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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丟的人

        2024-05-07 00:00:00西小麥
        山東文學 2024年4期

        西小麥,1988年生,現(xiàn)居山東濟南,人民教師,山東省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南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特區(qū)文學》《作家天地》《小鳥文學》《ONE一個》APP等期刊。

        我坐在小轉(zhuǎn)椅上,手伸進羽絨服內(nèi)里口袋,想抽根煙。場所內(nèi)外禁煙,標識就在頭頂?shù)膫?cè)墻貼著,又把煙盒放回去,無精打采地看著游樂場。場子里的海洋球是藍白的,一大片擠著一大片,有黃色的橡皮艇勉強漂浮在表面,孩子們搶著爬上小艇,釋放表演欲,風來了,雨來了,手動搖晃。樂樂站在海里,海洋球沒過雙膝,距離小艇有一米,他往前一步,想同樣爬上小艇,但跌落原地,臉埋進藍白色球里,許久沒有起身。孩子們跳下來,繞個圈,再次沖向小艇,更多的球濺到屁股上,樂樂消失了。

        海洋球左側(cè)是雙滑道滑梯,十幾階,孩子們爭先恐后,樂此不疲。我看著兩群孩子,總覺得他們都一樣,高高矮矮,男男女女。這也是最近才發(fā)生的事情,我對孩子的辨識度有所下降,也許是刻意的,面部五官和棱角像面糊,立不住,越這樣,越感覺安全。我從椅子上下來,邁進海洋球,往樂樂沉沒的方向去,彎腰,胡亂伸手,抓住褲帶。樂樂閉著眼睛,像只拎起的烏龜,四肢撲騰,說,你干嗎拉我,我在潛水。我輕輕放下,他又鉆回球里,似乎是感受到了某種樂趣。你游走吧,就從這一堆海洋球里,最好海底通著地球的另一端,你游上岸后還能被其他膚色的伙計救起,我心想,但眼睛還是始終盯著樂樂蹬腿時彈起的塑料球。

        時間是下午四點,商場里的暖氣不太足,羽絨服穿在身上還是有些打顫。再過兩個小時,趙英會來接孩子,她沒有給我們一起吃飯的時間,晚上她有個應酬,得帶樂樂去。我沒問為什么要帶孩子去應酬,興許對方也有孩子,兩個孩子玩一塊,兩個大人玩一塊,想到這,索性退縮了。離婚已經(jīng)一個月了,每周六我都可以陪兒子玩一下午,有時候還可以坐在樂樂對面看他一口一口吃著漢堡,他的臉不像五歲,是個小胖子,臉頰總是鼓鼓的,嘴里像塞著個氣球,我不記得兒子以前是不是這樣,感覺是離婚以后才變的,離婚以后什么都變了。每次看他吃,我都會問好吃嗎?樂樂總是沒空回答,繼續(xù)吃漢堡,小平頭的發(fā)根汗涔涔的,在麥當勞的燈光下不停地閃爍。怎么看怎么不像,這個想法大概是在和兒子如此面對面的時候產(chǎn)生的,我本身瘦削,胳膊手腕都細,坐著能感覺肋骨頂著胸膛,單眼皮,鼻梁和顴骨很高,總之跟面前這個嘴里塞滿漢堡的兒子不太像。我還會帶著他再去買個玩具,小汽車或者奧特曼,然后坐在商場門外的長椅上等趙英來接。我從來沒有提起這個話題,關(guān)于兒子的長相,也許是我在瞎想,徒增煩惱,長得不像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一個兩個。我寬慰自己,有什么東西也逐漸在寬慰中離去,樂樂變形了,還有什么正在扭曲,我抓不住的,也許不止這些。

        樂樂從海洋球里鉆出頭來,沖著我喊,說什么東西在抓他的腳脖子。爸爸兩個字他叫得極為大聲,我多聽了一會,才伸手把他拉上來。他說這里面有東西,我問他有什么東西,他說怪獸,我讓他少在媽媽家里看些奇奇怪怪的動畫片,俯下身子在塑料球里摸了幾下,撈出一只藍色的小鞋子。游樂場沒有穿鞋的,鞋子不知道哪里來的,我又扔了回去,它像只魚,鉆進了深處。

        我說,出去吧,再玩一會,你媽該來接你了。樂樂極不情愿,扭著小屁股,我不知道他在趙英那都吃了些什么,好像只長肉了,本想勸點什么,可他才五歲,怎么知道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生活該怎么做,不是誰一教就會的。這樣也好,說明趙英待他挺好,不受委屈。我給他穿上小羽絨服,拉鏈有些緊,樂樂抻了抻身子,我們從游樂場出來,往玩具店走。都在同一層,玩具店常去,有公主娃娃和變形金剛,樂樂在里面跑了一圈,地板都在震。我是有多討厭這個兒子,有些奇怪,也表達不出來。女店員沒見過,像是新來的,站在門口的柜臺里,眼睛盯著樂樂,又看看監(jiān)控器。我說,他不會偷東西的,你不用擔心,他才五歲。女店員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帽檐上是兩顆鉆石,經(jīng)典的奧迪雙鉆,我的伙伴。她抬頭看我,說,三歲就會偷東西了,這個跟年齡沒關(guān)系。我說,是,萬物皆可偷,還有偷人的。女店員斜我一眼,我往店里面走。樂樂蹲在一輛消防車前面,摸著玩具盒子的塑料薄膜,手指粗胖,撫在上面發(fā)出沙沙聲。

        我不確定趙英是不是偷人了,當然我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公平。兩個月前,我把趙英這件事告訴李翠紅的時候,她幫我分析過,我們面對面在馬扎上坐著,等了半天烤串才上來,涼颼颼的,我跟老板吵起來。李翠紅一直拽著我,起先是胳膊,然后是小臂,再是手腕,最后緊緊拉著我的手。我收斂憤怒,坐回去,她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什么也沒說,手也沒松。兩只手腕穿梭在毛豆、花生、羊肉串、啤酒、煙盒、打火機的小桌板上,像叢林里交匯的獵豹,彼此是獵物也是獵人,關(guān)系在指尖升溫,我的憤怒被稀釋了,隨之取代的是一種齷齪的想法。李翠紅說,關(guān)于趙英,你也別太當回事,再觀察觀察,大家都是同學一場,這種事丟人。我手心里冒了汗,她攥緊了我,我把頭側(cè)向室外,雨從窗戶上開始下起,玻璃被蝌蚪般的雨線爬滿,我轉(zhuǎn)回頭對著李翠紅說,我們換個地方。

        房屋在震顫,隔壁動靜比我們大,鐘點房只有兩個小時,聲音起伏不斷,被子卷成一團。李翠紅的眼鏡找不到了,我們花了好大一陣忙這個事,她沒有再對趙英發(fā)表其他的看法,而我也更加篤定這個事情的真實性。那天夜里十一點,我媽把樂樂哄睡著后,我聽到樓下的汽車聲,趴在窗臺上看,趙英從黑色越野車上下來,關(guān)上車門前又把頭湊回去,我心里咯噔了一聲,好像掉到了地上。等她開門回來,我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她把白色的尼龍大衣脫下來掛在衣架上,看了我?guī)籽?,就往廁所走,我拉住她,想質(zhì)問她,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說出口。那時已經(jīng)開始談離婚了,原因說不清,不到萬不得已,誰想走這一步。

        幫李翠紅戴上眼鏡時,我開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更期望眼前這個女人是我不認識的,她看著我發(fā)呆,搖了搖我肩膀,說,你別有心理負擔,算是對她的反擊,反正我高中那會也不喜歡她。我點點頭,算是達成了一致,一種反擊,對生活的反擊嗎,我問自己。李翠紅已經(jīng)開始穿衣服,隔壁仍舊發(fā)出無休止的呻吟聲,聽上去比我們年輕很多,我重新?lián)渖先ィ牙畲浼t壓在身下。她笑著說,就兩個小時,我們找眼鏡花了二十分鐘,我還得上夜班。

        那一陣李翠紅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她有過一次婚姻,沒有孩子,生活比我自在,夜班就給人打針,換換吊瓶,深夜給我發(fā)信息都改語音了,好像盼著我早點離婚,也一個勁夸樂樂,想認干媽。我摸不著頭腦,但也深陷進去,事情哆哆嗦嗦,趙英不問,我也不問,越野車來得更加頻繁,茶幾上的煙灰缸里都是煙頭。最后兩周趙英把樂樂帶走了,我媽摟著枕頭睡覺,睡不著,坐進客廳沙發(fā)上哭。聲音嗚嗚咽咽,是哭給我看的,我把煙點起,就干看著燒成煙把,滿屋子都是煙,云里霧里,看什么都不真切,自己也像是在哭,發(fā)信息給李翠紅,總說忙,靠不住,我也明白,不長久。

        樂樂把手從消防車上挪開,說想要手槍,店里沒有手槍,商場就這一個玩具店,要那玩意干啥。樂樂說叔叔家里有,他摸過,媽帶他去的。我問他,怎么去的,坐的車大不大。樂樂說,挺大。我又問,什么顏色的。樂樂說,忘了,我就想要手槍。我隨便給他買了個會爬的兵人,也端著個槍,又花五塊錢買了兩節(jié)電池,女店員幫忙換上,兵人在地上邊爬邊突突,樂樂不喜歡,我撿起來,關(guān)上電源,帶他往商場外走。又和樂樂聊了一會,才知道他說的手槍是真槍,涼冰冰的,沉甸甸的,就放在沙發(fā)上,梭子口空著,剩一空殼。樂樂還把手往里伸,夾住過好幾回。我問他,你玩槍的時候,媽媽在哪?樂樂說,跟叔叔在屋里。我沒往下問,槍是真槍,是個警察,開的車挺大。

        趙英是走著過來的,穿著長款大衣,毛絨領(lǐng),高跟皮靴,挺直腰,能有我高,戴一墨鏡,大冬天看著別扭。樂樂看見就往外跑,兵人也沒拿,我走上去遞給她,說,給兒子買的玩具,老規(guī)矩。趙英說,你該刮刮胡子了,邋里邋遢的。我說,你這是還想管我呢。她說,我沒那個閑工夫。我從羽絨服口袋里掏煙,點火,說,是個警察。趙英把墨鏡摘下來,眼睛像是剛動過刀子,腫了一圈,倒是漂亮了,說,別老從兒子那里套話,有事你直接問我。我吐口煙到天上,想問問關(guān)于孩子的事,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樂樂就站我旁邊,臉往趙英大衣上蹭。于是我說,李翠紅你還記得吧。趙英說,你和她搞上了?我說,差不多。趙英沉默,沒再說話,愛搭不理的,準備帶樂樂走。我還是憋著一口氣,感覺不順暢,看著樂樂跟在身后的樣子像個小企鵝,哪點也不像我。

        回到家,我媽在廚房做飯,弄一屋子油煙,抽油煙機嗡嗡直響,管子從沿口掉下來,耷拉著。我說,媽,管子掉了。我媽不吱聲,繼續(xù)炒著鍋里的一捧菜花,肉都煳了,蔥花發(fā)黑。我走近再說,媽,管子掉了,管子。指了指抽油煙機。我媽把勺子往鍋里一扔,火也沒關(guān),轉(zhuǎn)身就往臥室走。房子就一套間,一大一小,平時樂樂跟媽睡。我把火關(guān)上,打開廚房的窗戶,油煙里外都浸滿了,抽油煙機也關(guān)上,頓時安靜不少。我跟著進屋,媽坐床沿上,什么話也不說。我問,想樂樂?下周六我把他帶家里來,不在商場玩了。媽不說話,胳膊肘撐著膝蓋,手捂著頭,知道也管不了。我接著說,樂樂又胖了,越來越不像我,不知道是不是個野孩子。媽站起來盯著我,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是我接著往下說,媽你知道吧,每次趙英回來晚的時候,都有輛越野車停在樓頭,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倆感情淡也就淡了,婚姻里哪有輸贏,我現(xiàn)在懷疑孩子不是那么回事。我媽終于說話了,你這人真不要臉。我聽了渾身發(fā)顫,回自己屋里,躺在床上,胡亂想著,也不餓,花菜還在鍋里晾著,母親屋里沒有動靜,像是又在哭。說不出的煩躁,床頭擰開瓶蓋,吃了兩片藥,最近睡不安寧,心里還犯嘀咕,懷疑得了郁癥,把被子蒙住頭,打了兩圈身子,鉆出來給李翠紅發(fā)了信息。我需要你給我打兩針,很急。李翠紅在上夜班,夜班永遠比白班多,搞不懂為什么,也沒問。她回,夜班,人不多,你來吧。

        郊區(qū)醫(yī)院豆點大,開車四十分鐘,找到藏在樹林后的低矮建筑,醫(yī)院共兩排,一排診所,一排住院,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得的也都是老病。我把車停在門口,叼著煙走進醫(yī)院,保安在看手機,問也不問,我按李翠紅說的,往后排建筑走,她在一樓領(lǐng)我,穿著一身護士服,戴著小白帽,沒披大衣。我小跑過去,把煙掐掉,上去摟住她,她有點抗拒,推開玻璃門,帶我往里走。二樓保健科,護士站一共兩個人,一個在更衣室瞇睡了,一會才來換她。我陪李翠紅坐在圓形小凳上,她整理著手里的幾張圖表,像是夜晚哪個時段的幾瓶點滴。我把羽絨服脫下來,放在臺子一邊問,有幾個住院的。她說,今晚一共十一個,一會兒有兩個需要換吊瓶的,你來找我干啥,有這么急嗎?我把凳子往她身邊挪,靠緊她說,你說,樂樂會不會不是我的孩子。她撲哧笑出聲,說,你覺得自己是個冤大頭?我說,是啊,我總覺得樂樂越來越胖,臉往寬里長,多少變得不像。趙英跟了個警察,我沒見過,他那車我見過,又大又寬,和樂樂一樣。李翠紅說,你什么意思,他倆早就認識?我說,我就是猜測,這個我也說不準。李翠紅把圖表收進抽屜里說,你要早這么上心,你倆也離不了。我說,那不也沒你了。李翠紅說,什么沒我,我這不好好的,就在這當護士,什么叫沒我。我又上去摟她,她沒有反抗,我把手從她扣子縫里伸進去,她轉(zhuǎn)回頭來看我,說,你干什么呢。我說,咱倆湊一塊也挺好的,我今天見趙英,跟她說了。李翠紅問,你說什么了?我說,我說我和你好了,還準備結(jié)婚。李翠紅把我的手從衣服里拉出來說,婚姻就是個墳墓,誰往里跳誰有病。我聽著不舒服,李翠紅又說,孩子也是,我這一輩子不會生孩子,子宮我都切了,你別想太多,我是腫瘤,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知道我為啥離婚嗎,就是嫌我不能生,你也別在我這吊死,樂樂是不是你親生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給你生不了。不知道是不是環(huán)境不對,她說話帶著氣,夜深了,醫(yī)院走廊里有機器的嘀嘀聲,從病房里傳出來,聽上去瘆人。李翠紅接著說,等一會,我去換個吊瓶,這里不能抽煙,你別偷著抽。我點點頭,看她到換液室忙活,拿一托盤和一瓶藥水出來,拎著往走廊盡頭走。李翠紅很瘦,像是營養(yǎng)不良,還不如我,上次折騰的時候總是擔心折斷她的什么骨頭,拿被子和枕頭墊著,很小心。怎么說呢,興致沒了,不知道是剛才她說的話,還是有節(jié)奏的嘀嘀聲,這里的暖氣比商場的足,我的額頭開始冒汗,坐不住,李翠紅去了很久,拿出手機給她發(fā)信息,聲音從抽屜里響起來。她把手機落在這里,我打開抽屜,鎖屏的手機上都是信息,我是其中之一而已,大腦空白,突變塵埃,無處可落。

        我撿起羽絨服,穿在身上,往樓下走。保安還在看手機,像是睡著了。我敲敲窗戶,他愣著瞪起眼睛,隔著玻璃看我,大概覺得我是個神經(jīng)病,我貼著玻璃哈氣,窗戶一片模糊。保安是個老頭,把帽子戴好,準備出來問候我。我繼續(xù)往外走,躲進車里,打開玻璃,手伸出去抽煙,煙火忽明忽暗,冷氣直往車里鉆。引擎剛啟動,李翠紅裹著大衣跑了過來,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小白帽還戴在頭上。她推了推眼鏡說,怎么不說一聲就跑。我給她遞一根煙,她接過來,吸一口,把煙吐在擋風玻璃上。我說,剛才不小心看了你的手機,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李翠紅說,沒想到你還是這種人,沒少查趙英手機啊,那還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我說,不小心,我沒那個習慣。李翠紅又吸一口煙說,你車上真冷,能開個暖氣嗎?我把車窗搖上去,打開空調(diào),李翠紅又把車窗搖下來,留了個縫,可以跑煙。她說,什么不好的感覺?我說,有種過日子的感覺。她說,我可不會過日子,我日子過得一塌糊涂。說完把煙頭從車窗縫里彈出去,搖上了玻璃。她說,趙英搶了我男朋友你知道吧?高中那會,我談了個體育生,練長跑,跑得特快,每天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出現(xiàn)在操場上,背上的皮膚曬得黢黑,我還幫他挑過皮,一層一層的,愛得不行。趙英和他在廁所搞的,就咱那個操場最角的廁所里,她倆還真是不挑,至于具體做了什么不清楚,反正親是親了,我朋友親自撞見的。你想想,烏泱泱的糞水在池子底下,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咳嗽了幾聲,這事沒聽她說過,我說,我在哪?李翠紅說,誰知道你那會在哪,時光都讓狗吃了,你能和她結(jié)婚,其實是她的福氣了。你剛才說樂樂的事,我又仔細想了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答案。孩子就是負擔,你始終不能像我一樣輕松,如果你有子宮,你也應該切掉的,樂樂胖成那樣,八成跟你不一回事,你養(yǎng)了幾年,五年了。我說,你話突然多了。李翠紅把身子側(cè)過來,朝向我說,是,你這一跑,我才發(fā)現(xiàn),咱倆可能就不是一類人,你和趙英也不是,她能跟你生個孩子就很不錯了,也不對,孩子還可能不是你的。我說,你別說了。李翠紅好像激動起來,說,我就是覺得這樣公平了,互不相欠,你們離了,我就沒什么興趣了,我不是故意報復誰,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女人也差不多,我不針對你,你是個好人,我說這話你能聽明白嗎?我沒回答,車座往后撤,把她從副駕駛直接抱過來,她靠在方向盤上,脫掉白色的護士服,身子一用勁,喇叭滴滴響起來。她說,你扶好方向盤。我說,然后呢。她說,趕緊進來。

        暖風一直在吹,車子打著火,不停地抖動,玻璃都是白氣,里外看不見。保安大概是覺得好奇,三番五次往這走,試圖貼著窗戶往里看。李翠紅說,你來是這個意思吧。我癱軟在座椅上,說,差不多。她說,我認識一個老師,比你這個藥廠的強,你渾身都一個藥味。我說,處方藥我能拿。她說,我也能拿。說的不是這個事,我認識了一個老師,比我大五歲,教導主任,他對我挺好的,沒有生育能力,精子活力太差,又總想試試,離了兩次,想栽在我這。這事你怎么看?她說完,把衣服拾掇到身上,爬回副駕駛,重新點上一根煙,把玻璃搖下一條縫。我說,你剛才不是說不會過日子,你有句實話嗎?她說,他父母雙亡,有車有房,我就提了一個條件,別管我太多,我也不會往外跑,自由慣了,天蝎座,有時候也毒,怕他受不了。我說,這就替他著想了。李翠紅撇著嘴笑。我說,你們是不是做過了。她說,這個倒不如你。我說,那你跟我過吧。她說,那就是我栽給你了,你想得美。

        回家已經(jīng)半夜了,我悄聲開門,油煙散盡,廚房的風呼呼往里吹,屋里冷得不行。我喊著媽,沒人應。推開臥室的門,床上被子疊得整齊,媽不在。鍋里的花菜也處理了,底洗凈。我關(guān)上廚房的窗戶,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給媽打電話,關(guān)機。時間十二點四十二分。等到一點,我覺得不太對勁,平時沒有這種事。我給李翠紅打了個電話,她把班翹了,打車過來,進門時羽絨服上還有一層薄雪。我翻著媽屋里的衣柜,想著她出門穿的衣服,厚大衣沒幾件,都數(shù)得過來,應該是穿著藏青的棉衣。衣柜里還有樂樂的衣服,碼得整整齊齊,放在一側(cè)。我又給趙英打了個電話,問問我媽有沒有去她那里,許久才接,又不耐煩地掛了電話。李翠紅跟著我,一會兒坐,一會兒站,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她也不說話,就是陪著。我說,我們出去找找。

        馬路上已經(jīng)多了一層積雪,有手指厚,踩上去咯吱響。小區(qū)的樹枝低垂,昏黃的燈光裹著紛飛的雪片,落在肩上。李翠紅拉著我的胳膊,我們出了小區(qū),往青年路走,南北各一半,無車,路牙上也沒有行人,抬頭往天上看,雪像細密的飛蛾,往臉上撲。我蹲下來,突然就覺得累了,身子像散架一般,李翠紅用力托著我。我說,我覺得我媽被雪埋了。

        24小時后,才可以去派出所報案,算是失蹤,警察問了我很多問題,我能答上來的都答了。年齡七十,穿藏青色棉衣,白色運動鞋,可以溝通,沒有語言障礙,兒媳離婚帶孩子走了,心情不好,做飯菜都煳鍋了,沒有精神病史。警官做了登記,我看到他腰間別著手槍,黑色漆,皮革槍套,我問,你那槍是真的嗎?他愣著看我,整理了一下帽檐,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臉龐硬闊,眼距寬,顴骨高。我說,你是開著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嗎?警官不知所以,我也糊涂,登記完就出了派出所,頭腦昏昏的。李翠紅來了電話,問我找到媽沒有,我說沒有,都登記好了,準備再貼尋人啟事。外面雪大,一天一夜,有十厘米厚,陷了腳面,天空像裹了白糖,磨砂感極強,就是沒有甜味,到處都冷清清的。

        藥廠不怎么去了,效益不好,又拿了幾瓶治神經(jīng)的藥,放在床頭,沒有時間概念,躺在床上,反復睡不著,做了個夢,夢到我媽在下河橋上站著,雪厚到膝蓋,她抽出雙腿,爬到石柱上。橋下河水早就結(jié)了冰,雪落上就化,固不住,幾只鴨子被凍在冰面上,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冰上。我媽就站在石柱上看鴨子,沒穿鞋,腳凍得腫起來,眼看就站不住了,準備往河里掉。我就在身后,慢慢靠近,我媽猛一回頭,嚇我一跳,臉上都是雪,開口說話才能看清嘴,眼睛睜開,雪嘩啦啦往下掉,說,你真不要臉。我被嚇醒,推門就往外跑,羽絨服也沒穿,就一衛(wèi)衣,拿個圍巾上車,往下河橋開。雪太厚了,車輪不停打滑,天上煞白,按時間應該是晚上,判斷不出來,又把車停在樓頭,跑著去,到了下河橋,一身汗,不覺得冷。橋上一個人沒有,橋下早就沒水了,雪積得很厚,才反應過來夢就是夢,跟生活沒什么聯(lián)系??偲诖芸吹轿覌?,走一天一夜了,要是不停,能到北京,再往北走,興許回東北老家了,就是路上太冷,拿什么取暖呢。把我媽想象成一輛火車,轟隆隆一直開,過了漠河就是俄羅斯了,再想就是北極了,只要不停下來就行,我就算不找也行,尋人啟事也不貼了,別停,停下來就泄氣了。雪在肩膀上落了一層,衛(wèi)衣浸透了,扯緊圍巾,視線模糊,才發(fā)現(xiàn)下大了,身子發(fā)抖,打了幾個噴嚏,想再跑回去,興許能暖和些,但是沒勁兒,索性站在原地,讓雪落滿全身。不知道該怪誰,這事就真至于嗎?

        太陽幾天后才出來,雪化又用了幾天,鐵軌附近有一凍僵的尸體,派出所通知去認尸,我自己去的,沒叫李翠紅。尸體腫得很大,臉變了形,認不出來,藏青色棉衣在身上裹著,太陽照著亮閃閃的,有一些沒化的冰晶??薏怀鰜?,就是有點失望,總覺得不應該這樣。草草簽了字,殯儀館的車在旁邊等著,單趟200塊,我和媽一起上了車。車上就司機一人,胖乎乎,戴個黑色墨鏡,小聲說,老年人就是容易走丟。像是在安慰我,我沒吱聲。他按開音樂,低沉、舒緩、寧靜,車開出小路,他繼續(xù)說,前幾天還大雪,這個真沒辦法,節(jié)哀。我謝過他。一路什么話也沒說。流程走完,把我媽收拾進鐵盒里,帶回家,接下來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幾天不見怎么就對不上話了呢,腦子里一直回響著那句,你真不要臉。我愣在客廳,聲音一直停不下來,好像是鐵盒在說話,我趴在地板上,把鐵盒放進沙發(fā)底下,回臥室,關(guān)上門,吃了兩片藥,還是靜不下來。我給趙英去了電話,說我媽凍死在鐵軌上了,應該是去你那迷了路,她想看看樂樂。趙英沉默了一會,說,樂樂幼兒園吃不飽,都是在家喂的,現(xiàn)在不能讓老人喂孩子,一口口往嘴里送,自己都不知道吃。我說,是,老人都怕吃不飽,不喂心里也不舒服。電話里雜音比較大,房產(chǎn)中心好像在搞活動,趙英說,你媽想看樂樂,就別湊飯點了,習慣不好。我說,是,習慣不好。她掛了電話,我再打過去,就不接了,大概在忙著賣樓。

        還是讓雪埋了,李翠紅說這話的時候,我才有點想哭,雪是個好東西,白乎乎的,往上一蓋,啥也看不著,但總有天晴的時候,太陽一曬,人都不是人了。她選了個正規(guī)地方,西餐廳,桌子上還有朵花擋著,手也伸不過去,就看著她。她翻菜單的時候動作收斂,穿一白色坎肩,眼鏡好像換了。我說,這地方不適合我。她沒理我,點了兩份牛排,還有一瓶紅酒,幾個紅薯球。她說,老師找她了,給她買了輛車,就停在樓下,紅色的,和個蟲似的。我說,甲殼蟲。她說,就是那,我收了,你明白吧?我說,我明白啥?服務員把紅酒領(lǐng)過來,還有醒酒器,我說,能換個啤的嗎?服務員說,不好意思,我們這里沒有啤酒。我擺擺手。李翠紅說,我以為自由挺好,可能那是我沒見過。我說,你沒見過什么?她說,就是以前沒見過那些,我前夫是個窩囊廢,干個體戶,一會兒開水果店,一會兒賣電子產(chǎn)品,就是那些二手手機充電寶,放褲兜里都怕爆炸的那種,還嫌棄我。你說這是不是PUA。我說,有點高級了。李翠紅說,也不是高級不高級,這車我開了三天了,起步也快,還帶煙灰缸,后排空間也不小,寶寶座椅也放得下。我說,什么寶寶座椅?她說,我們準備領(lǐng)養(yǎng)個。我說,我聽明白了。牛排上來,我沒吃,沒有胃口。李翠紅餐巾別在領(lǐng)口,拿刀叉姿勢優(yōu)雅,把牛排分切成小塊,用刀尖扎起來,往嘴里送。我說,別用刀扎著吃,太粗。她愣著看我,眼鏡又掉下來,手背往上推推,換成叉子,顯得有些局促,說,我還不太適應。又聊了些有的沒的,距離感覺遠了,桌子變得很長,話聽不清楚,我就說了說我媽,覺得她可憐,也不知道是白天上的凍,還是晚上。還有樂樂,很像我那天在派出所見到的警察。李翠紅把嘴里的牛肉嚼干凈后說,你也該考慮一下了。我說,考慮什么。她說,人總要向前看,我有點理解趙英。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她說,時間長了,你挺沒勁的。

        我把牛排吃了個精光,胃里難受,想吐,這東西半生不熟,鹽粒兒撒在面上,黏嗓子,喝了一杯紅酒沖沖,沒什么用。李翠紅的車大紅色,陽光下光彩奪目,耀人眼。我和她握了手,她往回抽,上了車。我彎腰透過車后玻璃往里看,車身太矮,啥也看不見,想必她也不會回頭。掏出手機,把聊天記錄刪了,好友也刪了。刪完就后悔,再想加回來,微信號不記得了。

        我媽的葬禮還是張羅了一下,來的人不多,趙英是其中之一,帶著樂樂。她穿一身黑,表示抱歉,電話里沒聽太清。樂樂不懂事,在花圈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問我奶奶在哪,我說在后頭,他翻過花圈往后找,一遍又一遍。我挨個謝過廠里的領(lǐng)導,也能聽出藥廠的情況,不再多問。趙英站在我身邊,沒什么話,但也算好,好歹有個人陪。我說,樂樂胖了不少。趙英沒說話。我接著說,槍少給他摸,萬一哪天梭子沒卸,傷了自己。她說,你這話什么意思。我說,和那警察挺長時間了吧。她說,你管得有點多了。我說,沒什么,就問問,我說樂樂怎么不像我。趙英轉(zhuǎn)過身來站定,一巴掌打到我臉上,我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扶著墻起來,眼里模糊,看著樂樂被趙英拉走了。沒有答案,誰也給不了答案,這事就真的至于嗎?

        周六上午,我網(wǎng)購的手槍到了,快遞封得嚴實,透明膠糊了三四層,硬是手撕,手指都紅了,打開,黑色的手槍躺在里頭,叫不出名字,和警察別腰里的一樣,摸上去涼,湊近了還有金屬味。彈匣自帶子彈,保險扣緊得要命,我沒仔細檢查,拿出來放進兜里,準備給樂樂帶去。下午在商場門口等了半天,時間將近三點,樂樂沒來。我給趙英打電話,她不接。過會兒回復我信息,準備給樂樂改名。我有點急,連著打了三回,她接了,我問她啥意思。她說,你真不要臉。這話我聽著熟悉,一陣哆嗦。我說,我給樂樂買了把槍,和樂樂說的一樣,你過來給他拿著。她掛了電話。

        不知道站了多久,天暗下來,商場門口的路燈滿了飛蛾,一片一片的,仔細看看是雪,不知道什么時候下的,人行道一層白,馬路上有車,軋出一道道冰轍。人們都趕著回家,裹著厚實的衣服,從商場往外出。我從懷里掏出手槍,沒捂熱乎,金屬冰冰涼涼,黑漆漆的槍口,里面像有子彈似的,我對著瞧,扳機扣不動,保險還上著呢。人們繞著我走,不知道情況,我被躲出來一個圓,站在中間,雪好像也閃了出來,周圍地上干凈得不像話,沒人踩,沒人靠近。

        雪花一會兒就鋪滿了,不知道這次要下多久,我從懷里掏出根煙,點上,又滅了,打火機火苗弱得不行,費了會勁,勉強著起來,吸了一口,往天上吐。遠處有人叫警察過來,徑直往我這走,快到了又繞到一邊。我掂了掂這手槍,是這么回事,就是不知道和真的放一塊,經(jīng)不經(jīng)打。雪幾分鐘就變個樣,隨著風搖搖晃晃,像塊破布。其中一個警察藏在了冬青后頭,說,放下手槍。我心想,如果大雪不停,興許我媽這會走到沈陽了,可惜路有盡頭,天會晴,晴也不見得是個好事。具體站了多久,不清楚,馬路上有車開過,紅色,和個蟲似的。我把手槍舉起來,瞄準那輛甲殼蟲,它跑得飛快,槍口跟不上。我站在原地,就那么一直抬著胳膊,等著雪落,等著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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