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喬治?吉辛/著 楊偉莉/譯
“我必須要強硬起來,”什波森小姐對自己說,她煩悶又緊張的心情使她的手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索性潑掉了早茶,“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我的想法?!?/p>
三十多歲的什波森小姐沒什么見識,但骨子里卻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她的穿著打扮寒酸得很,而且邋遢隨便,這倒與她的生活狀況很相稱。她一個人租住在艾可頓郊外的一間出租屋,房租一周只有一先令六便士。她的父親生前在哈姆史密斯經營布匹零售,她繼承了父親在哈姆史密斯僻靜處的一所小房子,每年可收入四十英鎊的租金。她的兩個姐姐,都很風光地嫁了倫敦商人,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因為與姐姐們相差太遠,她幾乎不怎么跟姐姐們來往,她形單影只,孤苦無依,這所房屋是她唯一的財產。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切都很順利,租客們都會準時支付房租,并且連同支付房屋修繕費用,每年一共有五十英鎊的收入,她省吃儉用,一年里會有幾英鎊的積蓄。
之后,這些老租客們搬走了,房子就空了兩個月。接著,雷默先生一家表示要租用三年。
雷默先生一家搬來后的禮拜日下午,她去拜訪了他們。這是一次愉快的會面,雷默先生平日在城里,雷默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在家,她以前的生活比搬來時要好,可她沒有絲毫怨言,還是樂呵呵地為人妻為人母。什波森小姐在回家的路上,想著雷默夫人燦爛的笑容和她漂亮的女兒們,情不自禁地感嘆道,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雷默先生一家準時支付了第一季度的房租,然而第二季度的房租拖延了五天還沒有音信,什波森小姐寫信給他們,誠懇地提醒他們是不是把支票寄錯了。雷默夫人很快就回了信,在信中,她很有禮貌,也非常友好地說雷默先生出城忙著去做生意了,把交房租的事給忘了,這一兩天就回來,一定盡早把支票寄來,在信中她一再表示了歉意。什波森小姐等了一兩天,仍沒有見到支票。又過了一個季度,還沒有任何音訊。眼看圣誕節(jié)過完又一個月了,這時,什波森小姐平生第一次陷入生活窘困當中。
這一天早上,她收到了雷默夫人的信,和以前十幾封的來信一樣抱歉的語氣。這位優(yōu)雅的夫人用她那纖細的手在信中寫道,“拿起筆來,我非常羞愧,您會怎么想呀!我發(fā)誓我們以前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真的,我都沒有勇氣給您寫信了,但現(xiàn)在困難只是暫時的,我保證再過一個月,我丈夫會還清所有拖欠的房租,親愛的什波森小姐,我請您務必相信!我非常感激您的寬容!”接下來是滿篇凄涼的訴說,最后是她字跡優(yōu)美的署名“永遠忠實您的阿黛萊德·雷默”。
可是她的生活變得捉襟見肘,忍耐已到了極限,對雷默家的承諾也不再抱有幻想。這天一大早,她決定去見雷默夫人,告訴她自己的艱難處境,一定要態(tài)度嚴厲、不容置疑地限他們一個月內支付所有拖欠房租,否則,就下逐客令,所有拖欠房租將按法律程序解決。憤怒已讓她無所顧忌,她認為像雷默夫婦這種有錢人是付得起房租的,他們正是利用她的軟弱可欺,才這樣對待她這么一個只求溫飽、別無奢望的房東,她必須強硬起來。
于是,上午十點鐘,什波森小姐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向哈姆史密斯奔去。天氣霧蒙蒙的,細雨霏霏,像她的心情一樣壓抑。快到的時候,她卻泄氣了,心跳得厲害,她甚至想轉身回去,把最后通牒給他們寄來。但她已看見出租屋了,再轉身回去,只能讓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再說她現(xiàn)在的生活如此困窘,她有滿肚子的話要跟他們說。
她鼓起勇氣來到出租屋前,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哆嗦,她按響了門鈴,異常大聲地喘著粗氣說要見雷默夫人,等了片刻,雷默家的傭人給她開了門。
雷默夫人正在客廳教大女兒彈鋼琴,小女兒坐在桌子旁邊的幼兒椅上,手里翻著一本圖畫書。屋子里裝飾得舒適雅致,孩子們也打扮得很漂亮,她們的母親雷默夫人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皮膚白皙,生就一張精致的臉,額頭印有很深的皺紋。
看到什波森小姐突然來訪,她表現(xiàn)出很高興的樣子,疾步上前來,用雙手握住什波森小姐戴著跟衣服不搭配的手套的手讓了座,眼里滿是溫情,“麻煩您特意跑來一趟!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想見您!我應該去看您的,可是我沒辦法離開呀!我既是母親,又是管家和保姆!如果是別的女人肯定吃不消的!看看我的孩子們多活潑!多可愛呀!茜茜,我的寶貝!你認識什波森小姐吧……對,你認識的……親愛的什波森小姐,她們還不適應現(xiàn)在的生活,您看到了,她們的身體還有些虛弱,不是嗎?什波森小姐?好吧,我們現(xiàn)在不談這個。孩子們,今天早上的課結束了,可是你們現(xiàn)在不能出去玩兒了,我可憐的孩子們,天氣太糟糕了!寶貝兒,去坐在壁爐邊唱那首“雨呀,雨呀,快停吧!”
什波森小姐看著孩子們靜靜地離開客廳,她不知道該怎樣提房租的事,在這種溫馨的家庭氛圍中,用法律條文來警告他們簡直是件殘忍的事情,可她還是在心里極力地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
“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談了房租的事,”孩子們出去把門關好后,雷默夫人就用極親近的語氣說,“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您以前跟我說過您一個人租房住,不是嗎?”
“是……”什波森小姐雖然極力掩飾著緊張的心情,但是一切卻都是徒勞。
“家里就您一個人嗎?”雷默夫人滿臉同情,溫柔地問道,“您在倫敦沒有親人嗎?我想您一定感到很孤單吧?”
現(xiàn)在正是什波森小姐傾訴苦衷的時候,然后理直氣壯地宣布她的決定。她簡要地講了她的家庭情況,非常清楚地訴說了她如今的生活已難以維持,最后她說:“您瞧,雷默夫人,我現(xiàn)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這房子是我唯一的活路,您……”那句最后通牒到了嘴邊,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
雷默夫人臉上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微笑著把柔軟的手放在什波森小姐手上,開口講出那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這房子里有間空余的屋子,什波森小姐可以搬來,作為家庭的一員在這兒居住。這個辦法非常簡單易行,但還是按生意場上的規(guī)則,什波森小姐需每周交十五先令的膳宿費,到明年夏季的中期結賬,膳宿費要從她應得的房租當中扣除,之后,如果雙方無異議的話,還是以這種方式繼續(xù)生活下去,什波森小姐之后的租金將按季度結算。一方面,什波森小姐擁有了一個真正的、舒適的家,另一方面,家里多了一個成員,雷默夫人肩上照顧孩子和料理繁瑣家務的重擔會減輕一些。
雷默夫人細說這個計劃的時候,興奮得連聲音都有點發(fā)顫,之后,她瞪大眼睛看著什波森小姐等待回音。
什波森小姐聽后,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雷默夫人的想法太出乎她的意料,讓她一下子陷入迷惘當中。和比自己社會地位高的人一起生活,她心存疑慮。可另一方面,這個建議倒勾起了她對家庭生活的向往,畢竟那是作為一名不容忽視的家庭成員的感覺,再說了,從利益方面考慮,她覺得是撿了個大便宜。
最終,禁不住雷默夫人的好言相勸,什波森小姐結結巴巴地說:“但是,伙食費和住宿費一周加起來只要十五先令太少了?!?/p>
“噢,您不要擔心,親愛的什波森小姐,”雷默夫人愉快地說,“家里多一個人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向您保證這一切也都符合生意場規(guī)則,否則我那精明的丈夫是不會同意的。我跟您說過的,我們現(xiàn)在暫時有點困難,昨天我丈夫回家前我給您寄了信,可他回到家我才知道,真讓人難過呀,他還要再過一個多月才能給您支票。我跟他說,我必須再寫信給什波森小姐,要不然她會誤解的。后來,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我想您知道我的為人,我這輩子從未欺騙過任何人,這個辦法確實對我們兩方都有好處。您想是不是呢?您想啊,假如您搬過來,和我一起照顧這個家,那以后這個家是不是會更幸福?更讓您滿意呢?”
什波森小姐的好奇心占了上風,再加上雷默夫人的勸誘,她怯生生地站起身,跟著滿面笑容的雷默夫人上了樓。
二樓有一間不大的空余屋子,里面的陳設很簡單,但比起什波森小姐在艾可頓租住的屋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雷默夫人信誓旦旦地說還要再添些舒適的家居用品,她還關切地詢問了什波森小姐的健康狀況,結果令她非常滿意,然后又詢問了什波森小姐飲食喜好,并極力夸贊什波森小姐簡單營養(yǎng)的飲食習慣??赐晡葑雍螅膊ㄉ〗阌直灰I著參觀了其他房間,在準備下樓時,雷默夫人大功告成地說:“別走了,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吧,這樣糟糕的天氣,我怎么忍心讓您餓著肚子回去。而且我們還能和孩子們在客廳里玩兒,我想讓她們和您交朋友呢,我早就知道您很喜歡孩子!”
什波森小姐高興地留下來吃了午飯,還喝了下午茶,直到六點鐘才離開,一切都很完美。下個禮拜的這一天,她就要搬到雷默先生的家里,開始她的新生活。
禮拜六下午,什波森小姐搬了過來,雷默先生一家像接待貴客一樣隆重地歡迎她。雷默先生穿戴講究,彬彬有禮,和藹可親,他愉快地跟她聊天,不時發(fā)出朗朗的笑聲,讓她感覺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親切自然,就連他叫她的名字的聲音都透露出無限的敬意。他極力地阿諛奉承,竭盡所能討她的歡心。孩子們也努力讓這個新的客人愉快,九歲的茜茜滿臉可愛的笑容,殷勤地給她拿蛋糕,還不滿六歲的梅妮把小貓抱到她的懷里,甜甜地說:
“您想什么時候撫摸它都可以?!?/p>
到了晚上,什波森小姐把當初的拘謹拋到了腦后,她口無遮攔地談論有關傭人和傭金的問題,雷默先生和太太發(fā)現(xiàn),他們的房東雖然頭腦簡單,但也并不愚笨。
雷默夫人首先詳細地解釋傭人的問題,她本應需要兩個傭人,但目前暫時只有一個。廚娘一個禮拜前也不干了,已經離開,馬上再找一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坦率地笑著對什波森小姐說,原來的廚娘讓她很是不放心,以至于廚娘在做飯時,她必須在旁邊提防著,她問什波森小姐能否找一個可信賴的、能干的廚娘。
“我只有一個請求,親愛的,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不要生病就好。”雷默先生轉向他的妻子,優(yōu)雅關切地說,“什波森小姐,我請求您每天下午督促她躺下休息一會兒,她雖說非常能干,可身體不是很好,您不知道現(xiàn)在有您在她身邊,我有多么放心。”
次日,家里的飯食按照最簡單的標準制作,絕不會多出一粒,屋舍內常常安閑寂靜。雷默夫人下午休息的時候,閑暇無事的什波森小姐會給孩子們讀書,那個女傭偷空溜了出去,什波森小姐不得不動手準備下午茶。雷默先生和夫人用過下午荼,萬分抱歉地說得出去兩個小時拜訪朋友,隨后兩人出門,于是什波森小姐接著陪孩子們直到女傭回來。
第三天用過早飯,早飯很簡單,只有干面包和咸肉片。飯后,雷默夫人異常信任地跟什波森小姐交談,她說家里的女傭雖是個好姑娘,可身體弱,難以應付所有的家務,她不得不出手相助,她已經習慣動手打掃整理自己的臥室。
“這點活兒累不著人,”她的語調非常優(yōu)美溫柔,“我也習慣了,說實話,干這點家務對我的健康有利,但我并不是說讓您也這樣做,畢竟您會更喜歡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天氣好像要轉晴了?!?/p>
什波森小姐聽后馬上表示道,這點小事不值一提,她以后會整理自己的房間。
“孩子們什么時候出去玩?”什波森小姐問,“是您帶她們嗎?”
“當然,我總是十一點帶孩子們出去玩一個小時,只是……”雷默夫人擔憂地說,“糟糕!我必須去購物呢!孩子們跟著去會很麻煩,不過沒關系,我可以下午帶他們出去玩,可是下午說不定會下雨呢?!?/p>
什波森小姐毫不猶豫地提出愿意去購物,或者帶孩子。雷默夫人說要自己去購物,于是什波森小姐上午高高興興地帶孩子們出去玩。
又過了一兩天,家里所有的活兒安排得順順當當的,什波森小姐負責照顧孩子,打掃自己的臥室,還干了傭人的好多活兒。
盡管雷默夫人說已經去過好多家中介公司,還托了很多朋友,可一晃兩個禮拜過去了,還是沒有找到令她滿意的廚娘。又過了一個禮拜,這事就再也不提了。
每天的飯菜再簡單不過,且總是剛剛到不會餓著肚子的程度,可是餐桌卻布置得令人賞心悅目,整個家庭生活也安排得有條有理。
雷默夫人雖然終日不讓自己閑著,但神閑氣定。她的信件很多,家里卻鮮有客人,她也從未邀請過任何客人來家里吃飯。而雷默先生每天的行程幾乎一成不變,早上九點離家,下午七點回家,如果晚飯后外出的話(這樣的情況很少),他總會十一點之前回來。他個性隨和,彬彬有禮,他和太太很相愛,言談舉止中透露出恩愛甜蜜。雷默夫婦對孩子都十分寵愛,同時培養(yǎng)了她們良好的修養(yǎng)。到了晚上,雷默先生要么朗讀書籍,要么發(fā)人深省地談論當天的事務。什波森小姐越和這一家人相處越喜歡,覺得和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很是幸福、快樂。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已將仲夏,雷默夫人的身體開始病懨懨的,什波森小姐難過得掉了一兩回眼淚,但很自然地,她也經常想起已經到了之前談好的清算租金的時候了,這讓她心里有些郁悶。
六月二十三日這一天,雷默夫人極其親密地跟什波森小姐談心,“我想跟您說,”她的樣子看起來很興奮,“說說現(xiàn)在我們的事情,我想這也是您最想知道的,我們是無話不談的一家人了,只有得到您的理解,我才能安心。”
她隨即談起了自己丈夫的一個親戚,這位親戚年事已高,身體虛弱,恐來日不多,這件事情對他們家來說很重要,因為雷默先生已被指定為繼承人,等那位親戚一咽氣,他就可以繼承幾千英鎊的財產。
“現(xiàn)在有件事情我想問問您,”她以朋友的口氣問道,“我和我的丈夫昨晚談到您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我就想到了這件事情,這也是我丈夫明天想跟您談的,真是太妙了,您聽了不定會多么吃驚呢。當您拿到租金后,肯定會把它們存進銀行,或是做其他的投資,可您想一想,如果您把錢交給我丈夫,跟他簽約,他愿意付您百分之四的利息,您不要顧慮什么,這只是一個想法,我不會逼您答應的,如果您現(xiàn)在就要拿到錢,我們馬上給您。我真的只是想既然我們彼此都已經非常了解,您也許會很樂意做這件事情的。之前我跟您講的我丈夫繼承遺產的事情,可能很快,也可能延遲。您愿意把錢交給我們嗎?把利息加在一起,按季度清算,我們來算一算……”
什波森小姐緊張地聽著,她幾乎要脫口而出,說她更愿意現(xiàn)在就得到自己的租金,但她又覺得不好意思張口。
雷默夫人神色焦慮地觀察著什波森小姐的表情,接著說:“我不想跟您隱瞞,盡管您的錢少得很,但對我那可憐的丈夫來說,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這一兩年,他的生意很不景氣,可他并不氣餒,沒有人在這方面比他更有勇氣。您更不可能想到,他因為焦慮,晚上經常失眠,我勸他說所有困難都會過去,根本不必擔心,可他就是這么一個忠厚的人,他總是想著還債,您不知道他有多著急!告訴您一個秘密……”
雷默夫人的表情發(fā)生了改變,她壓低了聲音說出了家里的窘況,“我可憐的丈夫,”她接下來說,“真難以想象,我們家如果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將會失去這樣舒適生活下去的保障。跟您說實話,親愛的什波森小姐,如果您同意我的建議,我擔保我丈夫會把這錢單獨存放,以備最關鍵的時候救急。瞧,我是不是有些自私?”她露出動人的微笑又說,“您要相信我,這對您來說確實是項極好的投資,不是嗎?”
什波森小姐有口難言,談話結束時,她同意了。是的,她現(xiàn)在并不急需用錢,她越想越滿足,覺得這樣做是幫了這家人的忙,同時她自己也會有好處。于是就在當天晚上,雷默先生準備了合同,承諾從次日起隨時支付什波森小姐的錢,并付以百分之四的利息。在簽名時,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所有錢款會在米迦勒節(jié)前,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前付清。
“但是什波森小姐下個禮拜就要回錢的話,”他優(yōu)雅地轉向她說,“對您這樣善良的朋友,我也同樣萬分感激?!?/p>
“這不過是交易罷了?!笔膊ㄉ〗忝看握f這種話總是要臉紅的。
“為了保險一些,”雷默夫人輕聲說,“我們仔細看一看合同,不管怎樣,我們都認為什波森小姐是最好的朋友。”
樸實的什波森小姐臉又紅了,心里甜滋滋的。
轉眼到了秋末,家里的生活顯然難以維持,女傭稱病,要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她已有數月沒拿到工錢,若不是雷默一家待她好,她早就離開了,但雷默夫人即將臨產,家里的活兒眼看就多了起來,她寧可不要工錢也要離開。
什波森小姐第一次看到雷默夫人傷心不已地在壁爐邊上啜泣,兩個孩子見狀也是哭聲一片,現(xiàn)在去找一個新的傭人談何容易?按月雇傭的保姆還要等一兩天,現(xiàn)在誰來照料孩子們呢?
什波森小姐于心不忍,便向雷默夫人提出她可以干所有的家務,還可以去找新的傭人。雷默夫人哽咽著說很慚愧讓她受累。
于是接下來的兩天,什波森小姐使出渾身解數包攬了家務,隨后,一位長相平平的女人上門做了傭人,巧的是,當天夜里雷默夫婦迎來了一個新生命,他們的第三個女兒出生了。
但不好的事情卻接踵而至,雷默夫人產后病弱不堪,新來的女傭性格古怪得很,常常喝得醉醺醺的,還差點把房子燒掉,之后她馬上開溜了。什波森小姐暗下決心,家里再也不能出任何事情了。她平靜地告訴雷默先生說她自己一人能干好家務。
“這怎么可以?”雷默先生大聲說,由于連著幾個晚上的失眠和白天煩心事的折磨,他滿臉憔悴,胡子也不刮,像是變了一個人?!拔也辉试S您這樣!我自己可以干的!”說著,他突然轉向什波森小姐,握住她的手,連聲叫她親密的朋友和恩人,他用發(fā)顫的聲音低聲對她說:“我會幫助您的,我可以干重活,也就辛苦這一兩天了。”
晚上,他們兩個一塊兒在廚房忙活,什波森小姐清洗餐具,雷默先生則雙手沾滿煤污,一臉愁容地站在那兒往爐子里添煤,他一言不發(fā),眼睛盯著地板。
過了一會兒,他倆的眼神相遇了,雷默先生走上前一步,臉上一副凄慘的表情,“我實話跟您說吧,”他一如既往溫文爾雅地說,“您應該知道我的真實情況?!?/p>
什波森小姐邊擦茶杯邊說:“夫人已經告訴了我一切,“
“不,我恐怕您并不完全清楚?!彼麡幼庸止值囟⒅掷锏蔫F鏟,“她肯定沒告訴您我欠了許多人錢,不久前,我不得不賣家具還債?!?/p>
什波森小姐吃驚地放下茶杯,擔憂地凝視著他,聽他細細地講述他生意場上的挫折。雷默先生是一個代理商,他什么都做,什么都不成功,資金周轉困難常常困擾著他,尤其是這一年,更是雪上加霜,他已近于破產。但他說還有一線希望,那就是他將要繼承的那筆遺產,但是要等到什么時候他心里也沒底。
“這太不厚道了,太糟糕了,什波森小姐,我從未失信于人,大家知道我是個誠實的人,都很信賴我,我出身于一個有教養(yǎng)的家庭,夫人向您講過,我的一個弟弟在伯明翰地位顯赫,如果見我過不下去的話,他會給我一個職位的。可是,就像您了解的一樣,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去求他的,因為我借了他的錢,我決心在還他錢之前,不再麻煩他任何事情。我不會灰心,您知道有句諺語說,失去信心,就失去一切。再說了還有我那可敬的夫人,每次遇到難關,她都會支持我,如果她死了,什波森小姐……”他開始哽咽起來,眼睛中淚光閃閃,“不,不會的,我要拿出勇氣,我聽她說今天好一點了,我們會戰(zhàn)勝困難,您和我們一起,還要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因為您是我們最親密、最忠誠的朋友。”
“對,我們會渡過難關的,我們會全力以赴地繼續(xù)幸??鞓返厣钕氯ァ!笔膊ㄉ〗銏远ǖ刂厥隽艘槐?,此刻,她覺得自己竟然如此強大,以至于她激動得心跳都不那么規(guī)律了。
“尤其對您,什波森小姐,”雷默先生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沾滿煤污,“我得說實話,我知道您肯定會感到奇怪,我們這樣的家庭會如此一貧如洗,事實就是這樣,我真的是無力支付醫(yī)藥費,我根本不敢想再去雇傭人,我本不愿意坐等著分遺產,可現(xiàn)在只能等拿到了遺產,我才能償還所有的債務,靠剩下的錢生活下去,您說對嗎?”
“對呀?!笔膊ㄉ〗惆l(fā)自內心地贊成。
“噢,當然,”他接著說,眼光躲避著她,“我們需要一個傭人……”
什波森小姐沉思不語,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雷默先生哀嚎似的長嘆一聲,打破了長時間的沉悶。
什波森小姐一邊擦著盤子,一邊心里盤算著,然后開口說可以找一個年齡小點的女孩兒來幫忙,這樣工錢會很便宜,她自己也愿意盡力料理家務。
“噢,我真的很羞愧,”雷默先生打斷了她,用臟污的手撫了一下額頭,留下一塊兒污跡,“您的恩德真是無量,可我想這樣會很丟我們……丟我的臉,讓您這樣有錢的夫人在這兒像傭人一樣干活,這是我的罪過!”
聽到這樣的恭維,什波森小姐臉上禁不住笑開了花,溫和的眼光中透露出巨大的滿足。
“雷默先生,您千萬不要這樣想,”她爽快地說,“我高興做,這樣對我的健康有好處,您不要多想,只管去做您的事,讓我來料理家務,沒關系的。”
一個禮拜過去了,雷默夫人身體慢慢好轉起來,雷默先生同往常一樣照樣進城打理生意,家里來了一位十六歲的女傭,對家務活一無所知,不管怎樣,她會搬煤,會擦洗地板和樓梯。雷默夫人顯然長時間內不能干活,什波森小姐承擔起了幾乎所有的家務。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像不停轉動的陀螺一樣忙到晚上上床睡覺,除非購物或是帶孩子出去玩,她才會暫時停下手里的活兒,她因此得到了這家人的愛戴和感激,就連小梅妮也被父母教著經常說:“我愛什波森小姐,她是個好人!”雷默夫人待她像親姐妹,早晚都要親吻一下她的臉頰。什波森小姐的名字叫朵拉,新生的嬰兒跟著也取了這個名字,很自然地,作為小朵拉的教母,她得從拮據的腰包中拿出一大部分為小朵拉舉行洗禮儀式時買禮物??峙略谡麄€倫敦也找不到任何一家人像他們這樣幸福快樂的了。
一天,剛剛能下床活動的雷默夫人對她說:“我好高興,我丈夫已把您當做我們信賴的合作伙伴,您對我們所有的一切都了解,現(xiàn)在的境況正在一天天地變好,雖然我們非常不走運,但沒人敢對我們的誠信指手畫腳,這是支撐我戰(zhàn)勝病痛的信念。我們很快就會還清所有的債務,到那時再回想一下我們經歷的磨難會有多么幸福呀!然而……”她溫柔地說,“如果沒有您,我不知道事情會怎樣,也許我們會自暴自棄!”
一連幾個月,雷默夫人的身體還很虛弱,她需要好好調養(yǎng),但這不過是個奢望。雷默先生的生意和以前一樣毫無起色,連供應一家人吃喝都成了問題,唯一支撐起這個家的信念是:那位年邁的親戚已臥床不起。每天類似這樣的消息穩(wěn)定住了一家人的心。
那個十六歲的女仆在家里越發(fā)成了吃白飯的了,不論粗活細活,什波森小姐都包了下來,盡管照看孩子要耗費太多的時間,總之,她干得不錯,她的身體越發(fā)健壯,精神愈加煥發(fā),舉手投足透露著堅定和自信。她甚至會在一個月當中抽出幾個小時的空閑,主動去拜訪一下她的姐姐們,但她從不跟姐姐們說自己的生活。她最高興的時候莫過于等一家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在自己的臥室里打開鎖著的抽屜,取出小賬本,掰著手指算雷默一家欠她的錢,她不太敢想利息那一部分,他們拖欠的錢很容易計算,對她來說還算比較可觀,她的心里美滋滋的。
雷默夫人病體剛剛好轉,就又恢復到她以前的習慣。她寫很多的信,教孩子學習,去倫敦拜訪朋友,照看嬰兒的重任則落在了什波森小姐肩上。
終于,在春光明媚的一天,快到午餐的時間,雷默先生沖進家,興奮地喊著妻子的名字,可雷默夫人帶著孩子們出去了,小女傭也跟著她,幫著推嬰兒車,只有什波森小姐一人在家。她從廚房跑出來,身上系著圍裙,袖子挽到胳膊肘,正好碰見興高采烈的雷默先生,他剛從臥室里出來。
“您的親戚去世了嗎?”她叫道,她想只會是因為這件事,雷默先生才會如此激動。
“是的!他今天早上去世了!今天早上!”
他倆興奮得拍著巴掌,瞬間又都想起了什么,馬上躲避開彼此的目光,尷尬地站在那兒。
“我這個樣子太不尊重他了,”雷默先生喃喃地說,“不過總算是放心了!放心了!再說我有好多年沒見到他了,都想不起他什么模樣,現(xiàn)在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夫人和孩子們去哪兒了?她們去了哪里呢?”
他又沖了出去找他的妻子。什波森小姐呆呆地還站在那兒,高興得不知所措,忽然想起廚房里還燒著飯,忙下樓去了。
雷默夫人知道消息后的幾天里表現(xiàn)很得體,她那張精致動人的臉上表情肅穆,她稱那位死去的親戚“可憐的人”。因為小朵拉生病,只有雷默先生參加了葬禮,雖然他想掩飾自己,像他夫人那樣表現(xiàn)得符合禮儀,可不經意間就流露出內心的歡喜。什波森小姐聽見他早晨起來時唱歌,吃飯時胃口也比以前好得多,整個屋子都變得亮堂堂的。這個禮拜,家里到處充滿了歡聲笑語,慘淡的愁云一掃而光,每個人都在期待著分到遺產的那一天。
好事姍姍來遲,兩個月過去了,雷默先生仍然歡欣鼓舞地等著,但他也沒有閑著,他接受了弟弟邀請,準備去伯明翰那兒做事,他決定等繼承遺產的事情處理完后就離開倫敦去伯明翰。
第三個月也快過去了,繼承遺產的事還是渺無音訊,一家人備受煎熬,雷默先生滿臉的愁云,他的妻子也不再愉快地跟什波森小姐談論美好的未來。
好不容易傳來了消息,遺囑執(zhí)行人準備見雷默先生處理遺產事宜。稱心如意的雷默先生平靜地宣布了這個消息,雷默夫人卻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什波森小姐觀察著他們的表情,雖然還有些疑惑,可雷默夫人臉上的笑容證明以前描述的美好的未來就要實現(xiàn)了。
過了一兩天,早上,什波森小姐被鄭重地請到客廳,雷默先生坐在休閑椅上,手里拿著一疊文書,雷默夫人坐在沙發(fā)上,懷抱著熟睡的嬰兒,什波森小姐走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雷默先生輕咳了一下,彬彬有禮地說:
“什波森小姐,今天我要把欠您的錢都還給您,您知道我指的是欠您的錢,而我們欠您的人情,我們一輩子也還不清。”
“是的,一輩子也還不清?!崩啄蛉擞痔鹈赖剌p聲重復了一遍,朝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您看看,”雷默先生接著說,“這是賬目,什波森小姐,請您看看有沒有錯誤?”
什波森小姐接過來,上面記得非常詳細工整,結果跟她以前經常算的一模一樣,屬于她的利息那部分也準確地記在上面,扣除她每周應付的十五先令膳宿費,總共將近三十英鎊。
“非常準確,”什波森小姐笑著滿意地交還賬目。
雷默先生轉向妻子,“你說對嗎?親愛的?”
雷默夫人搖了搖頭,“不,”她柔聲細語地說,“說實話,不對?!?/p>
什波森小姐滿臉驚愕地看著他們,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最親切的表情。
“我也在想……”什波森小姐小聲嘟囔著說,“我想還是不要利息得好?!?/p>
“什波森小姐,”雷默先生動情地說,“您想我們會讓您支付膳宿費嗎?您是我們尊貴的朋友,您為了我們操勞,幫我們渡過那么多難關,我們不能忘恩負義,這個賬目不過是一個記錄而已,我希望您也不要介意,我要給您一張支票,把從一開始欠您的房租全部還給您?!?/p>
“噢,雷默先生,”什波森小姐驚喜不已,激動得臉色發(fā)白。
“太好了,”雷默夫人說,“否則的話,我們于心何忍?您是了解我們的,親愛的什波森小姐。”
“你們真是好人!”什波森小姐贊嘆著,不知道該不該接受,一方面很想拿到這筆錢,另一方面也想表現(xiàn)一下她的慷慨,“我真的不知道……”
雷默先生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然后緩慢嚴肅地講道:“什波森小姐,今天我要說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先聽我講一段精彩的故事,您知道我欠包括您在內一些人的錢,我已經跟他們聯(lián)系過,我把全部的債務列了一個清單,巧極了,把所有的債務還清后,我繼承的那筆錢還能剩余三英鎊十四先令!”
“真不可思議!”雷默夫人似乎高興地小聲回應著。
“我真的不知道,什波森小姐,我竟然欠了這么多債,讓我傾家蕩產,真受不了?。】刹还茉鯓?,我現(xiàn)在很幸福,我的妻子也是,我們現(xiàn)在一分錢也不欠誰,拿著剩下的三英鎊十四先令開始新的生活。我們必須賣掉家具,也不可能再贖了,沒關系,雖然我們一無所有,可我們保住了聲譽!”
什波森小姐震驚了,“可是,雷默夫人,這太糟糕了,您怎么生活呀?”
“我們都想好了,親愛的朋友,”雷默夫人答道,“我丈夫在伯明翰謀到一個差使,足夠我們租最簡陋的房屋過日子了,我們不會奢望擁有自己的房子,我們不會再去借錢,事實上,也沒人會再借錢給我們,我們是窮人,就該過窮人的生活。什波森小姐,我請求您幫忙讓我們悄悄地搬走,我們會感激您的。今天我就付小女仆工錢,讓她離開,明天我們就動身去伯明翰。至于家具,我們已找好了買家,他們會來搬運的?!?/p>
什波森小姐云里霧里地聽著,只見雷默先生站起身來說:“現(xiàn)在,我就還您的錢?!?/p>
“噢,雷默先生!”什波森小姐發(fā)狂般地喊道,“我不能要??!我怎么會忍心讓您一文不名!如果我拿了,這跟搶有什么兩樣?”
“什波森小姐,”雷默夫人溫柔地責備道,“難道您不知道我們是多么想償還所有的債務?哪怕最后我們一無所有。就連我們的小寶寶……”她親吻著懷中的孩子,“可憐的小東西,如果她會說話,也會這樣說的。您必須收下錢,別忘了我們,我們會把新住址告訴您的,還會寫信告訴您小朵拉的事情……”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抽泣著罵自己軟弱,卻又哭泣起來,而雷默先生手里拿著支票和錢幣站在那里。
心亂如麻的什波森小姐突然做了一個發(fā)狠的手勢,“我不能要!不能要!不然我會羞愧一輩子的!”
“您必須拿著。”雷默先生堅定地說,雷默夫人止住哭泣也附和丈夫。
就在這時,什波森小姐奪過支票和錢幣,向前一步,把它們塞進雷默夫人懷里的嬰兒手中,“這錢我送給小朵拉了,就這樣吧!”
雷默先生背過身去,不想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雷默夫人把孩子放在沙發(fā)上,緊緊擁抱什波森小姐。
幾天后,哈姆史密斯的出租屋空了下來。
雷默一家從伯明翰給什波森小姐寫信說已找到臨時住處,雖然簡陋,卻遮風避雨,現(xiàn)在正在找一幢小的房子,然后用她給小朵拉的錢裝修一下。還有一件事,他們本應在信中告訴她,但雷默先生卻認為沒有必要,那就是他的弟弟已把他欠的三百英鎊債務一筆勾銷。
什波森小姐則滿心歡喜地住在那間小臥室里,等著租客來租房子。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