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畫像磚是漢代的一種基礎建筑構件,多用于墓室、祠堂。兩漢四百余年,畫像磚的使用幾乎貫穿其整個歷史空間并遍布全國各地。四川、山東、河南江蘇均由大量不同形制的漢畫像磚出土,風格各具獨特的審美特色,其中洛陽西漢畫像空心磚是以其別具一格的線條美為代表的畫像磚精品,可謂是別具匠心的藝術瑰寶。這些出土的洛陽西漢畫像空心磚內容題材豐富,從社會生活到神話世界皆有表現,模具的圖案樣式也多種多樣,涵蓋建筑、人物、植物、鳥獸等等,目前多藏于洛陽博物館等文博機構,民間鮮有遺珠。本文初步探尋的這塊洛陽西漢文字畫像空心磚是由中國文化研究會金石專業(yè)委員會的李世德先生所保護和修復的精品中的精品。
據史學家與考古學家考證,洛陽西漢畫像空心磚的斷代上限不超過西漢武帝,下限不晚于王莽新政,前后約150年。出土地點在邙山腳下洛陽東北郊,總體范圍為東西不足30公里、南北不足15公里的一個狹長地帶。此地的黏土質韌且堅,易于夯實,雨水難侵,造墓不易坍塌,適宜于燒制優(yōu)質的空心畫像磚。據此可以推斷,當時的洛陽已形成了一個專門燒制畫像空心磚的行業(yè)和工匠群體。從出土的洛陽漢畫像空心磚的畫面來看,其圖案造型明顯為統(tǒng)一的形象,圖案形象有成套的圖式和傳承。這說明在當時,畫像空心磚是一種由專門作坊批量生產的商品,供具有一定經濟基礎的家族根據墓室的制式選購相應的配件。而具有更高級社會地位的家族,則可能根據墓主人的生前的身份、生活、功績,亦或是當時社會的時代潮流、主流思想來定制畫像磚的圖案。這種定制型洛陽漢畫像空心磚在出土數量中的占比微乎其微,李世德先生憑借幾十年收藏與研究經驗,在鄉(xiāng)野市場搶救下來的這塊磚,就屬于罕見的定制型洛陽漢畫像空心磚。
此磚長110厘米,寬38.5厘米,厚度13厘米,發(fā)現時已斷為三截,其中一截破碎稍嚴重,所幸每個部分都在,沒有遺失,經專業(yè)修復后已呈現完整形制。經專業(yè)考古學術機構對其表面附著物取樣進行科學檢測,結論為堿性為主,Na2Co3分子量為110.22,密度為0.85克/CM2(推算),熔點651℃,400倍下呈灰白色粉末或細狀結晶體,成分與部分漢代出土陶器類附著物相吻合。畫像磚正面主畫面長90厘米,寬26厘米,橫向鋪排。約占總畫面1/3的上部從右至左為16個漢篆文字“仙雀起舞,歡送新生。二使者盈,客接仙臺”,字的兩側各有一只翩翩起舞的仙雀,每個字的長寬約為4厘米。主畫面下部從右至左依次為:寬袍大袖的二人持節(jié)杖面朝左并立;二人騎馬相對,手持長戈如對陣狀;一人挽虎,人與虎面目相向而身體朝向相反;最后為二人抱拳躬身行禮,右側人物持笏,左側人物素衣簡履,腰懸長劍。主畫面的四周為連續(xù)的一圈漢代常見的柿蒂紋。相較于正面明顯的具體敘事性,磚的背面圖案主要體現了裝飾性,由33個銅錢紋與48個圓鏡紋陣列組成,四周為14組銜尾螭龍。不同于大多數畫像磚是先整體塑型然后再用陽刻模具組件印畫來組成整體圖案,此畫像磚的所有畫面均為陰模陽紋,模具為整體雕刻,從制作工藝到畫面與文字內容,基本可以斷定這是專門為墓主人定制的墓室磚。
有文字的漢磚主要以文字磚為主,磚上只有文字沒有畫面,這種磚的文字主要是以記年、記事或者是祈福的文字為主。畫像磚或者畫像石上的文字一般非常少,主要以提示畫面人物身份或者提示畫面的傳說、典故為主。本文介紹的這塊畫像磚,文字不再作為畫面的陪襯,而是以四言四句來表現漢代生死觀與儀式感,表現漢代人普遍想象中的另一個世界,在以畫面表現的同時,又以獨立成篇的文字把死后世界的浪漫想象文學化,在出土漢代畫像磚中更可謂是寥若晨星。
結合畫面內容,筆者對此磚的四言四句試著做了一些粗淺的解讀。推斷文字主要內容是描寫了想象中墓主人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過程,通過何種方式到達新的世界。這是一個在天上的、與各種仙人瑞獸同在的世界。“仙雀起舞”無疑是在寫畫面中文字兩端的兩只仙雀。古人以赤雀為仙雀,漢代畫像中多有仙雀的形象?!皻g送新生”應該是指伴隨著仙雀的起舞,歡送墓主人去另一個世界繼續(xù)他的生活。在漢代人的想象中,那是一個更加豐富多彩的天上世界,既然是天上世界,就必須要由能夠飛翔的祥瑞仙雀來歡送。漢代人視死如生,或者更準確地講,視死如升,離開現實世界是一種升華,是能夠與仙人、瑞獸以及祖先、先賢共處的美好世界。墓主人帶著現世的記憶和意識到另一個世界繼續(xù)生活,是一種延續(xù)和升華,而不是輪回,這是漢代人對中國文化中生死思考的一種貢獻,逐漸演化成道教價值觀里豐富的仙人體系并持續(xù)影響到現代。漢代人對于死后世界的浪漫想象,是漢代畫像最主要的主題之一,其豐富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如何進入另一個世界,除了有仙雀的隨送,還要有新生世界的接引和向導。后兩句“二使者盈,客接仙臺”是表現了墓主人進入這個世界的途徑和過程。二使者,現無法考證具體是哪兩位使者,從這塊磚的畫面上來看,應該是畫面右側著寬袍大袖持節(jié)杖的二人。對于二使者的身份,也有人大膽猜測為上古門神神荼和郁壘,這主要根據來自西漢張衡《東京賦》中“度朔作梗,守以郁壘;神荼副焉,對操索葦”,以及東漢王充《論衡·訂鬼》引《山海經》中“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善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這種猜測并沒有漢畫像與文字可以作為切實的作證,因此不作深入探討。畫面中這二人的形象更像是漢代社會中使節(jié)或者武士的形象,端莊穩(wěn)重。在漢代的墓葬里面接引方式有兩種,一種直接由天上神仙來接引,這種人一般地位比較尊貴,而且還需要諸多墓葬規(guī)格的支持。另外一種則是以水和船的方式來接引,例如在很多的漢代墓葬壁畫之中,就有墓主人踩著船只然后飛上天。民間野史有傳說,淮南王劉安就是被兩位使者接引上天最終成仙。“盈”字應該表現了二位接引墓主人的使者內心的欣喜。盈,滿也,《禮記·禮運》: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闕。這里的“盈”字,筆者認為體現了接引使者內心對墓主人前來的期盼得到滿足,煉字非常準確?!翱徒酉膳_”,用現代語序來講應該是客被接于仙臺,客的身份推測為墓主本人,從圖上看應為最左側腰懸長劍抱拳躬身的人物,其步態(tài)表現了他剛剛登上仙臺尚未站定,在畫面上較小的形象則體現了墓主人的謙遜和誠懇。被接于仙臺正是他展開新生、進入仙人世界的途徑和重要儀式。仙臺即是登仙之臺,漢代人認為靈魂登上仙臺由仙使接引即可進入仙人所處世界,而登仙之臺正是連接現世與仙境的橋梁與途徑。這種由登仙臺而成仙人的思想,是由漢代統(tǒng)治階層認定的貴族與較高階層普遍接受與效仿的主流風尚。
提起對漢代影響最大的仙人,那無疑是河上公。河上公亦稱“河上丈人”、河上真人,是齊地瑯琊一帶方士、黃老哲學的集大成者、方仙道的開山祖師。歷史上應該確有河上公其人,作為一個隱居的世外高人,他最大的貢獻是著《道德真經注》,又名《河上公章句》,亦稱《道德經章句》,為最古的《道德經》注本。漢初的幾位皇帝均以道家思想為治國理念,河上公深刻影響了漢文帝,文景之治與河上公的教誨有很大關系。在漢朝當時,河上公就被傳為神仙。傳說漢文帝為深入研究《道德經》而到處尋訪高人,慕河上公之名親臨其隱居地請教,河上公向其展示仙術,文帝佩服不已,河上公于是親授文帝兩卷《道德真經注》,而后就在一片仙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世傳說河上公修仙得道之處在瑯琊(今瑯琊臺附近)天臺山。對此,東晉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中說:“紀年曰:東海外有山曰天臺,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臺,羽人所居。……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p>
這塊畫像磚上的文字就證明了,漢代人認為登高臺以求道,登仙之臺而成仙,是死后進入仙人世界最理想的方式,這不僅體現在貴族墓葬之中,也是從漢文帝到漢武帝時期求道祈仙思想的主流。漢文帝生前曾筑望仙臺,希望能夠再次得見河上公,一睹仙顏仙術。唐代詩人崔曙曾有詩句記載到:“漢文皇帝有高臺,此日登臨曙色開。三晉云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關門令尹誰能識,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尋彭澤宰,陶然共醉菊花杯?!?/p>
漢武帝時期,經過前四代皇帝的積累,漢朝國力達到頂峰。不同于之前無為而治的道家治國思想,漢武帝的理念由無為而治變?yōu)榱巳寮宜枷霝橹鲗У娜胧烙袨?,其文治武功也在西漢達到了頂峰。而在求仙問道、追求個人永生的道路上,漢武帝與其祖輩卻是一脈相承。有記載漢武帝曾親臨東?,樼鹛炫_尋訪河上公仙蹤,并于元封元年(前110年)北巡邊關威震匈奴之后筑“九轉祈仙臺”用以登臺祈仙,后人稱此臺為漢武仙臺。唐代文人李欽止曾有詩批評漢武帝的窮兵黷武和沉湎求仙,其中也提到了武帝筑仙臺的史實:“四方禍結與兵連,海內空虛在末年。謾筑此臺高百尺,不知何處有神仙?!睆奈牡鄣轿涞郏螄砟顝牡兰宜枷霝橹鲗ё兂瑟氉鹑逍g和外儒內法為主導。盡管上層主導思想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但是統(tǒng)治者個人內心求道祈仙的道家思想卻沒有發(fā)生變化,這種價值觀也深刻影響了民間,因此貫穿漢畫像中求仙永生、死后新生的世界是最重要的主題。而這塊文字畫像空心磚正是燒制于武帝時期及之后的約一百五十年內,其文字與畫面正好印證了當時漢代從上到下的主流思想。
李世德先生保護與收藏的這塊洛陽漢畫像文字空心磚,從文物鑒定、畫面圖示、文字文學、民間歷史、宗教哲學等各方面而言,都是研究和驗證漢代歷史文化難得的絕佳樣本,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筆者僅能以粗淺的知識做一些初探,相信經過更多學者研究解讀,這塊畫像磚能夠給后世展現更多的歷史信息,讓我們對漢代有更為深入細致的了解。
二〇二〇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