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玄

過了金合歡樹山坡，越往北，草原越是衰頹。草葉干枯到被風輕輕一吹就粉碎成末，在空中飛舞。盡管草原上時不時冒出的一兩棵樹暗示著更深的地下有水源流過，但瓦尼尼們并沒有多在意這一點。

夜晚降臨后，行走變得輕松了些，與此同時，瓦尼尼們的不安感也增加了。這意味著到了捕食者的晚餐時間，到了其他獅子和鬣狗們露著犬牙尋找食物的時間。

正好，不遠處低矮的斜坡上草叢茂密，適合瓦尼尼們藏身，觀察周圍。

“我們去那邊休息一會兒吧?！蓖吣崮嵴f道。

大家似乎一直在等瓦尼尼說這句話，馬上愉快地回應。

馬萊卡咽了咽口水：“哦！幸運的話那里應該有蹄兔洞！”

“呃……蹄兔……光是聽到蹄兔兩個字，我都覺得肚子不舒服。膩了，真的。啊嗚……”

詹布皺緊眉頭。

瓦尼尼也覺得與其吃蹄兔，還不如啃草。

不久之前，瓦尼尼獅群在塞羅內拉河第五道灣的草叢附近過了一段不用忍饑挨餓的日子。待在那里，不需要勉強自己去捕獵，也沒有被搶奪食物的危險。

那個地方到處都是食物，是除了瓦尼尼獅群外，其他任何獅子都不會正眼瞧一眼的食物——蹄兔。瓦尼尼獅群雖然吃膩了蹄兔，但也舍不得離開，畢竟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像那樣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然后，有一天，年紀最大的蹄兔冒著生命危險來到瓦尼尼獅群面前，聲淚俱下地求饒。他懇求瓦尼尼獅群在蹄兔死絕之前離開，并告訴他們一個好地方，如果他們朝著最大星星升起的方向走上兩天，就會走到一片沒有主人的荒原。

沒有主人的荒原！

沒有獅子，也沒有鬣狗的荒地。蹄兔說那是誰都可以去占領的荒地，而且不需要爭斗就可以占領。他們雖然覺得蹄兔說的話有些荒誕無稽，但正好他們的確也是厭煩了蹄兔。

無家可歸，又沒有地方可去的流浪命運，讓他們決定朝著蹄兔說的方向去碰碰運氣。在去荒原的路上，瓦尼尼獅群遇到了麥莎。

咦嗷嗷哦！

附近傳來了似乎要咬破黑夜幕布的尖銳叫聲。那是鬣狗的聲音，而且還是充滿憤怒的聲音。

毫無防備的瓦尼尼們嚇了一跳，急忙低下身。咦嗷嗷！咦嗷嗷！再次傳來鬣狗的聲音。不過只有這一種聲音，看來附近只有一只鬣狗。

瓦尼尼悄悄抬頭看叫聲傳來的方向，她發(fā)現(xiàn)有一只鬣狗站在他們要去的斜坡上。確實如推測的那樣，只有一只鬣狗。鬣狗背著月亮，瓦尼尼看不太清楚，但從體形明顯可以看出那是一只鬣狗媽媽。

瓦尼尼繼續(xù)觀察鬣狗站著的位置，她發(fā)現(xiàn)斜坡上有一個窄小的洞穴入口。原來鬣狗是在守護那個洞穴，她在執(zhí)行媽媽的責任。

“那是鬣狗寶寶的窩，鬣狗媽媽在守護藏在窩里的寶寶們?！蓖吣崮嵴f。

麥莎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滿臉驚訝地問道：“那么鬣狗也像我們獅子的媽媽們那樣離開族群獨自生寶寶嗎？”

“嗯，我也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鬣狗寶寶的窩。等鬣狗寶寶稍微大點，她們就會回到鬣狗群，這也和我們獅子的媽媽們很像?！蓖吣崮徇@樣說著，突然有了個好想法。

鬣狗不能長時間離開巢穴，所以肯定會在水源的附近挖洞，也就是說這附近有水源。

當然，冒犯鬣狗選定的水源有可能會挑起紛爭。

但也不能一味地害怕。瓦尼尼們雖然還小，但怎么說也是四頭獅子……有寶寶的鬣狗不可能輕易攻擊瓦尼尼們。

但是，鬣狗媽媽和鬣狗群究竟離得有多遠呢？

很有可能這附近就有鬣狗群，也許剛才的叫聲已經(jīng)表明，其他鬣狗已經(jīng)在過來的路上了。

瓦尼尼一點兒都不想冒險。她親身體會過盲目的勇敢有多么危險，當時她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她再也不想失去誰了。

“我們裝作沒看到，避開吧?！蓖吣崮嵴f道，她提都沒提水源。

幸好馬萊卡馬上附和瓦尼尼：“對啊，和不能當作獵物的鬣狗打架有什么用呢？”

瓦尼尼們再次踏上了旅程。瓦尼尼心里緊張，所幸直到斜坡離開視野，鬣狗的聲音都沒有再傳來，也沒有誰跟過來的動靜。

夜很安靜，只有圓圓的月亮用它的光芒無聲地照耀著這片荒涼貧瘠的草原。目之所及的草叢干枯而發(fā)黃，土地裸露出黃色的本質。瓦尼尼們每邁出一步都會踢到石子，帶起一片塵埃。大樹們疲憊地低下了頭，瓦尼尼們連個淺水塘都沒看見，更不用提河流或溪水了。

這里仿佛是被拋棄的荒原，什么都沒有。

也許太陽升起后，就可以看到草食動物們，但應該也不會有很多。這里缺水，所以草木無法正常生長，草食動物們很少來這里。那么，作為捕食者的猛獸們肯定也沒有理由來了。

瓦尼尼突然站住腳步，就是這里。除了守護巢穴的鬣狗之外，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再聽到其他獵手的聲音了。這里確實有陌生獅子的氣味，不知道是不是麥莎媽媽們的氣味，反正不是領地主人的氣味。鬣狗的氣味也是路過時留下的。

這里就是沒有鬣狗，也沒有獅子的荒地，就是一個沒有主人的荒原。

風平浪靜的夜晚，圓圓的月亮獨自認真地爬上夜空正中央，在最頂端的位置綻放柔和的光芒。

“蹄兔說得對?！蓖吣崮嵴f道。

馬萊卡和詹布隨即聽懂，直直地豎起了耳朵，不明緣由的麥莎滿臉好奇地聳動著鼻子。他們認真環(huán)顧著空蕩蕩的荒地，沒過多久，大家都感覺到了。

“這里沒有捕食者！那么……啊嗚嗚嗚！”馬萊卡首先以主人的架勢咆哮了起來。詹布也理直氣壯地搖頭甩動著鬃毛，發(fā)出一陣陣咆哮聲。麥莎一起興奮地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在黑暗中盡情地露出犬牙。

但是瓦尼尼還不能完全放下心來，她不能完全相信蹄兔的話。瓦尼尼獅群差點滅掉他們的族群，瓦尼尼不確定蹄兔會不會有什么陰謀。

這時，遠處傳來了震動，而且那種震動正在快速地逼近大家。瓦尼尼聽出來了，草原上能發(fā)出這么大動靜的動物只有一種，那就是大象。

獅子和大象之間關系并不友好，但也不像和鬣狗那般只要對上眼就會相互齜牙咧嘴。獅子和大象根本不會對上眼。大象可以一腳把獅子踢死，但能捕獵大象的唯一一種動物也是獅子，所以他們互相平靜地保留一段距離對雙方都有利。

大象是草原上最有智慧的動物。他們能活五十年之久，在廣袤的草原上來去自如，相互之間共享資源，并把生存的智慧傳授給小象們?？梢哉f草原上沒有什么是大象不知道的。

旱季里，草原上所有動物的日子都很艱難，大象們也在痛苦地煎熬。因為體形越大，需要的食物就會越多，所以無雨季節(jié)帶來的痛苦也會更大。這些大象可能直到深夜也一直在尋找水源，那么大象首領肯定知道水源的位置。

過了片刻，月光斑駁的草叢那邊出現(xiàn)了象群，離得很遠瓦尼尼就清晰地看到他們巨大的身軀。

不只瓦尼尼，其他獅子也看到了象群。這時，麥莎毫無怯意地吐出了一句話：“怎么？我們要獵捕大象嗎？”

瓦尼尼打了個激靈，耳朵猛地貼到背后，馬萊卡和詹布也趕忙壓下身。

馬萊卡低聲責備道：“喂，你怎么什么話都敢說??？”

萬一大象們聽到麥莎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發(fā)言，估計只有草原知道后續(xù)會發(fā)生什么了。

幸好大象們離得很遠。象群正以他們慢悠悠的，但在其他動物看來卻非常快的速度離瓦尼尼們遠去。

瓦尼尼有點著急，她想找大象問些事情。

“我們跟著那些大象去看看吧?！蓖吣崮峄奶频脑捵屍渌{子啞口無言，她繼續(xù)說道，“象群應該是在去水邊，我們跟著象群可以找到水源，而且可以一邊看看這周圍的環(huán)境。就算這里有其他捕食者，我們離象群近，也比較安心?！?/p>

其他獅子這才理解瓦尼尼的意圖，但依然不太愿意。

“那么……不會跟得很近吧？”詹布擔憂地問道。

麥莎，包括馬萊卡也是一臉緊張。

“別擔心，我們只跟在隨時都可以跑……也就是隨時可以退開的距離。而且說實在的，我們也不是可以讓大象嚇到的樣子啊。”瓦尼尼說。

聽到這句話，大家稍稍放下了心。還年幼的四頭獅子，對于大象來說只不過是嗤笑的對象，而瓦尼尼打算利用這一點。

“也許還可以向大象首領問一下這片荒地的情況。當然，我們看起來沒有威脅性，不知道他會不會愿意和獅子說話?！蓖吣崮嵴f。

麥莎也說道：“我也有問題要問大象！他們也許見過我的媽媽們?！?/p>

麥莎才剛剛一歲，她的頭上還殘留著些許絨毛。

這么年幼的獅子，更不可能讓大象有戒備心了。

大象的一步相當于獅子的十步，瓦尼尼們氣喘吁吁地跟了上去，象群卻像大風日子的云彩一樣，快速地遠去。

瓦尼尼們累癱在地上。一群禿鷲仿佛看熱鬧似的，忘記了現(xiàn)在是黑夜，紛紛飛過來在瓦尼尼們頭上徘徊。

“什么呀，真倒霉！你們是覺得我們快死了嗎？”馬萊卡沖著夜空吼叫。

“噓！不是因為那個，安靜點！”瓦尼尼豎起耳朵傾聽周圍的動靜，其他獅子也靜靜地伏下身。瓦尼尼聽到有腳步在草叢中徘徊。踉蹌無力的腳步聲沒有特定的方向，聲音也不大。瓦尼尼們馬上擺好捕獵姿勢，麥莎還沒到捕獵的年紀，但也明白該怎么行動。她按照小獅子該做的，后退躲進草叢中。

瓦尼尼、詹布和馬萊卡之間相互留出一段距離，然后開始靜悄悄地行動。很快，腳步聲的主人映入眼簾。那是一只黑斑羚。

一只骨瘦如柴的雄性黑斑羚獨自在原地徘徊?；位斡朴频暮诎吡缢坪躐R上就要倒地不起，但他還在拼命扭動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黑斑羚知道禿鷲們在等待什么，但是他不知道比禿鷲更近的地方有誰在盯著他。

嗷嗚嗚嗚！

瓦尼尼咆哮著沖上去，那黑斑羚都不需要瓦尼尼們特意追擊或埋伏。詹布和馬萊卡也同時撲了上去，馬萊卡用前爪狠狠拍下去，黑斑羚直接倒在了地上。瓦尼尼和詹布用力摁住黑斑羚，馬萊卡咬住了黑斑羚的鼻子和嘴。雄性黑斑羚劇烈地掙扎，力氣大得讓瓦尼尼們很難相信剛剛他還在踉蹌踱步。

這片草原上的任何動物都不會輕易地交出自己的生命。不管是黑斑羚，還是瓦尼尼們，全都在拼盡全力。

捕獵終于結束了。

黑斑羚的性命救了瓦尼尼們，這就是草原照顧動物們的方式。

狩獵區(qū)的旁邊有棵倒伏在地的傘樹，傘樹下面有些積水，那是大象們把大樹連根拔起飲水后剩下的。今天真是難以置信的幸運日。

“明天幸運也會來找我吧？我應該能見到媽媽們吧？”麥莎說。

啊嗚——啊嗚——麥莎放聲哭泣。

瓦尼尼沒有阻攔麥莎，而是讓她盡情地哭泣。因為瓦尼尼覺得這樣也沒關系，這里是沒有主人的荒原，是小獅子們可以盡情咆哮的荒地。

嗷嗚嗚嗚！瓦尼尼也用力咆哮起來。嗷嗚嗚嗚！嗷嗚嗚嗚！馬萊卡和詹布也頗像擁有自己領地的獅子一樣咆哮著。

正好草叢中有個隆起的小土丘，瓦尼尼和她的小伙伴們聚在一起，在月光下各自仔細地舔舐著身體，還互相親密地舔舐彼此。

嗚嗚嗚——嗚嗚嗚——詹布發(fā)出宣示領地的吼叫。雖然現(xiàn)在還稍顯笨拙，但他會逐漸熟練。瓦尼尼和馬萊卡也難得一起唱起了安眠曲，麥莎稍顯稚嫩地附和著。

瓦尼尼想起了在瑪?shù)习酮{群中度過的夜晚，那段日子她會在媽媽們如同安眠曲的吼叫聲中進入夢鄉(xiāng)，馬萊卡似乎也想起了那時候，她問瓦尼尼：“你還能想起塔塔奶奶講過的故事嗎？”

那是瓦尼尼直到回歸草原那一天都不會忘卻的故事。她們在瑪?shù)习酮{群的時候幾乎天天都會聽到這個故事，可以說整個草原上的動物都聽說過著名的瑪?shù)习蛡髡f。

“也許我們也可以做到像她們那樣。瓦尼尼，你和我，我們倆一起守護這片領地吧。不對，不是我們倆。以后我們多生寶寶吧，生一群像你一樣有智慧的女兒，也生一群像我一樣勇猛的女兒……不過女兒比起像你，還是像我比較好吧？”馬萊卡說。

“哼，然后讓她們天天打架嗎？”瓦尼尼問。

“哼，不然天天光想著逃跑嗎？”

馬萊卡和瓦尼尼假裝拌嘴，就像在瑪?shù)习酮{群的時候那樣，然后，又在詹布漸漸低沉下來的安眠曲中，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瑪?shù)习偷暮⒆觽儯　彼棠痰穆曇粼趬糁许懫?，“你是沒用的孩子！”瑪?shù)习湍棠痰穆曇舭巡铧c醒過來的瓦尼尼再次拉進夢境?！巴吣崮?！”瓦尼尼耳邊響起了她思念的聲音，是阿山泰叔叔的聲音。

阿山泰在和瓦尼尼一起幫助瑪?shù)习酮{群的過程中回歸了草原。他和草原上最兇惡的雄獅穆圖對抗，不幸失去了性命。阿山泰說，他作為雄獅堂堂正正地交戰(zhàn)后離去，是做了草原的王者該做的事情。但瓦尼尼獅群失去了阿山泰，瓦尼尼只覺得非常后悔，她經(jīng)?；叵氘敃r，覺得當初還不如無視瑪?shù)习酮{群和穆圖的斗爭。

夢里阿山泰叔叔的聲音不斷傳來。在可以盡情咆哮的荒原上入睡的這一晚，瓦尼尼被無盡的思念圍繞著，阿山泰叔叔仿佛回到了瓦尼尼獅群，在給他們唱誦安眠曲。

“瓦尼尼！瓦尼尼！”

瓦尼尼忽然睜開眼睛。她打了個寒戰(zhàn)，就像被咬住了脖頸，身上的毛猛地豎起來。周圍所有的一切讓她覺得十分陌生，她感到自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覺包裹著，天空的顏色很陌生，風也是，聲音也是，氣味也是。

瓦尼尼忽地站起來。

“火！”

月光早已消失的夜空下，整個草原在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