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子
晚上7點(diǎn),我在盤山公路上開著車。山路上的霧濃得化不開,車子像一只螞蟻掉進(jìn)了裝滿牛奶的杯子。
我們此行的車上共有三人。
我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坐在副駕駛的大姐也隨我下了車。車的燈光在大霧里,照不見一米開外的物體,而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霧在燈光里緩慢地翻滾著,仿佛眾多的棉絮在亮光中漫舞。
“這天氣真是的……”大姐說。
“要不我們回吧?這大霧確實(shí)不能再往前了?!蔽覍Υ蠼阏f。
大姐沉默著。
沒有風(fēng),路邊看不見的樹滴滴答答地滴著水。公路上除了我這輛車,再沒有車駛過。我感覺濃霧里那些細(xì)小的霧的顆粒,慢慢地鉆透我的衣服,貼上我的皮膚,我感覺到了隆冬才有的寒冷。而滴答的水聲,讓整個夜顯得孤寂又沒有生氣。
大姐是我不久前才認(rèn)識的,60歲左右,人清瘦但很精神,我們同在一個助學(xué)群里。我們此行是去山里的一所學(xué)校開展調(diào)查,調(diào)查那里有多少孩子真正需要資助。
我們在小鎮(zhèn)上吃午飯的時候,同行的另一個人告訴我,他是沖著大姐的“精神”才來參加這次活動的。他說,大姐早就退休了,老公走得早,孩子在國外生活,接她去國外定居,她去了不喜歡那邊的生活,一個人跑回國來了。跑回來的原因還有一個,她想聚一幫人,在她有生之年,再資助一些需要資助的貧困學(xué)生。
車上的人見我和大姐有一陣沒說話了,便放下車窗喊我們:“大姐,你們兩個上車來商量?!?/p>
我和大姐上了車。
大姐問我:“導(dǎo)航上我們離目的地還有多遠(yuǎn)?”
我說:“還有5公里國道、3公里村道。要是沒有霧,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到達(dá)?!?/p>
同行的另一人搭話:“我們往回走,到鎮(zhèn)上有多遠(yuǎn)?”
我說:“距離與到目的地差不多?!?/p>
大姐見我們都想要返回,急忙說:“不能返回!”
我和同行者異口同聲地問:“為什么?”
大姐說:“兩個原因。一是我們出發(fā)前給學(xué)校的老師打了電話,叫他把需要資助的孩子和孩子家長都叫到了學(xué)校。山里孩子的家離學(xué)校都不近,答應(yīng)了他們,就要守信。還有一個原因,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調(diào)查,我們拖一天,其他學(xué)校的孩子就會多一天期盼?!?/p>
大姐說完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對坐在后面的同行者說道:“你不會開車,我雖然會開,但是眼睛不好,這樣吧,我們兩個下車去用手機(jī)電筒給車照路,連著車燈的光,我想應(yīng)該看得見路,我們能早些到?!比缓髮χ艺f:“你慢慢開車跟著我倆,你看如何?”
我不同意,決意要大姐開車。最后大姐生氣地說:“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我眼睛真的不行了,從車玻璃看出去只看得到霧,一點(diǎn)路面都看不到,所以這車必須得你開?!?/p>
正當(dāng)大姐和同行者下車準(zhǔn)備給我照路的時候,大姐的電話響了。是學(xué)校那邊打過來的。
大姐在電話里說:“不用不用。我們在公路上,霧是很大,我們開得慢,麻煩你們多等我們一會兒。不用來接我們,更不用來給我們照亮,我們開慢些就行,我們一定會到……”
大姐接完電話,就下車給我照路去了。
我隨著大姐的身影,慢慢地開車往前行。
憑腳下加油的力度,我斷定我們到了一個很陡的上坡路。突然,我看見大姐的身子一晃,整個人栽倒下來,朝著車頭滾了過來。我嚇得有些手足無措,急忙停車去查看狀況。準(zhǔn)備扶大姐的時候,她自己卻站起來,嘴里嘟噥著:“這該死的石子,我踩石子上了,溜了腳?!?/p>
大霧里,大姐身裹霧氣,拍了拍身子,倔強(qiáng)地繼續(xù)探路。在她拍身子的時候,那些裹在她身上的霧變得縹緲起來。
我剛上車,恍惚聽到了呼喊大姐名字的聲音。再仔細(xì)聽,是很多聲音在呼喊大姐。
慢慢地,有微弱的光亮從陡坡往下緩緩下來。先是昏黃的幾顆,然后是昏黃的裹著霧的大團(tuán),繼而是幾大束,在霧氣里格外明了。
是老師、學(xué)生、學(xué)生家長來接我們了。那段被霧埋沒的路,一下子就明亮寬敞起來,我的眼睛卻因?yàn)樗麄兊牡絹矶:恕?/p>
多年后,大姐在大霧里說的一句話,一直像那天大霧里的光一樣照亮我前行的路。
她說:“哪怕微弱得只有丁點(diǎn)的光亮,連起來,就能照亮人前行?!?/p>
(摘自七一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