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響動(dòng),藏蟲驚醒,蟄蟲驚而出走。但其實(shí),它們都是“瞌睡蟲”,即便到了驚蟄的點(diǎn)兒,也常賴床不起,是睡了一冬,眼皮太沉、身子太重?還是睡久了溫床,弱不禁風(fēng),懼怕不期的倒春寒?
驚蟄當(dāng)日,我俯身大地尋了再尋,也未見蟲子的蹤影??缮圆蛔⒁?,天暖地氣開,綠生紅放,蟲子們哄地一下全冒出來了。蟲子朋友,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之所以稱蟲子為朋友,是因?yàn)樗鼈儙资甓际沁@副模樣,從未變過。貌似一直就是兒時(shí)那只,不知它看我這只龐然大物是否眼熟?我看它們?nèi)绯跻姡鼈兛次覅s已不再是少年。也罷,既然有老交情,湊前敘敘舊也未嘗不可。
敘舊,蜂兒也不肯停歇片刻。它是住在村里老張家蜂箱的同鄉(xiāng),還是天南海北趕花期至此的來客?我揣度我的,它忙它的,鉆進(jìn)花蕊間,伸長腿腳掃呀掃,沾呀沾,紡錘形的花粉球子墜得它很吃力,連嗡嗡聲也不再明快,悶聲悶氣的,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個(gè),徑直飛回蜂巢釀蜜去了。而后又一只,又一群。我下意識退后幾步,生怕惹怒這群小氣鬼。我并未想冒犯,只因它們太敏感。不就是折了一枝杏花、一串槐花嗎?同是愛花人,值當(dāng)你用毒針刺我?害得我的手腫成饅頭,連鉛筆都握不住。
繽紛嬌花憑風(fēng)而舞,美麗的蝴蝶自己便可起舞?!肮碌∨腔?,翩翾粉翅開?!辈徽撌腔拥倪€是純色的,是在花叢還是在菜園,一舞一歇,一張一翕,皆楚楚動(dòng)人,恍然夢生。
還有一種蛾,沒蝴蝶討喜。體形肥碩,色彩黯然,飛將起來也沒蝴蝶那般嫻靜輕盈,撲棱棱地忽而撞燈,忽而撞窗,是個(gè)愣頭青。蝴蝶向花,與花共美;蛾子趨光,擾了清雅。它是怎么來的,來干什么,我都無心過問。無奈它強(qiáng)行闖入,我也認(rèn)了。我沖它們苦笑幾下,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忙去,無意傷它性命。
“微形藏葉里,亂響出風(fēng)前”,蟬總是棲在林梢不動(dòng),煩人地“知了知了”叫個(gè)不停。蟬始鳴愈噪,預(yù)示夏來;蟬息聲漸咽,宣告夏去。不知它哪兒來的興致和精力,唱起來沒完沒了,擾了無數(shù)慵懶的夏日午后。逮它不著,哄它無果,也只得由它去了,困得難受了也便睡去。醒來,蟬還在呼朋引伴地合唱,毫無散場之意。
有蟬失足掉在地上,我抓起來想狠狠地堵住它的嘴,可竟找不到這聲響出自何處,只得作罷。頭頂稠密的蟬鳴在林間漫步,時(shí)??吹胶稚南s蛻掛在樹皮上,尖尖的爪死死摳住,不知它們經(jīng)歷了何等撕心裂肺才換得了成長和重生,換得又一陣枝頭歡鳴。蟬蛻是中藥,有鎮(zhèn)靜解熱之效,我曾摘了不少,換錢買零食。老北京人還用蟬蛻配上玉蘭花骨朵,粘成可愛的傳統(tǒng)工藝品“毛猴”,妙趣橫生,將蟬留在了時(shí)光博物館,留在了胡同記憶中。
夜里,蟬終于退場,可蟋蟀又登場了,它不是合唱演員,卻是獨(dú)奏高手。沒有燈光,沒有配樂,獨(dú)自隱在菜畦、花圃間,蹬腿、展翅,發(fā)出唧唧吱吱的旋律?!皶砸锅Q不已”,單調(diào)是單調(diào)些,甚至有些乏味,可這歡愉、雄壯的旋律足以生出“鳳求凰”的浪漫故事,也算得上是美妙天籟了。我曾打開手電,鉆入花草間照來照去,卻找不到那個(gè)“演員”,還被蚊蟲叮了幾個(gè)大包,悻悻離去。想必全情投入的蟋蟀定是看到我了,用更響亮的“吱吱”嘲笑我的不解風(fēng)情,我分明聽出了幾分得意與狡黠。
吵得睡不著,不如搖著蒲扇在庭前納涼。紛繁的世界被蟋蟀的獨(dú)奏簡化,房屋、山河、樹木、人都虛化了,我也睡意漸起??闪钗矣执蚱鹁竦模且鼓恢虚W亮的點(diǎn)點(diǎn)螢火。它們是在為蟋蟀造氣氛嗎?一點(diǎn)、數(shù)點(diǎn)黃綠的熒光,似夜的眼,匯集成墜落的星河,在村子里飄游。飄游得累了,是不是要重回天上?我怕不再得見,揮扇逐光撲打,抓住了,攥在手里,一閃一閃的。再抓幾只,裝在玻璃瓶中,美美地放在枕邊,斑斕了我的夢。
螞蟻就安靜多了,不飛不跳,不吵不鬧,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到哪兒去,就那樣憨憨地在大地上奔忙。它們的世界豈是我能猜透的。也好,我就似巨人般蹲在旁邊,看個(gè)究竟。
我橫了一根樹枝,擋住它們的前路,又在不遠(yuǎn)處堆了幾塊石子,劃了一道深溝。于它們而言,這無疑是天險(xiǎn)。我以為它們會(huì)繞道或退回,卻見它們開始爬越“山脈”,有的尋得樹枝與地面的孔隙鉆了過去,片刻又合成一隊(duì),攀越“山峰”,穿越“峽谷”,越過“壕溝”,踏上坦途。這一路,它們驚心動(dòng)魄,我也由暗自取笑變得心生敬意起來,但愿我的惡搞沒誤了人家的大事。
在村里生活久了,蟲子朋友真交了不少。蚯蚓是泥里的隱者,柔弱的身軀居然能在地下自由穿行。螵蟲是葉上的道人,單星、七星、多星布于鞘翅之上,暗藏玄機(jī)。甲蟲是勇猛的斗士,鎧甲上身便無所畏懼。蜘蛛是從容的軍師,“穩(wěn)坐軍中帳,擺起八卦陣,單捉飛來將”,論手段,論智謀,堪稱“蟲中小諸葛”。
有些蟲子面相丑陋,暗藏殺機(jī),打過了,相識了,也從未想過要做朋友。誰愿和令人作嘔生厭的蟑螂、臭蟲、節(jié)蟲,令人毛骨悚然的蛇蟲、蜈蚣、馬蜂做朋友?想必它們也不想和我做朋友呢。各走各的,互不干涉,如此甚好。
生命無所謂卑微與高貴,都是寶貴的。我愿心懷“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慈悲善念,與蟲子們和平共處,進(jìn)而推及所有生命,這何嘗不是一種世間至美。蟲子朋友,我將在每個(gè)驚蟄時(shí)分等你,即使日后我蒼老得令你再也認(rèn)不出,我也分外珍惜這段緣分,記下這份美好,以慰浮心。
張金剛: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bào)》等多家報(bào)刊。著有散文隨筆集《多年離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陽》。其中,《多年離家已成客》榮獲保定市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gè)一工程”獎(jiǎng)。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