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成益
以前在江西南昌讀書,每到飯點,我們總愛去一家開在教工宿舍內(nèi)的餐廳吃飯。這是一家三口開的,他們家是在一樓,院子里搭了個廚房,一對中年夫妻經(jīng)營著這家餐廳。年輕的兒子則在學(xué)校工作,有時候也會看到他的身影,幫忙遞菜。飯點的“兩室一廳”內(nèi),總是人聲鼎沸,他家沒有招牌,我們徑直叫作“老師家”。去“老師家”吃飯,成了我們對那段歲月最美好的回憶。
他家燒家常菜,蘿卜干蛋餅,肉末茄子,一律有滋有味,帶著鍋氣,總是很香。最好吃,還是藜蒿炒臘肉——藜蒿的嫩莖,與臘肉同炒,藜蒿特殊的清香、爽脆與臘肉的嚼勁、煙火氣,兩者配合得天衣無縫。多年過去,那種特殊的香味與口感,總還在口舌間回蕩。偶然跟王安憶老師提起,她把我們的這段南昌生活,比之為“插隊”。但我不覺得,因為彼時年輕,我們并不以為苦,反而有太多美好,“老師家”的藜蒿臘肉就是一例。每到初春,我總是想念,也會自己想方設(shè)法做了吃,打撈一點味蕾的記憶。
現(xiàn)在我知道,藜蒿臘肉,是江西的一道名菜,俗話講“鄱陽湖的草,南昌人的寶”。多年后我重回南昌,居然發(fā)現(xiàn)有一家店,就叫“藜蒿臘肉”,店里當(dāng)然都是江西菜,但一嘗,似乎總不是“老師家”的那種味道,因為再也找不到那種“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了。
“春水的氣味”,這個描述來自于汪曾祺,我以為恰如其分。他也偏愛藜蒿。在他的小說《大淖記事》中寫到高郵湖的蔞蒿,加了一個注,“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jié),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焙髞碓谝黄⑽摹豆枢l(xiāng)的食物》中,他再一次寫到蔞蒿,并且對蔞蒿的蔞字,提出疑問,他說這個字音“呂”。他回憶道:我小學(xué)有一個同班同學(xué),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xué)畢業(yè)后未升學(xué),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dāng)小老板,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皹恰薄皡巍币宦曋D(zhuǎn)。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guān)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贝耸V蒿生于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xiāng)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xué),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他說蔞音“呂”,南昌人就叫藜蒿,那么藜蒿即蔞蒿,藜字表音,或許是古音。因為這種口耳相傳的說法,是最不易生變的。況且鄱陽湖、高郵湖,它們有著幾乎一樣的生長環(huán)境,口味上都“極清香”。怕人們不理解,汪曾祺指出,“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边@也是我對于藜蒿,最為突出的記憶了。所以,蔞蒿、藜蒿為同一事物,只不過古人寫作“蔞蒿”。查中國科學(xué)院植物研究所主編的《中國高等植物圖鑒》,也果然如此。
不光《惠崇春江晚景》,在寫給朋友陳季常的《岐亭五首》中,蘇軾也寫到蔞蒿,“久聞蔞蒿美,初見新芽赤”。在詩序中他說,“元豐三年正月,余始謫黃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馬青蓋來迎者,則余故人陳慥季常也?!币吧V蒿,桿子呈暗紅色,蘇軾所謂“新芽赤”,是如實的描述。正月,初春時節(jié),是蔞蒿正美的季節(jié)。江西人有歌謠“正月藜,二月蒿,三月四月作柴燒”,也可以跟蘇軾詩序中提到的時間相印證。
宋人食蔞蒿成風(fēng)。黃庭堅,“江西詩派”開山之祖,人稱“豫章先生”,在其詩中,也數(shù)次提到蔞蒿,比如“湯餅一杯銀線亂,蔞蒿數(shù)箸玉簪橫”。甚至有一首《次韻子瞻春菜》,全寫春天美食,“莼絲色紫菰首白,蔞蒿芽甜蔊頭辣”,他倒是吃出了蔞蒿芽頭的甜味,詩人有著細(xì)膩的感覺。
最有意思的卻是南宋福建人林洪,他有一本《山家清供》,這書全寫美食,其中寫到蔞蒿:舊客江西林山房書院,春時多食此菜。嫩莖去葉,湯焯,用油、鹽、苦酒沃之為茹。或加以肉,香脆,良可愛。后歸京師,春輒思之。偶與李竹埜(制機)伯恭鄰,以其江西人,因問之……
林洪甚至寫出了制作方式,不知道能不能復(fù)原。“或加以肉,香脆,良可愛”,理解沒錯的話,是與肉同炒,如果用臘肉,那么就跟我們現(xiàn)在吃的藜蒿臘肉一樣了。香和脆,正是我們在嗅覺和味覺上,對此物的最突出感受。當(dāng)然引起我驚異的一點是,他跟我有著一樣的情懷——
舊客江西,春輒思之。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