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
斯里蘭卡洋溢著一種特殊的氛圍,用洋氣的說法,那就是這里的人們身上充滿了松弛感。
三蹦子橫沖直撞,幾乎快要撞上前面的車,司機偏了偏方向,不疾不徐地抬起穿著拖鞋的腳丫,在前車屁股上踹了一腳。
車停了下來。
他們有著獨特的,不受外物干擾的氣質。
在喧鬧的街市中,人群簇擁著向前移動,不管卡車轟隆而過,又或是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外來者,由于在混雜的車流和人流之中驚慌失措而堵住了路,他們都安之若素。
沒有責怪與白眼,只有黝黑臉蛋上很大的微笑。這里的人全都樂呵呵的,好像一點煩心事都沒有。
各人干著各人的事,賣一盒火機、一把彩色鉛筆,或是幾根耳機線。
他們很有閑情逸致,把水果一個一個整齊碼起來,或是擺出個好看的形狀。
還有個賣彩色彈簧玩具的小伙子,把彈簧張燈結彩地掛起來,熱鬧又喜慶。他圍著攤子來回調整彈簧的位置,好像只要擺得夠好看,顧客就會盈門。
連公交車售票員也要大聲吆喝著拉客,熱情洋溢的詞語燙嘴般淌出來,他掛在門邊,半個身子探在外面。
我總會好奇,那些聲嘶力竭吆喝著的人,就算賣完了一整盒火機,也不過賺個二三十塊錢呀,這還不算進貨成本呢。
我替他們著急,那么少的東西,那么便宜的價格,這怎么能賺到錢呢。
就算光是看,不買也沒有關系,他們不僅不惱,還請我進鋪子里看他們剝洋蔥、洗土豆。
沾滿泥污的黑手,破落斑駁的墻壁,堆成小山的土豆。
一斤土豆五塊錢。
他們拉我去給他們拍照,拍完后施施然走出鋪子,請我坐到里面,讓他們給我拍照。
好一個反客為主。
在這里什么都能買,什么都能賣。
我去銀行換錢,美金上有些褶皺,換不了。
那西裝筆挺的工作人員問我:“為什么要來銀行換錢呢?私下去黑市換錢不就行了嗎?”
他又叫來他的同事,問他最近的黑市在哪里。他們倆一陣嘰嘰喳喳之后,告訴我走十分鐘之后,有一個市場,市場三樓看到某一個牌子就進去找dealer。
他笑呵呵地告訴我:“他們那里匯率高,什么錢都收?!?/p>
斯里蘭卡人身上有一股子落落大方的勁兒。
我們想去按摩,請當地人推薦傳統(tǒng)的阿育吠陀按摩店。
燈光幽暗的街上,小餐館的老板摸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問我:“你們要去男士按摩店,還是女士按摩店?”
我心想,什么時候按摩店還分男女了呢?于是回答:“我們男女都有?!?/p>
他為難地又摸了一會兒腦袋,沉默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見我實在沒懂他的意思,于是說:“有倒是有,但都是不正規(guī)的?!?/p>
我問:“正規(guī)的呢?”
他繼續(xù)摸著腦袋,說:“那沒有?!?/p>
有天我在海邊閑坐,給烏鴉喂面包,一個人走來,坐在我身邊。
一陣不長的沉默之后,他說:“這些烏鴉永遠吃不飽的,只要你繼續(xù)喂下去,它們一天也不會走?!?/p>
我不知回什么,于是對他笑了笑。
他接著說:“你要給我30塊錢?!?/p>
我問:“為什么?”
他說:“今天我出門的時候,我的兩個孩子一直在哭,我問老婆怎么回事,她說家里沒有錢買奶了?!?/p>
我繼續(xù)看著他,他接著說:“一包奶粉要40塊錢,我身上只有五塊,所以你要給我30塊。”
我問:“給你五塊行嗎?”
他笑著說:“那也行,謝謝你了?!?/p>
于是就這樣,他從我這里拿走了五塊錢,還嚇走了我的烏鴉。
我聽許多人說過,在這里旅行要小心三輪車司機,或是小商小販訛人。我對他們總是充滿戒備,不管他們開出多少價格都要往下壓壓價。
這大概是中國人的習慣吧,貴不貴的倒是不在乎,但是買貴了可使不得。
一天在海邊,有個老頭端著個盒子,搖著鈴鐺來回走動。盒子上擺著紅紅綠綠的椰絲,下面用樹葉包著什么。
我以為是小點心,費了半天口舌,將200盧比講成100盧比,也就是兩塊錢買了一個。
那人在彩色的椰絲上倒上糖漿,放上一塊碎冰糖,將樹葉遞給我。
我坐在海邊看人釣魚,邊吃這“點心”??蓻]吃兩口卻發(fā)現(xiàn),表層的椰絲下面全是木頭渣子。
我心中暗罵,在熱帶,椰子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怎么就連這也要以次充好。
我把木頭屑揚進海里,起身往遠處走去,心想還好壓了價,只受了一半損失。
這時,一個店主從路旁的小店探出身,熱情洋溢地請我去他店里喝杯橙汁,只要兩塊五。我被熱帶的陽光曬出了一頭汗,又冒著一頭火,欣然坐下。
店主倒是個實誠人。
一杯手工擠的鮮榨橙汁,加些冰,加些糖,再加一點點鹽,放在漂亮的玻璃杯里,煞有介事地端上來。
他見我感興趣,又是帶我看橙子,又是現(xiàn)場給我演示怎么切橙子、擠橙汁。
在斯里蘭卡,多管閑事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有個老人在海邊釣魚,一群人跨過兩條活躍的火車軌道,聚在他身邊看熱鬧。
魚鉤突然被卡住了,老人巍然不動,不相識的陌生人跳下沙灘,跳進海里,幫他撿回魚鉤,然后揚長而去。
我見店主熱情,對他說起我被那黑心的老人坑了的事。他聽了之后笑著搖頭,說那些木頭屑是煙草和檳榔,當地人喜歡嚼著吃。
我居然錯怪了他。
有天忽然下起大雨,我在路上被淋了個措手不及。一輛三蹦子在我身邊停下,示意我上車。
我離酒店不過走路五分鐘的距離,但是熱帶的雨來勢洶洶,讓人無處藏身。
我無可奈何上了車,滿以為他會收個“雨天價格”,不過就算他要500盧比,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坐回去了。
到了酒店之后,他只收了兩塊錢。
斯里蘭卡的物價很奇怪,食物等生活用品的價格并不便宜,幾乎和國內差不多高,但人們的收入低極了。
一斤胡蘿卜兩塊五,一個橙子兩塊錢,一斤紅薯一塊五,一袋牛奶三塊錢。
官方的人均月收入是兩千人民幣,但是這里的貧富差距大極了,大多數普通人的收入恐怕不到一千塊。
我?guī)缀跻?,去?月,斯里蘭卡宣布破產。
2021年,斯里蘭卡國家政策轉向有機農業(yè),全國禁止使用化肥和農藥,導致農作物產量減少30%,茶葉產量減少18%。
作為農民的大部分百姓既沒有收入,也沒有食物。
作為農業(yè)大國和錫蘭紅茶出口國的斯里蘭卡需要從外國進口食物,同時茶葉所帶來的外匯也大大減少。
疫情導致旅游業(yè)崩潰了,烏俄戰(zhàn)爭導致他們的大出口國俄羅斯自身難保。
2022年2月,政府試圖將貨幣與盧比掛鉤。但盧比兌美元匯率為200:1,盧比非官方市場價值超過248:1美元,導致外國工人通過非官方渠道匯款,美元從官方市場消失,斯里蘭卡銀行耗盡外匯。
同時,斯里蘭卡的國際信譽受到損害,進一步加劇了進入國際金融市場借款的挑戰(zhàn)。
3月,為了節(jié)約能源,當局在全國范圍內實行每日停電。每天停電7小時,月底增加至10小時,4月初再次增加至15小時。
3月,斯里蘭卡多所學校宣布無限期推遲學期考試,原因是缺乏外匯儲備進口紙張引發(fā)全國紙張短缺。
3月29日,佩拉德尼亞教學醫(yī)院因藥品短缺而暫停所有預定手術。
為了應對外匯不足、政府赤字嚴重的問題,僅4月6日一天,斯里蘭卡政府印刷了1190.8億盧比,約合人民幣101.4億元。
6月,公立和私立學校由于燃料短缺而關閉。
7月8日,斯里蘭卡政府宣布破產前夕,通貨膨脹率已攀升至113%,世界排名第二。
快要離開的時候,我坐三輪車去不遠的寺廟,原本大概400盧比的路程,司機開價500盧比,我習慣性地與他講價。
他舉起手,大拇指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說:“不過是100盧比而已,連一杯咖啡都買不到?!?/p>
我說好吧。
路上我問他,他們一般多大年紀退休。
他說只有公職人員有退休之說,普通人們只有干到干不動之說,一天不勞作,就一天沒有收入,一天沒有收入,就不知道第二天如何生活。
當地人的集市有許多瘦長的鐵質板車,一輛車可以拉一噸多的貨物,租車費一天150盧比。身無分文的人靠著租板車,給別人賣力氣拉貨賺錢。
坐在車上,我心里一陣不好受,我為什么非要孜孜不倦地與他們計較那20,還是200盧比呢。
這一塊兩塊的,我好賺,他們不好賺。
可是我的酒店里正在舉行“最長的圣誕蛋糕”挑戰(zhàn),一塊20多厘米的蛋糕要3900盧比,也就是90元。蛋糕長龍曲折婉轉,足有100米長。
酒店里的一場場婚禮從早上辦到天黑,現(xiàn)場樂隊、歌舞表演、喝不完的香檳、源源不斷的食物。
賓客們身穿華服,笑容可掬,就算素不相識,互相微笑過后,也請你去喝一杯。
他們善良可親極了,但是酒店的大門藏在安檢之后。
因為他們心善啊,見不得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