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母親的遺物時,他在母親的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紙盒子,盒子上有一朵干枯了的小花,用圖釘固定住了。他打開盒子,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陳老師,愿你平安、喜樂,福慧時增。落款是母親的名字??ㄆ旅媸且粋€棉布卷,他拿起來,揭開層層棉布,發(fā)現(xiàn)是他親手制作的一尊無面無相小鐵佛。
這是他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
為慶賀母親六十六歲生日,他熔掉六十六個箭鏃,在自己的山中小院里忙活了好幾天,才完成了這尊小鐵佛。他有點詫異,不知母親為何要將這尊鐵佛轉(zhuǎn)贈他人。他也不知道這陳老師是誰。過了幾天,他又在書柜里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一本日記,記著些生活的流水賬,通常只有一句話。比如有一天母親寫道:“今天的茼蒿漲到了八元五角一斤?!边€有一天,母親寫到了他:“兒子來了,氣色不錯?!币矊懙搅诉@個陳老師:“今天請陳老師吃飯,花了二百七十元。”“看中一個小包,很適合陳老師,等她生日時買來送她,那時應該有折扣了?!薄霸陉惱蠋煹膱@藝工作室認購了一盆連瓣蘭,有點貴,但物超所值?!钡依飬s沒有這盆連瓣蘭,他也從未見過什么連瓣蘭。他慢慢往后翻閱,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陳老師”。有一天,母親寫道:“應該讓兒子見見陳老師,我覺得他們很般配?!弊x到這里時,他終于想起來,陳老師是母親在老年大學上園藝課的老師,母親曾勸他和她相親來著。母親手里托著一小盆多肉,很篤定地說:“我看你倆再合適不過了?!标P于陳老師的其他情況,他一無所知。也許母親曾跟他說過點什么,都沒想過要去見面的,誰又會往心里去呢。母親生前沒少為他的個人大事操心,她給他介紹過的姑娘不少。為哄她高興,也為給母親和她那些老姊妹面子,他也曾抽空去見過幾個。一般都是約在下午,喝茶,或是喝咖啡。對方大約也抱著同樣交差的心情赴約的,短短一面過后,無一例外地都沒有了下文。
想到是母親生前最后一次頗費心思為他安排的相親對象,他決定還是和她見上一面為好。
事先他查看了一下天氣預報,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好天氣,有兩天有風,但風不大,適合出行,于是他找了個合適的時間撥打了她的電話。自從母親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他,讓他加她微信后,時間已過去好幾個月了。除了加微信那次,后來他們一次也沒聊過,所以他覺得還是打電話比較好。他在電話里重新介紹自己,為了不讓她覺得突兀,他特地提到了母親。
母親生前喊她陳老師,他也稱呼她陳老師。他問陳老師最近哪天方便,說想請她吃個飯,希望她能給他一個機會,好當面感謝她以前對他母親的照顧。想起來他是誰之后,陳老師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他們在電話里約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她顯然知道他母親的事,盡管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她還是在電話里表達了她有些遺憾,也有些難過的心情。
“您節(jié)哀順變?!迸R掛電話時她又說。她的聲音輕柔,語速適中,聽上去倒有幾分像是母親曾經(jīng)夸贊的那樣,是個好性情的女人。
他們約在了一家店面很小的日式料理店。這家店實行套餐制,一共只有三種價位的套餐,省了點菜的麻煩。他預訂了中間價位的套餐。以前他帶母親來這兒吃過飯,不管吃哪種套餐,母親喜歡的卻都是這家店最普通的天婦羅和茶碗蒸。他的父親不喜歡吃日式料理,可以說排斥一切外國菜。一家人來這家店吃飯時,老頭兒總是把頭昂得高高的,過門不入,徑直去距這家店不遠的一家拉面館吃拉面?;丶业穆飞希项^兒美滋滋地打著飽嗝,對母子倆花了那么多錢也不過就是填飽了肚子嗤之以鼻。
他帶上了那尊鐵佛,特意比他們約好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鐘。他提前預訂的這個小隔間有一扇小窗,窗外是一個花池,花池里種著一些藤本月季,幾朵黃色花朵簇擁在窗玻璃上。他檢查了一下茶具是否干凈,順手整理好桌上的瓶花后,她也到了。服務生把她送過來,小小的日式推拉門拉開后,他看到的是一個滿面笑容的穿運動裝的女子,三十多歲,一側肩膀上掛著一個小巧的雙肩包。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穿得太正式了,不免有些不自在起來。他站起來跟她打招呼,她大大方方地回應。跟她的聲音相比,她的模樣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她中等個頭,有點微胖,留著很短的頭發(fā),整個人顯得很結實,和電話里輕柔的聲音有些不相稱。
性情好應該是沒錯的。她一直笑著,一側臉頰上有個淺淺的酒窩。
服務生開始上菜。他給她倒好茶水,兩人慢慢聊起來,話題依然是從他母親開始。
“我去上課時才聽說的,”她看著他,眼神里竟有一絲歉疚,仿佛這中間也有她什么錯,“本想跟您聯(lián)系下的,又覺得過了這些時日,幫不上什么忙了,只怕徒增您的煩惱,所以就……”
“您費心了?!彼f。他給她斟上茶水。母親是腦干出血,在醫(yī)院躺了兩天后去世了,沒遭什么罪,就像是在睡夢中離開。
她看著他,說事情都趕巧了,有一周她感冒發(fā)燒,停了課,還有一周,是因為學校教學用的投影儀被盜,整棟教學樓被封了一周,等她再去上課時……她嘆了一口氣。
他調(diào)了一碟新鮮的山葵醬汁,放到她面前。跟其他日料店相比,這家店的菜品其實沒什么特別的,但有一樣特別難得,老板一直堅持買新鮮的山葵自己做醬來調(diào)汁。新鮮的山葵醬配金槍魚刺身,可以讓人忘卻許多煩惱。
母親出事那天,他正在旅途中。
幾年前和驢友們約好去稻城的,有兩次,機票、酒店都訂好了,結果卻都沒能去成。那三年過去后,他便很少出門了,不知為何,他對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興趣,成天只待在山中小院里鼓搗自己的鐵藝,打鐵不止。到周末,他進城看望父母,父親住進養(yǎng)老院后,他進城拉上母親,然后一起去城郊的養(yǎng)老院看望父親。除此以外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度過,連狗都沒養(yǎng)一條。入秋,先前約好一起去稻城的驢友在群里吆喝起來:“去稻城吧?!薄按藭r不去,更待何時!”想到是一個先前那么想去而沒去成的地方,他便動了心,感覺像是有樁心愿未了,應該去還愿。他去跟母親辭行,母親問他,稻城在哪兒。他說川西。母親沉思了一陣,拿起手機發(fā)了張圖片到他手機上,交代他道:“要是你在路上看到長這樣的,千萬記得拍照啊,而且要馬上打電話給我?!彼c開圖片,是一片樹葉,紅得耀眼,像是公園里常見的雞爪槭,但卻比雞爪槭更纖細、更美。他問這是什么植物。母親歪著腦袋想了一陣后,嘆了口氣,說瞧她這記性。母親彎下腰來,在小腿那兒比畫了下,說一般長這么高。他答應了,說要是看見了,就挖一麻袋帶回來。他以為是中草藥,可以煲湯,或是熏蒸什么的。在母親和她那些朋友之間,一些神秘的偏方總能占一席之地。母親連連搖手,說可不能挖啊,比大熊貓還稀罕的。說完母親看著他,抿緊嘴不說了。他也沉默了,不再說什么。他這輩子栽過的最大的跟頭,是打麻雀時順手打下來一只和大熊貓一樣珍貴的鳥,用的是一把傳統(tǒng)反曲弓,無羽箭,他自己做的雙翼雙尾箭鏃。
一路上他沒接到母親的電話,倒是接過父親一個電話,是在諾絨牛場,用的是母親的手機。他接通后,父親卻在電話里問道:“你是哪個?喂、喂!你哪個嘛!”說的竟然是他的家鄉(xiāng)方言,語氣焦躁,給人一種速速報上姓名,否則有你好果子吃的感覺。他沒想到父親會給他打電話,他更沒想到父親會和他說家鄉(xiāng)話。父親幾乎沒給他打過電話,倘若父親有什么事想跟他說,或是想見他,都是讓母親打電話給他。父親在家里也很少說家鄉(xiāng)話,長期念報告的緣故,他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他只有在父親和老家的親戚朋友講電話時聽過父親說家鄉(xiāng)話。接父親電話時,他看見腳邊的一叢枯黃草叢里,臥著一顆圓溜溜的白石子,乍一看有點像鳥蛋。他慢慢蹲下去,把這顆小石子撿了起來。他蹲著,耐心地跟父親解釋他是誰,不過,他還沒說上幾句,父親卻又“啪”地一下把電話掛斷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父親在養(yǎng)老院,怎么會拿著母親的手機呢?母親去看望他了嗎?他趕緊回撥過去,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了。他連忙撥打養(yǎng)老院聯(lián)系人小何的電話。正好小何當值,她很驚訝地問道:“您不知道嗎?叔叔這兩天狀態(tài)不錯,鬧著要回家,阿姨就來把叔叔接走了?!彼軔阑?,問為何不聯(lián)系他。小何說:“聯(lián)系過,您的電話打不通啊,阿姨作為監(jiān)護人之一,也是可以辦理出院手續(xù)的?!彼谷徽f不出什么話來。他掛了電話,再次撥打母親的電話,卻關機了。他又撥打家里的電話,沒人接聽。他有點不安,感覺有點不妙,但也不覺得有什么大不妙。父親有些糊涂了,母親也偶爾會忘記給手機充電,但在他們這個年齡,他們的身體都還算是不錯的,手腳都還麻利。
接了父親的電話后,他便不打算再往山上去了。
導游說,再往上走兩三個小時,就能看到那個圣潔的湖——牛奶湖了,在牛奶湖邊看到的雪山,更近,也更美。
他知道導游說的不會有錯,自從飛機降落到稻城機場后,他看到的一切都很不錯,都很美。尤其是亞丁。置身牛場金黃的草場上,抬頭便是潔白的雪山、絢麗的叢林,或粉或紫的雜草和灌木匍匐在叢林腳下。雪山融水匯成小河,從山頂一路潺潺而下……一種陶醉、滿足感涌上他心頭,仿佛來到了仙境,塵世的煩惱、疾苦都遠了。差不多在一百年前,一位來過此地的外國冒險家說,此地的雪山,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美的雪山。站在諾絨牛場上,遙望雪山,他也這么覺得。如果人生必得有一個終點,還能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適合停下腳步呢?不應奢求更多了。同行的朋友卻都不想他錯過,紛紛勸他:“來都來了呀?!彼麄冊谝黄鹋郎绞嗄炅?,但彼此之間卻并不太了解,有些甚至連真實的姓名都叫不出來。他們是網(wǎng)上認識的驢友,起初只是周末約在一起爬山,后來慢慢也相約外出旅行,像這次這樣。不過這樣的時候并不太多,大家都各有各忙。他在里面那半年,沒人問他去哪兒了。一個人有六個月沒在群里說一句話,沒有參加一次活動,竟然也沒人在意。他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于是就一直待在群里。這是一群對他人沒有好奇心的朋友,大家只在某一點上有交集,其他時間互不打擾,各自安好。他對朋友們說:“我去山下等你們。”說著他從包里掏出一罐氧氣來吸。朋友們見狀只得作罷,他們笑著搖搖頭,揮揮手走了。他們順著流水淙淙的河谷,走上了一條布滿落葉的小徑,很快就消失在樹林深處。
他一個人掉頭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他又撥打了幾次家里的電話,都沒打通。他不時停下來吸氧,也不停翻看手機里的聯(lián)系人,竟然不知該打給誰好。同父異母的姐姐在另一個城市,坐飛機需要兩個半小時。不過,即便她離得近,他也只能請她去看看父親。作為淑玉的女兒,姐姐延續(xù)了淑玉對他母親的憎恨。
再次看到那座寺廟時,他停下了腳步。
那座寺廟就在不遠處的一塊高地上,背靠一座雪山,金色的屋頂、紅色的圍檐和雪白的墻,在一片黃綠交錯的樹林后面若隱若現(xiàn)。陽光落在那黃、那白和那紅上,使它們變得十分生動,像是被喚醒了一般,仿佛一陣風來,那黃、那白和那紅就會滿世界奔跑起來。他看得呆住了。上山時,他也看到過這座寺廟的,也許是當時霧氣尚未散盡的緣故,他并未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到稻城后,這一路上他已經(jīng)見過不少佛寺,時常在汽車轉(zhuǎn)過一個彎,或是翻越一道山梁時,對面山坡上便會有一片金色的屋頂撞入眼簾來。那個下午,隔著一條并不寬闊的河谷,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在看著這座寺廟的同時,覺得這座寺廟也在看著他,在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召喚他。
那座寺廟叫沖古寺。
每次出門旅行前,他都要做一番攻略,這次也不例外。這座叫沖古寺的寺廟建筑年代不詳,先前被毀壞過。寺廟的位置非常不錯,是觀賞雪山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當?shù)夭孛褶D(zhuǎn)山的出發(fā)點。他也買了本那位外國冒險家的傳記來看?!拔业墓陋毴珲喸诤?。”讀到這句話后他再也忘不了這位冒險家了。有一個專為冒險家建的小紀念館就位于寺廟中。
陽光靜靜地照在遠處高聳的雪山上,也照在沖古寺金色的屋頂上,山風吹來,人聲悠遠,他也慢慢平靜下來。
他不知不覺中向那座寺廟走去。路過一個瑪尼石堆時,他停下腳步,把那顆在牛場撿到的小石頭放在了一個高高的瑪尼石堆邊上——他本想放到上面去,但這堆瑪尼石實在是堆得太高了,他夠不著。
他穿過河谷,慢慢向寺廟走去。天藍得不像是天,像寶石。路邊的樹木茂密,楊樹的葉子黃,楓樹的葉子紅,高山杜鵑和青杠樹的葉子卻都還是綠的。
“我媽一直都是跟您學的園藝嗎?”想到青杠樹和高山杜鵑,他找了個話題來說。
母親生前戲謔地說老年大學的學生永不畢業(yè),至死方休。他依稀記得母親在老年大學上過好幾個班,學過唱歌,學過寫毛筆字,但都是學了一陣子,就不學了,學園藝的時間比較長。
她放下剛拿起的筷子,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道:“應該是二〇一九年秋,先前那位老師不知為何不去上了,老年大學臨時找到了我?!?/p>
“這樣啊?!?/p>
“阿姨他們班是老生班,這個班開了好幾年了。有的學生很厲害的,有個叔叔在網(wǎng)上做短視頻教人養(yǎng)花,有幾十萬粉絲,所以我很緊張,實際上我養(yǎng)花不大行呢。”她笑起來,看著他,“第一堂課下課后,阿姨就走過來對我說,姑娘,你講得太好了!”她的臉紅起來,“哎呀我可不好意思了?!?/p>
這聽上去像是母親會做的事。他的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那堂課您講的什么?”
“就簡單介紹了幾個植物園,以及這些植物園里的代表性的珍稀植物。英國的、美國的、澳洲的、日本的,也有我們自己的,西雙版納那個,還有我們市植物園,他們都去過,也都熟?!彼诳诙Γ翱赡苁俏业恼n件做得不錯吧,我在里面放了很多珍稀植物的彩色圖片?!彼笊洗髦粔K表,這表讓他覺得有些眼熟。
母親上了年紀后喜歡顏色鮮艷的衣服,也喜歡花花草草,雖說家里只養(yǎng)了兩盆長壽花。他猶豫著,除了她送的那盆多肉,家里只有兩盆長壽花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她。一個在老年大學園藝班學了好幾年的人,其實并不多么喜歡園藝,只是想有個地方可去。還有,母親日記里那些“物超所值”的盆栽,都在哪里呢?
“我曾在市植物園工作過一段時間。”她小口喝著味噌湯。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頭,看著他說:“只在那兒待了三年,三年零兩個月……”
“哦?!彼f。
關于她,印象里好像母親說過一些別的什么,工作往往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母親一定跟他說過的??赡苓€有家庭情況,但他都想不起來了。母親也可能跟她說過他的情況,母親是怎么說的呢?“我們有自己的生意?!薄赣H一般不說“手藝”,說“生意”。或者,“錢倒不用擔心”。這些話母親沒當他面說過,但他知道她會說,每一次相親,經(jīng)濟狀況都是要匹配的關鍵因素。他的箭術,母親還提嗎?“三十米八十全環(huán)靶,拿過全國第一?!边@句話,母親總也記不牢,有時她會說成“八十米三十全環(huán)靶”?!罢娴模銈z再合適不過了。”母親還說了什么,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母親讓他答應從稻城回來,一定要見見她。他答應了。他跟母親開玩笑,說:“一盆多肉就讓你恨不得把我打發(fā)了?!?/p>
現(xiàn)在他見到她了。
“我是被單位開除的?!彼畔率掷锏臏祝疤貏e感謝阿姨的是,她沒嫌棄過我,您知道,老年大學的叔叔阿姨……”
他點了點頭。老年大學的學生大多是從體制內(nèi)單位退休,沒有穩(wěn)定工作的人很難進入他們的婚配市場,何況還是被單位開除的呢。母親的老年大學同學開始給他介紹對象,是在知道他曾經(jīng)有件作品賣出了百萬元高價,打鐵的上升到了藝術家之后的事了。過了一陣,知道他進去過,他這廂便徹底安靜了?!坝绊懽优巴尽!薄@條最是要命。母親受到打擊,他從她日漸缺少笑容的表情也能看出來。所以,當她跟他提到陳老師時,他便應承下來。和陳老師不一樣的是,以前和他相親的姑娘,說自己的比較少,問他問題的比較多。
她把倆手放到桌子下面,接著說道:“有一年夏天,六月里……”說到這,她的電話響起來,她看了一眼手機,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道:“抱歉,我得出去接個電話。”他連忙起身,說:“您就在這兒接,我正好要出去一下?!彼P上推拉門的一瞬,聽到她聲音低柔地對電話里的人說道:“王叔,您找我啊……”他去衛(wèi)生間洗了手,又走到前臺去跟老板閑聊了幾句。閑聊時,他滿腦子都在想,她認識多少母親這樣的阿姨,認識多少個王叔呢?
他回到隔間時,她已經(jīng)接完電話了。他坐下來后,她接著先前的話題講起來:“那年六月,我休年假,去了大涼山,我尋思著,去玩玩,順便找找一種極危植物,如果找到了的話,”她看著他,“要是找到了,那我這輩子就不用愁了?!彼悬c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走啊走的……后來就停不下來了。”
他想起了母親給他看的那張像雞爪槭的樹葉照片,比大熊貓還珍貴的植物。
他忍不住問:“剛才,是家里的老人有事找您嗎?”
“哦,”她愣了下,眉頭微微皺起來,“一個學生,沒什么特別的事?!?/p>
“要是找您有急事的話……”
“沒什么要緊的事,我跟他約了明天上午去工作室見?!彼又惹暗脑掝}說道,“那陣子很奇怪,跟著了魔一樣,總覺得再往前走幾步,再翻過一座山,就能找到了?!彼χ鴵u頭。
“找到了嗎?”他還是希望她找到了。
“要是找到了,我今天就不會在這里了。您知道,老年大學的課時費……”她笑著,拿起一根牙簽比畫了下。
他給她添了些茶水。
“后來有個研究員走了和我一樣的路線,但他就找到了,一下找到一群,有二十多棵。嚴格說來,也不是他親自找到的,他是在一個村民的背簍里發(fā)現(xiàn)的。那個村民去深山砍柴,砍到了幾根樹枝,后來他就讓那個村民帶他去砍柴的地方……”她笑著搖頭,“現(xiàn)在他成了知名植物學家,可惜啊,我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服務生送上來一盤金槍魚刺身。他訂餐的時候,老板說剛去遠洋捕撈的船上拍回來一條野生西班牙藍鰭金槍魚,絕對沒被核廢水污染過,請他過來放心食用。“是西班牙藍鰭!”掛電話前老板又說。
她蘸著新鮮的山葵醬吃了兩塊金槍魚刺身,跟母親一樣,她也是什么都沒說,仿佛剛剛送進口中的不過是尋常食物。
傍晚他回到了父母空蕩蕩的家,給母親上過香后,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看著墻上的母親,他在心里對母親說:“我去見過她了。”
房子里很安靜。
母親的后事辦完后,他搬回來和父親同住過幾日。白天還好,父親非常聽話,也不怎么鬧脾氣,讓他喝水,他便喝水;讓他吃飯,他便吃飯??措娨晻r,他坐在沙發(fā)上,父親像母親生前那樣,遠遠坐在餐桌邊。父親看電視,很少跟他說話,偶爾偷偷地瞟他一眼。有天傍晚,父親站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怯怯地問道:“下班了呢,您打算什么時候回家?”他說的是“您”。他這才意識到,父親完全不知道他是誰,這幾天他活在和一個陌生人相處的恐懼里。有個晚上,他起來小解,燈一開,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母親的房門口哭泣,涕淚縱橫,哭得像個孩子。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過了沒兩天,他便把父親再次送到城郊那家養(yǎng)老院去了。這一次,他沒跟姐姐商量,只是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她,父親又到那兒去了,如果她以后想看看父親,可以直接去那兒。他第一次決定送父親去那家養(yǎng)老院時,他是給姐姐打過一個很長的電話的,在電話里,他耐心地說話。他說,姐姐聽。等他說完,姐姐在電話里抱怨道:“你媽比咱爸年輕十多歲吧?當年她要死要活的,那么愛,怎么現(xiàn)在就不能照顧了呢?”從他記事起,爺爺、奶奶、姐姐,可能還有父親,他們都無條件地接納了他,而生下他的母親,在他們心里卻是個罪人。他打斷姐姐的話,說目前看來,不能。
第一次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之前,他帶父親和母親先去進行過一番考察。對母親接下來的生活,他也做出了相應的安排,請了一個小時工阿姨每天來做飯打掃,所以父親和母親似乎是很樂意地就接受了。畢竟,那時母親也年事已高,照顧身形高大漸漸失智的父親對她來說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而且,也有點危險了。
他們挑了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把父親送了過去。
他開車,父親安靜地坐在他旁邊,母親坐在后座上,也很安靜。他原本想讓父親和母親坐在一起的,想想吧,一對結婚四十年的夫妻,馬上就要分開了??赡赣H似乎沒這么想。自從那次父親把買菜回來的母親當作陌生人推出家門,導致母親的肩胛骨受傷后,母親好像就有些害怕父親了。他不知那樣的事發(fā)生過多少回,但他知道的,就那一回。那次是他帶母親去醫(yī)院看的醫(yī)生。父親“沒有暴力傾向,很好相處”——他跟養(yǎng)老院的人是這么說的。平日里,他會不定期去父母那兒看看,他看到的情況,沒什么特別的,一對徹底墮入晚年的夫妻而已。父親雖說不怎么認得家人了,有時候會因為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而有些焦躁,但大多數(shù)時候,父親是安靜的。父親喜歡看動畫片,母親總是給父親看同一部動畫片——《黑貓警長》,還是他小時候看過的。有時候,父親像是回到孩提時代,會把母親認作自己的母親,喊她“娘”,有時還會跟在她后面追著問:“娘、娘,淑玉呢?淑玉干啥去了?”他和母親都裝作沒聽到。他還假裝不知道“淑玉”是誰。
這兩次他給父親定的都是單間。
印象中好像是同一間,不過他不確定。他不記得先前那間房的房號了。那家養(yǎng)老院的單間布置得都差不多,看上去都很溫馨,都有獨立的衛(wèi)浴,都有一個向陽的全封閉小陽臺,陽臺上都有一把搖椅,搖椅邊上都有一盆差不多大小的龜背竹。第一次入住時,負責照料父親的護工小何說,這盆龜背竹將由她和父親一起來照顧,房間的衛(wèi)生也是,她將和父親一起來做。“讓他分擔一些家務,對他的健康有好處。”小何說。小何的話讓母親有些難為情起來,母親從未讓父親分擔過家務。母親低了頭,一只手摸起另一只手的手背來,看上去有些不自在。這情形也有點像是要把自己的丈夫甩給另一個女人了,母親大約也有些愧疚。他和母親在父親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后,便起身離開,把父親一個人留在了那兒。
回城的路上,母親一直看著窗外。他開著車,偶爾瞄一眼后視鏡里的母親。母親看著窗外,神情輕松平靜。以前,姥姥說母親小時候特別愛哭。姥姥總是說:“你媽的眼淚呀,不值錢。”好在,不值錢的眼淚會早早流完。
母親在墻上笑著看著他,這笑里也透著一點卑微。母親在生下他后就開始了一場看不見對手的競爭,他做錯了事,或是不肯好好吃飯,她對他的規(guī)訓就是:“你要爭口氣啊?!被蚴牵骸耙亲屇惆种懒恕?/p>
他覺得自己必須得跟母親說點什么。“是的,這姑娘……不錯?!钡趺匆舱f不出口,他不了解她,他不知該說什么好。于是他只是默默地坐著,眼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
母親是怎么斷定他和她“再合適不過的”?
吃完飯,兩個人要起身告別的時候,他想起來她手腕上的那塊表,那是有一年他去京都看鐵藝匠人成田理俊的展,路過東京時他買給母親的禮物,就是一塊和這一模一樣的表——運動手表,可以打電話,可以測心率、心氧,到點也會提醒你該運動了。于是他說:“我母親有記日記的習慣,我看她在您那里買了不少花花草草……”收拾母親的遺物時,除了表,他還發(fā)現(xiàn)母親的一些首飾也不見了。不過,他不覺得自己有權利問她這些事,他只能問問花草。
她的臉一下紅起來。她把剛掛到肩上的背包取下來,又慢慢坐了下來。她看著他,說:“是的,阿姨認養(yǎng)了一些盆栽,我的工作室里有這一項業(yè)務?!?/p>
“這樣啊?!彼f。既然是“認養(yǎng)”,那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母親說是“認購”,也許是母親用錯了詞語吧。
“老人雖說和小孩沒什么分別……但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彼粗?,說起了她與母親交往的幾件舊事。原來她每次上完課,母親都會陪她走一段路,然后才在一個不得不分別的路口說再見。第一次課后,母親就倒了幾趟車,跟去了她工作的花卉市場(那盆叫白牡丹的多肉大約就是這次她送給母親的吧)。到后來,有一陣,她們每天晚上會互道“晚安”。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跟他聊到母親。他在心里推算了一下,母親如此努力親近她的這段時間,他應該正好是在里面。他心里涌上一股苦澀的滋味。
“有些事,她不方便跟您說……”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您父親犯糊涂時,會打您母親,不讓她在家睡覺。她不想讓您知道,也不想讓鄰居知道。有幾個晚上,她穿著睡衣,在街邊給我打電話,我只好帶上身份證,趕過去陪她去住賓館?!?/p>
他聽著,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心里又詫異又難過。她沒就此打?。骸白罱@一年,她尿床、尿褲子,您知道嗎?”
去稻城前,他去看過父親后,來看母親。母親坐在床沿上跟他說話,卻一直不肯起身。他猜她可能尿褲子了,但在母親面前,他必須裝作不知道,母親手腳還麻利,母親好好的。母親也堅稱自己一個人“再好不過了”,她辭退了他給她請的阿姨,理由是“什么都往外說的”。她也不肯去看醫(yī)生,她說:“我好好的,好好的看什么醫(yī)生?”
“當然,也不能說只是阿姨需要我……”她低了頭,說那年之所以一直在大涼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除了想找到那種極危植物,還有就是“先是一個月,后來是兩個月、三個月,竟沒人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連我爸我媽也沒有”。她笑著,目光低垂。他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撥動了一下。
他在沖古寺的那個下午,他也沒再撥打母親的電話,沒再嘗試聯(lián)系父親。整整一個下午。
房子里安靜極了。衛(wèi)生間的水管突然發(fā)出一聲悶響,把他嚇得一激靈。在山里,半夜貓頭鷹怪叫,他也不曾如此,想來是因為屋子里有鐵。是的,鐵。
他拿出裝著那尊鐵佛的紙袋,沖墻上的母親抬了抬手。和陳老師道別的時候,他終究是沒能把這尊鐵佛拿出來送給她。
那個下午,他是走進了沖古寺的,也去過冒險家的小屋。但是后來,他想不起來在寺里的太多細節(jié)。那天傍晚,他回到山下的酒店,躺到酒店舒適、溫暖的床上后,他才再次想起父親和母親來。想起來時,一股愧疚、悲傷的情緒涌上他心頭。在這之前,他沒能想起他們來。在這之前,他也沒想到要報警。
留在他腦海里的關于那個下午、關于那座寺廟最清晰的記憶,就是陽光下那一塊塊的黃、一塊塊的白和一塊塊的紅,一陣風吹過,它們像條河一樣奔跑起來,那絢麗的色彩,被風的手涂抹得滿世界都是。
臨說再見時她提到了那件事:“一只鳥,半年?”
他點頭:“一只鳥?!?/p>
“現(xiàn)在您還打麻雀嗎?”
他搖頭。誰說澤梁無禁?事后他才知道,此地全域都是禁獵區(qū),連麻雀也不允許打的。為記住這半年,他出來后的這幾年,有限的幾件作品,都是熔掉箭鏃后做的。
她說他母親曾想請她吃飯,還說到時會叫上自己的兒子,問她介不介意。她跟他母親開玩笑,說:“您要是想把兒子介紹給我的話,您老人家就不必請我吃飯了,讓您的兒子請吧?!闭f著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現(xiàn)在您已經(jīng)請過了?!?/p>
“對不起。”他對墻上的母親說。
他拿著那個裝著鐵佛的紙袋,起身跟母親道別。他打算下樓去快遞點,如果可以的話,他會以母親的名義,發(fā)個同城快遞給她。
原刊責編??? 趙??? 依
【作者簡介】艾瑪,女,本名楊群芳,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湖南澧縣人。法學博士。曾做過高校教師、兼職律師。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四季錄》、小說集《白日夢》《浮生記》等。曾獲泰山文藝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及年度排行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現(xiàn)居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