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日
月亮、蟲吟、樹影和我,多么偶然,在此刻共用著一個空間——里面有大神秘,但不足與外人道。
當(dāng)然還有山頂?shù)哪亲ぷ?,但因尚未完成,它的參與度便明顯打了折扣——三分之一的檐角挑著不完善的月光。
在我的行走中,它們都靜止如飛,就好像我是一把紡錘,在密閉的水面把它們紡在了一起。草葉將蟲吟反射到空中;到處都是鍍著熒光的水霧,我走到樹下,啊,樹影將我融化多好。
尤其是,月光將我融化多好!我就會變成一種新材料,筑進亭子中;傾斜倒是次要的,倘若天空飽滿、樹影結(jié)實,蟲吟必將煮沸亭子;而我,割破事物的界面,正獨自走進石頭內(nèi)部——
我坐在火上——因為石頭內(nèi)部的火冰涼、松軟如皮墊。不需要暗示,我知道我是偶然的,就像它們穿過我,必將行之久遠(yuǎn);就像今夜,我和它們在一起,偶然織就了一個良宵。
月亮
沒有誰,達(dá)到過你那樣新鮮、明亮、尖銳的高度。你是年輕人心中一團模糊、神秘的欲望,是上帝喉嚨遺落的一聲驚叫,是落水者留在河底一塊喊不出的傷疤……在午夜的勞動號子里,你孕育了多少激情的詩行。
即使你墜落,人們也需通過仰望,才能看到你。
你是盲人消失的記憶,親近過,隨后是更遠(yuǎn)的疏離;仿佛發(fā)光,僅僅只是為了消耗美和等待。多年前,我和你曾在云水間競走,我們相繼越過了童年、少年、青年,現(xiàn)在,彼此拉開的距離,有人叫它夢,唯有我知道,那是一代人的退場。
我經(jīng)常獨自一人,去往過時的月色里,在我泛黃的懷念中,過時的月色永不過時,永遠(yuǎn)抵抗著未來的侵蝕。
沒有誰,比你更為洞悉輪回的奧義,當(dāng)你在天空深處消隱,就像人迷失在自我的肉身里。我看見,頭頂空出來的虛無布滿了星辰的閃光——那是生命的附加值,是后來者在一個被回放的年代里,窺見了被大水淹沒的寺廟。
失眠散句
失眠無正反
它磨利了我的感官
——題記
即使雨水下到早晨,也拼湊不出昨夜的失眠——
昨天夜晚,我的失眠雷電交加,此起彼伏,它們是見證者,更是參與者。
雨水下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我的失眠猶如仿古的宣紙,攤開在萬物的呼吸中,供一批又一批雨滴在上面作畫題詞;其間,貓踩翻過好幾片屋瓦,風(fēng)吹開走廊門九次。
昨夜,失眠像星星飄滿了我的胸腔。我像一個熱病患者,在譫妄的血液里寫詩,“順著淌流的葡萄藤,/雨水把我?guī)нM溝里?!贝皯舳撮_如深喉,萬物由此進入一種無理性的存在狀態(tài)。
所有我體味過的,站在身后,成為我回眸的一堵堵墻——
雨水停了。那遺留在大地上的溝痕,或隱或顯,或明或暗,捎帶著神秘的字符——雨水不知所終——描畫出我昨夜失眠的形狀。
神秘聽眾
他很少來到人們中間,因其孤獨和專斷,更像一個否定句。每一次,在墻邊搭好一架梯子前,他都得齋戒兩天,以便掏空體內(nèi)的雜音。
貓叫像一根鞋帶,從行李架上垂下來,一路上,將他的聽覺涂抹成一幅畫。終點愈來愈近,憑借慢下來的速度,他把畫里的線條取出來。——他確信:通過回爐冶煉,它們將變成貓爪。
來到街角的艾灸館,里面塞滿熏蒸過的人影。沒錯,在夏天,他們是他剛剛蛻下的蟬蛻;
一屋子的艾香,飄拂在鏡子中,像靈魂出竅。
人們說,這神秘的聽眾被一枚樹葉收納。如果你看到落葉旋舞,那正是他打開天啟,最后一次在秋風(fēng)中布道。
游泳池
噢,我的游泳池,我的困惑,為什么一個猛子扎下去,我摸到了昨天的我和前天的你?——
水面流動如靜止,把你截留在兩天前。
一層薄薄的驚悚,我跳進去;酒杯晃蕩,一棵液體之樹潑濺出來。
噢,我的游泳池,我的空歡,莫非水是連體動物;
莫非我得溺斃,才能沉入你?
寬大屏幕將游泳池搬到墻上。在那兒,回放著我們的往昔生活;透明之藍(lán),“藍(lán)得像命運”,——你像一把扇子展開,在生活的視界內(nèi)無處遁逃。
水是媒介?——不,它是終結(jié)者。
我提起一件藍(lán)色的泳衣,濕淋淋的,它曾喂養(yǎng)兩尾魚?,F(xiàn)在,水塌下去,被墻壁烘干。
噢,我的游泳池,
我的荒漠。
音叉
1
混淆不清的物事,錯亂的人和房子,像泡沫,像八卦新聞,淤塞了我的耳朵。我聽不見清風(fēng)和明月。聽不見——只看見嘴形。聽不見鄉(xiāng)愁在何處——盡管放眼望去,四處皆是異鄉(xiāng)。
2
我公開允許一只蟲子爬進耳朵,只因它能幫我分門別類,向我不停耳語:“這是長江,也就是蘇軾曾慷慨激昂吟詠的那條大江,公元二〇〇六年,三峽大壩將其一刀兩斷;這是黃河,它的水和你有一樣的膚色,它咆哮,它嗚咽。它又多次斷流——皆源于它心懷一個‘花園口決堤’的大痛楚?!?/p>
3
在一只蟲子不停地掘挖中,我從小落下的耳疾居然慢慢痊愈了。我的聽覺像冬眠的蛇一樣醒來,并意外獲得了像蛇一樣捕捉風(fēng)吹草動的本領(lǐng)。
4
我公開允許一只蟲子爬進耳朵,允許它:把秦磚漢瓦、魏晉風(fēng)骨,把《蘭亭序》《野草》、“三吏三別”拖進我的耳朵。這刀刻的漢字,是它活命的食糧,也將是我耳朵里萬事萬物的食糧。
張作梗,湖北京山人,現(xiàn)居揚州。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曾獲《詩刊》2012年度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