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發(fā)
應(yīng)該說,在王亮生活的地方,番茄炒蛋不放糖是一種難以被理解的行為,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吃著加過滿滿一勺糖的番茄炒蛋,從未設(shè)想過這股香氣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王亮極其討厭在菜里放糖,哪怕是在一大盆餃子餡里放上一勺糖都能被他敏銳地察覺。國棉三廠的口味都明顯偏甜,這個光榮的紡織廠是一五計劃時從上海遷來的,帶來的有日產(chǎn)的紡織機、上海的縫紉女工和南方的口味。上海的女孩們在這里組成家庭,她們在這個北方的城市掌勺,肆無忌憚地把糖撒進飯菜,改變?nèi)业目谖丁H绻齻兊恼煞虬櫭?,她們就會投以鄙夷的目光,那是一種發(fā)達對不發(fā)達的鄙視、大城市對小城市的鄙視,在那個對上海和首都充滿幻想的年代,這種鄙夷是無可厚非的,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王亮卻常常痛恨這件事,他想,如果自己在投胎時能偏上幾公里,在附近的玻璃廠出生,自己就能幸福地生活,對桌上的所有飯菜大快朵頤。那年三十,他難得地放開肚皮大吃了一次,到他的食欲差不多被滿足的時候,他伸手抓起一個包子,想,這就是最后一個了。牛肉粉條餡的包子從不放鹽,他知道。
一口下去,王亮沒有咬到餡,但他陶醉了,發(fā)面的包子皮充滿糧食的香氣。陳美鳳總是習慣把包子做得很大,這樣總能給人一種富足的錯覺。那年家里尤其窮,包子也就尤其大,里面的餡就像滄海行舟,微小一點。王亮嚼著,突然感覺到一股微妙縹緲的甜味輕輕敲擊他的味蕾,他甚至以為這是幻覺。
弟弟看到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像老黃牛一樣不停地嚼著嘴里的東西,品味了一會兒,然后他突然干嘔起來,飛快地跑到廁所,隨著噼里啪啦的聲音,全家人平日里半天的伙食費都變成了馬桶里惡心的嘔吐物,醋熘土豆絲和豬頭肉以極不和諧的方式完全融合在一起。陳亮還在干嘔,胃液上涌的灼燒激得他的眼淚竄出眼眶,透著淚花,他模糊地看到了白色便器里的殘渣,生理的痛苦馬上轉(zhuǎn)變?yōu)樾睦砩系目仗?,他感覺自己的肚子又空空如也,醋熘土豆絲他不可惜,可是豬頭肉早就被吃完了,他的舌頭依稀還記得那種不帶任何甜味的醬香,現(xiàn)在卻重歸虛無。
他人生第一次抱著馬桶嘔吐、痛哭,不是因為酗酒,而只是因一點點縹緲空靈捉摸不透的甜味。全家人面面相覷,沒人知道是誰往包子里放糖,此事最終不了了之,但他將自己的仇恨對象轉(zhuǎn)變?yōu)樽约旱牡艿埽驗槲鍤q大的小孩無疑是喜歡甜味的,等他上了高中,他才知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他的口水,里面的淀粉酶把面粉變成了糖。那時候,他心里的疙瘩才渙然冰釋。
在這條街上的小孩也早就被南方的口味同化,每當看到他們無所謂地吃著那些仿佛裹著透明糖漿一般的糖醋里脊時,他總是在心中暗罵,一群沒種的東西。在吃上能跟他達成共識的,只有陳國慶。但他比王亮幸運,王亮在家里受無產(chǎn)階級專制,一桌子菜凈帶甜味,陳國慶姐姐做的飯則剛好相反,一點糖也不放,甚至連西紅柿炒雞蛋也沒有。
某次學校出去野餐,陳國慶的午飯帶的就是這道菜,當時,有人拿勺子舀了一口,馬上發(fā)出驚嘆,陳國慶,你家的番茄炒蛋竟然不放糖的呀,口味這么酸。
學生都好奇地擁上來,最后一人舀走一口,都嘖嘖稱奇,沒想到不放糖也能做得這么好吃,王亮并不強壯,擠不進去,等他終于看到陳國慶的白鐵飯盒時,里面早就空空如也。這成了他此行最大的心結(jié)。夜里,學生在外面露營,他睡不著覺,數(shù)著星星,想著不放糖的西紅柿炒蛋,心里像有貓在抓。
不久后的一天,家里的白鐵飯盒與他一起不翼而飛,直到正午,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家門,弟弟正對著天花板發(fā)呆,看到他和他手里的飯盒,立刻大喊,哥哥回來啦,就是他把飯盒拿走的!
王亮嚇了一跳,立刻揪住弟弟的耳朵,閉嘴,再喊揍你。
然而已經(jīng)晚了,王亮媽媽已經(jīng)從午后黏膩的夢境中醒來,王美鳳午睡后的脾氣向來不好,此刻,她抄起腳下粉紅色的塑料拖鞋就走了出來,全家人找了一中午的白鐵飯盒就在王亮的手里。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你自己不著家,還敢拿家里的東西?她抓住王亮火柴棍一樣的胳膊問,去干啥了?
去陳國慶家了。
你就是出去混也不能去陳國慶家啊,王美鳳火更大了。
王亮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她把飯盒打開,里面是一盒不知道哪來的番茄炒蛋,只有薄薄的一層,勉強能蓋住飯盒的底。
這是從哪來的?
是國慶姐姐做的。
她的臉氣得煞白,抬手給了王亮一耳光,你干什么不好,非得去跟那個女人打交道,家里的飯不吃,你也不長長眼睛,她做的飯是能吃的嗎?那里面有資產(chǎn)階級病菌呀!她抬手就要把那點紅黃相間的東西潑出去,王亮急了,一把搶過飯盒,奪門而出。
好,你小子有本事就別回來!王美鳳氣急敗壞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王亮在街上走著,眼睛里含著眼淚,春日將至,空氣是冷的,但太陽已經(jīng)熱起來,陽光熱辣辣地照在地上,照在他的臉上,火辣辣的,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感覺有多少來自太陽,多少來自剛剛的一巴掌。
春天的法桐不開花,卻結(jié)果。一個個棕色的小球掉下來,樣子像蒲公英,卻凝重很多,但一點是相同的,它們都會變成漫天的種子,春天滿城法桐也就滿城浮絮。
他不想這時候打開盒子,但王美鳳的話在他腦子里顛來倒去地轉(zhuǎn),終于,他偷偷打開飯盒,在飛絮飄入之前極快地看了一眼。他沒看到資產(chǎn)階級病菌,但卻聞到了一股酸的味道,令他口齒生津。
他猶豫了一下,摸出手里的毛票,買了個饅頭。
當他走到學校附近的廢墟時,一半的夕陽已經(jīng)沒入地平線之下,工業(yè)機器將此處的樓房與樹木推平。很快,高聳的建筑將從此處破土而出,鋼筋水泥的生長將比法桐更快,但在兩段時空微小的間隙里,它將成為這個少年的圣地。
一切高于王亮的建筑與樹都已成頹圮之物,在混亂的平原上,法桐的飛絮終于不再密集。王亮把饅頭放在飯盒上,把飯盒放在某個已經(jīng)斷了一條腿躺倒在地的八寶櫥上。
紅色果實某種微妙的酸味與蛋香味融合在他的口中,令他觸電般站起。
在數(shù)十年之后,每當王亮太陽穴的青筋因胃下垂的痛苦而暴起時,他都會想起那個在瓦礫間狂奔的傍晚,他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自己是如何狼吞虎咽的了,但想來一定極為瘋狂,他記得的只有自己踩著塑料拖鞋在尖銳的磚塊上奔跑時,腳心那發(fā)泄般的疼痛。
當他精疲力盡、回到家中,面對王美鳳狂風驟雨般的訓斥,他展現(xiàn)出了與叛逆期不符的極大包容與理解,他想,自己應(yīng)該允許母親在今天與他一同分享這美妙的快樂——哪怕是以向他發(fā)泄情緒的方式。
那天之后,他在學校與陳國慶形影不離。他找到了最好的戰(zhàn)友,他們在食堂一起挑挑揀揀,臧否食物的標準僅僅不過是白糖的有無。他的態(tài)度好得甚至有些謹小慎微了,以至于在外人看來,他就像是有犯罪的把柄握在陳國慶手里,某種意義上,他想,這種說法也許沒錯。
陳國慶的父母離世倉促,以至于讓街坊們少了悲傷的實感。一個秋天的下午,他們?nèi)缤R话阃浦景遘囯x開家門,向街坊鄰居們問好,他們將前往另一個城鎮(zhèn)。然而在路上,一輛滿載的卡車將他們撞飛,他們的身軀像被撕碎的玩偶一般四分五裂,也許是事情太過血腥,家屬的年齡太過幼小,警察在隱秘中辦完了一切,最后還給陳國慶姐弟的,只是一沓微薄的鈔票和一個沉重的骨灰盒。他們夫婦的骨灰混雜于一,省去了分開祭拜的麻煩。
然而,陳國慶在學校里的尷尬處境卻不因為此——當然也與此相關(guān),所有人都會猜測這對姐弟未來的生計問題。那筆撫恤實在太過微薄,而肇事者卻不知所蹤,這一度成了棉紡街的話題。接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看向國慶姐姐的目光開始變化。
某個隱秘的流言如大雨時房頂滲下的水一般流進人們的思緒中,關(guān)于娼妓的粉紅色秘氛陡然而生。沒人知道它是怎么傳開的,只在自己的家中談?wù)摪素耘c傳聞是棉紡街人的美德,也許它真的只是隨九月連綿的雨水一起到來,或者,誰知道呢。
在學校里,出于某種默契與憐憫,青春期的孩子們只是排擠和欺侮陳國慶,并沒有真正地提起背后隱秘的原因,陳國慶擠公交車時,街坊鄰居們總會擠出一個出奇寥落的空曠。某次,公交車的人并不多,然而一個穿著市醫(yī)院病號服的患者上了車,他在車上嘔吐不止,人們連忙向后退去。可是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車后面站著的是陳國慶,于是,他們只能拼命地向中間擠去,人群變成一個中間大兩邊小的紡錘,陳國慶向車頭遠眺,看著厭惡與恐懼的人群摩肩接踵,他竟然升起了一種奇妙的快感。
王亮沒見過她,但他知道,那盒西紅柿炒蛋就出自她的手下,這讓他的心情極為復雜,世界的兩極同時連接在同一個人身上,這幾乎無法想象。盡管他極力打聽傳聞,然而他仍舊覺得自己是在一團濕潤的晨霧間沖撞,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晦暗不清。
他做過很多猜想,自相矛盾。
有時候,王亮覺得她應(yīng)該穿著電影里高開衩的旗袍,用猩紅的顏料點染唇與手指,長而尖銳的指甲若在皮膚劃過,就像刀劃過氣球。可在下個瞬間,他又覺得對方應(yīng)該是甜美而溫柔的女人,純白的圍裙一絲不染,如同白色的華麗紗裙。
兩種幻想的牽扯把他青春期的思緒扯成長條,繃得緊緊的。
他想,自己應(yīng)該看看國慶姐姐,然而他又深深地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了,何必要揭國慶的傷疤呢。而且,如果國慶姐姐真的干那種事情,自己去見她,被別人看到了,豈不是會……他的思緒戛然而止,他不愿再往下想了,然而好奇與一種他尚難以描述的沖動在那一天之后支配了他。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從那天開始,自己的臉上開始冒出紅色的鼓包,似乎某種罪惡的東西正在其中醞釀。王美鳳在上面擦了些陳舊的姜黃藥水,并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天氣熱,你的火氣太大了,少吃些辣的東西,就會很快好起來的。然而,他卻有自己的猜想,他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吃了國慶從家里帶來的菜,第二天臉上就會出現(xiàn)新的紅痘??墒?,那些菜不辣,也沒有任何上火的成分,他想,只能是因為自己的好奇了,那種想法就像一種火焰在他的身體里燃燒,使他身體的組織沸騰,臉上的紅痘就是沸騰時表面翻涌出的氣泡。
那天中午下課,王亮在人群里尋找國慶,他的身材比國慶高上許多,在人群中遠眺,卻沒有發(fā)現(xiàn)國慶就在他的身邊。
國慶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中午到了,該去吃飯了,今天我從家里帶了菜,分你一些吧。
好,我們?nèi)ナ程贸园?。王亮回道?/p>
他們來到食堂,王亮去窗口打了一份酸辣白菜和兩人的米飯,國慶則找地方坐下,打開飯盒。
可惜涼了。國慶嘗了一口西紅柿炒蛋,雞蛋都有點腥了。
王亮羨慕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的抱怨還是故作謙虛,他絕不會知道,面前的人對這道美味的銘記將持續(xù)終生。
挺好的,多下飯啊,我感覺自己都吃胖了。
有時間你來我家吧,吃點熱乎的。下周六怎么樣?國慶突然說。
好。
王亮回答,語氣平淡,脫口而出,仿佛不需考慮,然而思緒卻慢了半拍才跟上,他悚然抬頭,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這件事。也許在夜里的無數(shù)個夢境的穿梭里,他已經(jīng)堅定了此事的決心,某種隱藏在水面之下的欲望突然掀開水面,呼嘯而出,濺人滿臉濕潤的水霧。
那是個悶熱潮濕的下午,他早早走到筒子樓下,穿著一條最時髦的牛仔褲,并不是很合身,沒有彈性的布料緊緊箍住他的下半身。他遠遠望見了兩個黑點,國慶正揮舞著手臂叫喊。他后面跟著的是他的姐姐,她跟自己的弟弟差不多高,體態(tài)瘦削,流淌的憂愁似乎已經(jīng)在她的身上沖刷出了痕跡。她的臉上掛著微笑,背后是黑洞洞的樓梯間,顯得她很白,甚至有點蒼白。王亮低著頭不敢跟她對視。
國慶的家似乎顯得很空曠,原本居住四個人的屋子因災(zāi)禍而變得冷清,國慶到家就跑向廁所,他好像吃壞了肚子,王亮則四處張望起來。
王亮沒有看到國慶父母的遺照,一切都像自然而然,仿佛他們的父母從來沒有存在過。但是在靠墻的一張八仙桌上,一塊薄薄的玻璃板壓著他們?nèi)业恼掌M趿恋哪抗獗粻恳懵湓谡掌锏膰鴳c姐姐身上,她那時候的年紀應(yīng)該跟王亮差不多,扎著一個簡單的馬尾辮,臉上有著浸滿了陽光的紅潤,只有微笑與現(xiàn)在相似,然而卻有一層難以捉摸的隔膜。
老聽國慶說起你。她說,語氣里帶著謹慎的試探,你們在學校關(guān)系挺好的吧,國慶從小就內(nèi)向,沒見他交過什么朋友。
國慶人緣挺好的,大家都蠻喜歡他。王亮回答,他知道對方的憂慮,撒了個謊,誰沒在學校里被欺負過呢,他想,哪怕沒有他姐姐的事,僅僅是因為身體瘦小,也是要受欺負的,這不應(yīng)該歸罪于他的姐姐。
對方的眼神放松下來,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什么似的,去廚房翻找一番,抓出了四顆水果糖,塞到王亮手里。我聽國慶說你喜歡吃水果糖的,別客氣,拿去吃吧。
王亮愣了一下,關(guān)于此事的記憶飄忽不定,令他不知所措。他接過糖,隨手將其中一顆放入口中,蘋果的香氣在嘴里迸發(fā),他想起,自己的確曾經(jīng)喜歡過水果糖,但那已經(jīng)是上上個冬天的事情了,他自己都早已遺忘。然而,一個素未謀面的女性卻一直記著,這條信息經(jīng)過層層轉(zhuǎn)述,或許已經(jīng)成為對方聯(lián)想自己的唯一線索,王亮覺得很奇妙,她會如何想象一個愛吃蘋果味水果糖的少年?他捏著糖果,被壓制出來的結(jié)晶體很硬,他的指節(jié)在上面來回摁壓,他有點說不出來的懊惱,因為他并不覺得對一個男孩來說,愛吃水果糖能產(chǎn)生什么美好的聯(lián)想。
但這點懊惱很快就煙消云散了,因為傍晚臨近,國慶姐姐打著灶臺的火,做起了西紅柿炒雞蛋,他和國慶在外面聊天,然而兩人都心不在焉,鏟與鐵鍋敲擊的聲音撩撥著他們的食欲。
最后,國慶姐姐將黑鐵的炒鍋端出,把西紅柿炒蛋盛到盤子里,鏟與鐵鍋摩擦,發(fā)出刷啦刷啦的聲音。她努力地刮著鍋壁,不留一點剩余,一兩塊黑色的鐵屑也被她刮進盤子里,不知怎地,王亮總覺得她的動作有些殷勤。
晚飯開始,王亮舀起一口,滋味異常寡淡,不知為何,他總是想起水果糖的清甜。他的意識飄忽不定,機械般地伸出筷子,夾菜扒飯,然而某個瞬間,他的手腕傳來一股細微的震動,他和國慶姐姐的筷子微不可察地碰撞了一下,他打了個激靈,就像剛從夢中驚醒,鈸在耳邊震響。這頓飯沉默著結(jié)束,之后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是他日后知道,所謂的口腹之欲,在諸多欲望與沖動中實屬平和,人沒一口活不了,但有一口也就能活。
那天晚上,王亮在夜色里雙眼圓睜,月圓,某種隱秘的力量充盈,達到頂峰,使他難以入眠,小腹下的某個部分也莫名其妙的亢奮,某一刻,他甚至恐懼自己的身體。很多事情便從那個晚上開始變化。
他開始做夢,有時竟會信以為真。夢總是以一盤番茄炒蛋作為開頭,國慶不在,或許出了遠門,番茄炒蛋放在一條腿略有些短的桌子上,國慶姐姐坐在對面。
周圍一團黑暗,好像全世界都停電了,只有國慶家還有一點亮,門黑洞洞地大開著,他只能看清往下的三級樓梯,剩下的隱秘不清。這一刻,他一定會想起,自己是摸索著從黑暗中走來的,樓梯扶手比筷子粗壯得多,落滿灰塵,全是木刺。他們的筷子在下一刻碰撞,于是驚醒。
某次父親將他從夢中叫醒,他居然已經(jīng)分辨不清夢與現(xiàn)實,問,國慶姐姐去哪了?父親大怒,訓斥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個九十塊一次的婊子?你還想學成什么樣?他響亮地回答,夠好啦!我總不知道人家多少錢一次吧。之后,拔腿就跑。
那天晚上,當他平復了少年的叛逆,驚惶地回到家里時,全家已經(jīng)準備開飯。父親的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父子產(chǎn)生了一種隱秘的共謀,父親因自己一時的失言而被迫與兒子平等相待,他也沒法向家人解釋那個數(shù)字是從何而來,只能說,逼良為娼后敬而遠之是某些人的本能。
但從那之后,九十變成了一個重要的數(shù)字單位。盛夏的一個晌午,弟弟突然發(fā)了高燒,王美鳳抱著呻吟的弟弟,從八寶櫥里抓出鈔票,攔下一輛木板車,向衛(wèi)生院趕去,這一切發(fā)生在王亮午睡醒來之前。結(jié)果那個下午悶熱死寂,單調(diào)刺耳的蟬聲沒有將他叫醒,整個國棉三廠漸次沉入黑暗。
當夕陽的最后一抹光芒從他的臉上流走時,他卻驚醒了,如同在冬夜里的孩童突然被抽掉厚實的棉被,醒來,整個世界的變化令他震驚,他張張嘴,嘶啞的聲音發(fā)出,頭昏昏沉沉,粗鈍的痛感襲來。他差點以為這又是一個夢。一種獨屬于少年的驚惶感襲來,厭惡親人,可當他們從身邊飄遠,無聲無息,他卻覺得自己被放逐。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廳,天際還有微亮的余暉,只是失去了任何色彩。家具被層疊的陰影覆蓋,凹凸有致,八寶櫥的一扇抽屜開著,像死尸吐出的舌頭,王亮步步靠近。里面是家里常備的積蓄,沒那么多,可是對他而言,如同散步間闖進了銀行的金庫。
他小心地扒拉著里面的零錢,把它們按照某個數(shù)額整好。
九十、九十、九十……
他一邊整理一邊默念,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如此整理,什么意思?九十一次?某種聯(lián)想令他感到恐懼,他猛烈地上下震蕩抽屜,使里面的鈔票歸于散亂,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之后,他的夢有所變化,他兜里總會有不零不整的九十塊錢,像是火炭,燒著他的大腿。
之后,事情終于徹底變壞。
那天放學,國慶在學校被人圍毆,他挺身而出,但正義感或許只占一點。他身材很高,但是瘦,像樓頂上收電視信號的天線,自然討不得什么便宜。所幸那是中招考試前夕,學校紀律查得格外嚴格,保衛(wèi)處的老張及時趕到,將兩方一并收押。
在場的所有人都成績差,唯獨他的成績不錯,有望升入高中。子弟學校的領(lǐng)導看都沒看,把另一邊的幾個人統(tǒng)統(tǒng)趕回家去,剛好也給學校一個不讓他們參加中考的理由,多少提升一點升學率。于是,王亮和國慶成了自然而然的勝利者,國慶姐姐特地邀請他來家里吃飯,以表感謝。國慶的腿受了傷在家休養(yǎng),所以,在那個黑得要命的傍晚,王亮獨自一人來到筒子樓下,仍舊穿著那條他覺得最時髦的牛仔褲。
樓洞里黑乎乎的,有在水泥里鑿出來的窗戶,然而外面一樣黑暗,不知怎的,王亮很不適應(yīng)。樓棟里燈泡燒了,你小心點,拉著扶手,國慶姐姐說,聲音很細。
王亮沒有回答,他突然聯(lián)想起那些傳聞里的夜晚。那些有家室,或者沒有的男人們,在深夜貼著小巷的墻邊行走,腳下是醉漢的尿漬,接著摸進被夜色涂滿內(nèi)外的筒子樓,他們或許很熟悉,連扶手也不用拉,最后輕輕敲響某扇房門,為發(fā)泄某些東西而進入。
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種恐怖的熟悉感襲來,他聯(lián)想起那些夢,那些在黑暗中攀爬的經(jīng)歷,他覺得自己是在重演。脊背出著冷汗,說不清這種感覺,驚恐只是一層極薄的冰,其下暗流翻滾,他的血液似乎都在向一個方向流淌。小腹之下突然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焰,他身體的某個脆弱部位極力反抗著牛仔褲的拘束,猛然立起,緊緊頂著布面。瞬間,他倉促地蹲下,幅度之大,他甚至隱約聽見了某種線頭崩裂的聲音。
怎么了?國慶姐姐關(guān)切地問。
鞋帶開了。他窘迫地扯了個謊,你先走吧,到樓上等我就行。接著,他小心地嘗試重新站起,弓著身子,希望自己的褲子能因此寬松一些,黑暗粉飾了他的體態(tài),成了他隱秘的共謀,就像遮蔽那些男人一樣遮蔽著他。他兩手顫抖,使勁地拽著褲子,想讓那里寬松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望著,國慶家的門打開,光芒剛好照亮三級臺階。國慶姐姐察覺不對,她向回走去,黑暗中的兩人鬼使神差般撞在一起,王亮確信,一切都完了,他不受自己控制的部位在那一刻堅硬無比,就如同騎兵伸出的刺槍。他覺得弓著身子的自己丑陋無比,像是長滿體毛的猿猴。
國慶姐姐后退回去,此時外面一輛貨車疾馳而過,打著遠光,氙氣燈的光芒極微弱地照進,這光芒令王亮恐懼,他已經(jīng)不敢解釋,充滿羞恥地轉(zhuǎn)身逃跑。
在逃跑之前,他看見國慶姐姐的臉,蒼白驚愕。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
之后的記憶徹底混亂,在子弟學校的最后幾天里,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中考卻考得不錯。然而那種難以言喻的愧疚感和羞恥感一直扼住他的喉嚨,國慶姐姐對這件事似乎只字未提,這更令他惶惑。
直到他真的邁進離家頗遠的那所高中后,這種感覺才慢慢減輕。他一直有種執(zhí)念,常常在某些難以入眠的夜晚攤開信紙,想給國慶姐姐寫一封信,表達自己的歉意,可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從何說起,不知道西紅柿炒蛋為什么會與那些隱秘的事物相關(guān),于是,這事總是無疾而終。一年以后,國慶的信卻來了。
在信里,他告訴王亮,自己去年在子弟學校復讀,今年終于也考進了這所高中,下月3號便來報到,姐姐特地給他帶了飯菜,那天可以一起見面吃飯等等,王亮合上信,國慶的面容立刻出現(xiàn)在腦海中,他舒了口氣,似乎一種沉重的擔子終于減輕。
約定的那天是個休息日,王亮早早地在校門口等候,國慶很快來了,面容與記憶中一點不差,他笑著接過國慶手里的包裹,國慶的東西很多,于是又回去拿了一次。
然而,當他幫國慶把東西安置好,回到校門時,國慶卻遲遲不見。他臉上掛著笑容,僵硬地等到夕陽西下,國慶還是沒來。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是某個特殊的惡作劇,他從校門口走出來,迷惑地沿著來學校的路尋找。在最大的十字路口上,人群圍攏在一起,他默默撥開嘈雜的人群,突然聽見國慶的哭聲,他打個激靈,猛地向里沖去。
國慶跪在地上大哭,白布從頭到腳地覆蓋著一具纖細的軀體,她好像更瘦削了,身下是一大片血泊,很難相信她的身體居然能流出這么多的血。王亮呆呆地走到國慶身后,白布下露出來的只有一只手,潔白,像溫潤的玉,手腕頎長,帶著細膩的紋路。
王亮感覺那天晚上的感覺又回來了,一種巨大的不安感攥住他的心臟,他想哭,可是眼睛好像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它不聽使喚地直直盯著她露在外面的手,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想不起來國慶姐姐的面容,無論多么努力地回想都無濟于事。隱約間他聽見一個炸雷般的聲音震響,痛罵他,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她死了你哭都不哭一聲呀,你吃了人家多少西紅柿炒雞蛋……
然而,他被某個字詞提醒了,轉(zhuǎn)身就跑,翻進學校的宿舍,拿出國慶下午交給自己的行李,他兩手顫抖,打開那個巨大的編織袋,飯盒就放在最上面。有兩個。
他淚腺的阻塞立刻瓦解,就像某種堅硬的石頭被沖開,眼淚嘩啦一下流出來,打開其中一個飯盒,沒有餐具,他就把頭伸進飯盒,臉上、嘴里全是西紅柿炒雞蛋,那種酸味沖進他的鼻子、他的味蕾。于是,他終于想起來,最開始的傍晚,國慶姐姐和國慶在夕陽下向他招手,他遠遠盯著國慶姐姐,她的眼角有一顆痣,美得要命。
作者簡介:
張洪發(fā),男,江蘇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在讀,曾獲得全國大學生文學作品大賽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