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考察中國現(xiàn)代喜劇觀念中的主觀論，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喜劇美學存在三個基本要素：在題材選擇上建構日常經(jīng)驗世界；藝術風格取向上溫和幽默；在喜劇功能上以讓主體獲得快樂與和諧的內(nèi)心為目標。丁西林被譽為“獨幕劇圣手”，他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唯一一位專門寫作喜劇的作家。生活經(jīng)歷和價值取向?qū)⒍∥髁忠肓酥饔^論喜劇美學。本文試從題材選擇、藝術手法和喜劇功能三個方面論述丁西林喜劇作品中的主觀論美學特征。

【關鍵詞】主觀論喜劇美學；丁西林；獨幕喜劇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5-008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26

中國現(xiàn)代喜劇觀念中存在著一種主觀論取向，主觀論借鑒了歐美的幽默理論，結(jié)合本土文化，進一步強調(diào)了“幽默的心態(tài)”這一特征，因此主觀論的喜劇思想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溫和性這一特征。主觀論取向注重主體內(nèi)在因素，在“內(nèi)省”的基點上，將笑和喜劇現(xiàn)象理解為主體的某種主觀精神性因素的外化。主觀論有四個主要論點，其一是“游戲說”，強調(diào)喜劇作品應具備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人物以自在的態(tài)度面對世界；其二是“超脫說”，主張喜劇在人世間的種種糾葛困擾中保持一種“旁觀者”地位；其三是“同情說”，重視喜劇心態(tài)中的情感因素，認為幽默應該基于同情；其四是排遣說，認為喜劇應當秉持快樂主義，使主體的內(nèi)心獲得和諧①。考察主觀論者的各自觀念，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主觀論喜劇觀念內(nèi)部也存著諸多差異，各有側(cè)重。綜合來看，主觀論喜劇觀念有三個基本要素：在題材選擇上建構個人的、日常的經(jīng)驗世界；在藝術風格上的取向是溫和幽默而非批判諷刺；在喜劇功能上以讓主體獲得快樂與和諧的內(nèi)心為目標，并不追求針砭時弊警醒民眾的社會意義。

丁西林1893年出生，青年時前往英國留學，在伯明翰大學取得了理科碩士學位，留學期間廣泛閱讀英文小說和戲劇。1920年丁西林回國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并開始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活動。丁西林早期戲劇創(chuàng)作均為獨幕劇，從1923到1930年，他陸續(xù)發(fā)表了《一只馬蜂》《親愛的丈夫》《酒后》等七部獨幕喜劇②。

丁西林是中國現(xiàn)代喜劇開拓者之一，也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唯一一位專門寫作喜劇的作家③，被稱為“獨幕劇圣手” ④。丁西林的戲劇創(chuàng)作尤其是早期的獨幕戲劇創(chuàng)作踐行了主觀論喜劇觀念。

丁西林一方面有著傳統(tǒng)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又受英國文化影響頗深。丁西林明顯受到梅瑞狄斯、蕭伯納和巴里等英國作家影響⑤，他自言早年戲劇創(chuàng)作“外國味都很濃，似乎可以當作一種廣義的翻譯來看” ⑥。中英兩種文化在丁西林身上交融，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跨文化特征，兼具溫和的心態(tài)與幽默兩種要素?！耙黄矂?，是少不了幽默和夸張的。劇詞之中，對于社會的各方面，也多少含有諷刺的意味。可是這些諷刺都是善意的，都是熱忱的?！?⑦丁西林喜劇重幽默而輕諷刺，戲劇人物也都具備“幽默的心態(tài)”，觀眾看完之后往往能夠會心一笑。丁西林對喜劇的認知與主觀論喜劇觀念相契合。考察丁西林的獨幕喜劇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丁西林的獨幕喜劇具有鮮明的主觀論喜劇美學特征：在題材建構上采取微觀敘事策略，以日常經(jīng)驗世界為主；重視戲劇藝術手法，塑造具有幽默心態(tài)的人物形象，語言風格機巧幽默；在戲劇功能上追求主體精神的輕松和諧。

一、建構日常經(jīng)驗題材

丁西林回國后正值國內(nèi)形勢動蕩，各種社會思潮興起，革命熱潮涌動，而丁西林在1923至1930年期間的戲劇創(chuàng)作活動中并未選取宏大復雜的政治主題加以表現(xiàn)，而是選擇較小的切入點建構微觀主旨。丁西林的獨幕喜劇主題以兩性、家庭關系為主。1923年丁西林創(chuàng)作了首部獨幕喜劇《一只馬蜂》，這部作品膾炙人口，是“五四時期”的戲劇佳作?！兑恢获R蜂》講述了兩個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年輕人在“錯點鴛鴦”的傳統(tǒng)老母親眼皮底下悄悄定情的故事。

《親愛的丈夫》《壓迫》《酒后》《瞎了一只眼》也以兩性關系為主題，探討新思潮下男女兩性的關系?！队H愛的丈夫》稍有特殊，戲劇中的夫妻突破了傳統(tǒng)異性戀限制，妻子任太太是由一個男人假扮的。任先生在一場關于“中國的舊戲有無男女合演的必要”的辯論中說中國的舊戲里面沒有男性女性之分，保全了男旦的飯碗。而任太太正是在場的男旦名角黃鳳卿，他為了報恩嫁給任先生。《親愛的丈夫》雖指涉?zhèn)鹘y(tǒng)戲曲與異性戀婚姻，但并不激烈出格。任太太男扮女的設定正呼應了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男人演旦角的傳統(tǒng)。在彼時新文化運動的背景下，丁西林作為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對舊戲傳統(tǒng)文化采取了一種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以“男旦”傳統(tǒng)構建戲劇性。結(jié)局也是皆大歡喜，任太太報恩結(jié)束，與任先生約定結(jié)束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夫妻關系，二人的生活又各自回歸正軌。丁西林無意通過戲劇改變社會風尚，而是以一種幽默心態(tài)從日常生活中選取事物構建戲劇性，營造喜劇效果。

《北京的空氣》和《三塊錢國幣》也著力描繪日常生活場景?！侗本┑目諝狻穱@一對朋友的飯后交談展開?！度龎K錢國幣》雖以抗戰(zhàn)為背景，但三個主要人物也只是普通人，吳太太是普通婦人，楊長雄是年輕大學生，而成眾是他的朋友。戲劇描述了一件日常小事：吳太太的傭人李嫂打碎了她的花瓶，吳太太想讓李嫂賠錢，但李嫂貧寒拿不出三塊錢國幣。吳太太不愿放過李嫂，楊長雄打抱不平為李嫂辯解。而成眾性格幽默淡然，不愿與人發(fā)生爭端，只想下棋，在楊長雄和吳太太發(fā)生爭吵時從中調(diào)和。按當時的物價水平，“白米賣到六塊錢一擔，豬肉一塊五毛錢一斤”，為三塊錢國幣爭吵是一件極小的事情，結(jié)果也是歸于平靜，楊長雄賠了吳太太三塊錢，成眾宣布二人爭吵以“和棋”平局。

侍桁評價丁西林是“渺小的天才”，正是因為丁西林不關心宏大敘事，不試圖以喜劇表現(xiàn)沉重思想，丁西林是為了表達生活的哲學而創(chuàng)作的⑧。丁西林曾自述創(chuàng)作緣由，創(chuàng)作《酒后》是因為丁西林看到了一篇有趣的短篇小說，認為該小說新穎，適合改作獨幕劇，于是在兩位朋友的鼓勵下創(chuàng)作劇本；丁西林創(chuàng)作《壓迫》則是為了紀念一位故去的好友，好友因為居住環(huán)境不衛(wèi)生，感染瘟熱病而死。丁西林想起從前與好友開玩笑說如好友這般的單身人士是無法在北京租到房子的，于是創(chuàng)作《壓迫》送給故友⑨。丁西林作為一名物理學專家，戲劇創(chuàng)作只是他的個人興趣，只為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哲思和趣味，因此他的喜劇是純粹的、是富有生活氣息和藝術趣味的，這正符合主觀論喜劇觀念的創(chuàng)作要求。

二、精煉的藝術手法

丁西林在創(chuàng)作喜劇時選取日常題材，但并不將日常生活直接搬演到舞臺上，而是進行一定藝術加工。丁西林認為喜劇是區(qū)別于鬧劇的，喜劇是一種理性的感受，必須經(jīng)過思考，根據(jù)觀眾各人的生活經(jīng)驗，通過演員的表演，而和劇作家發(fā)生共鳴⑩。丁西林在創(chuàng)作喜劇時將理性抬到一個很高的位置，而理性在其喜劇中的主要體現(xiàn)就是理性的角色和幽默的語言。丁西林的喜劇作品在藝術風格上是溫和而幽默的，呈現(xiàn)出優(yōu)雅而節(jié)制的戲劇效果?，喜劇的藝術性便是從這份溫和的幽默感中生出。

錢理群曾用“二元三人”模式歸納丁西林的喜劇結(jié)構，“二元三人”模式是將劇中人物壓縮到最大程度，通常由三人構成?。喜劇中的人物被壓縮了，幾乎所有事件和對話都由這三人展開，而如何塑造這三人的形象便成了構建戲劇魅力的關鍵。丁西林獨幕喜劇的獨到之處在于戲劇人物總體是溫和幽默的，成功奠定了其主觀論喜劇的基調(diào)。

《一只馬蜂》中有三個主要人物：吉老太太思想傳統(tǒng)，為兒子吉先生的婚事而發(fā)愁，又想將余小姐介紹給自己的表侄，卻不知吉先生與余小姐兩個人情投意合。吉先生與余小姐作為知識青年，并不認同余老太太的傳統(tǒng)觀念，但二人不與老太太產(chǎn)生直接對抗，而是以含蓄幽默的方式避免沖突。余小姐不直接回絕余老太太，而是順著吉老太太的意思說婚姻須得經(jīng)過父母的同意。吉先生對余小姐有好感，將母親支開，與余小姐單獨進行“有趣的談判”。吉先生與余小姐互通心意后，不想讓吉老太太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的關系，默契假裝有一只馬蜂。

丁西林1923年創(chuàng)作《一只馬蜂》，當時“婚戀自由”潮流興起，而《一只馬蜂》能在一眾同題材作品中脫穎而出便是因為人物那份難得的幽默心態(tài)。吉先生與余小姐是思想新潮的年輕知識分子形象，具有幽默心態(tài)自不必說。而吉老太太雖一再自稱“頑固”和“腐敗”，但實際上并未阻撓年輕人自主的婚姻，她在兒女婚姻的問題上放棄了決定權，只保留了建議權。原文中吉太太曾說：“現(xiàn)在子女的婚姻，本來也用不著父母去管，所以我也只好由他們自己去?！??對于兒子不結(jié)親，她雖頗有微詞但也不插手。值得一提的是，丁西林通過細節(jié)暗示吉老太太對吉先生與余小姐的事情并非毫不知情。

吉老太太：（覺得她沒有辦法）倒一杯茶給我。（吉倒了一杯茶送給老太太，自己亦倒了一杯，慢慢飲之。老太太沉思半晌）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表兄已經(jīng)同我說了幾次，要我替他做媒？

吉先生：怎么不知道？

吉老太太：你知道他要說的是誰么？

吉先生：余小姐，是不是？你問過了她沒有？

吉老太太（很慢地答）：沒有。

吉先生：為什么不問她？

吉老太太：為什么不問？（少頓）我想今天問她——好不好？（語時視吉）

吉先生：很好，看護婦配醫(yī)生，互助的原則，合作的精神，結(jié)婚時最好的演說資料。

吉老太太（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從吉老太太的遲疑和試探可以看出她是有意撮合吉先生與余小姐的，但吉先生不表露心跡，吉老太太便不再追問。這位老人懂得與年輕人相處要保持適當距離。正因為吉老太太和吉先生、余小姐三人均是有理性的人，他們的溫情相處才能呈現(xiàn)出自然的喜劇效果。

幽默機巧的語言對話是丁西林獨幕喜劇的另一藝術特色。丁西林在《戲劇語言與日常講話有別》一文中提到：“喜劇語言一般地說，不是那么激昂慷慨，不那么抒情，不那么嚴肅，不那么詩意盎然。它的特征是：輕松，俏皮，幽默，夸張等等?！?? 丁西林的獨幕喜劇中幽默的俏皮話隨處可見?！兑恢获R蜂》調(diào)侃了白話文，吉先生幫吉老太太寫信，并不費心斟酌字詞，只將吉老太太的話一字一句如實記錄，連吉老太太的自言自語都寫到信里。吉老太太覺得好笑，說：“喔，你們現(xiàn)在寫信，都是這樣寫么？”吉先生幽默回道：“這是最時行的直寫式的白話文，有一句，說一句?！?? 丁西林重視藝術手法，在喜劇中塑造幽默獨特的人物形象，戲劇語言也幽默機巧，可讀可品，因此他的喜劇作品才能脫穎而出，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現(xiàn)在看來依然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三、喜劇功能旨向主體和諧

丁西林遵循主觀論喜劇觀念創(chuàng)作獨幕戲劇，不在戲劇中插入說教來追求社會意義，而是將喜劇功能定位為幫助主體獲得內(nèi)心的和諧，因此丁西林的喜劇人物即使過程中產(chǎn)生分歧，最后總能達到和平理性的結(jié)局。

《酒后》與《瞎了一只眼》中的兩對夫妻遇到困難，但在結(jié)局時都化解了“危機”，達成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队H愛的丈夫》的分歧較大，任太太是男人假扮的，任先生原本十分震驚不滿，但也被任太太說服。在任太太假扮女人的最后十分鐘里，兩人和諧討論“任太太”的后事，任先生又躺在任太太懷里，任太太以妻子的身份照顧他。《壓迫》中因為沒有家眷被房東太太毀約的男客人幫助了一個同樣找不到房子的女客人，二人假扮夫妻，成功租到了房。

《北京的空氣》中傭人老趙偷主人的東西，主人沒有煙抽了，老趙的倒偷攢了大半罐子的煙。即使是這樣，主人也不責難老趙，而是支開老趙，從老趙屋里偷了一把煙來抽，并對此十分得意。丁西林的的興趣并不在老趙的“偷”上，而在主人如何對待這個“偷”上。偷回被偷去的東西，這是個雙重的否定，其結(jié)果成了一種肯定、一種默認。主人并不糊涂，他完全清楚老趙的所作所為，但他不但沒有解雇老趙，甚至對老趙的慷慨還有幾分贊賞?！侗本┑目諝狻吩男≌f中有這樣的話：“這各地的人各色的人雜住成了習慣的結(jié)果，養(yǎng)成了一種極可寶貴的人對人應有的一種雅量、一種寬恕的態(tài)度。” ? 丁西林想借喜劇表達的就是這種雅量、寬恕的態(tài)度。

莊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意思是人生在世身份貴賤隨時而變，并無意義，人應該追求悠然自得的心境，而不必執(zhí)著于外在。主觀論喜劇論便是受重內(nèi)心自由而輕外在形跡的老莊哲學傳統(tǒng)影響，丁西林的獨幕喜劇創(chuàng)作也正是體現(xiàn)了這樣的人生哲學。丁西林喜劇中的人物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有著幽默的心態(tài)，寬容的雅量，并不因身份高低而諂媚或輕蔑他人，也不執(zhí)著于身外之物，于是能淡然應對分歧，巧妙化解危機。

四、結(jié)語

丁西林博采中西文化所創(chuàng)作的獨幕喜劇在中國戲劇發(fā)展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以極高的質(zhì)量印證了中國主觀論喜劇觀念的美學價值，通過精煉的藝術手法構建日常經(jīng)驗世界，塑造了生動幽默的人物形象，機巧俏皮的戲劇語言既產(chǎn)生了喜劇效果又傳達出主體須得重視內(nèi)心和諧的人生哲理。丁西林真摯動人的獨幕喜劇至今看來仍不過時，為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喜劇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考價值。

注釋：

①張?。骸吨袊矂∮^念的現(xiàn)代生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2頁。

②④⑥⑧⑨⑩?孫慶生：《丁西林研究資料》，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第4頁，第18頁，第99-100頁，第44-47頁，第52頁，第58-60頁。

③⑤?張?。骸吨刈x丁西林——對于丁西林喜劇的再探討》，《戲劇》1999年第3期。

⑦丁西林：《丁西林劇作全集上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年版，第302頁。

?鐘李瑤：《“戲劇情境”視角下的〈一只馬蜂〉》，《藝術評鑒》2020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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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西林：《一只馬蜂》，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7頁，第5頁。

?張?。骸断矂〉氖赝罚綎|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頁。

?孫通海譯注：《莊子》，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44-2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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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鐘李瑤.“戲劇情境”視角下的《一只馬蜂》[J].藝術評鑒，2020，（15）.

作者簡介：

劉宇，女，漢族，江蘇泰州人，武漢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電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