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我們“學”《論語》,而《論語》第一篇的第一條章句就是講的“學”——“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而“學”成什么呢?這條章句的最后落在了“君子”上——“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所以,當我們以今人對“君子”的理解來定位《論語》的時候,常常會把《論語》簡單地講成一本關于“個人修養(yǎng)”的書。雖然這么講也不能說錯,但是卻沒能真正地“立其大旨”,沒能從根本處理解《論語》的義理。那么,《論語》中所講的“君子之學”是什么,君子“修身”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呢?
按照儒學自身的講法,《論語》應該是一本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書。如果用西方的學術概念來說,《論語》應該是一本“政治哲學”著作?!墩撜Z》中提到“君子”,有的時候強調(diào)的是“有德者”,有的時候強調(diào)的是“有位者”。但是,放到先秦的歷史語境中,《論語》中的“君子”更多的是“有位者”。那為什么很多人會誤解《論語》只是一本修身之書呢?那是因為先秦儒學一直強調(diào)的是“有位者”須“有德”,應該“德位相應”,才能實現(xiàn)“納上下于道德”(王國維語)的政治理想。例如: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p>
這一條章句出自《論語·子張》,能“勞民”的自然是“在上位者”。但是,“在上位”的“君子”只有取得了百姓的信任,才能讓百姓心甘情愿地去做事,不然百姓會認為是在位者凌虐自己。
《論語》一共20篇,最后以《堯曰》收束。朱子在《論語集注》中曾引用程門弟子楊時的話說:
《論語》之書,皆圣人微言,而其徒傳守之,以明斯道者也。故于終篇,具載堯舜咨命之言,湯武誓師之意,與夫施諸政事者。以明圣學之所傳者,一于是而已。所以著明二十篇之大旨也?!睹献印酚诮K篇,亦歷敘堯、舜、湯、文、孔子相承之次,皆此意也。
這段話說的是,楊氏認為《論語》一書以堯舜湯武,以及施之于政事者為終篇,表達了孔子于《論語》中所傳之大旨不外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已矣。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理解《論語》中的“學”“孝”“仁”,乃至于“君子”這些概念,都要放在“政事”這個大前提大主旨之下才能從根本上理解《論語》在講什么。
舉一個例子,《論語·學而》的第三條章句是: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p>
這是一條大家都很熟悉的章句,如果我們只是認為這是一條普通的言行訓誡的條目,當然也沒有太大問題。但是,放到儒學的話語系統(tǒng)中,我們聯(lián)系先秦相關的典籍來理解這條章句,就會更為恰切。如《詩經(jīng)·小雅》中有一篇作品就是《巧言》:
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
禍亂初生,是因為讒言受到寬容。禍亂再次發(fā)生,是由于君子聽信讒言?!渡袝じ尢罩儭防锩嬉灿幸痪洌?/p>
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治理者有智慧且能普惠民眾,何必擔心驩兜的擾亂,何必將三苗流放,何必畏懼花錢巧語的佞人呢?結合《詩經(jīng)》和《尚書》里面的文獻,我們就可以理解到“巧言令色”在政治生活,而不僅僅是在個人品德中的破壞意義。
如果大家對“巧言令色”這一條章句的解讀還未完全信服的話,我們可以看看錢穆先生對“夫子溫良恭儉讓”那一條章句的解讀:
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論語·學而》
子禽問子貢,夫子每至一邦都能與聞(參與)其國的政事,夫子是如何做到的呢?是他求來的呢,還是別人主動求教于他呢?子貢回答道,因為夫子具有溫和、善良、恭敬、節(jié)制、謙遜的品德,所以別人會主動求教于夫子。錢穆先生解釋說:“亦知人間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與巧言令色之所為,相去遠矣?!彼?,“巧言令色”與夫子之“溫良恭儉讓”對讀,可見出章句背后“為政”的指向。
因此,把《論語》放到先秦的歷史語境中,放到儒學的思想背景下去理解,才能更深入地把握《論語》的義理。如果把《論語》講成“心靈雞湯”,其實是像買櫝還珠一樣可惜的事情。我們不妨來做一個小試驗,讀者可以先去看《論語·微子》這一篇,如果只強調(diào)“個體修養(yǎng)”,我們是無法真正理解《微子篇》的意義,無法理解孔子為什么會“憮然而嘆”的。
《論語·微子》篇中記錄了許多德行高潔的隱士與孔子(或孔門弟子)的對話或交流。如果只是把《論語》當做一本講“個體修養(yǎng)”的書,我們就完全無法讀懂《微子》篇的教義,無法理解孔子為什么會做出與那些德行高潔的隱士不同的人生選擇。聽到隱士的規(guī)勸,孔子只能“憮然而嘆”,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保ā墩撜Z·微子》)
我不是小鳥不是野獸,所以不能與小鳥野獸同群為伍,以維系自我品性的高潔。我是人,就應該與人為群,這是“人”的必然性?,F(xiàn)在天下大亂,道德淪喪,怎能坐視百姓有倒懸之憂,而不奮起拯救呢?“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辈荒転榱艘患旱滦械那鍧嵍煜?,這恰恰是儒學的道德選擇,即其“仁心”之表達。基于此,錢穆先生才會說:“本篇所記古之仁賢隱逸之士,皆當與孔子對看,乃見孔子可去而去,不茍合,然亦不遁世,所以與本篇諸賢異?!彼?,如果將《論語》只理解為單純的個體修養(yǎng)之書,是不能理解儒學的高度與宏闊的。
受西方個人主義的影響,我們現(xiàn)在常常把“個人”與“社會”、“個體”與“國家”對立起來。但是,在儒家看來,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人群之中,“人”的一部分屬性是要在“群體”中才能表達出來。同樣的,個體的幸福與德行也只能在“群體”中才能達成。如果只強調(diào)“個體德性”,如果沒有對“國”與“天下”的理解與關懷,“個人修身”則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免走入偏狹與干枯,是不可能最終完成的。
當然,要理解到這個層面,改變大家原來的想法,需要我們將《論語》嚴謹?shù)胤诺饺鍖W的思想系統(tǒng)中,尤其是“經(jīng)學”的系統(tǒng)中去進行理解,一點一點地深入到《論語》的文本與章句中去慢慢體味儒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宏旨。
(作者系北京大學哲學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