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狼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北疆一個邊境兵團團場上的小學(xué)和初中。
那時候,團場的各個連隊往往都只有自己的小學(xué),孩子再大,就會集中去上初中。而這個初中學(xué)校大多會設(shè)立在一個中心連隊。
那年冬天,我是在位于十五連的團二中上初一,我家在六連,學(xué)校離家有五六公里路。
平時我們幾十個初中跑校生,都是三三兩兩,或騎自行車或走路,一路打打鬧鬧,自己去二中上學(xué),從來沒有大人接送。
突然,有一天一大早,大人告訴我們,從今天開始,上學(xué)要一起走,一起回。
那天早上,有兩個騎馬、背槍、神情嚴肅的男民兵在連隊的路邊等著我們。等人齊了,大家都不敢大聲說話,心情緊張,一路小跑,跑到了學(xué)校。
到班上一看,第一節(jié)課,班上空了好幾個座位,都是九連同學(xué)的座位。
那天老師講課也是沒精打采的。
下課休息和中午放學(xué)后,我們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聽到,昨晚,九連狼吃人了!
當(dāng)時九連位于準噶爾盆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一塊兒高地上,周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和蘆葦叢。全連有幾十戶人家、上百人,都是兵團的職工和老人、孩子。住房都是干打壘的土坯平房,一排排,像部隊的營房一樣。
那天傍晚,天空飄著雪,太陽像個橘色的大燈籠,慢慢落向白茫茫的地平線,幾縷乳白色的炊煙緩緩飄上灰蒙蒙的天空。
突然,九連的住宅區(qū),雞飛,犬吠,男人叫,女人喊,小孩哭……一條灰色的、像狗一樣的動物,在一排排住房之間,東沖西撞,見人就撲,逢人便咬,撲倒人就咬,咬上人就逃!
有一個男人的鼻子被咬掉了,他滿臉是血,含糊不清地大罵。有幾個人的棉衣被扯開了,破碎的棉花亂飄。有個婦女不知道是被咬到了,還是被嚇到了,在雪地上打滾哭喊。整個連隊一片哀嚎,一片驚叫……
慘白的雪地上,到處都是刺目的血跡和人體組織碎片。最慘的是,我們班上的一位女同學(xué),她的半邊頭皮被硬生生撕掉了!
兵團連隊的職工大多是轉(zhuǎn)業(yè)、退伍軍人,膽大,勇敢。他們抄起家伙,在夜色中追著這條灰色的“大狗”猛打。
最后,這條筋疲力盡、傷人無數(shù)的“大狗”被一對父子堵在房里,父親扯住它的雙耳,死命摁在地上。兒子用鎬頭把兒一通猛打、亂捅……
一場驚心動魄的人“狗”大戰(zhàn)后,那個灰色的大家伙,嘴角淌血,終于一動不動了。
大伙圍上來細看,地上躺的原來是一匹渾身血跡斑斑的大灰狼,還是一匹母狼。
有人說,這匹狼是徹底瘋了,竟敢闖到居民區(qū)來,見人就咬,逢人就撲。
有人說這匹母狼是丟了狼崽后的瘋狂報復(fù)。
這時候,九連有人開始想起來。之前,有匹狼在連隊外面的樹林里,哭嚎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九連被咬傷、抓傷的人,幾乎都打了狂犬疫苗和防破傷風(fēng)針,除了那對最后打死惡狼的英勇父子,因為他倆傷得最輕。
我們班上頭皮被撕開的那位女同學(xué),連夜被送到了軍區(qū)醫(yī)院搶救。
我們幾十個跑校的初中生,被背槍、騎馬的大人護送了一個月后,又恢復(fù)了自由行動。
不過,好一段時間,天一黑,我們每家每戶都早早頂上門,大人和小孩也不敢隨隨便便在戶外獨自行走,
后來,聽說那位傷勢最輕的打狼父親,因為沒有及時打疫苗,不久發(fā)病去世,癥狀疑似狂犬病。
我們班上那位被狼撕傷的女同學(xué)在醫(yī)院里治療了半年,一直沒有回來上學(xué)。再后來,她們家也搬走了,她也轉(zhuǎn)學(xué)了。
若干年后,我在烏魯木齊市見到了這位女同學(xué)。她由原來的靦腆小姑娘變成了一位干練、愛笑的大姑娘。只是她的長發(fā)還是掩蓋不住她的臉上、脖子間那一道彎彎曲曲、淺淺的疤痕。
盡管我一直都很想問問她,但至今我都沒有勇氣問她:
在那個寒冷、凄慘的冬夜,都看到了什么?都經(jīng)歷了什么?
蘆花湖之殤
我的少年和青年時光都是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的一個兵團團場度過的。
可能是為了種地澆水方便,這個團場的連隊都是沿額爾齊斯河南岸而設(shè)。幾乎每個連隊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天然水洼,水洼四周長滿了蘆葦,有的水洼里還生長著不少冷水魚。
水洼在南方叫湖泊,在我們當(dāng)?shù)禺?dāng)時就叫水坑,水坑的名字也帶有兵團特色,一號坑、二號坑、三號坑……一共有七個坑。其中七號坑最大。七號坑十年前改名字了,叫向陽湖。向陽湖里面白斑狗魚很多,它也是新疆唯一一個國際路亞(假餌釣魚)釣魚基地。
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位于八連的三號坑,十年前,這個蘆葦坑也改名叫做“蘆花湖”了。
蘆花湖景區(qū)門前的一塊牌子上介紹:相傳,孛兒帖曾在這里等待西征的丈夫鐵木真歸來。孛兒帖是成吉思汗的正宮皇后,她養(yǎng)育的四個兒子,有兩個是皇帝,兩個是國王。
為了吸引流量和游客,套用歷史故事和名人傳說,是不少景區(qū)的套路。
孛兒帖是不是曾在蘆花湖畔望夫歸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四十年前,湖邊曾有一位母親,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了,她的丈夫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同時葬身湖底。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阿勒泰地區(qū)成立了造紙廠,無人問津的蘆葦成了絕佳的造紙原材料。
因為這里的蘆葦都是野生的,在額爾齊斯河水的滋潤下,亭亭玉立,長勢喜人。尤其是蘆花湖四周的蘆葦更是有兩人多高。像個小竹林一樣,密不透風(fēng)。
入冬了,湖的冰面上也可以站人了,大面積的蘆葦收割也就開始了。蘆葦?shù)氖召弮r格也一路從五分錢一公斤漲到了一毛錢一公斤。
盡管靠近湖心的冰面還沒有凍透,可是誘人的蘆葦還是讓人忘記了危險。
在阿爾泰地區(qū)漫長的冬季,很多時候,湖面和河水都會結(jié)上一米厚的冰層。厚實的冰面上可以跑大車和拖拉機。
但是如果是沒有凍透的冰面就不好說了。
因為蘆葦都是野生的,誰家收割了就算誰家的。那個冬天,蘆花湖冰面上人頭攢動,車輛穿梭。收割下來、打好捆的蘆葦堆積如山。
不知道是湖面上收割蘆葦?shù)娜苏径嗔?,還是運蘆葦?shù)能囎犹亓?。有一天,母親正在埋頭割蘆葦,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小兒子突然掉進了一個裂開的冰窟窿。她不會水的丈夫眼見小兒子在冰水里沉浮,就拼命跳下水去救他。這位母親上初中的大兒子當(dāng)時也在現(xiàn)場。大兒子平時水性很好,看到爸爸和弟弟都在冰湖里撲騰,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掉就跳了下去。
她可憐的大兒子在冰水里頭,顧了弟弟,顧不了爸爸,好不容易把爸爸托起來了,弟弟又沉下去了。他又翻身潛入水里,在冰水里去摸弟弟……他連哭帶喊,聲嘶力竭,大聲呼救。可看到這種情況,周圍的人都蒙了,再沒人再敢下水了,冰水太冷了,大家都還穿著棉衣棉褲?。?/p>
終于等到連隊的救援人員來了,冰面上早已恢復(fù)了平靜。冰面上散落著一地還沒有來得及打捆的蘆葦,三把割蘆葦?shù)溺牭?,幾小攤不知道是誰劃傷留下的血跡。
天黑了,大家都默默無語,步伐沉重,回到了連隊的住處。
后面幾天,連隊派了六位婦女,二十四小時、三班倒陪著這位不幸的、傷心欲絕的母親,生怕她想不通,走絕路。
第二天早上,鄰居們看到,這位母親的頭發(fā)全白了!
三天后,八連一位退役的海軍潛水員,冒死下水,把父子三人從湖底撈上冰面。
這位老潛水員說,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在湖底,父子三人緊緊抱在一起……
去年秋天,我出差路過家鄉(xiāng),老單位的老科長,興高采烈,專門帶我去看蘆花湖:一條長長的木棧道伸向湖心,蘆花似雪,波光粼粼,藍天白云,湖天一色。
同去的朋友,不停拍照,不停大喊:“哇!太美了!太美了——你咋不早點帶我來?”
我憑欄遠眺,遠處的湖面上有三只似鴨似雁的飛鳥,突然驚起,拍打著湖面,振翅飛向遠方,越飛越遠,越飛越小,直到融入了無邊的、如血的殘陽里……
那個火紅的感嘆號
那年,她十六歲,在一個邊境兵團團場中學(xué)上高二。
每天早上,她和住校的同學(xué)跑步時都要經(jīng)過一個邊防連隊大院的后墻。
國慶節(jié)前夕,學(xué)校和邊防連進行聯(lián)歡。
演出在學(xué)校禮堂進行。
戰(zhàn)士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嘹亮的軍歌步入禮堂。
禮堂上方掛著鮮紅的橫幅,同學(xué)們既興奮又好奇,尤其是高年級的女生,有的偷偷瞄著戰(zhàn)士們。
戰(zhàn)士們目不斜視,雙手扶膝,正襟危坐。
演出開始,學(xué)校高一(2)班的大合唱《歌唱祖國》拉開了演出序幕。戰(zhàn)士們使勁鼓掌,掌聲震耳。接著,邊防連一排的《打靶歸來》也贏得了師生們熱烈的掌聲和喝彩。演出現(xiàn)場十分火熱。
“下一個節(jié)目,由二排三班表演三句半《說說咱們的新家鄉(xiāng)》,大家歡迎!”
只見四名戰(zhàn)士齊步上臺,立正敬禮就開始了表演。他們一人手拿一件打擊樂器,最后一名戰(zhàn)士手中拿著一面大鑼。前面三人一人一句,輪到第四個人,就使勁敲一下大鑼,喊上總結(jié)性的一句話。她發(fā)現(xiàn),第四個戰(zhàn)士特別年輕,有點像她靦腆的大弟。他每喊完半句,臉就通紅通紅的。
現(xiàn)在,前面三個戰(zhàn)士說完了,又該他了。他使勁敲了一下大鑼,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臺上臺下一片寂靜。同伴們都望著他,臺下上千雙眼睛也在盯著他。
他的臉更紅了,他又使勁敲了一下手中的鑼,“咣——”又張了張嘴,還是想不起該說的詞。
臺下臺上都笑了。這時,小戰(zhàn)士的脖子都紅了,他低下了頭。還好,聰明的主持人及時上來解了圍。
她看到小戰(zhàn)士是埋著頭走下臺的。
演出繼續(xù)進行,那位小戰(zhàn)士一直沒有回到座位上。
演出結(jié)束了,邊防連整隊回營房,她用目光找到了那個戰(zhàn)士,他的表情特別難受,頭也抬不起來。
晚上回到宿舍,她輾轉(zhuǎn)難眠,就披衣提筆用娟秀的字體給那位戰(zhàn)士寫了一封短信:“我知道,今天演出,你失誤了,但是你盡力了。作為最可愛的人,我不想看到你今后垂頭喪氣的樣子。如果你能夠真正忘掉這段陰影,振作起來,希望你在你們營房大院的后墻上畫上一個感嘆號。不要打聽我是誰,我會天天去找那個感嘆號的……”
第二天,她打聽到那個戰(zhàn)士的姓名,就把信寄了出去。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跑早操路過那面后墻時,都要仔細、認真地看。
第一天,墻上是空的。
第二天,墻上什么也沒有。
第三天,墻上還是空的……
她幾乎失掉了信心。盡管這樣,她還是在第四天早上有所期待??炫芙敲鎵α?,遠遠地,她發(fā)現(xiàn)墻上有一個大大的、紅紅的感嘆號。感嘆號的顏色很深,描得也很整齊,好像是用紅紙貼上去一樣。
她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臉也紅了。
早操后,回到宿舍,她興奮地把這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幾個好友。嘰嘰喳喳的女友不相信,又擁著她再去看看——那個感嘆號真是那樣鮮艷奪目!
后來,她忍不住,又特意去看了幾回。她心細,每次去看,都會拉上幾個女友一起,從來沒有單獨去過。
十年后的一個中秋節(jié),她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又去找墻上那個感嘆號。
可惜,邊防連的墻已經(jīng)重砌了。
一陣沖動,她上前去向門衛(wèi)哨兵打聽那位小戰(zhàn)士的去向。
哨兵回答:“我們連長到團里開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