料地辭了職。吳雅很生氣，質(zhì)問他：“為什么辭職？”他說：“考公務(wù)員只是證明自己的實力，我志不在此，我只想在波詭云譎的商場上施展自己的才華……”吳雅對做生意不感任何興趣，但事已至此，她心中雖然有氣，可也不再說什么。

楊野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一家名叫“鵬程”的小型電子公司，主要代加工一種液晶電視用的高壓板。他用滾雪球式的發(fā)展思路，不斷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沒幾年工夫，公司越做越大。吳雅也漸漸成長為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業(yè)務(wù)骨干。在雙方父母的催促下，事業(yè)小成的楊野和吳雅手牽手走過了通往婚姻殿堂的紅地毯?；楹髢蓚€人的工作都非常忙，一直沒顧上要孩子。雙方父母天天打電話催，可盤城離老家遠著呢，他們鞭長莫及，只能干著急。

楊野在商場上賺了第一桶金后，又代加工液晶電視的驅(qū)動板，兩條生產(chǎn)線，雙管齊下，馬不停蹄，營業(yè)額很快就翻了倍。僅五年時間，公司資產(chǎn)已達數(shù)億元；吳雅的事業(yè)也蒸蒸日上，她成為副主任醫(yī)師。兩個人比翼雙飛的幸福婚姻，令同學(xué)們無比羨慕?？墒牵煊胁粶y風(fēng)云。吳雅至今還記得那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忙了一天的楊野回家時已經(jīng)十一點，吳雅也是剛做完一臺剖宮產(chǎn)手術(shù)。楊野臉色很難看，一進門就大聲吼叫，說：“我倆至今沒有孩子，整天忙忙碌碌，還是分開過吧！”他居然毫無征兆地提出要分手。吳雅吃驚地看著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說：“你從來不關(guān)心我的事業(yè)，我倆待在一起還有什么意思……”其實，這一切吳雅幾個月前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近段時間楊野不再對吳雅噓寒問暖，也不給她買禮物了，每次回到家都板著臉，經(jīng)常回家很晚，有時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夜不歸宿……況且，一些關(guān)于楊野有了外遇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傳進過她的耳朵，但她都一笑而過。她對楊野深信不疑，打死她，她都不相信楊野會變心。現(xiàn)在來看，她當初又是何等的天真。

楊野曾信誓旦旦地許下了愛你一生一世的諾言，誰會想到愛情的小船說翻就翻了。吳雅的眼里盈滿淚水，但她沒有哀求，也沒有挽留，把頭仰得老高沒讓淚水淌下來。她故作鎮(zhèn)靜，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了聲：“好吧，分手！”其實，這看似輕描淡寫的幾個字，她用盡渾身的力氣才說出口。

第二天，天空中布滿了魚鱗狀的鉛色云朵，風(fēng)很大。兩個人一起到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畫上了句號。盤城成了吳雅的傷心之地，她不想再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一秒都不想。她當天下午便遞交了辭職信，處理完手上的所有事，便刪掉楊野所有聯(lián)系方式，電話、微信、QQ、郵箱……就連楊野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也一并格式化硬盤般全部清除了。隨后，她乘坐當晚的動車回了老家安縣。

鵬程公司是楊野一手創(chuàng)辦的，但公司是他倆的共同財產(chǎn)?？伤幌牒蜅钜八浩颇樒?，不想分割他的巨額財產(chǎn)，只想與他好說好散。楊野故作大方，除了公司財產(chǎn)，他凈身出戶，車子、房子、存款全都歸了吳雅。為這事兒，鄧紫薇氣得暴跳如雷，至今還說吳雅真傻。

回到安縣，吳雅憑著她在盤城市人民醫(yī)院的工作經(jīng)歷，沒費事就在安縣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應(yīng)聘成功。

轉(zhuǎn)眼又是五年過去了，如今她已是婦產(chǎn)科的副主任。離異后，她心理上遭受了難以治愈的創(chuàng)傷。從此，她對圣潔的愛情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吳雅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率真樸實。她這樣一個心無雜念的女子，又怎能承受住如此的打擊。如果再婚，男人再次把她拋棄怎么辦？正如那位心理咨詢師說的那樣，她可能患上了再婚恐懼癥。

5

吳雅合上書，從藤椅上緩緩站起身，將那本《簡愛》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書架上。楚不凡那里不能再拖下去，該給他一個明確答復(fù)了。想到這件事，她原本含混不清的大腦愈加雜亂無章。

電話響了，鈴聲是王菲的那首《容易受傷的女人》，鄧紫薇打來的。她忙用食指指尖觸摸一下手機屏幕下角的綠鍵。電話通了，聽筒里傳來鄧紫薇銀鈴般的聲音?！皡茄?，你在哪？”“科里有事，正在忙。”“你今天不是休息嗎？”“臨時有事，我來了醫(yī)院?！编囎限辨倚茁?，笑聲夾雜著幾分怪異?！拔揖驮谀愕臉窍拢愕能囋谶@里停著呢，不要騙人好不好？趕緊打開樓門，我要跟你好好談一談?！辫F證如山，吳雅無話可說，只好打開了樓宇門的門鎖。

吳雅料定剛才楚不凡約自己見面被拒后，把情況向鄧紫薇做了匯報，鄧紫薇才找上門來。不等鄧紫薇按響房門的門鈴，吳雅就開了門，笑著說：“請進！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鄧紫薇來到屋里，端坐在軟綿綿的布藝沙發(fā)上。吳雅在她旁邊坐下。鄧紫薇隨即站起身，轉(zhuǎn)到大理石茶幾的對面，她把那里當成會場的主席臺，舞動著雙臂講了起來。她責(zé)怪吳雅不該在楚不凡這件事上優(yōu)柔寡斷，她還說：“去年楚不凡的太太患了胃癌那陣兒，他無微不至地照顧身體虛弱的太太，每次上下樓，不管樓層多么高，都是把太太抱于胸前，從沒用過輪椅。他帶著太太到北京最好的醫(yī)院進行治療，用最昂貴的進口藥……他的太太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泣不成聲，悲痛欲絕……從這些事兒上可以看出，楚不凡絕對是個靠得住的好男人。”

鄧紫薇把話講完，胸脯一鼓一鼓地坐回到沙發(fā)上。吳雅的腦袋垂得很低，她一聲不吭。鄧紫薇緩緩站起身，說：“你也知道，楚一凡之所以非你不娶，還不是四年前他妻子難產(chǎn)，凌晨一點你冒雨趕到醫(yī)院主刀做手術(shù)，才母女平安。他說苗苗是你接生的，你肯定對她有感情……”“別說了！我拿定主意了，還是算了吧！我現(xiàn)在挺好的?！眳茄盘痤^看鄧紫薇一眼，又快速把目光移走。

鄧紫薇騰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說：“吳雅！你出車禍住院的時候，他一直守在床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你，況且得知你喪失生育能力……他并不嫌棄……這樣的好男人到哪里去找啊！你這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可把我氣死了！你倆的事兒拖了這么久，現(xiàn)在又說算了，我可開不了口！要說你自己說去。”“好吧。我給他打電話?！眳茄拍贸鍪謾C查找起楚不凡的電話號碼?！斑@么大的事兒，在電話里說有所不妥，還是當面說吧，也順便跟他解釋一下。”鄧紫薇一把搶走她的手機。吳雅點點頭，說了聲好吧?！昂媒憬?，依我看，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编囎限被蝿訋紫聟茄诺氖直?。吳雅說：“我真的沒有勇氣談戀愛了?！编囎限睙o計可施，無奈地攤開雙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吳雅給楚不凡發(fā)了信息，說自己現(xiàn)在有時間了，約他在上次的酒吧見面。吳雅收拾一番，換了身衣服，潔白的襯衣和緊身牛仔褲。這身裝束，把兩條頎長的大長腿完整地顯露出來，保養(yǎng)極好的身段也得到完美展現(xiàn)。

兩個人出了屋，從樓上下來。倆人各自開著轎車駛出綠意盎然的住宅小區(qū)。兩輛轎車一前一后行駛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吳雅在前，鄧紫薇在后。轎車穿過幾條街道，等了幾個紅燈，拐了幾個彎，終于來到那家酒吧門前。

時間尚早，顧客極少，門口的車位大都空著，兩個人沒費勁就停好了車。進了屋，兩個人挑了靠窗的一張桌子面對面坐好，各自瞅著長條形桌子上白瓷瓶里的那束玫瑰花發(fā)呆。不一會兒，楚不凡風(fēng)塵仆仆地進來了。他來到桌邊時，鄧紫薇連忙站起身，說你倆聊，我還有事先走了。楚不凡追到門口，也沒留住她。他只好轉(zhuǎn)身回來，坐在吳雅對面。

服務(wù)生上來兩個菜，麻醬菠菜和干鍋羊腩，淡黃色桌巾上方氤氳著濃濃的香氣。楚不凡點了橙汁，他給吳雅倒了一杯?！安缓靡馑?，讓你等了這么久，我的確無法從心理的陰影中走出來?！眳茄哦似鹗⒅戎木票c楚不凡碰了一個脆亮的響兒。楚不凡干笑幾聲，抿了口橙汁，并沒說什么。接下來吳雅把她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盤城就業(yè)到回安縣的曲折經(jīng)歷講了一遍。楚不凡的表現(xiàn)與上次截然不同，他宛如一個在課堂上聽講的小學(xué)生，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細聆聽。講到傷心處，吳雅眼里泛起了晶瑩的淚花。善解人意的楚不凡忙把兩張潔白的餐巾紙遞過去。

“我倆到此為止吧。”這句短短的話在吳雅的舌尖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憋了許久，也沒說出口。她想等吃完飯各自離開的那一刻，再向楚不凡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三菜一湯上齊了，兩個人邊吃邊聊。吳雅伸出筷子正要夾菜，手機響了，她放下筷子，連忙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瞄一眼，電話是主任打來的。主任說來了個急診病號，讓她趕緊回醫(yī)院。主任年齡大了，體力跟不上了，難度較大的剖宮產(chǎn)手術(shù)大都是吳雅主刀?！翱评镉惺?，我要走了?！彼龅卣酒饋恚f，“有個難產(chǎn)的孕婦?！背环仓朗虑榈闹匾?，他沒有挽留，急忙起身。吳雅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楚不凡一直把她送到門外。兩個人揮手而別時，吳雅依然沒有把那句一直想說的話說出口。

6

吳雅開著車趕往醫(yī)院，來到醫(yī)院停好車，她快步向病房樓走去。來到產(chǎn)房門口，吳雅下意識地瞄一眼在鐵質(zhì)排椅上蜷曲著身體的一位中年男子。男子的夾克臟兮兮的，腦袋垂得很低，十指埋進凌亂的長發(fā)之中。她推開門進了產(chǎn)房。“吳大夫，您可來了，五床胎位不正難產(chǎn)呢?！币晃簧聿募毷莸淖o士迎了上來。在醫(yī)院里床號一直是病人的代名詞?！拔抑懒恕！眳茄耪f完便向五床的產(chǎn)婦走去。

那位產(chǎn)婦平躺在病床上，她膚色稍黑，臉頰上有兩顆小痘痘。她長得挺有特點，小鳥依人的樣子，雖不算漂亮，但挺耐看。她緊閉雙眼，痛苦地呻吟著。吳雅拿起她的病歷資料翻看起來，情況緊急，必須馬上做剖宮產(chǎn)手術(shù)，否則產(chǎn)婦和孩子隨時會有生命危險。“趕緊安排做剖宮產(chǎn)手術(shù)，要快！”吳雅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病歷材料上。

病人家屬一欄的名字，引起她的注意，這兩個打印的楷體字和那本《簡愛》扉頁上的簽名完全相同。她心里憤憤地哼了一聲。想不到這個讓她憎恨已久的名字，重名率還這么高。她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映現(xiàn)出門外那個蜷曲著身體的男子。

兩名護士推著這位產(chǎn)婦出了產(chǎn)房，吳雅合上病歷，到更衣室換了做手術(shù)的裝束，然后腳步匆促地向電梯口走去。乘電梯上了十樓，來到手術(shù)室門口，剛才那位身材消瘦的男子已在門外等候了。他兩手抱頭，面壁而站，前額抵在潔白的墻壁上，一副痛苦萬分的樣子。

吳雅推開手術(shù)室門，門閉合上的時候，身后傳來那位男子凄厲的喊叫聲：“大夫，您可要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啊?！彼q豫了一下，并沒有理會那名男子。

麻醉師正要給產(chǎn)婦進行麻醉，各項準備工作正在有序進行。術(shù)前是要產(chǎn)婦的家屬簽字的，她拿著“高危產(chǎn)婦手術(shù)知情通知書”來到門外，問誰是馬小花的家屬，男子驚慌失措地快步迎過來，說他是馬小花的丈夫。

男子與吳雅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時，兩個人都呆住了。盡管吳雅從頭到腳裹著深綠色的手術(shù)服，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男子戴著醫(yī)用口罩，遮住了半張臉，可兩個人還是彼此認出對方。

吳雅一臉驚愕，問道：“怎么是你？”“我……我……”男子的嘴巴蠕動幾下，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時間緊迫，來不及多說，吳雅心里亂糟糟的，說：“如果出現(xiàn)意外，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小雅……不……吳大夫……求求你……都保。”“如果只能保一個呢？”男子沉默兩秒，說：“?！笕恕眳茄虐阎闀鸵恢е行怨P遞過來，男子把紙鋪在窗臺上簽了字。她接過知情書轉(zhuǎn)身進了手術(shù)室。

吳雅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久久難以平靜。她的腹腔里瞬間灌滿酸水，感到肚子鼓鼓的，仿佛就要炸開似的。

吳雅拿起一把閃著亮光的手術(shù)刀開始做手術(shù)。鋒利的刀刃切開了馬小花腹部的皮膚，幾刀下去，腹壁已經(jīng)打開。整個手術(shù)過程，產(chǎn)婦的意識是清醒的。馬小花不停地低聲呢喃自語：“如果只能保一個，一定要保孩子……”吳雅每次都回一句知道了。

這個手術(shù)對吳雅來說難度不大，可她拿手術(shù)刀的手卻不停顫抖，腦海里不時出現(xiàn)門外那位男子的身影。男子失魂落魄的樣子，怎么也無法和幾年前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那個男人重疊在一起。他之前的體重足有二百斤??！昔日的石磙怎么瘦成了麥秸？還有男子身上破舊不堪的著裝……他身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果，看來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老天爺并沒有放過他，他終究還是遭報應(yīng)了。

吳雅極力克制自己劇烈波動的情緒，小心翼翼地完成著手術(shù)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手術(shù)室的寧靜，一位護士從馬小花的體內(nèi)抱出一位女嬰。

手術(shù)做完了，只剩下最后的縫合。母女平安，皆大歡喜。吳雅終于松了口氣。她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是真實的。

7

另一名年輕醫(yī)生正在處理著后續(xù)的幾個小問題，吳雅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男子張開雙臂攔住她。他得知母女平安的消息后，弓著腰抽泣著連聲道謝。吳雅胸口的窒息感漸漸消失。她感到有些疲累，坐在了走廊靠墻的排椅上。男子也坐下來，兩個人中間隔了兩個空位。

男子將腦袋埋于胸前，說：“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眳茄耪f：“你怎么從盤城回來了？”“其實……”“其實什么？你究竟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吳雅狠狠瞪他一眼?！捌鋵嵨姨岢雠c你分手的時候，公司已經(jīng)支撐不下去了。我本想處理完公司的事兒……就從樓頂上跳下來……”男子抽噎兩聲。吳雅斷定他說謊，之所以出現(xiàn)今天的結(jié)局，就是因為自己太善良，太相信他的鬼話。“又在編故事嗎？我已經(jīng)聽夠了?！彼湫σ宦??！皼]有，絕對沒有！”“既然沒有，你怎么坐在這里？”

“我宣布公司破產(chǎn)后，員工們四散而去，可有一名員工非但沒走，還給我買來午飯，說要留下來陪著我。她是公司招聘的第一批員工，后來成了人事部總監(jiān)。我問她為什么不走，她說她之所以一直未嫁，是因為喜歡我。一連幾天，她一直守在我身邊。我那顆冰冷的心終于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度，我打消了跳樓的念頭。公司破產(chǎn)后，我身無分文。盤城的房租太貴，我倆湊的錢連店鋪的租金都支付不了，只好回到安縣，在縣城最偏遠的一條街上開了個拉面館度日。我知道你在醫(yī)院上班，有幾次想來看你，可走到半路上又回來了，我實在沒有勇氣……”男子深吸一口氣，仿佛嚴重缺氧。

吳雅摸出了手機，快速百度了一下鵬程公司……她漠然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情。時間差不多了，馬小花該回病房了。她起身向手術(shù)室走去，男子跟在身后，喃喃自語：“等籌集到資金，我想……再把公司辦起來……”吳雅停住腳步，回頭看他一眼，推開門走進手術(shù)室。

兩名護士把臉上漾出笑意的馬小花從手術(shù)室推了出來，向電梯口走去。男子緊跟在后邊，連聲呼喚著“小花”。

8

吳雅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時，天色完全暗下來，懶散的夜幕籠罩在小城的上空，遠處的高樓大廈閃動著耀眼的燈火。那個七斤重的小女孩好可愛??！她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她的心情好得出奇，腦子里那間幽暗的小屋頓時亮堂了。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頓悟感極強。其實她尚存有僥幸心理，始終不相信自己會被無緣無故拋棄，也不相信那個壞男人這么久不聯(lián)系自己。她以為只要等下去，總有一天會等來想要的結(jié)果?？嗫嗟攘宋迥?，她想要的結(jié)果依舊沒有出現(xiàn)。

走廊上的燈散發(fā)著白色的光芒，旖旎的光線明晃晃的，照得她有點兒睜不開眼睛。天邊升起一輪金黃色的彎月，皎潔的月光從深藍色的夜空中傾瀉下來，與璀璨的萬家燈火交匯在一起，將城區(qū)的角角落落照得通明。她推開一扇窗戶，冷冷的夜風(fēng)吹進來。樓下樹影婆娑，人來人往，看似幽靜的小城變得不安分起來，朦朧的夜色多了幾分隱秘與萌動。

吳雅凝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城市夜景，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她背靠墻壁，摸出手機，指尖敲擊屏幕，編輯了一條短信：“明天晚上你有空嗎？我們一起吃飯吧，記得帶上你的苗苗，我很想見她?！彼肿屑氉x一遍，果斷點了發(fā)送。幾秒鐘后，她手機對話框跳出一行字：“有空有空，還是老地方，我和苗苗一起去，不見不散?！彼貜?fù)道：“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