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舜

懸崖邊的樹

曾 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fēng)

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

平原的盡頭

臨近深谷的懸崖上

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獨地站在那里

顯得寂寞而又倔強

它的彎曲的身體

留下了風(fēng)的形狀

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

卻又象是要展翅飛翔……

——選自曾卓《懸崖邊的樹》，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頁。

歷史的波詭云譎與風(fēng)雨飄搖常常賦予大背景下渺小的個體一場獨特的心靈試煉，其中，作為比常人更加敏銳的儀器，詩人的心靈往往更容易感知種種震顫，他們或避讓，或主動接通此種振動，并于疼痛中淬煉詩意的結(jié)晶。曾卓這首《懸崖邊的樹》就是這樣一顆耀眼的結(jié)晶。

這首詩聚焦一棵樹的處境，以象征筆法抒發(fā)著詩人對生命存在的感知與思考。這是一棵怎樣的樹呢？它獨特，一方面在于它的生長環(huán)境——“平原的盡頭/臨近深谷的懸崖上”；另一方面，也即詩歌得以升華的所在，是這棵樹身處懸崖，直面深淵時的選擇與姿態(tài)——它雖孤獨又寂寞，但它更是倔強的、不屈的，并未因身臨絕境而哀怨、控訴命運之不公，反而在主動接納不可選擇的命運之時獲得自我精神的超拔與提振，“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甚至在看似即將跌入深谷的身姿里，蘊含著一股足以沖破存在之藩籬并展翅飛翔的力量。喬治·桑塔耶納在《美感》中指出：“在一切表現(xiàn)中，我們可以區(qū)別出兩項：第一項是實際呈現(xiàn)出的事物，一個字，一個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現(xiàn)力的東西；第二項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遠的思想、感情，或被喚起的形象、被表現(xiàn)的東西。這兩項一起存在于心靈中，它們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表現(xiàn)?！边@首詩正好是從一件富于表現(xiàn)力的事物（一棵樹）通向更深遠的情感與思想。

詩歌雖然有意勾勒凄冷、沉郁的基調(diào)，但并未因此而滑入黑暗的情緒旋渦，反而在隱喻的外殼下裹藏著內(nèi)在的閃光，它足以照亮存在的危機，將對生命的感知納入一份沉靜的內(nèi)省之中。這也顯示出這首詩歌更高的價值所在：不暴露詩意景觀在危機中的不堪一擊，反而致力于探索詩歌與抒情對生活的拯救、對心靈的安慰。

與歷史事件緊密相連且被文學(xué)史標記的詩歌很容易隨著歷史的淡出而淪為某一時代的紀念碑，充當單一的銘記符號。但誠如學(xué)者巫鴻所言，歷史上的紀念碑有時也無須刻意展露崇高、莊嚴的身姿，它只要足以銘記，也不妨“是一塊未經(jīng)加工的粗糙石頭，可以是……斷墻的殘塊，是一棵樹”。這里所說的樹，與曾卓這首詩歌所刻畫的形象可互為對照，作為個人意志的象征物，它比單純的紀念碑更具有穿破歷史壁壘的力量。所以，作為文學(xué)史上的標志性作品，這首詩歌不僅僅在特定的歷史節(jié)點召喚詩性的光芒以照亮一代人的精神深谷，也可以脫離所在的時代背景，為當下、未來的讀者注入精神上的能量。

無論面對個人生命里的陡峭懸崖還是大環(huán)境下的存在之淵，我們都可以在詩歌里那棵身處險境，即將跌入深谷的樹的身上，看到絕處起飛的可能。從這個角度看，詩歌無疑將某個特定時代賦予“我”的感受嫁接到了形形色色的“我們”身上。米歇爾·漢伯格（Michael Hamburger）曾以“面具的庇護”對文學(xué)里這種由個體到普適的過程予以描述——“由此而將孤獨的個體轉(zhuǎn)變?yōu)槭|蕓眾生，將自我同一性的缺失轉(zhuǎn)變?yōu)檎嬉饬x的存在的多樣化或者普遍性”。這也是這首詩離開創(chuàng)作背景，落入當下與未來，仍然對讀者有效的原因。

我們不能忽視這棵懸崖邊的樹所攜帶的崇高、莊嚴的身姿，它在召喚精神光亮的同時，也因為不折不撓的品性而具備一種英雄形象并呈現(xiàn)出表演的姿態(tài)。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關(guān)心歷史轉(zhuǎn)變、書寫生命事件的詩歌，常常無法避開高蹈的抒情，從而難以沉溺到日常生活中打撈詩意，無法更深層次地揭示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存在的復(fù)雜面向。這首《懸崖邊的樹》也存在象征手法較為單一、主題過度清晰明確的問題，換句話說，詩歌的詩意空間不夠復(fù)雜，表達的主題也比較直白。關(guān)心修辭、技藝，享受破譯意義密碼的讀者，可能會在與這首詩的相遇中稍感單調(diào)。

如果詩人只致力于用單調(diào)的手法表現(xiàn)顯而易見的主題，那么文本就會因為復(fù)雜度的喪失而缺少耐人尋味的余韻。好在曾卓這首詩歌盡管有姿態(tài)的展示、思想的流露，卻并不直接呈現(xiàn)，而是使用他所熟悉的“七葉詩派”象征、暗示、隱喻等手法，將自我寄托于外物，使其成為自身生命境遇的寫照。他所要傳遞的精神意志也仿佛一道強光，時至今日，仍然可以給讀者以感動與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