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華裳
1
“石一心,你不是我的對手,還是回去吧!”看著眼前和自己年紀(jì)相仿的少年,被江湖人稱“寒江釣客”的柳遺世眼中流露出幾分無奈。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每天像這樣上門找他挑戰(zhàn)的人能少一點。
倒在地上的石一心,沉默不言,一雙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柳遺世。
柳遺世微微嘆了口氣,他從石一心倔強的眼神中看到了滿腔憤恨。他知道,石一心以后一定會再向自己挑戰(zhàn)的。
果然,起身后的石一心并沒有抱拳認(rèn)輸,而是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鮮血,轉(zhuǎn)身離去。
石一心從不向人認(rèn)輸,尤其是柳遺世。他自幼聰明,從15歲起,便在云貴一帶以早慧出名,被不少武林名宿譽為“賽蟲達(dá)”(蟲達(dá),戰(zhàn)國末年齊國曲城縣人,西漢開國功臣、將領(lǐng)之一?!妒酚洝と照吡袀鳌酚涊d:“齊張仲、曲成侯以善擊刺學(xué)用劍,立名天下?!保?/p>
不久前,他聽說在江湖上有一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少年,人稱“寒江釣客”柳遺世。
據(jù)說柳遺世3歲學(xué)武,7歲練劍,17歲便孤身一人,手持一柄驚霜劍,蕩平了禿鷹嶺40余座山寨,是江湖公認(rèn)的驚世之才。
少年氣盛的石一心,自16歲揚名以來,在云貴一帶和人比劍便未嘗一敗。因此,他絕不甘心在江湖上被柳遺世蓋過風(fēng)頭。這次,他專程從千里之外趕來,向柳遺世挑戰(zhàn)。
沒承想,今天這次比試卻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敗北,而且還是慘敗。
柳遺世居然這么輕易就能打敗自己,這讓石一心開始產(chǎn)生自我懷疑:之前在家鄉(xiāng)云貴,自己果真是無人能敵,僅憑借實力就聲名鵲起嗎?
“不!”想到這里,他攥緊拳頭,狠狠地?fù)u頭,“我絕不認(rèn)輸!”
柳遺世和自己都是少年成名,他這次比試會贏,不過是因為比自己年長幾歲罷了。只要自己勤加練習(xí),用不了多久,他一定能在下次比試中勝過對方。
想到這里,他便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今日之恥,來日勢必要讓柳遺世加倍償還。
2
回家后,石一心整日閉門不出,在家中庭院苦練劍法,整整三年,不分寒冬酷暑,他懷揣著一定要打敗柳遺世的決心,發(fā)奮練劍。父母看在眼里,擔(dān)憂不已。就連家中年幼的弟弟,也跑來哭喊著勸他,可他依舊閉耳不聽。
整整三年過去了。石一心相信,他這次一定能打敗柳遺世,一雪前恥。
可惜的是,經(jīng)過三年的奮發(fā)圖強,他和柳遺世先后拆了一百多個回合,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
柳遺世平靜地注視著他,他明顯能感覺到,石一心的劍法進步神速,想必這三年,他定是耗費了不少心力。
如果可以選擇,柳遺世實在不想讓石一心再嘗一次失敗的滋味。他深知,經(jīng)過這第二次敗北,石一心會更加執(zhí)著于自己的名譽。
“我又輸了!”倒地的石一心抱著頭,痛苦地喃喃道,他似乎怎么也想不通,三年的努力,居然在柳遺世面前還是這么不堪一擊。
柳遺世看他眼神渙散,于心不忍,低聲勸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勸你也不要太過在意,我……”
可柳遺世的這番與憐憫無異的勸慰,在一向自傲的石一心看來卻是一種諷刺,更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
石一心冷笑一聲,冷冷地直視著他,目光宛如刺人的鋼針:“你在嘲笑我嗎?”
柳遺世一怔,還來不及解釋,就被他惡狠狠地打斷:“柳遺世,你別得意,我對天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在我的劍下跪地求饒!”
扔下這句話的石一心從那天起,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江湖中。
有人說,他是接連兩次敗給柳遺世,在羞憤之下尋了短見;還有人說,他是覺得憑借自己的武功,再苦練一百年,也打不贏柳遺世,頓悟后隱居山林;更有甚者,說他是受了刺激,神智失?!?/p>
3
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漸漸地,所有人都忘了那個曾在江湖中名滿一時的少年劍客。但他曾經(jīng)的對手柳遺世卻始終無法忘記他那雙黑漆漆、滿含憤恨的眼睛,以及他曾在自己面前發(fā)過的誓言。柳遺世有一種莫名的預(yù)感:在自己有生之年,消失已久的石一心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
16年后,在一個萬里無云的晴空下,伴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砰砰砰”聲,平靜無波的湖面忽然炸裂開來,掀起數(shù)尺高的巨浪。在駭人的激蕩聲中,一個頭發(fā)散亂的男人對著浪潮瘋癲地狂喊:“蒼天有眼,我終于練成了!”
“16年哇……”眼前這個衣衫襤褸、面容枯黃的中年人,臉上還呈現(xiàn)出一副病態(tài)的狂喜。
只怕任誰都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瘋瘋癲癲的人,就是當(dāng)年在江湖上被譽為“賽蟲達(dá)”的少年劍客石一心。
人人都知道,他在16年前,第二次敗給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寒江釣客”柳遺世后,就在江湖中不知去向,估計沒人能想到,他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石一心撥開額前的亂發(fā),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眼中雪亮的光芒正是他對柳遺世刻骨的仇恨。他看著前方,唇角露出一絲冷笑,他的劍法已成,終于到了報仇雪恨的時候。時隔16年,石一心再次站在柳遺世面前。
如今的柳遺世,相比當(dāng)年,又多了一個“不敗劍神”的美譽,是無數(shù)江湖中人心目中堪比神祇的存在。不過,他在半年前就已經(jīng)金盆洗手,現(xiàn)在只是這間平安鏢局的一個鏢頭。
看著這個滿頭亂發(fā)的中年人,柳遺世許久才辨認(rèn)出,眼前這個人就是當(dāng)年那個眼神冷峻的少年。接著,他陷入了沉默。
石一心冷冷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難不成,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不敗劍神是害怕了嗎?
已經(jīng)金盆洗手的柳遺世出言婉拒了石一心的挑戰(zhàn),原因是他早已退出江湖,不想再接受任何人的挑戰(zhàn)。
可石一心又怎會善罷甘休?他耗費16年光陰才練成絕世劍法,絕不可能就這么輕易了事。
劍鋒出鞘,石一心將雪亮的利刃架在自己脖頸上。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柳遺世,簡短地說了一句:“要么你比,要么我死!”
這句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柳遺世不和他比試,他便當(dāng)場自刎身亡。
柳遺世的內(nèi)心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這就是所謂的江湖,你一日曾是不敗的劍神,就永遠(yuǎn)只能做別人挑戰(zhàn)的對象。
想到這里,他緩緩拔出手中的驚霜劍。
柳遺世和石一心的這場比試,要遠(yuǎn)比16年前更漫長、慘烈。
兩個人整整打斗了一天一夜,最后,石一心以一招“石破天驚”,險勝了這位昔日的不敗戰(zhàn)神。
“哈哈哈,我贏了,我贏了……”石一心似喜似狂,還摻雜著孩童般的喜悅,他手舞足蹈著,像是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
受了內(nèi)傷的柳遺世捂著胸口,目光復(fù)雜地看著他,眼中說不清是憐憫還是唏噓。
“我贏了……我贏了……”走出鏢局的石一心,笑得滿臉都是淚水,嘴里翻來覆去念叨著這句話。16年的臥薪嘗膽,16年的山林野人,所有的辛酸和痛苦,都匯聚成這句歡欣無限的“我贏了”。
“對了,家人——”他忽然清醒過來,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16年沒見過家人了,他現(xiàn)在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自己打贏了“不敗劍神”柳遺世,讓全家都以自己為豪。
4
石一心按照以往的記憶,一路狂奔。幾天后,當(dāng)他到達(dá)云貴老家,在要走進家門的那一刻,他整個人瞬間愣住了。
家門口的匾額倒懸在門上,堪堪就要掉落。房屋破敗不堪,布滿了蛛絲和灰塵,看起來是早就荒廢了。石一心呆滯地打量著眼前的房屋,他難以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家。
他呆呆地站在門口,遲疑著不敢踏入進去。
“哪來的叫花子?走走走,要飯也別找錯地方!”一個身形干瘦的老頭,甫一看見石一心,便揮手把他往門外趕。
石一心怔怔地盯著眼前的老頭,目光落在他眉上豆粒大的黑痣時,試探性地低聲喚道:“慶伯……”
老人推搡的動作停住了。他仰起頭,費力瞇著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瞅了石一心好一會兒,不確定地問:“你是……大少爺?”
“慶伯,是我!”石一心激動地大喊,原來他沒有找錯地方。這里就是他的家,眼前這個老人,就是管家慶伯。
他口齒不清地敘述完自己這16年來,隱居深山苦練武功的經(jīng)歷。末了,正要開口詢問自己雙親時,卻聽見慶伯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唏噓聲:“大少爺,您回來得太晚啦!”
原來,自從他16年前音訊全無后,他的父母曾派過不少人去打探他的蹤跡,甚至還花重金委托過“九州事盡知”的玄機閣,可最后還是一無所獲。
“夫人整日憂心大少爺你,不到一年就一病不起……老爺緊跟著也病倒了,兩個人前腳跟著后腳,都仙去了,”說到這里,他沙啞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抬手抹了一把老臉,“老爺和夫人走的時候,嘴里還念叨著大少爺你的名字……”
石一心呆愣地聽著,神情逐漸變得木然。一時間,他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冷,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窟之中,連牙齒都冷得打顫。
半晌,他吃力地吐出一句:“其他人呢?”
“其他人……大少爺,你是說二少爺?哎,二少爺自打老爺和夫人離世,就跟著舅老爺一起去塞北了……這些年,他一直都沒有回來過?!闭f到這里,他感慨地四下打量著殘破的老宅子,搖著頭,嘆息道:“好好的宅子,就這么荒了。如今就只剩下我這個孤老頭子了,我反正也沒地方去,索性就留在這里給你們守著了。”
在管家慶伯的絮叨聲中,石一心呆坐在原地,心里空蕩蕩的。16年后的今天,他贏了,可他的家人竟然一個都不在了……
5
三個月后,精神恍惚的石一心靜默地坐在酒館里。
16年的執(zhí)念忽然圓滿,一雪前恥的他,反倒覺得自己現(xiàn)在跟孤魂野鬼一般,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了。
管家慶伯看著自家少爺這癡癡傻傻的模樣,極力勸說石一心每天多出門走走,去人多的地方轉(zhuǎn)悠。
不過,石一心出門從來也都是一個人,他在一家酒館的角落干坐著,其他人找他搭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晌午時分,三四個刀客打扮的人進了酒館,先后圍坐在他前方的桌子上。石一心連眼皮也沒有抬,照舊盯著自己面前的茶碗,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稀世秘籍。
“聽說了嗎?不敗劍神柳遺世,三個月前輸給了一個姓石的人……”紫棠臉的刀客說。
“馬后炮!這算什么大消息,這事就連我家婆姨都知道。”身旁山羊胡子的刀客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哼,我說的大消息可不是這個,我聽人說啊……”紫棠臉的小眼睛在四周掃視一圈后,刻意壓低聲音,“從玄機閣有消息傳出來,說不敗劍神是故意輸給那個姓石的?!?/p>
“凈胡扯!他吃飽了撐的,存心輸給別人!”
“就是,越說越?jīng)]譜了。”其余的刀客聞言,紛紛搖頭,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紫棠臉這下急了,聲音頓時也拔得老高:“我扯謊,我扯謊就天打雷劈!旁人都在說,不敗劍神就是害怕這姓石的像狗皮膏藥一樣繼續(xù)黏著自己,這才會露拙認(rèn)輸?!?/p>
他話音剛落,只聽身后的桌子傳來極清脆的“咔嚓”一聲,眾刀客回頭,只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人坐在他們不遠(yuǎn)處,這人面前的茶碗,瞬間成了一攤粉末。
6
朗月如鏡,在這朗月之下,柳遺世的臉比朗月還要冷。
在小徒弟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聲中,柳遺世注視著挾持小徒弟的蒙面人,神色冰冷。他言語中透著一絲寒意:“閣下有話好說,還請先放了我這不更事的小徒弟。”
黑衣人甕聲甕氣地道:“柳遺世,拔劍吧!”
柳遺世聞言,沉默地打量著面前的蒙面人:雖然對方蒙著臉,可光是看到那雙冷如冰、黑如墨的眼睛,他就知道這蒙面人是誰。
他握劍的手陡然一緊——比試的輸贏,自己從來都不放在心上,可這次,他不能用徒弟的性命去做賭注。
柳遺世拔劍出鞘,雪亮的劍光照亮了黑衣人的眼眸,也照亮了這夜色。
天上的滿月宛如一盞晶瑩的冰燈,在閃爍的劍光下,更增三分明亮,仿佛是特意要為今夜這場比試做一個了結(jié)。
等天邊透出一抹熹微的晨光時,這場你來我往的對決已然結(jié)束,柳遺世手持驚霜劍,劍尖距離石一心的脖頸只有三寸之遙。
這時,石一心竟不顧危險,呈虎躍之勢,玩命地朝柳遺世揮劍刺去,所刺之處,正是柳遺世的要害。
7
“師父小心!”在一旁觀戰(zhàn)的小徒弟,在師父還沒察覺之際,飛快地?fù)踉诹z世身前。
這猝不及防的變故,讓石一心勢如破竹的劍勢一滯。情急之下,他強行收回內(nèi)力,反被強大的劍氣反噬,嘴角流出一抹暗紅,手中的長劍也隨之“咣當(dāng)”一聲落地。
“明兒,你傷勢如何?”柳遺世趕忙抱住受傷的小徒弟,急切地詢問道。
“師父您別擔(dān)心,明兒沒事!”被劍鋒刺傷的小徒弟,手臂上滲出鮮血,可他卻蹙著眉,緊緊捂住傷口,嘴里寬慰著師父。
這似曾相識的清亮童音,讓石一心的心頭一陣苦澀。
記得他當(dāng)年離家時,他的幼弟也跟這個小徒弟一般大小,整日操著一口清脆的童音喊他“哥哥”,還纏著他,要和他一起練劍。只可惜,他當(dāng)時只顧著苦練劍法……
他注視著面前的師徒二人,一股強烈的酸楚和無力感漸漸在他心頭蔓延開來。家人們?nèi)茧x開了。今夜不管自己是輸是贏,只怕再也沒有人會像這樣關(guān)心自己了。
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胸口一痛,立刻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柳遺世看著他,眉峰緊鎖,面露不忍,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最后,他走上前,徐徐說道:“我們習(xí)武之人苦練武功,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鋤強扶弱。即使是比試武藝,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相互切磋,尋求精進。如果為了輸贏,十幾年都在仇恨中度過,甚至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那即便真的贏了,又有什么意義?”
“即便真的贏了,又有什么意義?”柳遺世最后這句話,好似炸雷一般,在石一心腦中轟然作響。
是啊,他在仇恨中虛度了整整16年。如今的他,從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劍客,變成了一個滿臉風(fēng)霜的大叔……父母離世,弟弟遠(yuǎn)走他鄉(xiāng),自己的家徹底沒了。即使他真的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東西,也根本沒有意義了!
一念至此,一股針刺般的悔恨猛然襲來,只聽“噗——”的一聲,石一心口中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
“石一心!”柳遺世一驚,拋下劍,將他扶起。
8
受了內(nèi)傷的石一心生了一場大病,被柳遺世和他的小徒弟在鏢局中照顧了整整兩個月。
在那段時間里,石一心看著昔日赫赫有名的不敗劍神,每日在鏢局里侍弄花草、撫琴作畫,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他之前為什么要在比試中故意輸給自己了。
重傷痊愈后,他沒有繼續(xù)向柳遺世挑戰(zhàn),在某天深夜悄悄離開了鏢局。臨走前,他給柳遺世留下一封信,說要前往塞北,尋找多年未見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