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雪 楊澤林 范麗
植物與人類生活聯系緊密,它既為人類提供了安身之所,也為人類提供了食物和藥材,成為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文學作品中,植物也一直貫穿其中,形成了內涵豐富且具有象征意義的植物意象,用以表達作品的主題思想。本文將以原型理論為依托,對小說和散文中出現的植物意象進行深刻闡述。
關于“意象”,我們可以從兩個維度進行理解?!吨芤住は缔o上》中提到了“意”與“象”的關系:“圣人立象以盡意?!焙唵蝸碚f,我們可以將“象”理解為客觀物象,“意”則是作家對“象”投射的主觀情意,那么意象就是客觀物象與主觀情意的結合,也就是在作品中作家賦予客觀物象的細膩情感和豐富內涵。但是,如果將“意象”這一概念放置于原型理論的視角下來看待,意象所包含的情意就并非作家個人所賦予的,而是遠古文明和一代又一代記憶的體現。
一、原型視野下的意象
原型理論作為一種文藝批評理論方法,是通過對原始意象的追溯,找到一條踏上尋找遠古文明的道路。這一批評方法對文學作品的鑒賞,指導人類審視精神來源,以及提升人的審美及思維品質產生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霸汀币辉~最早由裴洛提出,指人身上體現出的上帝形象;之后榮格在柏拉圖“理式”和康德“構架”的基礎上經過長期不斷地研究,提出了原型概念,并將之引入文學領域。榮格認為,人為賦予某些事物和現象的意義都包含了歷史的范疇,它不僅僅是人類主觀賦予的,它更多是融入了原始社會和遠古文明記憶的。繼承榮格原型理論并將之發(fā)展為“文學意象”的是弗萊。從傳統(tǒng)認知上來看,意象完全是某一特定主體賦予事物的特殊意義,但當弗萊站在榮格的原型思維下,重新審視文學意象后,認為意象不僅可以包容而且可以貫穿作品中的人物、情節(jié),以及發(fā)展背景,每一個原型都有一個對應的象征意義。根據榮格和弗萊的觀點,原型批評理論視野下的意象就不僅僅是作者賦予客觀物象的個人情意了,此時客觀物象被賦予的主觀情意是沿襲了原始先民流傳下來的一代又一代記憶,是遠古文明的體現。
由此可見,在原型理論的視野下,每一個意象都是我們祖先在歷史上悲歡離合的歷史碎片,它承載了遠古人類的悲歡離合,將遠古文明的記憶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來,而與意象對應的每一個原型,就像為承接意象之水流而鑿出的一道又一道河床,從此人類一代代的記憶之流得以奔騰不息。
二、植物意象的原型追溯
在文學作品中,植物經常出現,構成了內涵豐富的植物意象。追溯文學作品中植物意象的源頭,便是森林這一意象。森林與人類早期的生活密切相關,可以說廣袤的森林為人類早期提供了食物來源,同時成為人類居住、生活,以及祭祀活動開展的場所,是遠古時期人類的棲息之所和精神家園。由于生活上對森林的依賴,加之早期認知的局限,人類便將自然界中的一些現象認定為某種神秘的力量所賜予決定的,便根據人的形態(tài)描繪自己心中樹神的模樣,認為這種力量正是源于樹神。例如,希臘樵夫們就崇拜著名為得律阿德斯的木神。人類這一時期的樹神形象都是以人的形態(tài)出現,恰恰證明了早期人類與森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西方文化中,狄安娜神廟旁長有一棵大樹,任何人不得折其枝干,只有外來逃亡之人才可折下其枝干并同祭司決斗,如果決斗成功便意味著其可成為新的森林之王,這就是保衛(wèi)金枝的風俗。保衛(wèi)金枝的風俗一方面表明了遠古時期森林的神圣,另一方面也向后人展示了遠古時期形成的樹木崇拜。在中國文化中,也有屬于自己的“金枝”—社樹?!吧纭睆氖緩耐?,即地之主也。傅道彬在其《晚唐鐘聲:中國文學的原型批評》中指出,遠古時期的“社”表明其祭祀對象為木,“木”即“社”的主人。祭木的風俗從著作當中也可以找到依據,如《論語》中可以看到夏商周時期的祭木,《墨子》中也提到“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為叢社”。這一時期的人類通過祭木來祈求得到庇佑。所以綜合來看,無論是我們的民族文化還是西方文化,都在早期賦予了森林非同一般的意義,中西方所反映出的樹木崇拜其實都是人類早期依賴樹木而生的體現,是對自己生活居所的依賴,更是對自身精神家園的依戀,是生命和意識的象征。所以,將原型理論下的森林與文學作品中的森林意象結合起來,以森林意象為代表的植物意象也就蘊含了家園和生命的象征意義。
三、散文對植物原型的延續(xù)
通常我們會習慣性地將意象與詩詞這一文體相關聯,通過詩詞中出現的意象分析詩歌內容,對詩歌進行鑒賞,進而體味通過意象組合而營造出來的意境,體會詩歌之美,感受文化之魅力。但將意象與散文、小說等文體結合起來去分析則顯得陌生。其實,在原型理論視野下運用意象解讀文學作品,不僅作用于詩歌這一文體,對于其他文體,尤其是小說、散文都有極為重要的作用。
將原型視野下的森林置于文學作品之中,以森林為代表的植物意象蘊含了強烈的家園和生命意識,將這一原型分析思路引入散文的分析鑒賞之中,對于散文的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對于植物蘊含的生命和家園意識,在哲思散文的分析和鑒賞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下文將以馮至先生的散文《一個消逝了的山村》為例,進行具體分析。
《一個消逝了的山村》是一篇哲思散文。馮至先生在散文開始提到“人口稀少的地帶,我們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總覺得他們是在洪荒時代大半就是這樣”。這一片森林之中出現了多種植物,如“彩菌”“鼠麹草”“尤加利樹”,馮至筆下的這些植物,就像是一位位見證者與聆聽者,它們默默地在這一片土地上長大,延續(xù)自己生命的同時,也見證了此處的興衰。雨后五彩的菌子,在點染此刻山林的同時,也曾為那片消逝了的山村帶去了顏色,為馮至先生提供了寫作思考的動力,也同樣為曾經山村的兒童提供了幻想的可能。那小小的鼠麹草,“謙虛里沒有卑躬,只有純潔,沒有矜持”,它只是默默陪伴著村女,“在山腰里一言不語地負擔著一切”,它以一個小生命的形象承擔著一個大宇宙,當橫來的命運迫使它離去,它不留下任何夸耀后人的事跡。由此看出,馮至先生筆下的鼠麹草是那樣的安靜、純潔、弱小,但就是這安靜又弱小的品質,向讀者傳遞出了它那一份堅韌的生命力,它就像一位傾聽者,沒有任何語言和行動,卻展現出了強大的力量,這一份力量恰恰就是生命個體表現出生命意識的象征。尤加利樹對于這一片山村來說屬于外來物,但這棵在短時間內茂盛生長的外來物,也是對于植物意象原型的生命意識和家園概念的體現。正是森林中這些植物的存在,使得馮至先生有了對于生命個體存在價值與意義的思考,才有了兩三年來山林中的一草一木給他生命帶來的滋養(yǎng),才有了山林的一切帶給曾經山村居民的思考,才有了山林中的一切帶給一代代讀者的思考。
除了《一個消逝了的山村》,再以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為例,來看這種生命意識的具體體現?!段遗c地壇》中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在描寫那一座廢棄的古園時,著重突出了“祭壇四周的老柏樹”“到處的野草荒藤”和“滿園子的草木”,這幾種植物本應該同這古園一般蒼老幽靜,缺乏生機,但在史鐵生眼中,這古園的老柏樹愈加蒼幽,野草荒藤自在坦蕩,草木競相生長,甚至弄出窸窸窣窣的響動,表現出的是另一番景象:自由、生機。史鐵生在文中提到了他會在園子里專心致志地思考關于“死”的事情,當他意識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時,他看到了生存的本質,即“怎么活的問題”。所以,越發(fā)蒼幽的老柏樹,自由坦蕩的野草、荒藤,以及競相生長的草木其實也引導了史鐵生對“怎樣活”這個問題的思考。對于身體殘疾的史鐵生來說,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如此荒蕪幾乎是被人遺忘的園子,就如同身體殘疾、意志頹廢的自己,但這座園子是怎樣“活”的呢?園子中的草木給出了答案—即使處于城市喧囂的邊緣,即使被遺忘,即使蒼老、荒蕪,園子中的一草一木卻盡顯生命的張力,他們在頑強、熱烈生長的同時,還如同智者一般,飽含著情感和意蘊靜靜佇立在園中??吹竭@些植物在歷史長河中的延續(xù)堅韌,看到這些植物在逆境中的靜默堅持,史鐵生也逐漸體會到自己的生命應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呈現。與馮至一樣,史鐵生也是通過這些植物獲得了思考和啟發(fā)。在史鐵生眼中,一片葉子的掉落也是以搖曳的身姿歸屬大地,整座古園甚至會因為這一片歌舞著掉落的葉子而“播散”熨帖。
由上分析可知,原型視野下散文中的植物意象蘊含了更多的哲思意味,體現出的多是生命、時間,以及家園意識。通過對這些植物意象的分析,我們可以更好地把握作者的思想精髓,更好地體味散文之情。
四、小說對植物原型的延伸
相比散文中的植物意象,原型視野下小說中的植物意象則將這種生命和家園的意識投射到了人的情感思緒上,再加之文體的不同,小說中的植物意象更多是為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來服務的。所以,理解小說當中出現的意象更有利于把握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助于更準確地把握人物心理、分析人物形象。
原型視野下小說中的植物意象通常與人物性格、品質、命運相聯系。例如,在《紅樓夢》中,從故事的開始來看,林黛玉本是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神瑛侍者時常澆灌它,使得它延長歲月,這里化用娥皇、女英的故事暗示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恨糾葛。再如,在《世說新語》中,謝太傅對子侄說長輩只想他們品質高潔時,車騎將軍回答謝太傅“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這里以芝蘭玉樹比喻弟子的形象:容貌美好、德才兼?zhèn)?。同樣,在《世說新語》中,以植物來喻示人的生命狀態(tài):“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fā)蚤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边@里就以蒲柳和松柏兩種植物比喻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否康健??梢钥吹?,小說中將植物原型的生命意識凝聚到了人的精神品質意識的層面上。另外,現代小說中也有以植物暗示人物形象的例子。曹文軒極其喜愛葵花這種植物,在其作品《青銅葵花》中,女主人公就以“葵花”命名。當葵花的爸爸沉浸在葵花地中,表現了主要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如陽光之下的葵花一般溫暖;但是當爸爸遭遇意外之時,女主人公葵花再去地里所看到的是葵花低垂之景,昔日充滿陽光的葵花地已然不再,眼前盡是灰暗低迷,其實這里就通過葵花的狀態(tài),側面體現出人物的心理變化。
小說中的植物意象除了可以映襯人物形象,表現人物心理變化歷程,象征人物品格,還可以推動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大家熟知的沈從文先生的《邊城》中女主人公翠翠的名字就源于她身處湘西的一座小山城,此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也正因如此的自然環(huán)境,她因此得名“翠翠”。小說中反復出現竹子意象,但是小說中不同位置的竹子有著不同的作用:小說開頭出現的竹子是為了引出主人公,映襯小說主要人物的形象;小說后半部分出現的竹子則是為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天保和儺送對翠翠的愛意并不是在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中傳遞表達的,而是通過竹林中的歌聲推進了故事的發(fā)展。另外,《邊城》中所表達的對于山水自然的向往和追求也正是在以“竹”為背景的自然環(huán)境中實現的。沈從文正是通過植物意象營造出來的清新唯美的環(huán)境,向讀者展現出天人交融之美。就沈從文的作品來說,不光《邊城》通過植物意象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映襯人物形象,在《阿黑小史》中也以“蕨菜”這一植物意象反映阿黑和五明之間的愛情。這兩部作品中的植物意象都象征著愛情這一情感意識,并以這一線索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綜上所述,原型視野下的植物意象所蘊含的家園與生命意識,在散文和小說中都可以體現出來:在散文中,尤其是哲思散文中,作家透過植物引發(fā)了對生命、時間和家園等問題的思考,意味深遠;小說中則將這種原始的生命意識和家園意識凝聚到了人的情感和品質上,更有助于我們把握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和主旨。所以,在原型視野下分析小說和散文中的植物意象,對于我們了解文學作品的深刻內涵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本文系2023年度張家口市“十四五”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原型視野下的高中語文植物意象教學”(項目編號:23310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