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艷
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與很多以土地和莊稼為生的農(nóng)民一樣,一年四季以“農(nóng)歷”計時,并以此來規(guī)劃生產(chǎn)生活。這樣的計時和思維方式,讓我覺得自己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然而,每年的植樹節(jié)——陽歷3月12日,父親總是銘記于心。因為這一天,他要種樹。
父親對種樹有一種莫名的執(zhí)著。在我十歲那年,為了實現(xiàn)他植樹造林的夢想,父親執(zhí)意搬離老屋所在的村中心,選擇了村子最偏僻的東北角作為我家新房的地址。新房的宅基地選定后,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規(guī)劃種樹。植樹節(jié)前一天,父親一個人上街買了一捆槐樹苗?;貋砗?,他就領著我,帶著皮尺和粉筆去宅基地東邊的荒地上拉線做標記。來往的鄰居看到父親鄭重的模樣,問他干啥,他頭也不抬地笑著回答:“種樹?!眴柕娜说昧嘶卮?,笑著打趣說他真不愧是個木匠,種個樹還要一板一眼。
植樹節(jié)那天,父親叫上我,扛著樹苗和工具,再次來到宅基地,對著前一天做好的標記挖坑、栽樹、澆水。他對著栽好的樹苗,閉上一只眼,左看右看,橫著看,豎著看,斜著看,扶扶這棵苗,拉拉那棵苗,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列列聽他指揮的士兵。父親看著我疑惑的表情,笑著解釋說:“樹種歪了可能就成不了好材料,可這不能怪樹苗和土壤,應當怪種樹的人不用心。”我聽了似懂非懂??粗菐仔泄舛d禿的小樹苗立在空曠的土地上,我好奇地想:什么時候它們才能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呢?
幾個月后,我們家搬進了新房。那時,小樹苗已抽出了零星的枝條,輕盈如袖,隨風舞動。每天看著那幾行樹苗,便覺得我們家似乎也沒有那么孤單了,至少有它們陪著我。
此后的很多年,每逢植樹節(jié),父親總是惦記著買樹和種樹。除了槐樹,他還買過楊樹、桐樹、桑樹、紅杉、柿子樹、核桃樹、葡萄樹……但凡家鄉(xiāng)的土地適合種的樹種,他都種過。父親把我家房前屋后和附近的無主荒地全都種上了樹苗。后來,我家周圍先后搬來了幾家鄰居,父親之前栽種的樹苗也先后被砍除。它們有的是指頭粗細,有的是手腕粗細,在它們還來不及長成木材的時候。我不曾洞察父親的內(nèi)心,但是想來惋惜與遺憾怕是少不了的。
某個春天,我們?nèi)以谡谔毂稳盏幕睒湎?,聞著濃郁的槐花香,采摘著槐花,預備中午吃槐花蒸菜。我終于逮住一個機會問父親:“爸,你這輩子為啥那么喜歡種樹呀?”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這輩子做了很多家具,用過很多木料,深知樹木成材的艱難,我想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給大地多添加一些綠意,多培養(yǎng)一些好木材。”我聽了不禁動容,完全料不到他竟會這樣想。父親接著說:“一棵樹就算做不了木材,它單是活上幾十年所創(chuàng)造的隱形價值就令人咋舌,這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卻是有科學依據(jù)的?!蔽铱粗矍暗囊黄[蘢,連連點頭。
是呀,一棵樹若只是陪伴人們度過悠悠時光,它就成了歲月的見證,并會在人們心中留下成長的烙印,而與之相關(guān)的人和事就成了人們記憶的斷代史,承載著許多難以言明的過往和情愫。故而,很多樹木成了一個地方的地標,或者一個家族、一段歷史的印證。比如,黃山迎客松、陽朔大榕樹、黃陵古柏、新野漢桑樹……而父親種在我家房前屋后的各種樹木,也成了我追尋往昔的標簽。
又是一年植樹節(jié),父親又會在哪里種下什么樣的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