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邊,一片古老的胡楊林矗立在流沙之上,它們的枝葉在深秋的陽光下閃爍著金黃色的光澤。
這里有對人兒,因胡楊而結(jié)緣,在沙漠中撒下愛的蜜糖……
金風(fēng)玉露中相逢
2020年夏,李有青從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了新疆輪臺縣。日升月落,看胡楊林從綠意盎然到黃葉飄飛,他一直守護(hù)著這片亙古不變但又充滿希望的土地,不愿離開。
金秋歲月,披著黃金甲胄的胡楊林分外妖嬈,也迎來了一批批熱愛大自然的攝影師和旅行者,他們大多來去匆匆,與李有青的生活似乎毫不相干。直到他遇到了女?dāng)z影師周瑩。
周瑩是廣東省廣州市人,一名95后攝影師。從事過婚紗攝影,但總拍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覺。于是,她辭了職,開啟了自然風(fēng)光的攝影,攝影作品多次獲獎,上過《國家地理》雜志。她還在博客上發(fā)自己的攝影作品,贏得了一大批粉絲。
2023年8月,周瑩第一次走進(jìn)胡楊林,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她蹲下身去仰拍落日余暉下的胡楊,胡楊遒勁的軀干向天空肆意地伸展……
突然,李有青的身影闖入她的鏡頭。他站在金色的胡楊林里,眼里透露出的干凈與堅韌,同胡楊林融為一色。周瑩追著他拍了很多照片。
李有青出于禮貌,對這個眉黛輕掃、眼波流轉(zhuǎn)的女?dāng)z影師點點頭,可后來,周瑩的跟蹤拍攝讓他無所適從。他其實并不太喜歡招待這些所謂的攝影師,他們往往像一陣風(fēng),拍幾張照片就走了,并不真正關(guān)心這片林子。
可是,周瑩的眼中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熱情,她會追問他關(guān)于這里的一切,為什么這里的湖水會變換顏色?遠(yuǎn)處的雪山離這有多遠(yuǎn)?塔河中枯死的胡楊多大年紀(jì)?
李有青耐著性子作答。當(dāng)講到輪臺名字的由來時,他的聲音高亢起來:“輪臺,代表雕鷹。早晚,這里會像雛鷹一樣,振翅高飛?!?/p>
他指著最近的一棵胡楊:“這棵樹看上去很普通吧?但它已經(jīng)生長了三百多年,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沙的洗禮,還屹立于此?!敝墁撚X得李有青和他守護(hù)的胡楊林一樣,充滿了堅韌和魅力。
就這樣,一棵樹、一個鏡頭、一片沙漠,緩緩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隨著兩人的相識,周瑩對這片金色的土地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李有青也坦言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把輪臺建設(shè)成被森林覆蓋的城市。“早晚有一天,人們會忘了這里曾是沙漠。”李有青的眼神里充滿了篤定:“我愿為此獻(xiàn)上我的青春?!?/p>
這個男人,正走在向理想沖鋒的路上,他的眼神像火,感染著周瑩。他認(rèn)得出方圓幾公里內(nèi)的每一棵樹,知道它們哪一年被栽種,他認(rèn)得出每一株植物,以及匆匆而過的小動物。他多像眼前的胡楊啊,沉默時如雕像,一開口卻又無所不知。周瑩越了解越嘆服,心里冒出一個想法,為眼前這個人做個專題,讓他被看到。
于是,周瑩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穿越沙漠,一路拍攝到胡楊林的深處,記錄下這一路的美景和挑戰(zhàn)。
城里人看到美景有沖動很常見,但像周瑩這樣執(zhí)著的不多見。李有青起初有些猶豫,沙漠的環(huán)境對于準(zhǔn)備不足的人來說是極具挑戰(zhàn)的。但最后,禁不住周瑩的軟磨硬泡,他答應(yīng)下來。
于是,兩人做了很多準(zhǔn)備工作,檢查裝備,制定路線,商討可能遇到的困難與應(yīng)對方法。然后,帶上干糧、水、棉衣、應(yīng)急燈等,出發(fā)了。
吹盡狂沙始到金
從塔里木河出發(fā),胡楊林很茂密。塔里木河里的大天鵝,死而不倒的胡楊,一股隱秘的泉水,清晨從沙里爬出來的蜥蜴,都被周瑩記錄了下來。
繼續(xù)往沙漠里走,胡楊變得疏疏落落,最后,腳下盡是黃沙。太陽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周瑩感覺呼吸都變得沉重。好在一路上,李有青給周瑩講各種植物。“這是檉柳,又叫紅柳,它不停地開花,像是要迎來三個春天,也叫三春柳。”他侃侃而談,沒有了初見時的木訥。周瑩看李有青的眼神帶著越來越濃郁的欣賞。
漸漸地,沙漠的無垠展現(xiàn)在眼前,廣闊而蒼涼。沙漠并非一成不變的黃色,有時是深沉的赭石色,有時在夕陽的余暉下變成了金紅色,有時又因鹽堿像覆蓋了一層雪。無論什么顏色,它都在無聲地告誡兩人:這里是大自然,是最真實也最殘酷的挑戰(zhàn)。
于是,最簡單的行走都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需要使勁地把腳從沙子里抽出來,但是從不向命運(yùn)低頭的個性讓她不愿放棄。何況,李有青已經(jīng)把大部分行李、輜重都挪到了自己的肩上。
李有青的行李帶得足夠多,準(zhǔn)備了厚厚的睡袋。有時,行進(jìn)中突然會來陣沙塵暴,兩人都灰頭土臉,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李有青總是鎮(zhèn)定自若,一次次化險為夷,周瑩的心也稍稍放寬了。
一路上,周瑩不停地拍拍拍,鏡頭里的世界逐漸從繁花似錦到繁華落幕,荒涼中偶然冒出株植物,再往前,越走,植被越少,行走速度也越慢。他們之間的分歧也越來越大。
為了尋找一個完美的拍攝地點,周瑩冒險走出去很遠(yuǎn);為了等一個日出,她提前兩小時便爬起來,調(diào)好設(shè)備“守株待日”。這在變化莫測的沙漠里,是非常危險的,李有青一次又一次地否決了她的意見。兩人的沖突也越來越大。
一天,沙漠里下雨,李有青招呼周瑩趕緊躲雨。她卻興奮異常,不停地拍雨景。李有青不斷勸阻她??芍墁撚X得,就是要見證奇跡。他們各執(zhí)一詞,周瑩覺得李有青不能理解她追求完美作品的決心。他們彼此不可避免地爭吵了起來。
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沙暴,讓他們被迫在一座孤立的沙丘下尋找避風(fēng)的地方。沙丘像一個巨大的金字塔,頂部的沙子被風(fēng)吹得慢慢下滑。周瑩的相機(jī)設(shè)備出現(xiàn)故障,心情極度糟糕。禍不單行的是,他們的供水也陷入了危機(jī)。
李有青指出周瑩的魯莽,周瑩反唇相譏說他只在意細(xì)枝末節(jié),彼此心里都堵著一口氣。漸漸地,風(fēng)更猛了,周瑩突然感到一陣恐慌。李有青也后悔不該在這種時候爭長道短。他也焦慮,但望望天,仍然保持著冷靜。
他們在沙丘的背風(fēng)處等待風(fēng)停。李有青清點裝備,盤算著剩下的水和干糧。周瑩在生悶氣,不是氣他,是氣自己的無能。情緒激動的她,不由得痛哭失聲。李有青把他的大衣遞給她,她推開。李有青望著她紅腫的雙眼心疼地說:“別哭了,注意保持水分。”她才破涕為笑。
兩人坐在沙丘上,面對空曠的天宇和劫后余生的恐懼,李有青告訴她:“我們要尊重大自然,對它敬畏,不要隨意挑戰(zhàn)它。否則,代價可能是我們無法承受的?!?/p>
“輪臺的美,美在四季,只要你有時間,可以慢慢來。”聽了李有青的建議,周瑩低下頭:“我打算常住下來,你歡不歡迎?”說完,用眼睛瞟著他。李有青感受到了她灼熱的目光,低下頭,紅了臉。
月色皎潔,他們調(diào)整了前行的方案,開始晝伏夜出。他們一路走,一路唱。李有青愛聽周瑩唱那首《我的樓蘭》,就連駝鈴都在為他們伴奏。
不負(fù)青山不負(fù)人
水和食物的減少令人焦慮,李有青對自己極盡刻薄之能事,一口水、一片干糧都能省則省。自己是男子漢,對付風(fēng)沙、極端環(huán)境,總比城里的女娃強(qiáng)得多。
周瑩雖然心中焦慮,卻也學(xué)會了在極限條件下維持冷靜。她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城市女?dāng)z影師,沙漠賦予了她力量,也鍛造了她的意志。
沙漠里的天氣如同小孩的臉,風(fēng)平浪靜只是暫時的。很快,嚴(yán)酷的沙漠環(huán)境給了他們最大的打擊。巨大的沙塵暴,裹挾著鋪天蓋地的黃沙朝他們撲來,幾乎要把人刮跑。兩人互相抓著手,避免失散。
突然,周瑩的照相機(jī)包被風(fēng)卷著滾遠(yuǎn)了。周瑩剛要起身去抓,只見李有青一個箭步撲過去,抓住了背包的帶子。又一陣風(fēng)暴襲來,裹挾著他踉踉蹌蹌跑遠(yuǎn)。周瑩的心縮成一團(tuán),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固執(zhí),不聽他的勸阻。她拼命地向著風(fēng)里大喊他的名字。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李有青跌跌撞撞地走回來。他的左腳腳踝腫了,行動變得異常艱難。李有青滿頭滿臉沙子,看得周瑩想掉淚,哽咽著說:“對不起,都怪我,不該攛掇你來這種地方?!崩钣星鄥s笑笑:“我一開始不信你敢來,沒想到你來真的。那我也不能慫啊?!?/p>
盡管李有青打著哈哈,周瑩內(nèi)心深處的自責(zé)恐懼和不安卻蔓延開來,她感覺自己連累了李有青,決定這之后的路上負(fù)擔(dān)起更多。
他們一路向前。周瑩攙扶著李有青,整個人越來越沉默,也不再拍照了。李有青開始想方設(shè)法希望她開心起來。
一天,夜色中的沙漠,沙丘連綿不絕。李有青指指天上的上弦月,朗聲道:“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敝墁撘脖贿@如水的夜色吸引,急忙喊停,為李有青拍了張照片。
李有青臉上胡子拉碴,比出發(fā)時瘦了一大圈。周瑩望著他,真心地說了句:“對不起?!薄皼]啥對不起的,我們都是為了胡楊而來,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的事?!崩钣星嘁荒樥\懇。
一句話,讓他們之間的分歧煙消云散,把兩人的心似乎越拉越近。
日落時分,他們整裝出發(fā),沒走多久,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在沙丘之下的天然水源。他猜想,這里應(yīng)該是塔里木河形成的地下河,家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
喝了透透的水,洗干凈滿是沙塵的臉。他們四目相望,似乎望進(jìn)了彼此的心田。李有青把所有的水袋灌滿,繼續(xù)趕路。
終于,綠洲的蹤跡越來越多,滿眼盡是熟悉的胡楊林。他們終于回到李有青的小木屋。劫后余生,讓他們對生命、對彼此都有了新的認(rèn)識。
胡楊林最繁盛的葫蘆島,美麗得仿佛另一個世界。胡楊樹蒼勁挺拔中更透著靈氣,醉人的綠意與迷人的金黃交錯。李有青故意打趣她:“你忘了照相?!薄耙院笳障嗟娜兆娱L著呢?!敝墁摴室馔祥L音。李有青顯然比她還開心。
兩只大天鵝張著翅膀,貼著水面,一圈一圈地飛著,似乎在戲水,又像是在告別。終于,它們戀戀不舍地飛遠(yuǎn)了。兩個人都不說話,良久,周瑩說:“春天,它們自然會回來。”
11月,胡楊樹的葉子落盡了,胡楊林變得沉寂。周瑩也向李有青告別,帶著滿滿的掛念和叮嚀,離開了輪臺。
她自駕了565公里,穿越塔克拉瑪干。沿途是高高低低的樹和灌木以及蘆葦柵欄。路牌上那句——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讓她的眼淚一次次狂飆。
回到廣州后,她把手頭的事都處理完,又陪著爸媽過了春節(jié),心卻始終空蕩蕩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還能從鞋里抖落出一堆細(xì)沙。那是塔克拉瑪干的饋贈,她的思念也留在了那里,絲絲縷縷,怎么抽也抽不完。
2024年元宵節(jié),輪臺燈會上鐵花表演絢爛至極,怒放的鐵汁散向空中,劃破夜色瞬間完成燃燒、綻放。五彩斑斕的火花,比煙花璀璨十分,比流星光芒萬丈。
李有青興奮地把這“鐵樹銀花落,萬點星辰開”的盛景拍照發(fā)給周瑩。誰料,竟收到周瑩同樣的照片:鐵花四濺,被她拍得更清晰,更專業(yè)。李有青的心頓時狂跳不止,如同擂鼓,咚咚不停。
原來,周瑩雖然回去了,心卻留在了輪臺。夢里都是一棵棵胡楊,一片片紅柳。還有那條駛?cè)牒J島的小船……她在那里找到了她想要扎根的土壤。
一陣熟悉的旋律在李有青門外深情唱響:“我聞著芬芳跋涉著無限遠(yuǎn),只為看清你的容顏……”他打開門,正對上歌手的眼睛,頓時紅了眼圈。面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
風(fēng)塵仆仆的周瑩,就在眼前。他一面接過她的箱子,一面唱道:“從未說出我是你的塵埃,但你卻是我的樓蘭?!敝墁撜UQ?,深情地說:“那就讓我做你的樓蘭新娘?!?/p>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