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陸羽被許微塵從被窩里扯出來:“酒該醒了吧!睡一夜又一天了,快點起來,帶你去看奇景!”
陸羽揉揉依然發(fā)脹的太陽穴,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起來:“小許,你又鬧什么?我好不容易回來休息幾天,凈陪著你胡鬧了。”
許微塵一點不介意他語氣里的怨懟,笑嘻嘻地說:“跟我走就對了?!?/p>
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生生拉著陸羽出了門。
夕陽正艷,金色的光線像一支支神奇的筆,將大地勾勒得異常唯美,許微塵長發(fā)在風中飛揚,如星子的眼眸時不時瞅過來,反而讓陸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不動聲色地甩開她的手,扭頭看向別處。
許微塵笑著說:“陸大才子的手,我等凡人摸不得了?!?/p>
陸羽接一句:“男女授受不親?!?/p>
惹得許微塵腳下一絆,差點笑得跌倒。
陸羽也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他和許微塵是鄰居,毫不夸張地說,小時候兩個人一條褲子換著穿過,同一個炕上睡過,一起逃過課,一起吃過飯,一起被父母打過……
拉個手嘛,對他倆來說就很正常,反而陸羽這別扭的樣子特別不正常和好笑。
許微塵笑過后,眸底也略有些失落,不過她是個大方的姑娘,只一瞬間就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情,神秘兮兮地說:“真的,有奇景,是在別處都看不到的,不看后悔?!?/p>
既然都出了門,陸羽也想逛逛,就這樣跟在許微塵的身后,走在平安鎮(zhèn)的小路上。
平安鎮(zhèn)位于西部地區(qū)天山腳下,出了小鎮(zhèn)口,一座大山就橫在前面,小時候的陸羽就特別想看清楚,山的那一邊到底有什么。等到長大些,發(fā)現(xiàn)翻過山后,還是山。
從小他的父母給他灌輸?shù)乃枷刖褪牵欢ㄒ煤脤W習,飛到大山的那頭子去,一定要做從山里飛出的金鳳凰。
陸羽也算爭氣,上學之路順利,直到大學畢業(yè)順利參加工作。
可在廣州、上海闖蕩了幾年后,他現(xiàn)在卻有著深深的迷茫和疲憊,他當年上大學的時候主攻貿(mào)易經(jīng)濟類,按他初期的預(yù)想,他一頭扎入商海,就能大顯身手,但實際上,這幾年在商海沉浮的風雨,早已經(jīng)超過了他當年的想象。
關(guān)鍵是,他覺得目前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追求的,難道上了這么多年的學,就是為了回家的時候開一輛大奔,就為了在北上廣那樣的大城市里弄一棟房子嗎?
這次趁著“十一”大假回來,一則是想要休息休息,呼吸一下家鄉(xiāng)的新鮮空氣,體味這里的慢生活。二是,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及方向。
當然,這也只是他一時任性的想法,他知道,自己還是要回到大都市里的人潮中去的。
正當他心事重重胡思亂想之時,已經(jīng)在許微塵的帶領(lǐng)下,爬上了一個高坡,接著眼前豁然開朗。
高坡的那一邊,是大片大片相對較平坦的山地,山地上此時鋪滿了大片大片的紅色,那紅特別正,乍一看,像一塊塊巨大的紅旗鋪在山上,覆蓋了整片整片的山,化為一條條起伏的紅河。
那波瀾壯闊的景象,讓陸羽猛地窒住了呼吸,目光慢慢地掃過去,那紅仿若沒有盡頭……
“小許,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微顫。
“這是我們鎮(zhèn)的辣椒,就說你太久沒有回來了,偶爾回來一下又來去匆匆,都沒有見過這景象吧?”
“確實沒見過,確實是奇景?!?/p>
許微塵說:“美吧?!?/p>
陸羽點點頭:“太美了,如畫一樣。不,畫都沒有這個美?!?/p>
夕陽下,金色與紅色的交織中,有人拿著工具在鋪開這些辣椒,這種美,這種生活的氣息,又豈是畫卷能夠描繪的?
許微塵點點頭:“是美。我們鎮(zhèn),種植辣椒第四年了呢?!?/p>
陸羽也知道,平安鎮(zhèn)距離山體太近,這附近的山呢,又都是石頭山,連帶著平安鎮(zhèn)的土地也不是那種肥沃,在平安鎮(zhèn)薄薄的土層下面,是深不可測的碎石層。
在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大西北,這樣的土地是比較致命的,幾乎是種啥啥不成,所以平安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一直不發(fā)達,甚至拖了本地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后腿。
前些年,大部分鎮(zhèn)民,都是隨便撒點種子在地里頭,不管死活,然后跑去附近鄰鎮(zhèn)幫工賺錢??墒墙o別人打工賺錢和經(jīng)營自己的土地,那性質(zhì)完全不同,所以平安鎮(zhèn)的鎮(zhèn)民總是找不到歸屬感,類似陸羽父母教導(dǎo)他要飛出平安鎮(zhèn)這種貧瘠之地的言論,一直被信奉和高捧。
直到前幾年,陸羽過年時回來平安鎮(zhèn),聽自己的父母說了,現(xiàn)在他們不種其他作物了,都種辣椒了。
當時陸羽還覺得很意外,畢竟在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西部地區(qū),大面積種植特色作物辣椒的情況還是比較少的,一般也就是村里人家的小菜園里,種上那么兩三行,供給家里人作為調(diào)味菜而已。
大面積的種植,真的能行嗎?
當時陸父嘆了聲:“那還能種什么呢?咱們平安鎮(zhèn)這土地,你也知道的,貧瘠,土層薄,薄薄的土層下面又都是碎石塊,留不住水,種植其他的作物都難有收獲,不知道誰發(fā)現(xiàn)種辣椒還行,辣椒根淺,不需要扎根到很深的地方,這土層恰好可以養(yǎng)得住它?!?/p>
陸羽聽了也只是點點頭。
他是知道的,包括他自己的父母,幾乎全鎮(zhèn)人都在種植辣椒了,可他不知道,種植辣椒,在秋季會有這么美的情景!他從未想過,收獲辣椒是這種情形。
“小許,這是在曬干辣椒嗎?”
“還行,你還能猜到這是在干啥,證明你骨子里還是個農(nóng)村孩子。”許微塵語氣里帶著戲謔。
“小許,為什么不去賣鮮辣椒?而是要全部曬干呢?”
“誰愿意費這么大勁???那還不是不得已而為之了,這么多的辣椒,賣不掉,運不出,那不得曬干才能保存久一點?而且我們這里的山坡,真的很適合曬辣椒,因為山上都是這種小石子,石子本來就吸熱,鋪在這個上面曬出來的辣椒,可以最大程度地保住辣椒本來的質(zhì)量,又能煥發(fā)出新的味道,曬干的速度還快,真的特別好?!?/p>
許微塵眼睛亮亮地盯著陸羽:“陸大才子,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產(chǎn)出了這么好的辣椒!”
陸羽略感汗顏,確實他出去闖蕩了幾年,忽略了對家鄉(xiāng)的關(guān)注,卻轉(zhuǎn)而又說:“你這語氣,倒像推銷員似的?!?/p>
許微塵笑笑說:“我本來就是推銷員,我這幾年最努力做的事兒,就是把我們平安鎮(zhèn)的辣椒推銷出去!”
許微塵的語氣忽然凝重起來:“你十年前就離開家鄉(xiāng)去上學了,而我十年前就輟學了,這十年,我們變成完全不同的人了呢?!?/p>
陸羽趕緊抬手制止她繼續(xù)說下去。
每次回家鄉(xiāng),他最怕的就是有人告訴他,不要忘本及人生變遷等等這種沉重深刻的話題。
他以前也有過類似深刻的想法和研究,但多年的社會打磨,他已經(jīng)明白,人力有限,夢想通常都照不進現(xiàn)實,著眼當下,賺錢才是最要緊的事兒。
他不喜歡那種總是戳得心窩子疼的話題。
許微塵感受到了他的排斥,又笑了笑,問:“大才子,你什么時候走?”
“過幾天吧,公司已經(jīng)在催了?!?/p>
“這一去,又是好久不能回來?!?/p>
“嗯,過年的時候也許還會回來?!?/p>
許微塵又問:“你在那邊,有女朋友了吧?”
陸羽微怔了下,在她腦袋上輕輕地彈了下:“問這個干什么?反正我又不娶你,我是山里飛出的金鳳凰,可看不上你這個土妞?!?/p>
許微塵摸著被彈痛的額頭,說:“以我們的交情,我還不能關(guān)心你一下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yè)了……”
許微塵話還沒有說完,已經(jīng)成功讓陸羽放棄了欣賞美景,轉(zhuǎn)身下山去了。
夜幕漸漸降臨,有幾個大老爺們兒正圍在村口的老樹樁子前聊天,看到陸羽過來,都主動和他打招呼:“小陸,你回來了!這次又給你爸提了幾瓶好酒?”
“小陸,越來越俊了,也越來越不像咱鎮(zhèn)的人了?!?/p>
“對,這氣質(zhì),明星一樣……”
對于這些大老爺們兒的閑話,陸羽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居然還停下來和他們聊了會兒,才回到家里,只見父母也已經(jīng)回來,顯然是忙了一整天,臉上被太陽曬得紅紅的,背微微地佝僂著。
陸母立刻著手做飯,陸父則給自己的兒子讓了根煙,陸羽接了過來,并沒打算吸。
陸父說:“之后這幾天,還有同學聚會?”
陸羽每次回來,都會被初中或者高中的老同學邀請去喝酒,待在家里的時間其實很少。
“沒了,后面這幾天老實陪著你們二老?!标懹鹇杂欣⒕蔚卣f。
“不用不用,你們年輕人聚在一起有意思,我們還要去曬辣子呢,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和老同學們聚聚是沒錯的?!?/p>
“明天我和你們一起去曬辣子吧?!标懹鹫f。
“好。你愿意去就去?!?/p>
晚飯就是豬肉炒辣子,是剛剛從地里頭摘回來的鮮辣子,那辣度和鮮度,讓陸羽感覺到又新鮮又熟悉,辣得眼淚都出來了,但入口就是香,不愿停下來,吃了兩碗米飯后,才舍得放下飯碗,對母親說:“媽,你炒菜的手藝越來越好了?!?/p>
陸父說:“是辣子的功勞吧,這個季節(jié)的辣子最最好吃,隨便一炒都是好菜?!?/p>
母親竟沒有反駁,笑著說:“正是這樣,也不單純是季節(jié)問題,也是和地方有關(guān),咱平安鎮(zhèn)種出來的辣子就是比別的地兒好吃?!?/p>
母親這么一說,陸羽也覺得這辣椒的味兒確實足,不是他在北上廣的小菜館里能吃到的味兒。
而且上海和廣州那邊兒,菜都是甜口的多,想吃一碗正兒八經(jīng)的辣菜不容易,特別是這么正宗的辣味兒更難尋。
陸羽說:“可惜不好寄,要不然我回廣州去,你們給我寄一袋子過去。”
父親說:“怎么不好寄?這鮮辣子不好寄,干辣子還不好寄?咱這的干辣椒也特別好,你把它切碎了,熬點雞蛋西紅柿,拌面吃絕了。”
陸羽點點頭:“那好,到時候寄點兒給我。”
晚飯后,還是接到了一個同學聚會的邀請,也還是許微塵發(fā)來的,信息如下:
陸大才子,明天胡小磊就回來了,他現(xiàn)在在湖南呢,也是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明天聚一聚唄。
這個胡小磊吧,是陸羽的初中同學,許微塵和陸羽是村東頭的,這個胡小磊就是村南頭的,雖然同村,但是關(guān)系素來一般,小學的時候只能算認識,但是到了中學的時候,三人一個班了,當時胡小磊和陸羽可是明面兒上的學習競爭對手。
從每次考試的分數(shù)排名之爭,到班長之爭,到中隊隊長之爭,到考到什么樣的大學之爭……
反正陸羽覺得,如果是別人,他可以拒絕,但這個胡小磊,他不能拒絕,他也想看看他最近幾年發(fā)展得怎么樣了。
所以給許微塵發(fā)了一條短信,是一個干脆利落的“好”字。
翌日,陸羽跟著父母去山上曬辣子,他家的辣椒曬在距離高坡比較近的地方,是一塊大約半畝地平坦高地,陸父把辣子上面蓋著的花條紋篷布掀開,露出下面鮮紅的辣椒。
其他附近的人家也都正在掀開篷布,一會兒工夫就覺得空氣中彌漫了濃濃的辣嗆味兒,陸羽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陸父看到他的鼻子都紅了,有些擔心地說:“剛到這種環(huán)境中不好適應(yīng),只是站在這里也仿佛吃了很多辣子似的,一會別弄得很難受,你還是先回去吧。”
陸羽有點不信邪:“爸,我可是農(nóng)村孩子,我怎么就不能適應(yīng)了?我今天非得干夠一上午才行?!?/p>
下午要和胡小磊聚一下,來不了。
父親拍拍他的肩膀:“隨便?!?/p>
母親說:“讓你去上學,就是為了不讓你受這些苦,你倒好,自己找苦吃?!?/p>
作為曾經(jīng)的天之驕子,陸羽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愛,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時候一笑,接過陸母遞過來的口罩戴上,說:“媽,我這叫體驗生活,這樣才能知道二老供我上學的艱難呀?!?/p>
三人正說著話,就見許微塵帶著一人到了他們的地頭,許微塵的手指準確地指向陸羽,陸羽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
許微塵又和那人說了兩句話,就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一溜煙地跑了。
陸母說:“這個小許搞什么呢?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了?!?/p>
陸父卻已經(jīng)迎著那人而去,同時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拿出一根煙敬給那人,那人接了煙不抽,別在耳朵上,向陸父說:“老陸,你兒子回來了?看著真是一表人才呀!我就是沒有女兒,要不然和你家攀個親?!?/p>
陸父笑說:“哪敢哪敢,您可是十隊的隊長,隊長家的閨女還不得嫁給鎮(zhèn)長家的兒子去?”
“老頑固,胡說啥呢!”對方打個哈哈,目光卻是落在陸羽的身上。
陸羽此時也感覺到了此人的到來說不定與自己有關(guān),已經(jīng)主動走了過來。
陸父連忙說:“小羽,這位就是咱們?nèi)ツ晷律先蔚脑S隊長?!?/p>
這位許隊長其實也和許微塵是本家親戚,去年剛剛上任新隊長,名叫許正壽。
陸父又對許正壽說:“這便是犬子?!?/p>
許正壽和陸羽同時伸出手,握了個手。“許隊長好。”陸羽說。
“你好。”許正壽說。
許正壽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陸羽:“小伙子氣宇軒昂,不愧是我們平安鎮(zhèn)飛出去的金鳳凰呀!聽說現(xiàn)在在廣州混得很好?做什么經(jīng)濟貿(mào)易什么的?”
陸羽忙說:“沒有沒有,就是跑跑單子,弄弄物流罷了?!?/p>
“噢,那你看,我們鎮(zhèn)這些辣椒,有沒有什么辦法,也用物流的辦法,運到外邊兒去賣了?”
陸羽立刻明白了許隊長的意思,同時也明白了許微塵為什么逃也似的跑掉了。
陸父雖然不懂經(jīng)濟啥的,但也知道這事兒不好答。
忙打哈哈道:“隊長,看您說的,這平安鎮(zhèn)這么多人一起想辦法幾年了,也沒打開銷路,也是沒地兒去賣,我兒子一個剛剛從廣州回來的人,他能有什么辦法?要說了解行情,那肯定還得找本地人呀?!?/p>
許正壽說:“老陸,話不能這樣說,小陸不是經(jīng)濟大學畢業(yè)的嗎?他上這么多年學,是我們鎮(zhèn)的人才,他肯定比我們鎮(zhèn)其他人有辦法呀,要不然,這些年的學,難不成是白學了?”
陸父說:“隔行如隔山,我兒子可不是賣辣椒的?!?/p>
許正壽的面色一下子變了:“老陸,你現(xiàn)在有了個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混的兒子,看不起咱們鄉(xiāng)里人了呀?!?/p>
他說完,又看了眼尬住的陸羽,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陸父扯了一把還在發(fā)呆的陸羽,說:“別管他,有些人自己沒本事,卻把希望寄望于別人,全鎮(zhèn)人都沒法子的事兒,怎能壓在你一個孩子的身上?”
陸母也說:“對對對,這個許隊長就是過分?!?/p>
陸父卻又嘆了聲,說:“也不怪他,這種情況誰都急?!?/p>
陸羽從地上抓了把辣子,拿到眼前仔細觀察。這是一種細長的線辣子,他在廣州的超市偶爾也能看到這種青紅色的新鮮線椒,但像這種曬干的線椒則是少見,這代表什么呢?
代表這種線椒并不是少見的品種,而是有可能是個非常普通的品種,然后區(qū)域化的銷售早就已經(jīng)化分開了,愿意采購這種線椒的地方,自然會采購,不愿意采購這種線椒的地方,自然是不采購,區(qū)域化銷售額肯定已經(jīng)成為定局了。
根據(jù)他自己的經(jīng)驗,這種貨物想要規(guī)?;鲐?,確實很有難度。
因為許正壽的這一出,陸家三人的心情還是受到了影響,氣氛有點沉悶。
好一陣子,許微塵背著雙手,來到地頭目光怯怯地看著陸羽,陸羽從曬辣子的地里頭走了出來,許微塵跟在其身后,漸漸地又到了高坡的最高處,目光所及之處,紅色布滿山坡。
許微塵扭扭捏捏地拽了下陸羽的衣袖:“別生氣了嘛,我叔叔也是著急了,平安鎮(zhèn)十三個村隊,全部都種植了辣子,銷售不出去,鎮(zhèn)子那邊下令了,每個村隊自己負責銷售呢,我叔叔也是沒有辦法了……”
陸羽其實能夠理解的,他做物流貿(mào)易這么多年,見過太多太多銷售方面出問題的廠家和甲方。
“這辣子,這么鋪開看,像一條條紅河,一派紅火的樣子,確實好看,但你抓它起來,不過就是曬干了的辣皮子,太普通了,不好銷售也是情理之中的?!标懹鹫f。
“可平安鎮(zhèn)只能種植辣子呀,而且平安鎮(zhèn)的辣子因為地理條件特殊,從種植到曬成干辣皮子,基本都是在特殊條件下完成,它的味道和品質(zhì),真的不是其他地方的辣子可以比擬的?!痹S微塵急急地說。
陸羽沉默著沒言語。
好一會兒,許微塵說:“要不然,我們先去吃飯吧?胡小磊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的飯店里了,在等我們呢?!?/p>
陸羽點點頭,二人下了山。
陸羽開了自己的車,許微塵坐在他的車里,摸著真皮座椅,笑說:“這是我坐過最高檔的車了,陸大才子,到底還是不負才子之名呀,我們這一批學生里頭,就你最厲害了。”
“不用拍馬屁,銷售辣子的事兒,我真的幫不上忙。”
許微塵一笑:“我只是單純夸你了,真覺得你很厲害?!?/p>
此時的胡小磊,正在平安鎮(zhèn)的帝豪大飯店,是座三層小樓,招牌是鐵制框架加上噴繪布,看起來非常俗氣,但是在平安鎮(zhèn),這已經(jīng)是最拿得出手的飯店了。
包間內(nèi)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了,胡小磊居中而坐,溜光水華的大背頭和深灰色秋季風衣,腕子上戴著塊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表,食指和中指間夾著根香煙,一邊默默地吸煙,一邊居高臨下地冷眼看著其他高談闊論的同學們。
這些同學都太土了,張口閉口不離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要不然就是男女間情事,一邊肆意踩低著別人同時又自嘲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豁出本來就沒有的臉面。
一會兒,門打開,眾人眼前一亮,首先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許微塵,一個簡單的馬尾扎在腦后,清雋的臉上一雙笑瞇瞇的桃花眼,薄薄的兩瓣唇間,溢出輕快的笑語聲:“老同學們,我們來晚了,讓你們久等了?!?/p>
眾同學連忙起身讓座兒,這時候,陸羽也進來了。
和胡小磊不同,陸羽的打扮很普通,唯一和其他同學不同的可能是,他的脖子上戴著條銀鏈子,整個人看起來低調(diào)又內(nèi)斂,通身上下的氣息更加平和平穩(wěn)。
和胡小磊的目光一觸,二人都立刻現(xiàn)出很合宜的笑容:“老同學,你好?!倍送曊f著話,握了握的手又分開。
胡小磊說:“微塵,坐這兒來?!彼疽庠S微塵坐在他身邊。
他身邊的椅子上本來有人了,此刻立刻被燙了屁股似的彈開:“來來來,小許,你坐這邊來?!?/p>
他自己則換到別的座位上。
這時候,陸羽已經(jīng)坐定了,和胡小磊隔著個位子。
許微塵笑著走過來,把陸羽拉到剛才那個同學彈開的位置:“你們兩個大佬應(yīng)該坐近一點,至于我,坐在這邊好給你們端菜?!?/p>
陸羽沒有推辭,按照許微塵的安排坐在了胡小磊的身邊。
胡小磊僵硬一笑:“要給我們端菜?小許,辛苦你了。”
眾人都落座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維,輪流恭維著陸羽和胡小磊,胡小磊眸子里藏著幾分不屑和冷漠,卻又感覺受用,陸羽則覺得很不適應(yīng),略有些尷尬。
胡小磊隔著陸羽對許微塵說:“以前吧,讓你好好上學,你偏不上了,現(xiàn)在只能在隊里和這些愣頭青在一起,后悔了吧?”
許微塵笑得很純凈:“平安鎮(zhèn)是我們的家鄉(xiāng),總也得留些人嘛,不能大家都跑出去對不對?”
另一個同學接著道:“對,大家全部都出去了,萬一想回來聚一聚,都聚不到一起,也沒個愿意招待的是不是?”
“可不是,家鄉(xiāng)有家鄉(xiāng)的好?!?/p>
胡小磊對他們的言論顯然不以為然,又說:“我就是可惜,微塵當年學習可是很好的呢?!?/p>
“是有點可惜?!北娙艘舱f,“微塵就是我們平安鎮(zhèn)的明珠,現(xiàn)在是明珠蒙塵呀!”
“沒有沒有,我自己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在平安鎮(zhèn)很幸福,當然我內(nèi)心也覺得,沒有更多的知識文化是一種缺憾,我們鎮(zhèn)現(xiàn)在辣子銷售不出去,沒有渠道,沒有方法,沒有人脈只是一方面,最重要也是因為我們沒有更高的知識和文化,不懂營銷技巧和方式。”
許微塵三句不離銷售辣子,這讓陸羽挺無奈的,胡小磊也只是默默地聽著,看著許微塵的眸光里藏著些許炙熱。
因為在座的同學,除了胡小磊和陸羽,其他人都是在平安鎮(zhèn)本地,也都是種植辣子的,所以許微塵的話很能拉起共鳴,眾人就“應(yīng)該怎么把辣子賣出去”這一話題,展開了討論。
然而因為認知有限,門路有限,說出來的辦法也確實很老土,而且起不到什么實際效果。
好一陣子,胡小磊忽然插了句:“微塵,你知道吧,我在湖南,湖南可是一個產(chǎn)辣子的地區(qū),而且那地方的人也特別能吃辣?!?/p>
許微塵眼睛一亮:“正是正是,是不是重慶四川那邊也可以?”
胡小磊笑了笑:“對,哪里對辣子有需求,我們就把辣子銷售到哪里去?!?/p>
許微塵又連連點頭:“正是啊,老胡,你是不是有什么辦法?”
胡小磊看了眼陸羽,又賣關(guān)子似的說:“這得看機緣,只能說,萬事我們得先設(shè)置一個方向,有方向了,才能向那個目標進發(fā)對不對?”
許微塵萬分同意,向胡小磊豎起了大拇指:“老胡,你的話真的充滿智慧,太讓人佩服了?!?/p>
許微塵又向陸羽說:“不過我知道,陸大才子是個頂級好的銷售人才,我還是想要聽聽陸大才子的意見?!?/p>
陸羽說:“我覺得銷售任何東西,必須有個額外的附加價值,或者說和一些文化方面的東西進行捆綁,這樣利于宣傳。宣傳到位了,自然會吸引來好的合作伙伴和商客?!?/p>
許微塵又點頭:“陸大才子的話果然也很有道理?!?/p>
但其實,陸羽也好,胡小磊也好,面對著平安鎮(zhèn)滿山遍野的干辣椒,此刻都在紙上談兵。
一個這么普通的東西,要大批走量,談何容易?
因為有陸羽和胡小磊的存在,在座其他人都覺得今天大有希望,如果家里的干辣子全部都賣出去了,至少可以過個好年了,這個想法讓他們很激動,張羅著上更多好菜好酒。
胡小磊全程對酒菜的興致缺缺,顯然是吃慣了山珍海味,小鎮(zhèn)上的這些雞鴨魚肉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他的目光多半是落在許微塵的身上,有兩年沒見了,這丫頭越來越美了,她身上有一種蓬勃的青春氣息,臉上只是涂抹了雪花霜,有淡淡的香味兒,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過多的脂粉,連眉毛都是天然的柳葉眉。
這可比外面的妹子水靈又漂亮,像朵正在盛放的水仙花。
陸羽因為要開車,所以拒絕喝酒,胡小磊說他瞎矯情,就是為了顯示自己有車唄!
胡小磊自己陪著眾人喝了幾杯,喝到臉上起了紅光,掏出電話給遠在湖南的朋友打電話:“王總,是我是我,是這樣的,你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干辣椒的銷路?”
不知道對方說了什么,胡小磊接著說:“對,對,對,干辣椒,很多……”
眾人都凝聲窒氣,靜悄悄地聽著,生怕打擾到他們的電話,最后聽得胡小磊說:“王總,這事就拜托你了,有消息及時通知我?!?/p>
掛了電話,胡小磊下巴微仰,掩蓋不住驕傲和得意,向許微塵說:“很快就會有消息,你不要太著急了。再說了,銷售辣椒是整個平安鎮(zhèn)的事兒,也不能壓在你一個人的身上是不是?這樣太辛苦了呀?!?/p>
許微塵說:“能為大家做點事,我很開心,并不覺得辛苦?!?/p>
酒過三巡,眾人正聊得歡,忽然店老板走了進來說:“看樣子要下雨了,你們誰家曬了辣子的,要快去處理一下?!?/p>
除了陸羽和胡小磊,其他眾人都大驚失色,匆匆往飯店外走去。
出來后仰望天空,只見一大片烏云已經(jīng)覆蓋在了平安鎮(zhèn)的上方,許微塵說:“壞了,壞了,這天氣變得太快了!”
因為平安鎮(zhèn)靠近山體,一陣風一陣雨的,氣候方面確實要比山下地方變化快些。
胡小磊說:“快上車,我送你們?nèi)ド缴稀!焙迷诹硪粋€同學不客氣地把胡小磊從駕駛室扯出來,自己鉆了進來:“你喝了酒,還是我來開吧!”
對于一個不起眼的同學居然會開車,胡小磊有些錯愕,坐在后座上發(fā)呆。
剩余的其他幾人也匆匆上了陸羽的車。
到了山上后,大家都沖向自家曬辣子的地方。
此時風很大,風里已經(jīng)裹挾了濕意,眼見著大雨馬上就要傾瀉而下了,那一片片的紅色如同被迅速卷起來的紅布,家家都在爭分奪秒,把鋪開的辣子裝進編織袋或者就地攏為一堆,然后蓋上厚厚的塑料篷布防雨。
雖然事發(fā)突然,但大家似乎早已經(jīng)應(yīng)對過多次這樣的情況,每家每戶都在風雨欲來的大風中有條不紊地忙著,不一會工夫,原先鋪開的曬辣子場內(nèi),就已經(jīng)被集中成一個個蓋著篷布的大包了。
陸羽雖然自小長在農(nóng)村,可因為父母對其極為寵愛,再加上平安鎮(zhèn)向來農(nóng)業(yè)不發(fā)達,前些年平安鎮(zhèn)鎮(zhèn)民都是依靠給鄰鎮(zhèn)打工為生,如這樣熱鬧而大型的勞動場面,他真的還是第一次見。
內(nèi)心感到一種久違的異樣激動和震撼,不由自主地拿起自己的手機,拍下了大風中大伙忙碌的場面。
又過了片刻,豆大的雨點密集地落下來。
許微塵已經(jīng)到了他的身邊,把一張用塑料編織袋臨時折成的斗篷扣在他的頭上,雨打在塑料斗篷上啪啪地響,許微塵大聲問:“陸羽,你家的辣子收好了嗎?”
陸羽的車上因為帶著人,所以直接開到了距離別人家最近的地頭,反而沒顧上去看自己家的情況。
他不確定地說:“應(yīng)該收好了吧!”
許微塵說:“回吧,一會兒雨下更大,不好下山了?!?/p>
“好?!?/p>
到家后,許微塵沒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到了陸羽的家里,陸父和陸母也剛回來一會兒,已經(jīng)在爐子里用木頭生了火,屋里被火光這么一映照,頓覺得那濕意被驅(qū)趕走了。
許微塵問:“叔叔,阿姨,你家的辣子收好了沒有?”
陸父答:“收好了,也是真險,再晚一點就被泡了?!?/p>
許微塵這才放下了心,接著卻打了個噴嚏,陸母趕緊給她端來一杯熱水:“小許,風大著呢,又是雨,你穿的也太薄了,快喝點熱水。”
陸父也說:“小許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整個平安鎮(zhèn),也就小許愿意想辦法去把我們的辣子賣掉,雖然還是沒見著什么成效,但小許這番干勁兒,我們可都是看見的。”
陸父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看了眼自己的兒子,卻見陸羽恰好接了個電話,走去門口接電話了。
是公司催他回去的電話,說是有一個項目需要他親自接手處理。
陸羽嘴里應(yīng)著,目光卻無意間觸到了許微塵,只見她坐在爐子前,臉上帶著純真陽光的笑容,正在和父親說著什么。
陸羽簡單說了句:“好,后天即回。”就掛了電話。
陸母在爐子旁又放了張椅子,讓陸羽也過來烤烤火。陸羽剛坐下,聽到許微塵問:“要回去了嗎?”
陸羽點點頭,想著正好也要對父母說這件事,就抬眸看著他們說:“我明天早上就走了,需要轉(zhuǎn)機呢,得提前一天出發(fā),后天要上班了?!?/p>
陸父和陸母一起點頭:“好。”
二老似乎再無別的話說,氣氛一時靜默了下來。
許微塵坐了會兒,也回到自己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許微塵早早地等在陸羽家門口,見到他出來,就把一個略沉的袋子遞到他的手中:“這是我昨天晚上親自炒制的辣椒醬,是用新鮮的青紅線椒做的,你帶去廣州吃吧?!?/p>
“不用不用。”陸羽推辭。
“我專門給你找了個好看的袋子裝著,不丟人!”許微塵笑著說。
這袋子確實是新的而且很漂亮,上面還繡了花,似乎是一個手工制作的袋子。
陸羽說:“不是這個事兒,這辣椒醬我媽也做了……”
這時候陸母出來了,說:“能帶著就帶著吧,小許的一番心意。而且這辣椒醬和辣椒醬也不一樣,一家一個做法,味兒不同呢。”
盛情難卻,陸羽最終收下來了。
即將離鄉(xiāng)的游子,最怕告別時分的煽情,陸羽尤其怕,他把辣椒醬放在車子的后備廂里,對父親說:“我走了,你們保重?!?/p>
說完就啟動了車子,留下一股塵煙,沒回頭,只將一條胳膊伸出車窗外揮了揮,算做告別了。
從后視鏡里,他看到許微塵一直努力地向他揮手,嘴里頭還喊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