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姨父那一手木工活是跟外公學(xué)的。外公是木匠。
媽說,那時姨父當(dāng)知青下放到他們桃峪村,就住在她家里。放了工,姨父就鉆進外公的木工房,鋸、刨、鑿,學(xué)會了打櫥子、椅子、桌子、床……姨父本來有些孱弱的身子在外公的木工房折騰得強壯起來,特別是胸、背、膀子變得有棱有角。
媽說,那時二姨經(jīng)??吭陂T框上看姨父干活。媽說二姨靠在門框上的樣子很耐看,她將身子的重心斜在一只腳上,另一只腳交叉過去,腰柔韌地往里塌成一道弧形。這樣,無論從哪方面看,二姨修長的身子都流淌出很優(yōu)美的曲線。
怪不得秀秀第一次靠在門框上看姨父干活時,姨父愣住了,盯著秀秀恍惚了很久。眼前的秀秀幻成了另一個人的身影,又從另一個身影看到了村落、木工房、玉米林還有初戀、青春、晨霧、炊煙……這里面有多少人生的悵惘、無奈、眷戀和歡悅得等秀秀長成大人并有了許多故事之后才能懂得。
冬天是農(nóng)家的閑時。豫西伏牛山里的冬天格外冷,猛勁的風(fēng)有時能把小豬小狗吹到山坳里去,家家戶戶都閉門關(guān)窗圍坐在火塘邊烤火,唯有外公和姨父不閑,在木工房趕做著人家開春娶媳婦的家具。二姨仍是靠在門框上看,手里還一拉一扯地納著鞋底,從鞋底的長短來看,該是給姨父做的。做了一會,他們累了,外公就到火塘邊來烤火,二姨從火塘里撥出一個香噴噴的紅薯給姨父送去。
終于有一年冬天姨父為自己打家具了。二姨不再靠在門框上看,而是坐在火塘邊在眾姐妹的艷羨中著紅描綠地繡嫁衣。
開春,他們紅紅火火地結(jié)了婚。
全村人都喝醉了,因為一個有文化又帥氣的城里人娶了他們山里女子,村里的姑娘和年輕媳婦更是羨慕得不得了。但醉得最入心的要算是外公,外公說老天爺可憐他老頭辛苦一輩子拉扯五個女兒白送他一個兒子(外婆死得早,給他留下五個女兒)。所以,當(dāng)二姨生下兒子時,外公將粉嫩嫩的一團肉捧在手里直發(fā)抖,嘴里念叨,孫子,是我李家的孫子,我李家的后。擺滿月酒那天,外公喝得酩酊大醉,躺下后就沒有再起來。村人都說外公生生是給樂死的。
但姨父也為這樣的幸福付出了代價,由于他跟農(nóng)村女子結(jié)婚生子,幾批知青返城都沒有他的份。直到80年代末才通過招工回了城。
說了這么多實際上都是說的秀秀還沒出生之前的事。待到有了秀秀,姨們都已嫁了人,二姨也跟著姨父到了城里,并又添了個女兒。
秀秀第一次看到姨父就覺得親切,雖然秀秀仍沉浸在悲慟之中,但這份親切感還是油然而生,因為秀秀知道這實際上該算作是重逢。媽說她出生的那天姨父來了,姨父是出差彎了點路來的。媽對姨父說,你是讀書人,就給這女娃取個名吧。姨父捧著秀秀端詳了半天說,這女孩眼眉清秀,細(xì)細(xì)彎彎,似蹙非蹙,就叫秀秀吧。
二姨倒是真正的第一次見。二姨自跟著姨父進了城后就再沒回過。見著二姨秀秀有些失望,二姨不像媽說的那么漂亮,臉盤子太寬,油亮亮的,頭發(fā)燙得又黃又枯,又沒有梳理好,亂蓬蓬堆了一頭。
二姨拉著秀秀的手嗚嗚地哭得很傷心,嘴里哀哀地念叨著五妹,可憐的五妹,二姐好悔,該去看看你的呀……
見二姨這樣哭,秀秀心里熨帖了許多,畢竟二姨是媽媽的親姐姐呀,就也跟著哭了起來,哭了一場后二姨就問起秀秀父母遇難的事。
秀秀滿眼盈淚,細(xì)溜的眉毛蹙得非常愁人。姨父見了就說,秀秀才來,讓她先歇著吧。就將秀秀帶到她住的房間。
秀秀走進房間有一種非常親近的感覺,房間不大,但因為僅有一床一桌一椅,仍顯得很寬敞,而且空氣中有一種淡綠色的氤氳在蕩漾,起初秀秀以為那幅果綠色的窗簾將光線濾成那樣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被面、床單、枕巾、桌布都是一律的果綠色,這讓秀秀覺得很親切,猶如回到了山里,山里到了春天都是這種顏色,這種顏色滲入眼底,看天看水即便是看石頭也是綠的了。
二姨說這是表姐的房間,她挺喜歡綠色。還說表哥表姐都在外地工作,他們身邊沒有孩子,現(xiàn)在她來了,他們會把她當(dāng)親女兒看。秀秀聽了很感動,再看二姨時發(fā)現(xiàn)她說話時嘴角下有兩個酒窩時隱時現(xiàn)——跟媽媽的一樣。
秀秀對那對酒窩頓時傾注了許多親情。
一切對秀秀來說都有一種歸屬感,秀秀很快就睡著了。秀秀睡著后的世界第一次這么干涸,沒有鋪天蓋地的黃濁的山洪和浮在上面的木頭、菜葉、死貓死狗和并排躺在門板上浸泡得肥碩白皙的雙親。
這一切發(fā)生得那么迅猛,以至秀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只知道驚訝。她驚訝當(dāng)她從十里以外的學(xué)校趕回時,世界竟變得如此單調(diào),房子、莊稼、雞鴨牛羊都不可思議地變成了一種東西——水。秀秀站在山梁上,怎么也不相信眼前這片黏稠和渾黃覆蓋著她賴以生存的家園。
后來她看見了爸爸媽媽——別人說那是她爸爸媽媽,秀秀捂著臉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怎么也不相信。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婆過來將一根白布條扎在她頭上,昭示了一個無情的事實。這是命!那老太婆說。
這是命,由不得你不相信。
弄清了這一點之后,秀秀才開始悲傷。
后來姨們商量,一致認(rèn)為秀秀應(yīng)該去城里投靠二姨,因為二姨的一雙兒女都工作了,又不在身邊。而且去城里也會更有出息一些,姨父是讀書人,輔導(dǎo)一下,說不定能考上好大學(xué)……說到后來姨們竟有些興奮。秀秀默默地順從了姨們的決定。
不知過了多久,秀秀被一種聲音喚醒了。這聲音不是很好聽,但極有耐性,它一下一下地牽著你,慢慢地將你的思緒牽扯到它的旋律上去。而且秀秀總覺得這種聲音似曾相識,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聽過,秀秀努力想抓住它,就在秀秀覺得抓住了它的同時,她睜開了眼睛,二姨站在床前。
二姨摸摸她的頭說,吃晚飯啦。
那聲音也隨即消失了。
晚餐很豐盛。二姨疼愛地為她夾這夾那,但秀秀吃得很少,吃什么都覺得哽在喉管里,咽不下去。
姨父說,讀書的學(xué)校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是再休息兩天還是明天就上學(xué)。秀秀說明天就上學(xué)。
秀秀的日子就在二姨家過了起來。
二
秀秀在二姨家有兩個星期了,這兩個星期秀秀過得很平靜。在學(xué)校,秀秀的成績平平,老師們不會關(guān)心她,也不必替她操心,秀秀總是默默地,獨來獨往誰也不搭理,大家也只當(dāng)沒她這個人。秀秀覺得這樣沒有什么不好。
倒是二姨近來忙碌起來。一個有好幾千人的外資企業(yè)開了一家餐廳,讓二姨去承包,二姨開門大吉,勢頭很好。每次吃飯時二姨都要興奮地告訴姨父今天又賺了多少,按承包協(xié)定她可以得多少;并且信心百倍地展望未來,說說這個家將會有怎樣的光輝前景。
但姨父一直是淡淡的,不怎么理會二姨。有一回,二姨怕秀秀多心,解釋說,姨父這樣主要是因為工作不稱心,姨父不會做人,同研究所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合不來,工作上得不到重用;因為他是工人身份,搞的研究項目,上面不給提供資金設(shè)備,姨父便對什么都冷了心。
但秀秀覺得二姨并沒有說透姨父。一天中午,二姨沒回,是秀秀做的飯,姨父吃得很香,突然又不吃了,望著桌上幾個普通小菜,臉上有一種失而復(fù)得的迷惑與欣喜,說這是桃峪的味,沒錯,幾十年了……姨父當(dāng)年常吃二姨炒的菜,進城后菜的味兒就慢慢地變了,現(xiàn)在這頓晚餐把許許多多遠(yuǎn)逝的事又拖了回來。姨父邊吃邊和她談桃峪。
姨父說他走時在外公的家門口栽了棵石榴樹,不知活了沒有。
秀秀說,活了,枝條都搭到瓦楞上去了,只是不好吃,又苦又澀。
姨父聽了有些黯然,又問起當(dāng)年他們知青筑的那條攔河壩還在不在。他一直很懷念那條攔河壩,他在筑壩時砸了腳。壩筑好后,他們常在壩上納涼,點著旱煙甩老K。
秀秀說,不在了,早不在了。那時秀秀還小,后來聽人說有一年大旱,和鄰村爭水,鄰村人把它炸了。
姨父聽了不再問什么,悶頭吃飯,直夸菜好吃。
秀秀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問姨父認(rèn)不認(rèn)得憨二。姨父說,可是那個常年穿紅兜肚的傻子。秀秀說,是的。說有一回幾個后生捉弄他,把他灌醉,一個人將他的紅兜肚脫去穿在自己身上。憨二醒來后直問那人要紅兜肚,那人說不是他拿的,憨二說穿在你身上,那人傻了眼。當(dāng)時是冬天,憨二卻一眼能看見穿在棉襖里面的紅兜肚,都說憨二其實不憨,心里通靈得很,但并不顯露出來,整天只知瘋瘋傻傻,五十多歲的人不見一根白發(fā),老人們都說憨二福氣。
姨父聽了瞇瞇眼,點點頭說,的確福氣。
吃完飯,秀秀洗碗,洗著洗著,隱隱傳來刨板子的聲音。秀秀怔了怔,想起那天中午就是這種聲音將自己喚醒的,就循聲來到后院的一間小木屋,看見是姨父在刨板子。秀秀就悄悄地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
姨父拉開弓步,一刨子推過去,“咝——”,頭、背,腿拉成一條堅韌而剛勁的直線,這條直線一伸一曲,刨出一條條新鮮光亮的木紋,一溜淡黃色的刨木花帶著一縷清醇的木香味翻卷上來,慢慢地刨木花越來越多,肥皂泡一般泛濫開去。
秀秀覺得這場景這聲音都有一種重逢的情調(diào),但仔細(xì)想想又覺得沒有緣由。她只見過外公用過的媽媽用一只大木箱裝著的木工工具,有鋸子、斧子、鑿子……最多的是刨子,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足有近十個。媽曾撫摸著這些東西對秀秀說,外公是這方圓百里有名氣的木匠,這一帶嫁女娶媳婦都以用上外公打的家具為榮。只是外公沒有養(yǎng)著兒子,他的活兒沒人接……看那神情,媽媽很遺憾自己不是個男的。
秀秀望著這口大木箱,有些茫然。那時她還小,等到大點了常有一些做了奶奶的人摸著她們油漆斑駁的櫥子或箱子對秀秀說這是你外公打的后,秀秀才知道為外公驕傲。
現(xiàn)在秀秀直盯著姨父看,覺得他刨木板的一招一式都極像外公,就連那“咝——,咝——”的聲音都像——雖然秀秀沒見過外公,更沒見過外公刨板子。
這么說秀秀投入這種氛圍該是一種緣分,她與祖輩的緣分。
那么二姨呢?怎么解釋當(dāng)年的二姨?秀秀自然不知道當(dāng)年二姨的風(fēng)采,但姨父偶一抬頭時卻怔住了。
秀秀臉上恬靜入迷的神情和斜靠在門框的姿勢都那么精確地重復(fù)著另一個人……那是一段多清純、美好的日子??!
見姨父專注地看她,秀秀有些不知所措,就找話說,聽媽說你跟外公學(xué)過木工,做得還真像。
姨父笑笑說,給你做個衣柜放衣服,這可是純實木的,比賣得好。
三
班主任劉老師把秀秀叫到辦公室問了問她家里的情況,秀秀十分平靜地回答了她。劉老師聽了大為感慨,連連說,太不幸太不幸了。完了一個勁地檢討自己工作做得不細(xì),對她關(guān)心不夠,然后說了許多同情鼓勵的話。說秀秀這次數(shù)學(xué)測試成績不錯,看來在學(xué)習(xí)方面是很有潛力的,再加把勁,明年爭取考上好一點的大學(xué)。但是秀秀沒有學(xué)籍,是寄讀生,即使考得再好也不能算本班的名額,這樣太可惜了。而且還不能在這兒考,得回到家鄉(xiāng)去考。
秀秀不懂什么是學(xué)籍,什么是寄讀生,在鄉(xiāng)下沒聽說過。劉老師說,這學(xué)籍就跟國籍一樣,沒有學(xué)籍就是說你不是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只是在這里寄讀。這下秀秀懂了,這和她本不是二姨家的人只是在那里寄身一樣。
秀秀不再吭聲,細(xì)溜的眉毛淡淡地蹙著。
下午一放學(xué),秀秀就急急地往家趕,像有什么事,想想自己都奇怪。拐進那條幽僻的小巷子,吱呀一聲推開院門,里面?zhèn)鱽砼倌景宓穆曇?,秀秀釋然了?/p>
開始秀秀只是覺得這種聲音很親切,很耳熟,它像一根柔韌的絲線維系著給予她生命的那一切,這聲音讓她想起桃峪的父母,想起外公的大木箱,讓她覺得這一切并未離她遠(yuǎn)去,秀秀常常不知不覺地就沉醉在它的節(jié)奏中去了。閉上眼,感覺到一串洗練而又美麗的音符如同一群素色蝴蝶在她周圍飛舞。
“咝——”
“咝——”
這聲音使你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愜意,晃晃悠悠地似乎想神游開去,但思緒卻又被那“咝咝”的聲音牽制著,生不出別的念頭。秀秀像是站在家鄉(xiāng)那條清亮平緩的小河邊,把種種不快和煩惱,把學(xué)籍、戶口、寄讀生活統(tǒng)統(tǒng)扔了進去,小河帶著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且秀秀相信,姨父也一定很喜歡這條“小河”,因為他常常幾乎是為了刨板子而刨板子,他常將一塊板子刨得光亮平滑卻并不用它來做什么。姨父閑暇的日子大多都耗費在這間木工房里了。
秀秀放下書包,走過去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她看見一縷黃燦燦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斜斜地披掛在姨父的肩頭,像電影里將軍的綬帶。秀秀不禁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姨父停下問她笑什么,秀秀就把她想得說了。
將軍我當(dāng)不了,當(dāng)個職業(yè)木匠還差不多。姨父自嘲地笑笑。
秀秀,秀秀!大門口二姨在叫。
秀秀跑過去一看。原來二姨又買回一張梳妝臺,叫秀秀幫忙來搬。
二姨的那家餐廳生意越來越好,賺了不少錢。她將客廳里那些老式的家具全部換了式樣新潮的組合家具。那些家具原都是姨父打的,換它們時姨父沒吭聲,只是將拆了的板子和木料碼在他的木工房里。
換家具前二姨還將客廳裝修一番,墻上貼了歐式風(fēng)格的壁紙,裝了一面極大的水晶鏡子,在又小又舊的地板磚上又鋪了一層豪華氣派光亮照人的陶瓷大板,讓人有點眼花繚亂,剛開始走時還覺得腳下有些打飄,不過慢慢地也就習(xí)慣了。
客廳更新完畢,接下來就是臥室了。
梳妝臺抬到院子里,二姨過去叫姨父將原來床頭用作化妝的舊桌子拆了。姨父拿著斧頭錘子進去砰砰一陣猛敲,突然“嘩啦”一聲,跑過去一看,是穿衣鏡碎了。二姨埋怨說,怎么不看著點。姨父頭也不抬,邊敲邊冷冷地說,你不是有錢嗎?再買一面就是。
二姨哈呀怪叫了一聲說,你覺得愧了是不是?難受了是不是?前些年你不是瞧不起我嗎?你個大知識分子,砸東西算什么,有本事……
姨父拎著斧頭,僵直地立著,眼睛陰冷地盯著二姨不停翻動的嘴,二姨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吃了晚飯,秀秀把碗揀到廚房去洗,姨父靠在沙發(fā)上看報,二姨趿拉著拖鞋滿意而挑剔地審視著煥然一新的客廳。來到秀秀住的小房間門口打住了,扭頭對正在擦桌子的秀秀說,也給你買個整體衣柜吧。
秀秀瞟了姨父一眼,姨父拿報紙的手抬得很高,遮住了眼,只露出一個突兀的下巴。秀秀對二姨笑笑說,不用了,太花費,我房里的東西很好用的。二姨嗔了她一眼,半笑半惱地說,倒蠻會過日子。說完進了臥室。
秀秀愣了愣,看見姨父的眼睛從報紙里面升了上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秀秀有些惶惑。其實她對那些精美的新式家具挺眼饞的,那比鄉(xiāng)下的老太婆們向她炫耀的出自外公手的那些粗重拙樸的櫥子箱子精美多了。她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拒絕二姨。
從此秀秀房間的家具經(jīng)常換。比方說,這回秀秀的學(xué)習(xí)桌是普普通通四條腿長方形的,下回你來看就變成了三條腿半圓形的,秀秀坐在里面像是被月兒銜著。一聽見刨木板的聲音,秀秀就跑過去看,問姨父這回又做什么。姨父賣關(guān)子說,到時你就知道了。每每都給秀秀一個驚喜。
因為經(jīng)常變換,家具從不上漆,秀秀的房間永遠(yuǎn)飄逸一股清雅的木香味。秀秀很熟稔很依戀這種氣味,覺得那里蕩漾著縷縷根深蒂固卻又無法貼近的幽深醇厚的親情。
四
秀秀沒有想到自己會榜上無名,本來應(yīng)該寫著秀秀的地方卻赫然寫著“塑料桶”的名字。秀秀清清楚楚記得當(dāng)初民主選舉時她是 35 票,而塑料桶才 23 票。她承認(rèn)塑料桶的成績更好,但評“三好”不能光看學(xué)習(xí)呀!塑料桶的人緣不好,特傲,眼睛長到腦門上,誰也看不見。又嬌氣,每次大掃除,老師要求帶工具,她就提個比茶杯大不了多少的塑料桶來(“塑料桶”因此得名),男生說撒泡尿都會溢出來。一次學(xué)校勞動——開墾花圃,“塑料桶”還是塑料桶。勞動總結(jié)時,老師批評了她,卻表揚了秀秀。秀秀干得很來勁,她來來去去一路小跑。她在姨父的木工房找的一根扁擔(dān)派上了用場,扁擔(dān)在她的肩上一閃一閃的如飛鳥的翅膀。好久沒干農(nóng)活了,秀秀有一種重操舊業(yè)的生疏與興奮。這以后大家才注意她,秀秀仍是默默地,但因為沒有這個年齡的女孩最通俗的毛病——說東道西、搬弄是非,所以不曾得罪哪個,大家都覺得她好,就投了她的票。沒想到會這樣,秀秀有些感動。
至于后來為什么又名落孫山,劉老師找到秀秀是這樣解釋的?!八芰贤啊笨贾攸c大學(xué)是篤定的,三好學(xué)生對她將來的錄取很有益處,而你沒有學(xué)籍,不說你不一定考得上,即使考上了也不能增加班上的升學(xué)率。
當(dāng)然這些是秀秀從劉老師委婉含蓄的話語中領(lǐng)悟到的。領(lǐng)悟到后秀秀表示理解——這其實不難理解,因為這實際上近似于鄉(xiāng)下人說的“占著茅坑不拉屎”。劉老師沒想到這場談話這么容易,她如釋重負(fù)地拍了拍秀秀的肩。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秀秀盡量不去想這事,她將目光放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看見那片高樓的深處凜凜地戳著一個灰色的尖塔,聽別人說那是一座教堂,一串悠遠(yuǎn)縹緲的鐘聲從那個方向傳來,聽起來空靈而又莊嚴(yán),讓人相信是從天國傳來的。聽說好人死了是會升天堂的,不知爸媽怎么樣了,墳上的草該很高了吧,秀秀臨走時在墳頭栽的兩棵柏樹不知活了沒有。
回到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姨父和一個陌生人在喝酒,秀秀第一次看見姨父喝酒。那人與姨父的年紀(jì)相仿,穿一身筆挺的西裝,打一條紫紅色的領(lǐng)帶,手指還戴了一枚碩大的金戒指,秀秀覺得很刺眼。
看見秀秀,姨父睜著一雙微紅的眼睛粗聲大氣地吩咐她: 秀秀,給我們炒幾個菜!
秀秀手腳麻利地炒了四個小菜,那個“金戒指”夾了一筷子,皺皺眉頭說,怎么這味?姨父說,怎么?不好吃?那人不回答,又夾另外三個碟子的菜細(xì)細(xì)嚼,突然臉上豁然開朗,港商一樣開心地大叫一聲:“哇!桃峪味。”
“對對對,桃峪味,虧你老兄還記得,夠哥們,哈哈哈!”姨父說完大笑。
“唔,桃峪,桃峪,當(dāng)年我們都羨慕你艷福不淺哩,哈哈哈!”那人也大笑起來。
他們就這樣邊說邊吃邊笑,直到很晚。
后來那個“金戒指”又來過幾次,來了就喝酒,就吃秀秀的桃峪菜。最后一次走后,姨父對二姨說,他準(zhǔn)備辦停薪留職,到深圳去。
以后不再聽見刨板子的聲音,縈繞著秀秀的那條清亮的小河干涸了。姨父每天忙進忙出地辦手續(xù)。
手續(xù)終于辦妥了。
星期天,姨父要出去辦事,叫秀秀把木工房清理一下,把木料板子捆好,送給對門的王老太。秀秀有些舍不得,問:“都不要了嗎?姨父說,不要了,以后怕是沒有時間擺弄這些了?!?/p>
后來王家來了幾個人幫忙,小木屋很快就搬空了,只剩下一口大木箱,里面裝著做木工的全套家什。
秀秀靠在門框上,想起她剛來的時候這木工房帶給她的許多幽淡的親情和不可言狀的溫馨,想起從那里汩汩流淌出來的清亮的小河,這條河風(fēng)一樣掠過她受傷的悲戚的心田滋潤了她所有的日子,想起有一次秋日艷艷從窗口射進來黃燦燦的將軍的綬帶一般披掛在姨父身上……
最后秀秀把目光落在那只大木箱上,覺得很像外公的大木箱,難道那場山洪把我沖了來也把外公的大木箱沖了來?
吃晚飯的時候,姨父還沒回,秀秀同二姨一塊吃。秀秀覺得有點不自在,她好像從來沒跟二姨單獨吃過飯,二姨常在店里吃。她進城的這段日子差不多是二姨最忙最風(fēng)光的日子。二姨這一生風(fēng)光了三次:第一次是出嫁,第二次是進城,第三次是發(fā)財。每次風(fēng)光二姨都有點把握不住自己,在她身上都會或多或少地失去或增加一些讓人生遺憾的東西。眼前的女老板與桃峪那個安靜地靠在門框上含情脈脈地看著城里的英俊后生刨木板的鄉(xiāng)下女娃相比還剩下多少本質(zhì)的東西,這只有姨父知道了。
而秀秀只是覺得二姨越來越隔膜,最初的那份親情漸漸地淡去了。倒是與姨父的融洽讓秀秀覺得他們似乎有著某種似是而非的血緣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姨父要走了。
為什么要走?秀秀幾次想問姨父,又覺不妥。她知道那邊很好賺錢,但姨父會是為了錢嗎? 秀秀覺得這樣過沒有什么不好,即便被領(lǐng)導(dǎo)冷落,下班回來刨板子,也沒有什么不好。但姨父要走了。
晚飯是二姨做,三菜一湯,做得很精致,但味太淡。秀秀默默地吃,默默想心事。
“秀秀,想什么呢?”二姨笑著問。秀秀發(fā)現(xiàn)二姨笑時嘴角下那兩個時隱時現(xiàn)的酒窩已拉成了兩條長紋。
秀秀說沒想什么。二姨就對她說了件事兒。
二姨說,那家外企開了家賓館,要招一批服務(wù)員,問秀秀愿不愿去。去呢,一月能掙三千多,干得好還可以加,這樣干上七八年就能買個小公寓,把農(nóng)村戶口遷到城市,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那,那不念書了?”
“念書管用?傻!你看你姨父……不說了,你自己思謀思謀吧!”
秀秀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應(yīng)了二姨。
她沒對姨父說。
五
但秀秀終沒去成賓館。
姨父走的前兩天將秀秀房里的學(xué)習(xí)桌上了漆,按秀秀的意思漆成果綠色。姨父說不能給你翻新了,漆了耐用,這漆是市面上最環(huán)保的漆,用這漆刷完魚池馬上可以把金魚放進去游泳。秀秀沒說什么,靜默地看著鮮澤光亮的果綠色成片成片地淹沒了淡黃的木紋。
說好了次日一早起來送姨父,然后隨二姨去賓館報名面試。誰料第二天秀秀從頭至腳都腫大了一倍,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秀秀沒想到自己會對油漆過敏。用環(huán)保漆刷過的桌椅可是又在外面晾過兩天的呀。
秀秀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她恍恍惚惚覺得時間又倒回了一年前,那場山洪過后她也是這樣昏睡了三天。但這次說到底不過是油漆過敏呀,怎么會……第四天早上,秀秀強迫自己從床上起來,她猛甩了兩下頭,覺得已經(jīng)從“山洪”中掙扎出來后,就開始考慮以后日子。賓館是去不成了,那么是留下來繼續(xù)念書還是……秀秀又一次面臨著選擇。
秀秀環(huán)顧著四周,是鮮鮮亮亮的綠,但綠得太淡太虛,像擰把熱毛巾就能抹去似的,不如桃峪的綠,這個季節(jié)已是很深很濃的了。
責(zé)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