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宛如攥著滿是褶皺的講稿,像一個呆坐的蠶蛹。
蒼蠅般磨人的文字也被一次次摩挲得五馬分尸,昨晚被母親親眼監(jiān)視著一遍遍默寫,6個小時過后,在混沌中,堅硬地拼湊著只言碎語。
班長的名號,左肩上三橫紅杠,封印宛如戾氣與張揚的五指山,凡事做到第一,應該是吃飯與睡覺外,人生的第三件大事。
沸騰的熱水,打下一顆生雞蛋,是去年高考狀元的早餐秘籍,也成為宛如的早餐???。還有母親每天裝進書包的一小包堅果,用來搭配上午的一杯純牛奶,日復一日,母親堅信,這能幫助腦子源源不斷地結出智慧的葡萄,沖出小鎮(zhèn),沖向全區(qū)前100的排行榜。
宛如低下圓潤的頭顱,一潭死水漂浮著兩顆黑鋼珠,呆呆地癡望著硬得像石頭的膝蓋和小腿,蜻蜓點水的柔軟舞姿再也無法舒展。緊繃、堅硬、冰冷,離開舞房已有兩個多月,她再也散發(fā)不出藍色蝴蝶靈動的氣血,再也迸發(fā)不出火焰的光芒。拉伸、踢腿、彎腰,一次次身心愉悅的極限舒展,早變成算數(shù)、立體幾何、方程式。
早已封鎖在鞋柜最高處的舞鞋,要搭上兩把椅子才夠得著,上面已經從一角硬幣的灰塵,厚積到一元硬幣的灰塵。桌面上,活頁紙的題量,已厚積到四本奧數(shù)輔導書的厚度,勾叉對半的博弈,紅色蔓延的×形“血跡”,是靈魂被抄家的象征,手指撓進頭皮的刻度,風雨不改的放學1小時數(shù)學惡補,在起跑線上早邁出的一米,數(shù)學弱項的宛如笨鳥先飛。
宛如身著深紫色的芭蕾裙,扎著黑烏烏的丸子頭,在落日熔金下,晚霞泛起的金鱗點綴,化成水中貴族的金魚,咕嚕咕嚕,吐納氣息,逆著絲綢般的水流滑翔,陽光知趣般地打斜,從舞臺中央轉身回眸,一眼萬年,流連婉轉。母親靜靜地觀賞一幀一幀的藝術剪影,從眼波中穿梭飛行。而這曾經的一切風霜化成泛黃的膠片,都歸罪于它霸占時間的強盜行為,粉身碎骨地丟擲在母親記憶的火葬場,那一張張穿著裙裝的照片也終究騰出位置,讓渡給那一張張優(yōu)秀學生、年級第一、班級第一的橙黃紙張。
宛如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豎起腳尖,撐著10斤重的背包,不超過三秒的旋轉早已宣告失敗,好幾本數(shù)學輔導書的反作用力拉扯,樹蔭下的斑駁落寞,計算著走回家的第一千步。繞過泛著黃光的小廚房,切切闊闊的刀聲,油漬飄浮,夾雜著各色藥材的牛肉湯,如原子彈爆炸般冒起白氣,回到溫度高達100度的蒸籠家中僅剩下10步,母親的語言頻道也在積極調試。
二
新樂豐小學由于人數(shù)過少,合并到宛如的小學,這是星期一升旗時的重磅信息,也是從宛如口中激昂吐出的文字。新樂豐小學六年級前三的學生,來到了宛如的班級,構成了沖擊區(qū)前100的共同體。
葉怡,宛如的新同桌,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孩,如從《邊城》走出來的翠翠,兩顆亮晶晶的黑葡萄,笑起來的黑人牙膏代言人,早餐五彩玉米的愛好者,一口一糯地咀嚼著,掉在地上的玉米粒三秒撿起,糯嘰嘰地吃著,她整個人都是糯的。
葉怡從早上便孜孜不倦地請教班級語文第一的宛如,從成語語境到病句改寫,從閱讀分析到作文提升,都是她們早讀課后樂此不疲的話題。宛如軟綿綿地躺在葉怡打造的棉花堆中,慵懶地晾曬語文的錦衣,曬得發(fā)亮,皇帝的新衣套在了黑白相間的校服外,可能只有機靈的黑葡萄才能窺探。
葉怡是一泓清泉,當你拿起粗糙的樹枝,一圈一圈地游弋在她腦袋的紋路中時,她便會溫軟地滴落輕吻在你毛茸茸的肌膚上,滋潤沙漠中的玫瑰,作為清涼的饋贈。從宛如的口中,葉怡第一次聽到了魯迅的《故事新編》,原來神話故事還可以是這樣的;第一次讀到林徽因的詩歌,原來人間的四月天不只有數(shù)學公式推演的快樂;第一次嘗到黑加侖脫水后的果干,原來是比優(yōu)酸乳更有嚼勁的酸酸甜甜。宛如一次一次地傾訴著自己對文學的理解,作為逃離數(shù)學的最佳出口,一瀉千里地輸出對女媧、后羿、大禹的看法,葉怡也逐漸感受到文學的樂趣,除了慘淡的85分,除了主旨、情節(jié)、人物形象,語文還可以這樣讀。
合并后的第一次小升初模擬考即將到來,在數(shù)學賽道笨鳥先飛的宛如,也期待著努力已久的成績,年級第一的王位絲毫不能被替代,一次也不行。考前的晚上,母親從超市買來了進口的葡萄,這是宛如最喜歡的水果,一顆一顆地剝下澀澀的外衣,Q彈Q彈的葡萄肉,外表凹凸不平。母親盛好滿滿的一小盒,遞到宛如被試卷書籍四面埋伏的書桌上,說:“宛如,今晚早點休息,明天全力以赴就行?!蓖鹑琰c點頭,嚼著果肉迸發(fā)的纖維,看到了母親發(fā)光的嘴角弧度,明天明天,她暗暗地咬緊嘴唇——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葉怡!是葉怡!哇!葉怡哎!”同學們的討論聲此起彼伏。從第一的位置尋起,第一名,第一名,只有那醒目的兩個字格,不是我,居然不是我,為什么不是我?第二名,頭號輸家,三個字的字格,是我,怎么會是我,第一次被壓過一頭,那些放棄芭蕾日日夜夜苦練數(shù)學的日子,為什么會產生反作用力?宛如開始縱向對比,語文90∶95,勝過葉怡5分;數(shù)學96∶82,輸給葉怡14分;英語92∶95,勝過葉怡3分,總共輸給葉怡6分。數(shù)學!為什么偏偏是數(shù)學!那些我放棄最愛,日夜苦練的數(shù)學!
三
漸漸地,校長開始好奇:“葉怡同學是哪一位?”
漸漸地,國旗下講話的??妥兂闪巳~怡:“大家好,我是來自六年級一班的葉怡,我今天將分享自己的數(shù)學學習經驗……”
漸漸地,母親開始詰問:“數(shù)學練習題難度是不是不夠大?數(shù)學學習時間是不是不夠多?學習可要不斷進步,多向葉怡同學請教……”
漸漸地,數(shù)學成績的差距越來越明顯,從82∶96,到76∶88,再到75∶92……
漸漸地,葉怡第一,宛如第二成為班級成績單的鐵律……
漸漸地,母親也不怎么買葡萄了……
回到教室,只有宛如一個人,沒有平時喧鬧的叫喊聲,沒有老師不斷夸贊葉怡的高昂聲。
四
“拿到免學費的資格,才能去區(qū)里最好的初中讀書?!边@是葉怡在去瑤族小學的路上告訴宛如的。
六年級,向往初中,向往美好,歌頌奮斗,字句純然在汨羅江打撈。宛如全力追尋,卻捉不到理想中笑靨的影子。
一天的走馬觀花,那些錯別字一大堆的試卷觀摩,那些討論著單招的未來,那些6字頭仍很開心的分享。葉怡給暈車的宛如,遞來了一紙杯的水,這是當?shù)氐乃序v過的,喝下去專治水土不服。
主任拿來了幾串葡萄,一顆一顆就像葉怡的眼睛。葉怡大大咧咧地連皮帶肉咬下去。
“葡萄皮不澀嗎?”宛如問。
“酸澀甜,不正是葡萄的最佳滋味嗎?”葉怡亮起帶葡萄汁的白牙回答道。
第一次,宛如咬下帶皮的葡萄,咽下柴屑般的葡萄皮,澀澀的,但無傷果肉甜嫩的大礙。
宛如忍不住敞開心扉問葉怡的數(shù)學秘訣,內傷于彼此的數(shù)學距離。
“我們的差距,不就是我比你高2厘米嗎?”葉怡亮著黑葡萄,流動的甘泉滋潤了一片矮小的綠洲,滋潤著一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帶刺玫瑰。滋潤著,玫瑰終將艷麗的紅潤送給蒼茫的天空。
“下次數(shù)學有不懂的,直接問我。語文不懂的,我也直接問你?!?/p>
宛如說不出任何道歉與感謝的話語,只是強忍著閃爍的淚光,刻意地將淚珠往上扯,回了一個抿嘴的微笑,兩顆黑葡萄終于在她的眼眶里結出。
從此以后,數(shù)學的王國向文學的城堡敞開,文學的漁船成為數(shù)學擺渡人的港灣。
宛如還是照舊惡補數(shù)學,一題不落,在課堂上解決疑難雜癥,在與母親共睡的那個夜晚,敲定了歇停額外數(shù)學增量的決定,5頁以上的題量裁減至3頁精華的針對練習。
與葉怡互通有無,數(shù)學原理的歸類與架構,換湯不換藥的錯題偵探,靈感源于生活交流的作文創(chuàng)作,純真文字的流露,踏實數(shù)字的排列,在漆黑的幕布燙出了一個個蘸著甜辣醬的洞。六年級,時常的第二名,偶爾的第一名,無論天崩地裂,宛如都會在22:00準時心滿意足地蓋上被子,憨憨地入睡。
葉怡和宛如一同考進了區(qū)里最好的初中。所幸,當年小升初的數(shù)學試題難度并不高,數(shù)學8分的差距,宛如用3分的語文與英語優(yōu)勢縮短。一個區(qū)75名,一個區(qū)86名。
踮起腳尖,紫雨幽蘭,提沉含腆,擰傾圓曲,云袖輕擺,纖腰轉旋。舞蹈室的宛如,丁達爾效應的陽光散落,皎若游龍,熠熠生輝。宛如,宛如什么,宛如她自己。
“嘿,5:40了,我們要趕回家的公交車啦,趕緊收拾收拾啦!去我家吃葡萄!”葉怡亮著兩顆黑葡萄,磨人地提醒有舞蹈拖延癥的宛如,那個陪伴她從中考數(shù)學單科狀元到C9行列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姐妹。
她們的距離,從12歲的2厘米到19歲的1厘米。
作者簡介:
胡綺琦(2002—),女,廣東佛山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文學。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