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zhèn)€人著作二十余部。曾任江蘇文藝出版社副社長、新華報業(yè)傳媒集團圖書編輯出版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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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最早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距今已五十年了。認真回想起來,我最初的寫作,包括對生活建立一些基本的認識,受母親的幫助和影響極大。
我的母親性格慈藹、謙和,從不與人爭高低。她出生于一個手工業(yè)主家庭。我的外祖父是木工出身,腦子比較靈活,從上海浦東鄉(xiāng)下來到杭州,業(yè)務慢慢做大,能獨立承攬一些有一定規(guī)模的建筑項目。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外祖父帶著三個女兒四下逃難。母親是他的第二個女兒。逃難中,母親的姐姐被日寇炸死。母親流落到江西廣豐縣的一所中學讀高中,在那兒認識了我的父親,不久后戀愛,成婚。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她隨同畢業(yè)于原國立中央大學(現(xiàn)南京大學)飛機發(fā)動機專業(yè)的父親來到當時蘇北行署所在地揚州。1952年,父親由蘇北行署農(nóng)林科被抽調(diào)去組建彼時揚州的第一所大學:蘇北農(nóng)學院,籌辦農(nóng)業(yè)機械系。母親則在新建的學院圖書館做資料員的工作。隨后的幾年里,我的二姐、我、弟弟和妹妹陸續(xù)出生,密集的生育使得母親的身體一直比較瘦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蘇北農(nóng)學院對在職人員進行壓縮和調(diào)整,母親被勸離圖書館的崗位,安排到郊區(qū)的一所農(nóng)村小學任教。母親為人老實,平時不太講話,對這樣的安排,盡管感到委屈,但仍無條件地服從了。其后的幾年里,她又被調(diào)到距揚州市區(qū)二十多公里的江都縣實驗小學和距離更遠些的江都縣張綱中學任教。
母親讀書時有較好的英語基礎,在張綱中學前后待了近十年,主要從事高中英語教學。那些年里,我跟隨母親在那所農(nóng)村中學或長或短地住過。那時,我已在揚州市里讀中學了,因為“文革”期間學校對學生的管理比較松,向老師請個假,十天八天不去學校也沒人會過問。母親獨自一人遠在幾十里路外的鄉(xiāng)村學校,每至夜晚,那所連圍墻也沒有的學校真的是如死一般的寂靜。孤單的母親有時帶上我是為了有個伴。
早晨,我和母親一道去學校的伙房打稀飯,裝在搪瓷缸里捧回宿舍。稀飯熬得挺稠,母親告訴我,里面放了食用堿。做飯的師傅姓王,見到我常常露出喜歡的神情。母親讓我叫他王叔叔,他笑笑,叫我小三子(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是母親跟他說的),時不時地會當著母親的面夸我?guī)拙?。早餐除了稀飯還有饅頭,有時候還能吃到花卷或咸菜餡的包子。每天能和母親面對面地坐在一塊兒吃飯,早晨的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照在我和母親的臉上,我感到特別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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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綱是一個不大的小鎮(zhèn),卻有點歷史。老街上有一條不是很長的麻條石鋪就的道路,兩邊是各種各樣的商店。鎮(zhèn)子的東頭有一座水閘,一些賣魚蝦等水產(chǎn)的商戶在水閘旁的橋上吆喝各自的生意。母親有時候會買些蔬菜或魚蝦,在宿舍里用煤油爐來制作,改善一下我們母子的伙食。有兩次,弟弟和我一塊兒去母親那兒,好像是夏天,我們和其他老師的孩子一道用自制的小鋼叉在學校的池塘里捕捉青蛙,跑啊叫的,玩得十分開心。
也有些星期天,我和母親一道回揚州家里。從張綱鎮(zhèn)可以坐車去江都,但母親為了省些車錢,有時帶著我走小路,步行七八里地可到達江都長途車站;然后再乘一個多小時的車才能到揚州。每次同母親一塊兒步行,沿途看田野里的莊稼,蜜蜂、蝴蝶在油菜花地里飛來飛去,農(nóng)民們扛著農(nóng)具在田埂上行走或在地里干活,我覺著那些畫面都很美,心情也特別放松,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只自由自在飛翔的鳥。有時候跑得頭上出汗了,母親會停下來,從那只每次回家都會提著的柳條籃里,拿出從鎮(zhèn)上小店買的金剛麒給我吃,讓我歇歇再走。
我注意到,母親在學校里教書,對其他老師都很客氣,校園里無論碰到誰都會主動打招呼。“文革”當中那位叫作王淑媛的女校長被學生剪成了“陰陽頭”,罰她在學校里打掃衛(wèi)生。母親每次在路上碰到她,從不刻意回避,而是毫無顧忌地叫她一聲王校長。
在當時的背景下,受“讀書無用論”的影響,學生們上英語課大都馬馬虎虎,不肯學,母親在課堂上拼命提高嗓門,教得很吃力。盡管課堂紀律不好,但母親從來不罵學生。若干年以后,母親在揚州病故,她當年的學生趕到我們家中吊唁,說起母親那些年在課堂上苦口婆心教學的情景,一再地向我們表達歉意,說長大后尤其是工作以后,才慢慢懂得孫老師(我母親姓孫)在當時那樣的年代肯那樣教學生有多么了不起。
到我讀高中的時候,學校注重抓教學了,成績好的學生常常受到老師的表揚。我在學習上也知道用功了,作文水平有了較顯著的提高,而且還會在老師布置的作文以外,主動寫一些自己命題的作文。我把這些小作文拿給母親看,母親總是很高興地說寫得蠻好,還把我的課外作文簿帶到她的學校,請當時擔任教導主任的張松卿老師、高中語文組的組長范鳴國老師看,讓他們來指導。記得有一次,我看了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幾十行的詩,兩位老師都很用心地對詩作作了批改,給出了讓我深感振奮的評價。母親的這些舉動,對我后來愛上寫作,建立自信心,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母親和她所在的那所鄉(xiāng)村中學,在我少年成長發(fā)育的階段,給了我許多終身受益的東西。和她相伴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母親的親切、善良,隨遇而安,與人相處中的摯誠,對人的尊重,以及生活里的節(jié)儉、勤勉和在物質(zhì)并不豐富情況下的自得其樂,這些向上且美好的精神品質(zhì),成為我一生努力學習和要求自己做到的基本要素。五十年來,我一直堅持寫作,盡管不同的年代寫作的側(cè)重點和表現(xiàn)體裁有所變化,但有一個基調(diào)是我始終不變的,那就是對于身邊的人和事我總投以關注的目光。他們,或是我工作中的同事,或是有相同愛好的文友,更多的是茫茫人海里萍水相逢的各種普普通通的人。我努力了解他們,貼近他們,并對他們的種種生活情態(tài)作下忠實的記錄。我看重人間煙火里點點滴滴的光亮與溫暖,那些令人心生感動的瞬間會在我的筆下定格。我以此為樂,并試圖用這些素描式的文字去感染身邊盡可能多的人。
母親早在1998年離開了人世,但她曾經(jīng)工作過的張綱中學,卻因了母親而一直那么生動和真切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不久前,我專門去了一趟這所很難再覓到舊跡的學校,給那兒的師生送去了一些歷年來我所出版的作品集。我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懷念我親愛的母親,也表達對我有著特別意義的這片土地的一種感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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