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再躲在閣樓里

在秋蟲的鳴叫絕跡于我的貪睡之前

在花朵們撕碎自己的詩稿之前

我要去看它們

一直愛著我這個病人的它們：

草木雖歪斜，河水也不安

每一片與我握手的葉子都帶著寒意

但不遠處，弧形的冬青正幻化成一群馬匹

歲月是個魔法師

曾將我身體里的花朵變成一塊塊石頭

如今，又把花朵們還給了我

真好。我知道我的生活剛剛開始

——《一陣風(fēng)吹草動》

1

“一陣風(fēng)吹草動”，也是我第二本詩集的名字，我個人很偏愛這個詞組。記得當(dāng)時寫這首詩歌，是在公園散步時靈感一閃，回家一揮而就。在詩里，作為一個有點抑郁情緒的人，我勸自己不能再躲在閣樓里，在秋蟲的鳴叫絕跡于我的貪睡之前，在花朵們撕碎自己的詩稿之前，我要去看它們。第二節(jié)寫到了公園里的景物，當(dāng)時是深秋季節(jié)，我眼睛比較近視，一閃念之間，仿佛看到了修剪成弧形的冬青正幻化成一群馬?？赡芤磉_一種自由意識，我想騎上這夢中的馬，灑脫馳騁。第三節(jié)是我的切身體會，在經(jīng)歷了很多變故之后，我覺得自己心智漸漸成熟，生活給我打開了一扇大門，我不再拘泥在個人的小情調(diào)、小憂愁里了。正像羅曼·羅蘭所言：真正的人生是認(rèn)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我希望我的這首詩，表達出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天真與成熟，動蕩與鎮(zhèn)定，人生的兩個階段，也是兩種狀態(tài)。這首詩寫出的階段正是我兩種狀態(tài)的分割線。那時我特別偏愛散步，看一朵花在春風(fēng)里綻放，直到瓜熟蒂落；一池水在微風(fēng)里蕩漾，到波平浪靜，到消失得無蹤無影。這一切，皆是生命的常態(tài)。而就在這個過程之中，我遭遇了很多生活磨難，慢慢學(xué)會了忍耐，甚至漸漸覺醒。回想年輕時，遇到事情我的思緒總是跑得太快，急躁不安總多過從容不迫。時間如玻璃，飛逝而過的是各種困境，同時迎來衰老和淡然。作為一個詩人，靈魂必須是坦露的，詩歌的真誠也就是人的真誠。我只負(fù)責(zé)寫出了它，而讀出冷靜背后的曾經(jīng)滄海，讀出略帶遺憾中的釋然的人們完成了它。

我多么希望我每一首詩歌都能交織大量的生活經(jīng)驗、記憶和想象，把大自然的物象和生活的精神意識纏繞在一起，把生命作為時間秘密的容器，在時光流逝中運用內(nèi)在細微而敏銳的觸覺，用詩歌寫出整個人生，作為對時間的詩意的回饋，并救贖和滋補我自己，甚至能引起他人的共鳴，給予他人力量。詩歌的拯救力量正是很多詩人孜孜不倦創(chuàng)造詩歌的根本動力，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回頭看這首詩的整體意境，我希望自己是深諳詩的設(shè)境之道的，我喜歡信手拈來，隨物賦形，以大自然中意象的磁鐵撞擊心的磁場，讓它們相互感應(yīng)，共同承載我隱秘的內(nèi)心變化。從這一點上來說，詩歌即詩人的成長史。

2

酷愛散步的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在自然界，鳥兒從來不迷路，蜜蜂也是，它們能利用自然界幫助自己確認(rèn)方向。人卻經(jīng)常迷路。每一個生命都是奇跡般的存在，但都有自己的局限。人更是，永遠在局限中，你看到的只是外界想讓自己看到的，你以為的只是自己以為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社會環(huán)境不同，思維、行為模式都漸漸成為一種慣性，一種條件反射，成為自我本能的一部分。我所理解的詩歌也是這樣，詩歌除了表達情感，也意味著一種屬于自己的思維方式。

而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必須要想象力豐富，想象會喚醒人們閱讀的經(jīng)驗，賦予詩歌永恒的生命。

詩歌，是自己獲得對世界理解的一種渠道。在一首詩中，詞語往往具有紛繁的變化和無限的張力，我認(rèn)為純粹的詩歌語言如同幻境，閃爍奇異的光彩，通過語言構(gòu)架，與外界對話，與自己對話，寫作中仿佛置身于一個無垠的宇宙，感覺到冥冥中有個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語言構(gòu)成的世界，存在著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正如沙灘上無數(shù)相似的沙子可堆成任何東西，不斷聚散分解?！耙晕倚挠^萬物，萬物皆著我色彩”，語言有極大的片面性和欺騙性，詩有很多種寫法，不同風(fēng)格的作品都能成為經(jīng)典，每一種生活，每一段文字都是此時此刻的真實，像熒幕上的浮光掠影，當(dāng)我們看見不同場景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就看見了更多合情合理的可選路線。

3

詩歌對一個心靈的支持是這么重要，對我來說，詩歌，是能讓自己靜下來并停下來的東西，是心靈的一種皈依，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我們在其中游歷人生。不可能時刻靈感洶涌，也不可能一直得到神助。讀別人幾十年間的詩，發(fā)現(xiàn)也是如此。詩人中有短跑名將，有馬拉松選手；有稍縱即逝的流星，也有長明燈。要想跑得更遠，照得更亮，我覺得堅持大量的閱讀和堅持記錄零星詩句很重要，不要勉強自己寫。每次讀到勉強寫就的詩歌，我都替作者難過，并提醒自己“不必如此，我可以活得像個詩人”來安慰自己。所以，我雖偏向于一揮而就的詩歌，但其實那是幾十年的積累，并不是一開始寫詩時那樣的一時興起。比如這首《一陣風(fēng)吹草動》。

一直認(rèn)為，在詩歌中，感性有很高的境界，高于理性。我們在詩歌中感悟人生，解開邏輯思維的束縛，打開人生的境界，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造就應(yīng)具有破壞性，從而產(chǎn)生新的東西。寫詩的時候，能有放縱自己讓自己的天性得到展現(xiàn)的一面，才能更多的有所突破。一開始，寫詩是我興之所至的狂想之旅，說是興之所至，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何突然就下筆了。最初寫詩時，我的思考帶著些夢幻和不切實際的色彩，而當(dāng)下的自己，看就靜悄悄地看，沉默、一言不發(fā)是最好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然后理性開始來找我。正如人生的圓滿更需要理性，詩歌寫到后來也是如此。年歲日增固然使人有無限悵然，而詩歌，通過情感的流動，透著人性的晶瑩，流水般流過我枯萎的心靈。感性與理智的糾結(jié)和困頓，以及成長的軌跡全體現(xiàn)在我的詩歌里。一首首短詩，將情感和自制力彰顯。寫詩于我而言，由宣泄情緒到救贖，乃至滋補生命是一個過程，由詩歌來找我到自己去找詩歌也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4

海德格爾說：“人安靜地生活，哪怕是靜靜地聽著風(fēng)聲，亦能感受到詩意的美好。”有時候我想，生活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在生活中怎樣才能活出自己？沒有人能確切回答這個問題。詩人同普通人一樣也有這樣的疑惑。但是詩人一直沒有停止思考。多年來，寫詩讓我自覺保持了同大多數(shù)人交往的距離。我的生活非常簡單，養(yǎng)花擼貓看書散步寫詩……讀詩的時候，我常常到花園里，坐下來看著自己種的花花草草，感受到蟲子爬過樹葉的寂靜，看著夕陽落下，晚霞漸漸褪去顏色，幕色從四周將我包圍過來，那是一天當(dāng)中美好的時光。陽光、清風(fēng)、明月、鳥語花香，是大自然給我們的恩賜。

我認(rèn)為，現(xiàn)代詩歌的內(nèi)涵與審美價值，更多表現(xiàn)在作品的境界與情懷上，詩歌可以功利，但不要急功近利，眼光要放長遠，否則沖著眼前去，很容易掉到坑里。寫作貴在有疑。如同修禪，參禪是不給任何答案的，給答案就是把事情框死了，而且給一個人的答案并不適合另一個人。疑情之下，最能完成一件作品。每個階段，人們對世界、對生活的感受都不一樣，對詩歌的感受也不一樣，幸福和痛苦，都是相對的事情。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對這個人合胃口，對另一個人可能就是災(zāi)難。所以每一首詩都有不同的甚至特定的讀者，不必在意別人的不理解。比如《一陣風(fēng)吹草動》，更合適一個歷經(jīng)坎坷的中年人閱讀。

5

薩特認(rèn)為，人生本無意義，全靠自己賦予生活以意義。人生不是別的，是自我設(shè)計和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一切的意義只在時間之河中，我們可以用心去感受生活的美好，詩是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享受，生命中總要有份詩意，堅信自己想要的生活，并堅決按這路子去生活，一定錯不了。以詩意的情懷對待生活，生活將回以詩意，在詩歌中，我們栽下慧根，使我們的心靈得到滋養(yǎng)，精神得到自洽。

詩人，用詩歌觀照自己，所謂完美，并非盡善盡美，實是通過寫作最終獲得屬于自己的那份精神慰藉。認(rèn)清現(xiàn)實，承認(rèn)自己生而平凡，只要能一個人盡最大努力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依靠自己雙手支撐生活和詩歌夢想，抵御命運的寒風(fēng)，詩歌將與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同在，能夠與自己的全部人生產(chǎn)生共鳴。人生的路上有片刻低谷，有瞬間高光，都不重要，時光的洗滌自會證明我在詩歌里如何成長的軌跡。

路亞，現(xiàn)居上海。著有詩集《幸福的秘訣》《一陣風(fēng)吹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