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月
近幾年來,張煒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從以往剛毅、沉著、富有力度的抵抗逐漸轉向柔和,作品主要以追憶故鄉(xiāng)、回憶童年為主,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思路。2021年4月《愛的川流不息》(以下簡稱《愛》)在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這是張煒創(chuàng)作轉向后所著的一部中篇小說。該書向讀者講述了作者幾十年來與動物相處的難忘經歷和心路歷程?!稅邸肥且徊糠翘摌嬑膶W作品,同時它又介于多種文體之間,我們可以把它視為一部動物小說,或者一部兒童文學。從“打破人類中心迷思”[1]的寫作主題來看,該作品將“文學是人學”這一理論內涵及現(xiàn)實提法進行了延伸,可以看作一部純文學作品。
一、非虛構寫作主體情感的求真理想
“非”字在《新華字典》中共有四種不同的解釋,針對“非虛構”中的“非”,合理的解釋為與“是”相反,即“不”“不是”。所謂“虛構”,在《新華詞典》中被定義為“創(chuàng)作或表現(xiàn)出來的故事、情節(jié)、角色等,并不是以真實事實和現(xiàn)實生活為基礎,而是創(chuàng)作者通過自己的想象力虛構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從而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具有典型性的藝術形象”。[2]因此,“非虛構”就是與虛構敘事相對立的文本類型,即“不虛構”。也就是說,非虛構寫作的內容是可證實的,作品的真實性是其底線和命脈,但這種敘述方式與強調“客觀性”的新聞真實、法律真實有所不同,“非虛構寫作”是作者通過敘事呈現(xiàn)的一種“藝術真實”,這種“藝術真實”是作家的自我認知和自我重構的重要途徑。因此,我們可以將非虛構寫作看作是一種作家面對歷史或現(xiàn)實的介入性寫作姿態(tài),而非僅僅一種文體概念。在這種介入性的寫作姿態(tài)中,需要創(chuàng)作者以親歷者或見證者的身份出現(xiàn),并對作品所發(fā)生的一切進行驗證。
在《愛》中,張煒秉持著融入而非旁觀的姿態(tài),將其本身的生活記憶與生態(tài)情感相結合,采用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以極強的在場性、親歷性介入寫作,訴說著自己幾十年來與動物相處的難忘經歷以及心路歷程。張煒對他的少年時代不斷追憶,在書中他寫道:“它們曾經與我一起生活,我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從未忘記,我需要把它們詳細記錄下來……在信息極度擁擠的數(shù)字時代,遺忘太容易發(fā)生了,所以這樣做是非常必要的?!盵3]133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觸動了張煒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引發(fā)了他重新探索和思考的沖動。
除了人物在場,非虛構寫作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情感在場。在《愛》中,張煒將人們視為“背景”的動物作為主人公,他直接表達了自身對于動物的看法,“因為我從林野中走來,這個親身經歷可以證明:在我人生最為艱難的時刻,正是這些動植物給予了我無可比擬的幫助,盡管它們大多數(shù)都被視為弱者或他者,但是與它們共度一生,卻是一種無可替代、最為可靠的選擇?!盵3]138我們與動物絕不是豢養(yǎng)與被豢養(yǎng)的關系,張煒在敘事過程中,毫不含糊地展示了自己作為主體的情感與理念。
與此同時,作家主體情感是十分復雜且矛盾的。張煒不斷介入敘事過程,在與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生存場景碰撞過程中,進行了一場“愛痛交織”的情感書寫。首先是對父母之愛的渴望,主人公“我”與外祖母相依為命,父母常年不在身邊,“我”常常一人跑到林子里發(fā)呆,想到父親母親,眼淚就會不自覺地流下來。沒有父母的呵護與教導,我的內心時常感到苦悶和彷徨。這是張煒童年的真實寫照。其次是對親情和友情的禮贊。作品中親情和友情的書寫是交織在一起的。外祖母對我的關愛,好友壯壯的陪伴,還有采藥老人的教導,類似于父母親形象對主人公父愛、母愛缺失的彌補。這使“我”在苦難的時光中,得以感受到愛的力量,呈現(xiàn)出厚重的親情與友情對個人生命重要的支撐作用。張煒對生命之愛進行贊美,在再現(xiàn)、宣泄和療救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搭建出與讀者心靈相通的橋梁,體現(xiàn)出深厚的人文情懷。
最后,在非虛構寫作中,作家對敘事的自覺介入使主體情感呈現(xiàn)出較為明確的個人化傾向,但其中也融入了許多的公共性話題,反映出作者從個體走向社會、從微觀走向宏觀的敘事意圖?!稅邸分?,“我”與動物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以及所產生的個人化情感與思考是創(chuàng)作主體寫作的內驅動力,也是其意欲表達的核心內容,這種充滿復雜矛盾性的情感極具個人色彩。但與此同時,作者將關注的主角從人轉向自然、環(huán)境、動植物這類往往被忽視的“背景”,將所有生物和非生物都包含在敘述視野中。盡管“我”身邊動物的結局都因為人禍或死或傷,但動物自身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尊嚴令人欽佩,生命本身即平等、神圣、莊嚴的客觀存在。張煒以“普通生命起碼的尊嚴”為創(chuàng)作的立足點,試圖通過自傳的方式展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愿望,呈現(xiàn)萬物平等的生態(tài)審美意識,展現(xiàn)出他對生態(tài)家園的追尋、回歸與渴望。
21世紀以來非虛構寫作追求一種“求真行動”,非虛構寫作將作者及其切己的情感以及公共領域的情感進行聚焦。張煒所著的《愛》打破了敘事學的自律規(guī)范,具有很強的開放性和跨界特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審美空間進行了拓展。張煒將情感真實、事件真實和觀念真實進行巧妙的統(tǒng)合,有效地維護了非虛構寫作追求真實的理想。
二、童年與自然家園的兒童視角敘事
生活記憶是人類在自然環(huán)境中感知、體驗和領悟生命的過程,沒有一位作家能夠在與外界隔絕的環(huán)境中進行創(chuàng)作,因為作家的靈感和創(chuàng)意往往來自對外界的觀察和感知,作家創(chuàng)作的來源與他們的生活經歷和生態(tài)場域息息相關。由于父親蒙冤,張煒不得不跟隨母親及其外祖母前往一片人煙稀少的林野中避難,所以,張煒自幼就生活在無人叨擾的原野之中,大自然成了他的第一所學校。這片海邊叢林豐富了張煒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深刻的文化記憶奠定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使他的審美空間深深根植于膠東半島地帶。
在《愛》中,張煒大部分敘事都以回憶童年為主,以兒童視角進行書寫。兒童視角是作家作為成年人通過將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驗與生命體驗相結合,以一種天真稚嫩的眼光審視外在世界的方式。張煒選用兒童視角敘事,對童年生活及其故鄉(xiāng)進行追憶、再現(xiàn)和重新審視,表達了對美好自然和人性的執(zhí)著守望,是其哲學態(tài)度的外在表現(xiàn)。
首先,兒童視角延續(xù)并深化了自然書寫在其作品中所表達的象征意義。《愛》中張煒以兒童視角和兒童感官為基礎,觀察探索著自然界的一切,無論是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還是跳脫活潑的小白狗,又或者是調皮膽大的小獾狐,都是與孩子純真天性最貼近的,雖然微小但充滿了靈動之美。但兒童視角對自然的感悟從未止步于對自然的描摹與刻繪,相反,兒童在感受自然之美的同時,也目睹了自然之變。在現(xiàn)代化經濟迅猛發(fā)展和生態(tài)問題日益嚴峻的大背景之下,張煒通過選用兒童視角流露出他對自然命運的觀照和對自然生態(tài)的憂思,他在作品中提到“打狗令”“能夠毒殺三代的老鼠藥”以及比魔鬼還要恐怖的“打獵者”對野林動植物的殘害,究其原因都是社會“開拓者”的需要,他們都患有嚴重的“現(xiàn)代病”。張煒希望能夠以兒童視角去感受自然,通過一種輕盈、詩意但同樣意蘊深遠的審美品格呼喚人們回歸大地,倡導人類回歸本心,擺脫物欲的束縛,通過富有詩意的田園生活,使人重新獲得自由生長的力量。
與此同時,張煒通過兒童視角的敘事,使原本殘酷、貧苦的生活在自然世界的饋贈下呈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我”住在林野深處,是一個野孩子。真正的林野是非常殘酷的,自然界的生存法則要求它們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但在孩童“我”的眼里,林野里的野兔、刺猬、魚等生物和諧共處,互不打擾,且各具魅力、充滿靈性,帶給“我”的全是歡樂和甜蜜的回憶。并且,父母常年不在“我”的身邊,日子過得很苦,但作者筆下并沒有對苦難與貧困進行過度渲染。相反,在兒童“我”的視角里,大自然賦予了“我”許多寶藏。膠東半島氣候濕潤,適宜動植物自然生長,因此野物繁多物種豐富,“我”和外祖母雖生活在林野深處,但我們卻從不缺少生活的物資,甚至我們歡慶的節(jié)日都要比尋常人家多很多。張煒巧妙地將童年記憶與自然結合起來,使得整部作品清新明麗。
張煒通過回憶童年與故鄉(xiāng),更深層次的是在深入挖掘人性中的善良與堅韌,他不斷探求土地上人們的精神歸處,試圖建造一個充滿人性美的樂園。這種“美”所指代的是“純潔”的人性,是“未被污染和異化的本真性情”,這是作者試圖為世人樹立精神標桿所做的嘗試。在《愛》中,外祖母雖然一生飽受苦難,但在“我”的眼里她就是“美”的典范,她隱忍堅強、心純至善。孩童時期的“我”,不懂得尊重寵物,只是覺得好玩就想將其馴化,但外祖母總能通過實際行動告訴我喜愛的真正含義。在小動物面臨邪惡勢力的威脅時,她竭盡全力保護它們,在外祖母的眼中,動物和家人一樣都需要被呵護。在無力保護動物時,外祖母選擇的是成全與放手。外祖母的“善”從未向“惡”屈服,善良的人和動物互相撫慰、支撐,閃耀出善良、純凈的光芒。張煒將人性的書寫擴展到動物、植物等一切生物乃至整個自然界。他對自然的摯愛和對生命的崇敬,展現(xiàn)了他作為大地守護者的堅定和勇敢,也彰顯了人性的廣博與包容。
三、追求童心詩意的精神立場
“擁有一顆不變的童心,這才是一個好作家的基本條件?!盵4]張煒對童心對于創(chuàng)作的意義有著深刻認知,“童心”不僅僅指天真稚嫩的兒童之心,還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驗和生命體驗緊密相連,代表著作家對創(chuàng)作的真誠投入?!霸娨狻蓖怀龅乇憩F(xiàn)為“詩意的表達”,源自對童心的堅守。張煒在創(chuàng)作本質上是具有濃郁的浪漫傾向的。在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會面對三種困擾:人與自身、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張煒用浪漫的心緒尋求著三種關系的和諧,在富有詩意的境界里把愛灑滿人間,為自然、生命、社會獻上自己的一腔真誠以及發(fā)自內心的深層憂患。如此一來,在閱讀其作品時,或許我們會感受到時代賦予人們命運的沉重和悲涼,但卻不會感受到壓抑和窒息,這就是張煒所堅持的童心詩意的審美價值在起作用。
《愛》中,張煒選用兒童視角進行敘事,運用虛實結合的方法,將真實的生命體驗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主人公“我”的“童心”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反映了作者自身的“童心”,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與他獨特的童年經歷密切相關?!拔伊晳T于無人的寂靜,追求更貼近天然的生活……只有回到林子里,我才能恢復以前的生活和經驗……”[5]這種童年經歷和影響客觀上驅使著張煒不斷通過以回歸“童心”的方式來尋求自我與外界的平衡?!稅邸分?,在面對“小獾狐”不接受“我”、掙扎逃走時,作者對“我”的心理景觀是這樣描寫的:“如果昨天在林子里壞了你的好事,我現(xiàn)在向你道歉。我們硬把你抱回來,是太喜歡你了。幾天后你還討厭這里,我們就把你送回原來的地方?!盵3]20但立馬“我”又在心里默念道:“你可千萬要喜歡我們這??!”少年純真懵懂的“童心”得以生動展現(xiàn)。與此同時作者還將“我”塑造成了一位在“童心”指引下不斷成長的理想兒童形象,作品實際上是一部“我”的精神成長史。從蒙昧的狀態(tài)下被外祖母教導“你只想和它玩”,到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失去心愛的動物伙伴,逐漸明白動物對于人類而言的意義。張煒透過“我”的經歷,將個體在童心引導下成長的理想狀態(tài)進行呈現(xiàn),即追求“人”的肉身自由與精神獨立,意圖展示出原初“童心”的巨大力量。
并且,張煒在語言藝術上不斷探索,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詩化的、極具寓意的獨特語言風格。作品中不斷提到的野林子,它包容萬物,是一種精神的指引,它見證過善良與純潔,也見證過血雨腥風,它是未被踐踏的自然之美的象征,也是甜美的回憶、凝固的鄉(xiāng)情。自然、人物、情感、思想被張煒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空靈而富有意境的作品。同時,在張煒筆下,他通過隱喻來映射人性和心靈。無論是貓咪還是狗,他們既與人親昵又有獨立的思考方式和生存空間,讓“我”看到了動物爛漫而自由的天性,這對日益物化的人性構成了有益的參照。在文中“我”經常與動物對視,從極近處觀察動物的眼睛。“我”注視著它們,同時它們也在審視著我,彼此研究或思索。與它們眼神交會的瞬間,動物的單純、無功利、不帶有社會屬性、沒有物質束縛,將“我”帶入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那里沒有人類常常懷有的防備之心。
張煒試圖以童趣的力量喚起人類至真至善的本性,既為讀者,也為自己尋求一種烏托邦式的精神家園。他對詩意的嚴苛堅守,使他在刻畫人物和表現(xiàn)主題時,展現(xiàn)出一種深入人心而不張揚的藝術力量,對童心詩意的不懈堅持,使他更加貼近文學的核心。《愛》與其說人收養(yǎng)了動物,不如說人在與動物的相處與互動過程中,獲得了精神治愈和救贖。作品的敘事,其意義是雙重的,在為兒童讀者構筑堅實的精神地基之時,也為成年人譜寫了一曲向著“和諧”進發(fā)的生命之歌。
注釋:
〔1〕張煒,張麗軍,李超,等.非虛構、生態(tài)文學、動物書寫與愛的“心語”——張煒《愛的川流不息》研討會實錄[J].百家評論,2022(1):35-56.
〔2〕商務印書館辭書研究中心,修訂.新華詞典(2001年修訂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3〕張煒.愛的川流不息[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21.
〔4〕張煒.半島哈里哈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5〕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系[J].作家,2001(1):8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