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玉
自打我喜歡上搗鼓文字,周末不能和那幫好兄弟們一起打球、釣魚、野炊,他們就對我很有意見。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嘲笑我:像樣的東西沒寫出多少,倒把自己熬得像個苦行僧,一個勁勸我“迷途知返”。于是我就用“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懟他們,還舉了一個例子,一位叫“老魚”的老頭兒正要加入我們組織呢。他們頓時來了興趣,問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當然是真的。
那天,夜已經很深了,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是23:32。一個短篇的故事情節(jié)正在反轉,雖說寫得很順手,我毫無困意,但理智告訴我,必須就此打住,好好睡一覺,以養(yǎng)足精神第二天早起接著碼。
就在我要關電腦時,屏幕右下方的微信圖標忽地跳閃起來。
工作群、親友群、文學群早消停了,如果沒有急事,誰會這個點了還撩人?我好奇又忐忑地點開,原來,是前幾天加我的老魚發(fā)消息給我:主席,我有個心愿要向您匯報。
我又好氣又好笑,有話不早說,真會挑時辰。關鍵是,我不過是梓城縣作協(xié)的幾個副主席之一,雖然比別的副主席多一個秘書長頭銜,但稱呼不帶姓,又去掉了“副”字,大有僭越之嫌,要是被柳主席知道,即便不說破,心里不高興是肯定的。
老魚請求加我好友時,就備注“主席,我是梓城資深文學愛好者老魚”。在梓城都資深了,我怎么沒聽說過?不過,既然是文學同道,不知從哪兒弄到我的微信號,我身為秘書長,上升到鞏固團結、發(fā)展壯大作協(xié)隊伍的高度,拒絕他有點說不過去。我猶豫再三,才讓他通過。但在打招呼時,我口氣嚴肅地提醒他,以后不準單叫主席,“副”字不能??!叫梁秘書長也成,若叫梁老師會更親一層。他給我回的是流汗的表情,然后就徹底沉默了。為此,我一度自責,以為他受到了打擊,對我敬而遠之了。
對于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痛,把警告當耳旁風、明知故犯的人,我稍假思索后,決定不搭理他——權當沒看到吧,正常人深更半夜會發(fā)騷擾信息嗎?也只有腦子不好的人才會接他的茬。
妻子在熟睡,為了不驚擾她,我燈也沒開就躡手躡腳地來到臥室,三下兩下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并習慣性地把手機放在枕邊。
閉上酸脹的眼睛,大腦皮層的興奮度陡然降低,睡意來襲。一旁的手機卻不安分,是微信來消息,時而“?!币宦?,敲得人心煩。
不知道老魚發(fā)什么神經,成心不讓我睡覺是吧。要是妻子夢斷子夜,不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才怪。經過無數次肢體加口舌較量,她好不容易對我做出了妥協(xié),允許我在不少做家務、不妨礙她休息的前提下寫東西。她始終不明白,我起早帶晚不是捧著書,就是趴在電腦邊敲鍵盤,一年到頭發(fā)表寥寥,掙的微薄稿費說不定連燈油錢都不夠,是哪來的勁頭?總之,老魚越是不按常理出牌,我越反感。我摸到手機,索性關了新消息鈴聲通知功能。
第二天清晨,我?guī)缀跬死萧~要向我“匯報”那回事,六點不到就貓在書房繼續(xù)碼字,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的故事里,直到喝下一碗粳米粥,吞下一塊餅和一枚煮雞蛋,準備歇幾分鐘再上班,才得空翻手機里的信息。我猜老魚昨夜遲遲等不到我回復,一定惱羞成怒,會齜牙咧嘴毒罵我一通,我正好以此為借口把他拉黑,省得再來煩人。
不料老魚的信息像谷底潺湲的溪水,自始至終都波瀾不驚,甚至有幾分暖心:“主席,我知道您沒睡。像您這樣勤奮的人,不戰(zhàn)到星河暗淡,豈可停筆?”“既然主席不聽我匯報,我還是攢足耐心,坐等您賜良機吧?!薄安贿^,主席應該早些歇息才是,從醫(yī)學上說,肝臟夜里11點開始排毒呢?!薄爸飨趯懙淖髌罚鷦倓傔^去的疫情有關吧?疫魔把我們的日子攪得面目全非,幸好有文學相伴?!薄?/p>
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猜得挺準,我正在趕的短篇,故事是以抗疫為大背景的。原先,我品味“老魚”這個名字,以為是位或迂腐或油滑的老者,現(xiàn)在看來,不太像,至少書沒少讀,思想能跟上時代的拍子。雖然暫時打消了拉他入黑名單的念頭,但“主席”長“主席”短的,十分刺眼,要是順著他的話深入,就掉陷阱里了。日后稍有不慎,這個把柄定然傳到柳主席那兒。眼前最好的選擇,依舊是裝耳聾眼瞎。
我向來公私分明,一上班,腦筋就轉到工作頻道,全身心投入處理市場部一應事務。
平日干的主活是統(tǒng)計分析,公司近期發(fā)展遇到了瓶頸,拳頭產品遭遇同質低價競爭,賣不上去了。早上,我剛進辦公室開電腦燒開水,老板就把我叫過去,讓我好好琢磨琢磨,做個策劃文案,文字要能勾人。他向我透露,詞是寫給某直播平臺網紅的,到時候請她過來直播帶貨,爭取一炮走紅,打個翻身仗。
院子里的櫻花謝光了,葉子漸漸豐潤。海棠卻開得正歡,清香隨著風兒從窗戶涌進來。老板這次是急眼了,為了他的囑托,也為了保住飯碗,坐在辦公桌旁的我,目光不敢在花枝上流連。我一邊反復比較,公司主打產品與競爭對手家的細微差別,一邊上網搜這類產品充滿魅惑的廣告詞??杀氖?,我們公司的產品不光質量略遜一籌,由于工藝落后,外觀也毛糙。人家上新設備,采用新技術,人工成本降低了,價格自然敢往下標,而讓我們老板掏錢買那么貴的設備,換掉他偏愛的兩個技術主管,難似摁牛喝水。一枚驢糞蛋要說成花,得多大的本事!
我盯著工作電腦發(fā)起了呆。靈感降臨前,我什么也做不了。這個時段,微信群卻像山林睡醒了,百鳥爭鳴,無休無止,熱鬧場面要持續(xù)到晚上十點多。只要不艾特我,大部分消息我連瞟都懶得瞟一眼。老魚不愧為老江湖,又適時出動了:“您介意我說出那個心愿嗎?”
空虛讓我多了幾分耐心。況且,意念中的那位老者服軟了,不再夾帶敏感字眼,似乎還鞠著躬。我也被他吊足了胃口,不知不覺開起了小差:“不介意。您說吧?!?/p>
“多謝!我對天起誓,想成為你們作家協(xié)會的一員?!?/p>
我對著電腦呵呵笑了。我們縣作協(xié)一直歡迎有積極想法的人,憑他聊天的水準,夠格大概不成問題。我就告訴他,入會門檻很低,在市級以上報刊發(fā)表一定數量文學作品就行。
他沒正面回答我,而是連珠炮似的,發(fā)過來一組照片。照片內容是一個叫嚴希望的人,20世紀八九十年代登在市級黨報上的若干豆腐塊消息和一篇不足千字的散文,還有幾篇發(fā)在專業(yè)雜志上介紹農作物栽培經驗的小論文。由于時間太久,報紙和雜志頁面變了色,凹凸不平,像被汗水浸過。
我嘆了口氣,不忍心打擊這位微信昵稱叫老魚、本名叫嚴希望的老農技師,又不得不講明道理:“能看出嚴老師的文字功底,可新聞、科技論文跟文學關系不大?!?/p>
“關系大著呢!您能說,那里面沒有好素材嗎?別看我年輕時養(yǎng)家糊口,輔導女兒功課,靜不下心寫散文、小說,但作品沒少讀?!崩萧~除了列舉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說讀過魯迅、郁達夫、巴金、路遙、陳忠實等,還打出了狄更斯、巴爾扎克、雨果、莫泊桑、歐·亨利等一長串外國作家的名字。
我糾正他,讀得多,充其量符合“資深文學愛好者”的定位,而作家必須要寫,要發(fā)表。
那邊回得很快,口吻像反駁:“還不是因為丟的年數多,不自信了,才要進你們協(xié)會深造?!彪S后,曬了幾頁紙面發(fā)黃的文稿。藍墨水寫的字,依稀可辨,都工工整整地嵌在小方格里。內容大概是小說,但故事老套,沒啥細節(jié),怪不得當年沒能見刊。
我猛然領會了老魚的意思,不禁佩服他的精明,又為之感到好笑。原來,我們縣作協(xié)每年都要請知名作家來講課,隔三岔五自辦改稿會和文學沙龍活動,推薦優(yōu)秀作品給市里的文學雜志,再就是組織會員采風。這些福利,會通過不同媒體傳播出去。老魚是要走捷徑——先入會,學好技法,再出手。
“先上車后買票,沒有先例的?!崩萧~的誠懇讓我犯難,我只能說實話,“我們要考慮、研究,同不同意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p>
“能理解,得按規(guī)矩來嘛?!?/p>
我點了個抱拳手勢的表情過去,幾秒后又覺得意猶未盡:“您這個年紀更適合含飴弄孫,當作家費神燒腦,是件苦差事,您可要想好了?!?/p>
“心向往之,則不以為苦,何況有人說我正當時呢?!?/p>
“呵呵,誰會這么說啊?”
好一會兒,老魚的頭像才吐出一串文字:“我認識的一位年輕女子。信仰文學,胡亂寫過些東西,說文學是一味藥,可以治庸俗、空虛、墮落。又說我生活積淀那么厚,整日喝酒打牌可惜了,攛掇我把生銹的筆拿起來……”
是什么樣的女子,把文學抬得這么高?我猜想著,沒好問,希望老魚自己講,于是說:“省略干嗎,繼續(xù)說唄。”
可老魚似乎羞于說出口,猶豫再三才憋出來:“她怕我將來信心動搖,特支持我入會,認為名分能把我圈住。唉,她這么看重我,研究的時候,多幫我說些好話吧。”
沖著老魚后面站著人,我也要助他一把力。我趕忙回復:“會盡力的?!?/p>
其實,以往誰有入會的意愿,我翻翻他發(fā)表的作品,當場就能確定能不能填登記表,交照片辦證。所謂的研究,不過是與柳主席碰個頭,吸收一個會員犯不著興師動眾,開個大會。
打發(fā)了老魚,我繼續(xù)思索文案怎么落筆。到了下午,七拼八湊弄了個“集大成者”,打印好后,恭恭敬敬地遞給老板。老板一目十行掃了幾眼,就拍著桌子訓斥:“光句子漂亮有鳥用,太浮了,鬼才會信你這些話呢!”
遭到羞辱的我,恨不得掉頭就走,但理智提醒我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我只好紅著臉拿回文案,討?zhàn)埶频恼f:“我懂了,我重寫吧?!?/p>
晚上,我悶悶不樂回到家,走流程一樣吃晚飯、忙家務,然后鉆進書房打開電腦。雖然寫作差不多是我唯一的驕傲和快樂,但此刻我沒有一點放飛想象、駕馭文字的心情,甚至感到幾分迷惘。表面上看,如今步入了全民寫作的年代,誰都敢在手機上來一段文字,或描寫生活場景,或表達人生感悟,時不時冒出驚艷之語,而真正投身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縣也就那么一小撥人。不光是發(fā)表難澆涼了大家的熱情,就是稿子幸運地被報刊選中,除了自己,有幾個會從頭到尾讀一遍呢?于是,我思考起如何保持文學熱度的問題,這時,偌大年紀還嗷嗷待哺似的申請入會的老魚,跟著跳進腦海。
我打電話給柳主席,建議趁春光明媚搞一次采風,又談了小說改稿會的構想和下個月文學沙龍活動討論的主題,末了才說到有老魚這么個奇怪的老農技師要入會。
柳主席仍在外面吃晚飯,說話的背景音里不乏有酒杯、碗筷相碰和人們談笑的聲音。作為一家事業(yè)單位二級機構的副職,他官不大,人脈卻非常廣,協(xié)會活動的大部分經費要靠他去化緣。如此,一些飯局他不得不參加,冒充酒量大,跟人“炸罍子”,陪人抽煙、打牌、唱歌,盡管他常對我抱怨虛度了時光,喝壞了身子。
搭檔三年,通常我的想法柳主席都會采納。至于老魚的事,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觀點和我起初一致,就是再優(yōu)秀的記者和秘書也不能等同于作家,會員寧缺毋濫。
我說:“老魚寫過小說,自由發(fā)揮型的,沒有章法,文字功力還是有一點的?!?/p>
“只有發(fā)表了才有說服力?!绷飨榫w在急劇下跌,接近惱火了,“秘書長兄弟,新會員不能拉低協(xié)會的層次,讓協(xié)會丟了神圣感你知道嗎?”
這下輪到我不悅了。啥道理我都懂,不至于這么教訓我吧。我半天沒吱聲。
他反應過來,口氣略微溫和了些:“算了,算了,這件事先擺一擺再說吧?!?/p>
掛了電話,我就通過微信,向老魚概述了商討的結果。
老魚好像一直守在微信邊上,回復的消息很快彈過來:“意料之中哦?!焙竺媸侨枞涿倒宓谋砬?。
不過是分文不值的一組符號,我還是感到受之有愧:“要是入不成,你不好向那位女文友交代呀?!?/p>
“別管她。比起她糟糕的命運,這個她能接受?!?/p>
“她怎么了?”我的心像是被人攥了一把。
“也沒什么,就是被人算計,讓她覺得眼見著就要抵達的城堡,忽然消失了,連回去的路也斷了。”
“有這么恐怖嗎?”
“有?!?/p>
老魚果然被逼急了,沒耐心賣關子,直接說了那位女文友的境況。她大學學的是會計,喜歡的卻是文學,寫寫畫畫的筆從未停過。畢業(yè)后回梓城,按部就班工作,結婚,生小孩。今年春節(jié),她還在研究名家名作,準備轟轟烈烈地投入到寫作懷抱,不料,開了家小公司的丈夫,跟另一家公司的女業(yè)務員好上了,受其蠱惑,背著她盲目投資,虧得一塌糊涂。一個月前,住的房子被銀行收走了,丈夫和她離婚后就不知所終,而當初她為丈夫辦公司,從親戚、同學、朋友那兒借了八十多萬,連本帶利都要自己還。母親為她的事,急得病倒了。父親把憤懣鎖心里,還要照顧母親……
“哎呀,不念人家的經了。我入會的事是不是挺懸呀?”
老是八卦一位陌生女子畢竟不好,我緩過神,怕傷了老人家自尊,就安慰他,說主席人挺好,挺喜歡提攜新人的,沒把進來的門堵死。
老魚卻不領柳主席的情,說他之所以生出火一般的入會熱情,完全是沖著我來的。這也是他為啥執(zhí)著地叫我“主席”的原因,說當今梓城文壇,他最看好我。
我當然不會被捧殺的話沖昏頭腦,反而為之直冒冷汗。從年齡角度,柳主席長我十幾歲,是名副其實的老大哥,對我寬容有加。從創(chuàng)作角度,柳主席也以小說見長,題材和語言接地氣,上過國家級期刊,在梓城文壇的影響力不是誰都能輕易撼動的,理所當然是我的標桿。尚在圈子外的老魚,也不知哪來的戾氣,居然擺出我要挑戰(zhàn)權威的陣勢,他的話更像是離間我和柳主席的關系,藏著什么陰謀。我警告他,再給我添亂,將直接刪除好友。
老魚還是不買賬,聲稱他認真對比過我們發(fā)表的作品,柳主席偏重舊人舊事,節(jié)奏慢,能把人讀睡著了;而我的小說關注的是當下年輕人的生存狀況,直面困惑,時代感強,叩人心扉,給人力量,同時借鑒了馬爾克斯、福克納、普魯斯特等作家的手法,表達新穎,讀來提神。
客觀地說,對于當代題材的處理,我總是力求在傳統(tǒng)敘事手法中摻入現(xiàn)代派元素,老魚的評價正是我的用意所在。至少在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這位老農技師堪稱我的知音,我對他的眼力既佩服,又吃驚、懷疑。不過,我不能表露出來。
我參加過一次省里舉辦的作家研修班,課堂上,一家著名文學期刊的主編談過此類問題。我就順手拿大主編的觀點向他解釋:作家都喜歡也應該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這樣寫起來不累,也容易出彩。柳主席和我出生在不同年代,物質匱乏留下的記憶是他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要說故事演繹的方式相對傳統(tǒng),那興許是他有意為之,以期主題思想隱藏得巧妙,更符合大眾的口味。
我的打圓場招來了老魚的憤怒和鄙夷,他數落我唯唯諾諾,與他印象中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納悶:“您見過我?”
“豈止見過,您還握過我的手,給過我鼓勵。”
我停頓下來,腦子里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跟一位老農技師見面握手的畫面。就算碰過面,以我的行事風格,對老人家只會說“多向您學習”,何談鼓勵?
“啥時候的事?”我為巧妙地轉移了劍拔弩張的話題竊喜,又為自己某個時刻的倨傲汗顏。
“沒多久?!?/p>
我越發(fā)糊涂了,難道我也老了,記憶不行了?我擰開杯蓋,喝了口茶。本可驅除困意的茶葉沒泡開,堵了一嘴,我重重地吐回去,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混蛋!”我于是推斷:“我倆一定是在某次宴會上見的面,我酒喝多了。我酒量差到極致,一喝多就斷片。多有不恭,還望見諒!”
“哈哈,別猜了,您沒喝酒?!焙竺娲蛄藘蓚€壞笑的表情。
“真的?別嚇我。我今天夠慘了,跟那位女文友差不多。”我也打了個眼淚嘩嘩的表情。
老魚避開了女文友的話題,這時輪到他追問我發(fā)生什么了。我架不住老人家出于關愛的刨根問底,向他坦承公司的主打產品滯銷,要給網紅主播寫能絕地反擊的推銷詞,而說假話不是我的長項,我也怕弄巧成拙,招來投訴。老魚曾經滄海、看淡生死似的,說這有啥大不了的,無非是從哪個角度發(fā)力的事情,沾不著虛假宣傳。如此云云。
經他一點,我頓時開悟,與其繞開產品,堆砌無關的華麗辭藻,不如樸實地立足產品做全新的解讀。我謝過老魚,老魚欣然回了個害羞的表情,說不耽誤我寫作了,以后再聊。
叉掉對話框,我覺得老魚人雖老,卻有一顆年輕的心,現(xiàn)在學創(chuàng)作一點也不晚。
按照老魚指的路,我重新撰寫了推銷詞,把笨重說成實在,把外觀拙樸粗糙說成恪守傳統(tǒng),顧及老顧客使用習慣和懷舊的情愫,甚至把價格高說成“一個不投機取巧公司定出的良心價”。果然,一貫喜怒形于色的老板,緊鎖的眉頭打開了,得意地豎了豎大拇指說,梁作家這下找到感覺了。
幾天后的周五晚上,一千七百萬粉絲的網紅小姐姐,帶著團隊來梓城文化廣場直播。唱跳的間隙,她背了我那套推銷詞,并讓助手把我們公司的產品掛進“小黃車”,慫恿粉絲和其他網友拼手速下單,許多商家在線上也跟了批量訂單?,F(xiàn)場呢,自然是人山人海,銷售異?;鸨?。老板笑得跟彌勒佛似的,一散場,就破天荒地請我們去吃燒烤。
涉險過關后,我對老魚的感激之情又多了一層。也許,我能回報的,也是他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幫他成功入會。
周六,柳主席在單位加班,要擠一截時間出來,讓我過去討論采風事宜,用車、午餐的費用他已落實了贊助企業(yè),就剩路線、主題和時間沒定。
他們單位的綜合樓舊得像一件破襖子,多處外墻瓷磚剝落,形同一塊塊未能愈合的傷口。辦公室狹小,放了兩張桌子,還塞了沙發(fā)和茶幾。才五十的柳主席,早早謝了頂,額頭橫著深深的褶子,皮膚黑里透紅。工作、家庭和寫作,都爭著瓜分他一天中最寶貴的時間,每次會面,他都是一臉倦態(tài)。在這座充滿喧囂的小城,他和我卻選擇了文學這條凄清的巷陌,自我陶醉,醒了后又疲于奔命。
既然難得坐在一起,我和柳主席討論的話題,不可能局限于采風。柳主席很健談,我又是個稱職的聽眾,文學的話題被他鋪得越來越大,從名家出的新書、跨界創(chuàng)作,到文學活動若沒有商家贊助就容易寒磣。他完全忘了自己休息日干嗎來的,弄得我也不好在他興頭上起身告辭。就在這時,他兀自掏出煙,給自己點著,大有打“持久戰(zhàn)”的意思。我則惦記著欠老魚的人情,趁他興致高,順勢將話題引到協(xié)會發(fā)展上來。嚴希望在我嘴里,成了一個熟讀我們作品,有著相當高的鑒賞力和開放性思維的文學老小伙,是隊伍外的一顆遺珠。
柳主席瞄了我一眼,深吸一口煙,停了好幾秒才把白霧吐出來:“一個老人家?有點夸張吧,你敢打包票?”
我坐直了身子,拍著胸口答道:“絕對敢。”
“那敢情好,我們協(xié)會今年還沒補充新鮮血液呢。”柳主席臉色由憂轉喜,“不是我卡得死,之前幾位小老板想進來,條件不夠,我都沒跟你說?!?/p>
我心里咯噔一下,觍著臉說嚴希望畢竟跟他們不一樣。
或許在入會這件事上,我從未幫誰求過情,也從未自作主張放條件勉強的人過關,柳主席似乎窺破了我志在必成的決心,出于兄弟之情,才給予了通融。反正只要我倆認為沒問題,其他副主席通常不會說一個“不”字。
第一時間,我把這個好消息和會員登記表發(fā)給老魚,還通知他,下周六去鄉(xiāng)下采風,他要參加,多跟其他老師交流,順便把照片帶給我。
老魚收到這組消息,像個被一塊糖就哄得開心的小孩,當即打出企鵝蹦跳的萌萌表情,又送我三碗茶三朵玫瑰的表情。我對著手機屏幕傻笑,覺得老魚真會調侃:茶一碗就夠,三碗我根本喝不下去;要是一位美女跑過來獻玫瑰給我,我會油然生出成就感,可遠遠走來的是一個老頭,我渾身只會起雞皮疙瘩。我努力想象老魚的模樣,怎么都拼不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五官組合來,倒是想起了那位可憐的女文友,提醒老魚多關心她,每個人都有不堪的時候,希望她盡早從絕望中走出。
老魚表現(xiàn)得異常激動:“謝謝您,謝謝您還記掛著掉到深淵中的她!她是您的忠粉,在偉大的作品和您的小說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現(xiàn)在又找到了掙大錢的門路,情緒好多了?!?/p>
“是嗎?”寂寞奔跑、時常被生活逼到死角的我,何嘗沒有過絕望?我不由得為她感到驚喜,感激她給我回饋了寫下去的動力。
老魚娓娓告訴我,那位女文友找人在數十公里外的麻場鎮(zhèn)開墾出了一大片山地,用來建市民托管菜園。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如畫,被分割成一條條、一塊塊的微菜園,一掛到直播平臺,就被市民認購一空。接下來,她將按市民的個性化要求,栽種青菜、西紅柿、黃瓜、豇豆、茄子、辣椒、香蔥等蔬菜。市民可以通過遠程監(jiān)控,觀摩她帶著工人,在自家園地上澆水、施肥、除草、滅蟲,閑暇時可開車去采摘長好的蔬菜,吃她養(yǎng)的土雞、白鵝……
我被一派田園風光迷住了,恨不得現(xiàn)在就建成,飛過去參觀,順便認識一下那位女文友。但我按捺住了新奇感和漸漸顯露的渴望,豎了三個拇指后,叮囑老魚把表好好填一下。
晚上八點,月光輕柔。我剛坐到電腦前,老魚就將會員登記表發(fā)過來,好像心有靈犀,摸透了我這時該離開家人,去私密的王國開疆拓土。從表中,我對他的了解又多了些。他去年才到退休年齡,住的地方離我家也不遠。
我回了個OK的手勢,以為彼此的聯(lián)系將暫時告一段落,要到采風那天才得相見。哪知他太會來事,噗地冒出一句:“明晚能請你們坐坐嗎?”
雖然明天是周日,依然休息,我還是一口回絕了:“太現(xiàn)實了吧?好像我們在做交易?!?/p>
“沒的事。我早有此意,就怕請不動你們,才猶豫至今。我也想早點再見到您?!?/p>
請吃飯的理由勉強說得過去,但一個“再”字又讓我如鯁在喉,“沒這么迫切吧,下周六采風,我鐵定到場給大家搞服務。”
等了一兩分鐘,那邊才發(fā)一個害羞的表情過來,又說:“有些事情現(xiàn)在不方便說。”
我以為老魚下周六可能有別的安排,這也在情理之中。下午我發(fā)布采風通知,縣作協(xié)群里就有幾位會員反饋,目前還確定不了那天能不能參加。潛意識里,我也盼望早些一睹老魚風采。但我還是對老魚說太倉促了,時間留給柳主席定吧,這樣,才能體現(xiàn)新會員對主席的尊重和邀請的誠意。老魚深以為然,拜托我無論如何約到柳主席,另外再請誰,請幾個,由我定。
和我估計的差不多,柳主席一連幾天晚上不是有既定的應酬,就是打算靜下心來閉門搞創(chuàng)作,讓我轉告嚴希望老師,心意他領了,不必破費,日后能寫出好作品給協(xié)會長臉,就是對他最高的尊重。我說他那套說辭根本站不住腳,要是拒絕,會讓人家覺得他在擺譜,影響他的光輝形象,我也不好向人家交代。
在我再三勸說下,柳主席終于松了口:“那就暫定下周四晚上吧,既然你如此看好這位‘回青的老農技師,我們不妨會會嘛。私人請客,讓他弄簡單點,大排檔就行?!?/p>
請人吃飯好似寫小說,時間,場地,請哪些人物上場,怎樣把一個單純的由頭講成豐實而精彩的故事,都要花心思設計。我兩頭牽線,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好在大家給面子,包括另外三位副主席和一位副秘書長,都干脆地答應,到時候一定過來。
周四那天,風刮了一上午,下午小雨淅淅瀝瀝。
我們公司在開發(fā)區(qū),路途遠,我一下班就套上雨披,騎電動車趕往釜城路的“霞姐土菜館”。沿途看到雨打濕了零落的花瓣,路邊的綠化樹新葉青碧得晃眼,畫面美得凄涼。
霞姐土菜館門臉小,店名還不如旁邊某個牌子的酒廣告顯眼。門廊下,一位男士穿著藍色夾克,身材健碩,頭發(fā)花白,不停地瞟向街面。我撐好電動車站腳,脫掉雨披蓋在車身上,然后扶了扶眼鏡,理順弄亂了的卷發(fā),徑直走向門廊。藍夾克男士連忙迎過來,一邊拆手中的中華煙,一邊笑著問:“您就是梁主席吧?我是老嚴、嚴希望,謝謝賞臉?。 ?/p>
我愣了一下,擺手示意我不抽,心里嘀咕,咋用試探的口吻,不是說見過我嗎?我沒改頭換面啊。或許是他先前記錯了,弄混了,因為我確信對他面生。
短暫的猶疑后,我一把握住老嚴冰冷的右手,謙笑著:“嚴老師好!我就是梁一墨?!蔽覇柸说烬R了沒有。老嚴說,除了柳主席,其他老師都到了,在里面打牌呢。
天比平日黑得早,我向街兩頭望了望,這時柳主席也從出租車里下來,撐起傘往這邊快走。我努了努嘴:“柳主席來了?!崩蠂谰透疑锨坝印?/p>
我?guī)土飨樟藗?,老嚴給柳主席點著了煙,我們三人就在門廊下寒暄。能看出,老嚴心事重重,說話低聲慢語,而且很被動,與微信里的凌厲氣勢截然不同,這多少令我有些失望。柳主席卻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夸老嚴是老驥伏櫪,堅守文學初心。老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又低頭掏手機,按號碼。
我感到奇怪,頭伸過去問:“還有誰沒來嗎?”
“我女兒?!?/p>
老嚴剛講完,電話就通了,清脆甜美的女聲像一股醴泉涌出來:“就到了,上菜吧?!?/p>
像接到了圣旨,老嚴推柳主席和我,進包間坐最里邊,請“摜蛋”的幾位盡快結束戰(zhàn)斗,又對吧臺喊了一嗓子:“102可以上菜了?!?/p>
菜剛上兩盤,老嚴在給大家倒酒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出現(xiàn)在包間門口。女人的長發(fā)一半披在豐滿的胸前,一半甩在腦后,襯得整張臉更加白皙清秀。她笑吟吟地掃了眼在座的人,沖大家點著頭,眸子最后對準我:“謝謝梁秘書長,把我敬仰的大咖都請到了?!?/p>
我似乎被電了一下,站了起來,臉又燙又麻:“你才是老魚……”這個女人的臉蛋和發(fā)型,的確似曾相識,但我死活想不起她的真實姓名,未曾想是她征服的我。
“對呀,我?guī)臀野稚暾埲氲臅??!彼渥笪⑽⒌皖^,臉上停著狡黠、自豪又羞赧的表情。除了老嚴在小心翼翼地斟酒,其他人的目光都錐過來,畢竟代人入會還是頭一遭碰到,有的人不免懷疑,梓城文壇未聞其名的老嚴的文學水準,進而懷疑,我利用秘書長的職權亂拉人。
身旁的柳主席最先悟出,其間存在誤解,轉而替我解圍:“入會要提供一大堆材料,填表格,女孩子忙得利索嘛?!崩蠂郎袂樽兊冕屓?,握著酒瓶幫腔道:“我本來是自娛自樂,要不是女兒鼓動我拿起筆,打死我也不敢入協(xié)會趕這個時髦啊?!庇谑?,包間里爆發(fā)出一波輕松的掌聲和笑聲。
只有我清楚,我欣賞的是對面的女子,她才是我最想發(fā)展的會員。我不便言明,只好裝作鎮(zhèn)定,要從柳主席開始,向她一一介紹來的老師。
她立即恭敬地起身,微笑著說柳主席她仰慕已久,早前見過。
也許這樣的話聽多了,柳主席并沒在意,一拱手淡淡地笑道,嗯,小嚴。
菜肴豐盛,酒是某個品牌的8年陳釀,來的人在父女倆連勸帶激下,都喝得盡興。我是飲少輒醉,醉了必出洋相,老魚還要給我加酒,我就捂著杯口不讓倒。她頓時花容失色:“多大事??!您不倒,我的酒沒法賣,大不了我替您喝唄。”
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得挪開手掌,抱著慷慨赴死的決心。她倒了大半杯,足足有二兩,驀地端起來一仰脖子喝干了。包間里再次響起掌聲和喝彩聲。我羞愧萬分,不停地撓著自來卷的頭發(fā)。
那輪喝完,柳主席憐惜老魚,建議結束酒局。大家聊了一會兒文學方面的閑經,鼓勵了老嚴一番,就各自散去。老嚴對我揮了揮手,也急匆匆出了門。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街面上濕漉漉、亮晃晃的。我把雨披塞進車簍,正要推車走,在吧臺結完賬的老魚叫住我,說照片還沒給您呢。
我就等她出來,然后推著車子,并肩往我們家的方向走。
她確實喝多了,酒勁上來,身子搖顫,不時撞到我的手臂。如果不代我灌下那二兩老酒,她就不會……路燈幽暗,那剎那,我憶起她對我的欣賞,萌生了扶她的沖動,卻又怕把握不住,當即打消了念頭。我問她的名字,她扭頭說叫嚴鷺,春節(jié)前鄉(xiāng)村振興主題征文頒獎大會上,我給她頒發(fā)過榮譽證書。
我的思維瞬間捋清了,當時縣里領導和柳主席頒的是一、二、三等獎,安排我頒優(yōu)秀獎。我是評委,熟悉每篇獲獎作品,對嚴鷺的散文印象特別深,雖說立意、結構欠火候,但語言獨具詩性,我在握手發(fā)證書時,囑咐過她努把力。
“你有家學淵源,文字有朝氣,堅持寫的話,能出來?!?/p>
“不,我一時寫不了?!眹历橀L嘆一聲,咬了咬嘴唇,“我就是那位女文友呀?!?/p>
我心尖像是被針扎了,自責地拍著腦袋,“我怎么就沒想起來呢!”
“再窮,飯還是吃得起的嘛?!眹历樅蠡谡f漏了嘴,旋即向我解釋,她父親前些天除了照顧母親,就是找人打牌、喝酒,以此麻醉自己。她看不下去,才設法讓老人家入會,希望他能從寫作中找到終極的樂趣。當然,她的市民托管菜園有父親的技術經驗作后盾,興旺可期,這才是兩位老人狀況逐漸好起來的保障。
“你能吃下來這些苦嗎?”我掃了眼她略顯柔弱的身子和因憧憬而發(fā)光的眸子。
“沒法子,吃不下來也得吃。紅口白牙借的,打了條子,總不能賴賬吧?!彼龥_我苦笑,“我代了六家公司的賬,晚上還要忙活,作家的夢現(xiàn)在只能擱一邊。好在我爸欣有所托,我能放心地去麻場打理我的大菜園了?!?/p>
不知為何,嚴鷺越說得輕松,我越感到自己手足無措。轉眼到了她家所在的巷口,她遞照片給我,我的手顫抖著幾乎沒接住。
是的,如果今晚不是借助酒力,往日不是基于文學的幻象,嚴鷺怎會對一個不太熟的男人掏心窩子?她搖晃著邁出了好幾步,猛回頭抹了一把濕濕的眼眶,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你們小說中的人物,走到了絕境。可我跟他們又有些不同,我眼里還有一片文學美景——您的新小說寫好了別忘了分享,我再忙也會拜讀的?!?/p>
我使勁地點頭,文學就是她的止痛藥。等她走遠了,我終于對著巷子里大聲喊:“我等你回來,一起喝茶,一起聊文學,聊到天荒地老。”
嚴鷺顯然聽到了,但是她沒有再回頭,而是捂著臉踉踉蹌蹌跑了起來……
責任編輯 夏茜(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