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一
劍橋大學圖書館中文部前主任艾世超(Charles Aylmer)所編撰的英國漢學家、劍橋大學第二任中文教授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的《翟理斯著述年譜》(“The Memoirs of H.A.Giles”,East Asian History,1997年第13、14期合刊),時間上結束于一九二四年。這一年,翟理斯被授予法蘭西學院外籍通訊院士,距離翟理斯繼威妥瑪之后出任劍橋大學中文教授十七年。八年之后,翟理斯從這一教職榮休。某種意義上,劍橋大學中文學術研究的第一個時期,亦即所謂“威妥瑪—翟理斯時代”,至此落幕。
一般印象中,作為漢學家的翟理斯,主要是以對古代中國的語言、文獻、文學、思想及文化的研究而著稱,這一點無疑是正確的,不過,翟理斯的中國研究,并沒有僅止于古代中國部分。從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到一九三五年去世,至少到一九三二年從劍橋大學榮退,翟理斯的最后二十余年,是與現代中國、現代中國文學及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的誕生,存在著時間上的交集的。進一步而言,翟理斯學術生涯的最后二十年,并沒有對現代中國以及現代中國文學全然不顧或者熟視無睹,更沒有對以五四新文學為代表的現代中國文學采取排斥和批判的態(tài)度,而是亦有所積極反應,這種反應在他的學術研究上也是有所體現的。
關于這一點,在翟理斯著述年譜中亦有所提及,“我對中國古代、現代各種詩文有著廣泛閱讀”。當翟理斯提到他對中國文獻的個人閱讀時,也提到了在時間上已經非??拷F代的梁啟超四卷本的《飲冰室叢著》,甚至對這部著述還有所評論:
在這部大部頭著述中,作者展示出一種高超的風格,足以讓作者在中國文學著述史上贏得一席之地。其中還摻雜著有關歐洲古代、中世紀以及現代歷史、哲學的廣博知識,這一點在古今中國是無人能夠與之比肩的。
翟理斯用這種方式—一種高頻率的書評寫作以及在報刊上快速發(fā)表—保持著與中國著述界以及西方漢學界的密切聯系。這種個人習慣或者寫作風格,在當時的西方漢學家中也并非普遍存在。
而值得注意的是,當初劍橋大學對于威妥瑪之后接任中文教授教席者的崗位要求,顯然并沒有涉及“現代中國”及其“現代語言”和“現代文學”,當年劍橋大學對這一崗位的要求很清楚也很簡單,《劍橋大學報道》(Cambridge University Reporter)曾予以公布且只有兩條:
一、教授漢語中文的基本語法。
二、提升劍橋大學對于中國語言及文學的研究。
從翟理斯作為一個漢學家的著述生涯來看,上述要求中的第二條顯然得到了實現;但第一條,也就是在大學里開展?jié)h語中文教學,在當時的劍橋大學乃至牛津大學,都是一項極富挑戰(zhàn)性的工作或要求。挑戰(zhàn)性并不是來自漢學家,而是來自他們所服務的大學:大學能夠招生到來學習漢語中文的學生人數極少。即便如此,由漢學家在英國大學里開啟的漢語中文教學,尤其是漢學研究,在今天已成為劍橋、牛津等大學里中文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和漢學學術研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二
對于翟理斯漫長的寫作著述生涯來說,一九二四年,也就是《翟理斯著述年譜》中的“最后一年”,并非顯得格外特別。某種意義上看,這一年似乎成了翟理斯在學術上頻頻“炒現飯”的一年。
亦就在這一年及稍后一年,翟理斯再版、重版了他的幾種早年翻譯著述:《法顯佛國記》《洗冤錄》和《笑林廣記》。這些翻譯著述,并不是奠定翟理斯當時在英國乃至歐洲漢學界地位的最高學術成果。事實上,即便是在中國文學翻譯方面,《聊齋志異》以及《中國文學選珍》的翻譯,亦要比上述幾種英譯本的影響更為廣泛??ǚ蚩ㄋ坪蹙驮x過翟理斯所譯的《聊齋志異》,并對這部異域文學著作中所表達出來的作者的“孤憤意識”印象深刻。
很難說翟理斯的中國文學文本翻譯,都是出于純粹的學術研究目的。其中有些翻譯的初衷,確實與學術普及或者翟理斯的個人著述習慣聯系更為緊密,《笑林廣記》的選譯即為一例。為了破除當時歐洲人一般認為“中國人性情比較沉悶,就像是斯芬克斯,沒有笑的能力”的這種偏見,翟理斯覺得有必要向他們介紹中國人的幽默。這種幽默,不僅在中國人的現實生活中隨處可見,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亦俯拾即是。在《笑林廣記》英譯本序言中,翟理斯指出,“本書的宗旨,在于展示中國人智慧與幽默的一面……除此之外,這些笑話還能真實地反映中國社會生活,反映中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行為、語言和思想”。這類初衷及翻譯行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中國文學及文化,與當時英國乃至歐洲普通讀者之間的“對話”,增加了中國文學在歐洲讀者中的閱讀及關注。
漢學翻譯,不僅是翟理斯?jié)h學研究及相關成果的一種表現形式,也是他與當時的漢學家們甚至普通讀者保持某種對話關系的一種方式。亦就是說,翟理斯并不只是通過闡述性的著述,像《中國之文明》以及《中國之動蕩:狂想曲》這種小冊子,來表達他對中國文化與文明的認知,同時也是他對西方普通讀者對于中國認識的一種知識普及或者有意識的校正。
實際上,翟理斯一直保持著一種面向西方普通讀者闡釋、推廣中國文化的“習慣”。一九一一年,翟理斯的《中國之文明》(The Civilization of China)被列入威廉斯一諾加特公司(Williams and Norgate)的“家庭大學圖書館”叢書。這部著述就是面向西方普通讀者的。在該書序言中,翟理斯指出了寫作該書的目的:“《中國之文明》一書的主旨,在于粗略勾勒中國的文明史?!逼淠繕俗x者群,則是“對中國知之甚少,甚至一無所知的讀者”。而翟理斯亦希望借此能夠“引起讀者對中國文明的廣泛興趣,從而對它進行更全面、更系統(tǒng)的研究”。
在這部包含了對于中華文明歷史的回顧及未來展望的著述最后,翟理斯寫道:“如果清朝統(tǒng)治者能夠把握眼下機會,那么就算是舉國上下動蕩不安,他們完全有可能繼續(xù)昔日的榮耀,這對于中華民族而言是極其有利的。但是,如果他們錯過了這次機會,那么很可能中華帝國要面臨一次前所未有的浩劫。中國就會再度成為一個熔爐,經過這個熔爐的礪煉之后,中國會像以往所有時候一樣,變得更為圣潔、更為強大?!?/p>
翟理斯當時并沒能夠準確預見到中國如何經過“礪煉”,又如何成為一個“更為圣潔、更為強大”的嶄新國家,但他對中國未來的預言,卻是積極和正面的。
盡管一九二四年的翟理斯,似乎是在一種“朝花夕拾”式的自我處境中度過的,其中不乏溫馨,以及一種自得其樂,甚至自我滿足—重溫并再版過去的那些翻譯著述,成了他與自己過去的漢學研究以及著述生涯進行“潛在”自我對話的一種特殊方式。但如果進一步細查,會發(fā)現一九二四年的翟理斯,作為一個漢學家,依然保持著著述寫作上的部分“活力”,甚至依然顯示出一種尚未完全熄滅的著述激情。
相較于那些早年翻譯完成的中國古代文學、文獻著述,翟理斯撰寫的《中國之動蕩:狂想曲》(Chaos in China - A Rhapsody)一書,昭示出翟理斯作為一個漢學家以及著述家對于當下題材,以及中國當下處境的敏銳觀察與思考洞見。在這部小冊子中,不僅對當時中國的動蕩局勢進行了思考,亦對儒家經典和道德為當代人所忽視這些現象而深表遺憾—翟理斯的這種立場及看法,與他的“老朋友”辜鴻銘,頗有點“英雄所見略同”。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翟理斯并沒有“埋沒”自己這部當代題材的漢學著述。在他的個人著述年譜中,特別提到了這部書出版前后的一些細節(jié)故事:
我的寫作計劃,得到了中國前教育總長和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認真審核,并得到了他的贊許。他在一封寫給我的信中亦特別提及如下:
再次感謝您在撰寫、出版《中國之動蕩:狂想曲》一書過程中所經歷并克服的那些困難。該書出版之后,中國讀者懷著巨大興趣和深切關注來閱讀,它也贏得了他們持久的敬意。
在蔡元培之外,翟理斯還提到了另一位與《中國之動蕩:狂想曲》有所關聯的中國人梁士詒。蔡元培、梁士詒分別于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七日和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到訪過劍橋大學,并曾參觀過劍橋大學圖書館的中文部,當時負責接待的人,就是翟理斯。
據翟理斯說,《中國之動蕩:狂想曲》在當時即已被翻譯成中文并在中國出版。這部小冊子是否翟理斯與中國相關的著述最早被翻譯成中文并在中國出版者,尚不得而知。但《中國之動蕩:狂想曲》清楚地展現出了翟理斯作為一個漢學家的另一面,即超越大學校園的局限,在與傳統(tǒng)中國的關系之外,與一個當代的、活生生的中國之間在思想上與情感上的關聯。
三
這也反映出翟理斯在著述方面的另一面,即他的著述,同樣也并不局限于“傳統(tǒng)中國”,而是延伸到當代中國,其中就還包括他在一九二四年所翻譯的許地山的“情詩”一首,以及胡適的《耶穌誕日》。這兩首英譯漢詩,前一首發(fā)表在英國倫敦的《觀察家報》上,時間在一九二四年十月;后一首最初亦投寄給《觀察家報》,不過據《翟理斯著述年譜》所述,當時報紙編輯回復,其手邊已有若干首類似贊頌詩歌,所以后來胡適這首白話新詩的英譯本,發(fā)表在了The China Express and Telegraph之上。
翟理斯的個人著述札記中,對于許地山這首白話情詩的英譯及發(fā)表,亦有記載:
是年十月,在《觀察家報》發(fā)表一首中文情詩,此類詩歌,迄今殊少被介紹給西方讀者。
中文情詩一首,作者為一位當代中國詩人,其筆名為“落花生”,意為“arachis hypogaea”,即花生。
情 書
一寫情書心便噪,
墨水到紙淚先到!
還用寫么?
這些痕跡就夠了。
When pen and ink I seize, in love to bask,
My mind at once of fitting phrase runs dry;
Tears stain the page ere yet the ink can lie.
What profits that I urge this hopeless task?
Surely these stain say all that she need ask.
記載中并沒有提及情詩作者落花生的更多個人信息,亦沒有就這首情詩的情感內容稍作闡釋說明,甚至沒有提及這首現代白話愛情詩在語言、詩體等方面與中國古代格律體詩之間的“差異”。在這里,看上去中國的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之間,似乎并沒有一般人眼中那么的“涇渭分明”,亦沒有所謂的“舊”與“新”之別。當然,翟理斯也提到了一點,那就是這種類型的情詩,西方當代讀者還了解甚少。
或許值得順便一提的是,許地山一九二四年從美國轉學英國牛津大學,并于一九二五年一月注冊入學。許地山到達倫敦的時間,可以肯定是在翟理斯翻譯并發(fā)表許地山這首“情詩”之前。所以,翟理斯究竟是如何獲得、選擇并翻譯許地山這首“情詩”的,是否為許地山直接提供給翟理斯,目前尚不得而知。不過,翟理斯翻譯許地山的這首“情詩”,時間上與許地山入學牛津大學非??拷?。作為漢學家的翟理斯,之前大概也很少與自己的研究對象在時間上和空間上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
與將落花生稱為“present-day poet”相比,翟理斯將胡適稱之為“modern poet”,就顯得別有意味,也表明翟理斯對于這兩位同時代的中國詩人的身份、地位的認識評價,是存在著某些細微差別的。
在其著述札記中,翟理斯將其翻譯的胡適《耶穌誕日》或者《耶穌誕節(jié)歌》,作為西方圣誕節(jié)的“應景之作”(accompanying verses for Christmas)。對于這一首描寫西方圣誕節(jié)日習俗的詩歌,在胡適個人日記中亦有附言記載:“此種詩但寫風景,不著一字褒貶,當亦覘國者所許也?!?/p>
但為什么翟理斯要在十二月初,借翻譯一位中國現代詩人寫的一首與圣誕節(jié)有關的現代白話詩歌,來作為西方圣誕節(jié)的“應景之詩”?其中是否隱含某些不便說明抑或不想說明的“深意”與“別意”?翟理斯的著述札記中對此并沒有特別說明或任何暗示。
胡適的這首詩作于一九一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當時胡適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留學。房東家里或者周圍鄰居家里的圣誕節(jié)慶,對于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游子來說,顯然并非只是將之視作為一個宗教節(jié)日,實際上其中亦滲透著家人之間的濃厚深情。而在十余年后,一位以研究、翻譯中國古代文學而著稱的英國漢學家,選擇翻譯胡適的這首詩歌,其中所傳遞出來的跨語際、跨國際、跨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現代氣息和意味,亦令人印象深刻。
從《翟理斯著述年譜》來看,對于一九一七年前后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學為中心所發(fā)起推動的中國的“新文學運動”及“新文化運動”,作為漢學家的翟理斯,在著述方面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關注。也因此,一九二四年《翟理斯著述年譜》中一下出現兩首對于中國現代白話新詩的翻譯,就顯得多少有些引人注目。而《觀察家報》的編輯婉拒了胡適關于“圣誕節(jié)”的一詩,而接受并發(fā)表了許地山的那首“情詩”,也反映出這位編輯當時對于遠在東方之國所發(fā)生的新文學與新文化運動,并沒有表現出特殊的興趣。
眾所周知,與牛津大學的中文教授理雅各以及蘇慧廉任教之前曾經為傳教士不同的是,劍橋大學的中文教授威托瑪以及翟理斯,任教之前曾任外交官或領事官員。這種身份的差別,對于他們各自漢學研究的內容、格局以及立場、方式等,多少都產生了一些影響。而且,威托瑪、翟理斯二人,對于英國來華傳教士的在華活動,尤其是與當地士民之間常見的矛盾糾紛,亦有與傳教士團體并非全然一致的看法,這在當時一些教案的處理中亦有所反映。至于翟理斯自己的宗教信仰,以及是否可以據此來理解他翻譯胡適這首《耶穌誕日》一詩的“起因”,其實三言兩語也未必說得清楚。
盡管許地山、胡適這兩首詩,并不足以代表和反映翟理斯對這一運動的立場與看法,但這兩首詩的翻譯及發(fā)表,至少說明一點,那就是翟理斯當時已經對中國文學所發(fā)生的“現代”運動有所關注,亦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