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從黑暗中來,落在年的夜里。遲緩地飄落,攜著節(jié)日的歡快,柔軟了堅硬的土地。我在燈籠熄滅的那個瞬間醒來,火炕的熱度依舊漫游體內(nèi)。隔著玻璃,四姑家的院落、屋頂、墻頭、樹木、農(nóng)具、掛著的燈籠,甚至連臥著的狗,都被白色覆蓋。聲息寂寥,天地沉于素凈。
此刻,出四姑家院門,一個人,在村道上游走。腳與雪之間摩擦出的聲音,仿佛牙牙學語的孩子,甜蜜、可愛。舉目,不遠處的群山,被雪色迷蒙。起伏的輪廓,很像我中學時畫在紙上的曲線圖,弧線不算規(guī)則,但的確耐看。雪把田地粉飾成了一幅逼真的油畫:底色是無垠的白,曠野含黛,樹梢烏青,殘留在土地里的玉米秸稈,固守著糧食和溫飽……除了鋪天蓋地的白,飛翔于清晨里的水鳥,擁擠在河灘的野草里,為果腹叫個不停。
過河,立于橋頭,看公路上往來的車輛。移動的不同色塊,頂著一頭的白,讓人能感受到夜以繼日、長途跋涉。這些負重的貨車,包裹得嚴嚴實實,從你的身邊經(jīng)過,只留下一道黑色車轍??床灰姷暮洌篂R在它身體上的雪水與泥流,凝結(jié)成一縷縷斑駁的流痕。
倚著橋的欄桿,回望四姑家所在的村莊。這些整齊的院落,被雪撫摸后,晴天里的紅磚藍瓦構(gòu)建成的幾何線條,顯現(xiàn)出些許端莊和嫵媚。沉靜于雪天里的村莊,在這個時間點上,就連那些平日里走動的牲畜,也能感受到隱藏于體內(nèi)的歡快——不用勞作,盡享美味。被雪覆蓋的村莊,與人一般,貪婪于睡眠。醒來的標志,便是屋頂上徐緩升起的炊煙。這樣一個有雪的清晨,寂靜與空曠,讓久居喧囂的人,難免有些沉醉。
2
站在雪地里的這個男人,我看見他的時候,雙手拄著鐵锨,眼睛注視著公路上的車輛。黑邊眼鏡、藍色口罩、灰色圍巾、土黃色羽絨服……干凈、整潔的裝束,與常年在土地里行走的人,明顯有些不同。我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原本不打算搭訕,或禮節(jié)性地問一聲“過年好”。而他喊了一聲,“小伙子,帶火了嗎?”坦誠地說,近幾年,已沒有多少人喊我小伙子了。
這一聲“小伙子”,使我不得不停下行走的雙腳。兩個人,面對面,抽著煙。盡管雪花不是很稠密,但落在身上,一會兒就得抖抖肩,或者跺跺腳。他說自己是一名老師,今年剛剛退休。退休后,不愿住在城里,就回到村里的老家。昨天晚上,兒子打電話說一家三口開車從西安回來,他一大早就站在這里等。我能理解他站在雪地里的心情,即便再冷再凍,心里是暖和的,高興的,快慰的。
在他摘下眼鏡,用圍巾擦鏡片的瞬間,我隨口說,還是老家好,院子大,房子寬敞,視野開闊。再說,像你這樣有文化的人,回到村里,可以為鄉(xiāng)村建設(shè)出出主意,發(fā)揚老有所為的精神嘛。
是啊,現(xiàn)在的條件比我離開村子時好幾十倍:村村修了水泥路,家家通了自來水,生活很方便,天暖了可以種菜種花養(yǎng)雞,過田園生活。我偶爾也會去村里的學校,給老師們義務傳授一點教學經(jīng)驗。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洋溢著燦爛,仿佛貼在墻上的年畫。我向他揮了揮手,獨自離開。
十來步之后,刻意回頭,看見他把鐵锨插進雪地里,雙手揣進衣兜,雙肩落滿雪花。這背影,讓我想起電視劇《人世間》里周志剛帶著一家人給左鄰右舍拜年的場景:周志剛有一雙在北大上學的兒女,這個老人,有一個在西安工作的兒子。
人就是這樣,很大程度上,是為精神而活著。
土地也一樣,為沉甸甸的糧食而存在。我們在土地上行走,土地給了我們春華秋實。野草和秋風輪番上演屬于自己的美麗、繁茂、肆無忌憚,和風過后的沉寂與荒涼。土地不語,但它何嘗不熱愛依附在自己根脈里的人,留戀那些離開家園,四處飄蕩的孩子。而這些自小吮吸過土地精華的人,骨骼日漸強硬之后,在某一個清晨,卻義無反顧地離開。闖蕩了十年二十年之后,毅然決然地返回。土地依舊用自己寬闊的胸懷,無聲地接納了這些滄桑的熟悉的面孔。
3
年少時,喜歡看雪。冬天的早上,推開門,看看是否有雪,若有,便會不顧寒冷,徑直地走向大地,看雪天里的世界??纯菔莸纳胶樱尸F(xiàn)出的巍峨、冷峻和莽莽蒼蒼。偶爾搜腸刮肚幾句讀過的詩,以佐證詩人當時的境界??匆淮窝┞?,我會咳嗽一整夜,或者好幾天。即便如此,再遇到雪天,依然如故。
少年在一場雪里繼續(xù)行走。但這一次行走,讓我見識了大人們在白晃晃的雪天里,干著黑暗、齷齪的事。我的行走,驚擾了一只野兔的溫暖。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徒勞地追逐,卻被一個男人叫停。
我站在坑沿上,他蹲在坑下的一堆樹枝旁。神態(tài)凝重,臉色鐵青。一棵碗口粗的樹,枝干已被鋸子截斷,斜躺在坑內(nèi)。盡管雪不大,也不厚,他說話時打顫的聲音,足以證明他在這個坑里,已待了很久。這個身體魁梧的男人,怎么就掉進這坑里?我的疑慮在心尖上剛剛出發(fā),就被他可憐的聲音澆滅。這聲音仿佛天空里亂舞的雪花,任憑怎么迷亂,最終還是被大地收斂。但關(guān)于他掉進這里的故事,仿佛山巔的積雪一樣,被我封存多年。
他將一根拇指粗的麻繩甩了上來。我按照他教的方法,將麻繩纏繞在地面的一棵樹上,拴成死結(jié),然后又回到坑沿。我看見他雙手攥著麻繩,用勁兒試了試,然后一步一步艱難地爬了上來。
我記得,他蹲在坑沿上,講得很快,大致意思是:天不亮,準備去不遠處的鄰居家借架子車。出門看見鄰居家燈亮著,望著燈光,走了很長時間,燈光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快,燈光快;他慢,燈光慢。他有些納悶,心里有些害怕,是不是遇上鬼火了?正要返回時,突然自己掉進這坑里了。他口若懸河,但眼睛一直盯著坑里這棵剛剛失去生命的樹。
之后,每遇見雪,我就會想起那個男人——那個雪天里偷樹的男人。為隱藏自己齷齪的足跡,趁著雪天,帶了斧子、鋸子和繩。下去的時候,將繩拴在坑里的樹杈上,憑著強壯,蕩一個秋千的姿勢,穩(wěn)穩(wěn)站在坑里了。樹被砍倒,沒有了支點,只能蜷縮在坑里,看雪花飛舞,任憑寒冷懲罰。
4
由著性子,隨意而行。至水庫壩沿,白茫茫一片。昨天路過時,鏡子一般透亮,現(xiàn)在又紙一樣單薄、干凈,寬廣、無垠,無任何阻攔,致使風一吹,這雪仿佛紙屑,四處亂飛。壩沿的土坡上,與冰接觸的地方,幾株蘆葦,孤傲地挺在雪里。東邊的山頂,幾處院落,模模糊糊,影影綽綽。隱約于雪中的院落,其中的一座,我見證過它的青春、殷實、喜慶和衰落。當然,它也見證過我的出生、成長、離開和日漸老去。
沒有任何思考,沿著土坡,走向冰面。一步、兩步、三步……小心而謹慎。如履薄冰,此時親身感受,內(nèi)心似乎有了一種成就感。冰沒有反應,而去往深處的欲望,被無言的冰面誘惑:渴望在這冰面上奔跑、揚雪、滑行,像小時候那樣,歡天喜地,無憂無慮。但,這幼稚地嘗試,被遠處傳來的聲音阻止:“哎,那個在冰面上行走的人,此處危險,請你立即返回,立即返回?!笔堑模谖kU面前,我必須返回,我不能用自己的身體去探究生命之河。
沿著土坡返回,眼前這些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的野草,用蒼勁的身體,抗拒著最后的寒冷。盡管有雪落在它們的肌膚上,但這雪,帶著滋潤生命重新啟程的水滴,正溫暖著睡在黑暗里的根須。我也仿佛這擇水而居的野草,站在春天剛剛開始的季節(jié),看雪落下的姿勢。
(程耀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在大地上過完一生》《大地溫暖》。)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